荷官欧阳家明

2014-08-15 00:45/太
作品 2014年7期
关键词:赌客赌场澳门

文 /太 皮

世界本来就像一个空酒瓶般寂寥。妻子出差,一个人的晚上,听着Chet Baker那带着粘稠青春气息的爵士乐,我又想起了欧阳家明,想到了他穿着荷官制服跟赌客像是很熟络般谈笑的样子,我感到自己的寂寥快要将家里的墙壁给炸开了,空气已被乐声凝滞,实在透不过气来,我像见鬼般穿上简便衣服,跑下停车场,开了新买的房车,驶到街上。澳门虽是狭隘的城,车道少,路面窄,但一般居民生活还是循规蹈矩的,到了深夜,马路上已甚少车辆行驶,路面一下子辽阔起来,我任由车子高速奔驰,自私地用扰人清梦的引擎声去破坏那无尽延展的寂寥。

我极力去想自己升上赌场营运总监的可能性,去想自己如何加强与下属的关系,又去想妻子那撩人的体态,去想几天前在酒吧那一夕之缘的女子,只是,无论如何逃避,家明躺在殡仪馆里那赤金的消瘦的容颜,总是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想起他每次跟我说话,总是用一副软皮蛇的口气说“知道了……”“就是这样……”“没可能的……”“试试吧……”,然后搓一搓鼻子。我有时甚至怀疑自己的成功,加速了他的死亡。

我开着车子已由凼仔岛驶至澳门半岛了,感到自己再透不过气来,在大桥出口处绕个圈,加大马力,由澳门半岛驶回凼仔去,一直驶至路环岛的黑沙海滩,丢下车子,我像被德国兵追杀着的犹太人一样,冲到海滩上,双膝跪下,两手撑地,望着大海咆哮一声。我软瘫地上,想起了家明说过的海龟故事,想起了与他相处的种种。

“家明”这类男性名字在澳门十分普遍,与“国强”、“健强”及“志伟”等一样,都教人容易记住,又令人容易忽略。然而,配上“欧阳”这个南方人的复姓,“家明”这名字就显得有点儿骄矜,于是,欧阳家明就带着这莫名其妙的骄矜,展开了他的人生旅途。有人说,很多人在三十多岁时就已经死了,家明不同意,他认为,很多人十多岁时就已经死了,身边很多同事,十八岁中学毕业就做荷官,在赌场从事发牌、摇骰子或掷沿珠的工作,他们已经无梦,只是一副行尸走肉,可是他欧阳家明不同,他虽然也一样在二十二岁就当荷官,一做十多年,却认为自己有帝王之相,终有一日可成大器,只是,十多年来他仍然是一个荷官,从未得到过任何升迁和发展的机会,而我比他晚入行,已由荷官、赌枱主任、赌区经理,一直升至当值经理了,上班时,肩负起管理数百张赌枱的责任。

第一次见家明,是几年前我在威尼斯人娱乐场上班后不久。那时我刚从台湾的大学毕业回到澳门,我修的是英美文学,也颇说得几句流利英语,然而我的文学造诣和英语水平,都未能为我找到一份合适工作。那时澳门回归不久,经济低迷,工作难求,找份普通办公室文员或报馆记者的工作吧,月薪只有四、五千元,家里压力大,花销多,妹妹也等着我赚钱供书教学。澳门赌权刚开放,金沙娱乐场先声夺人,开业以来取得优秀成绩,原来的澳门博彩公司积极应对,各家未落实投资的持牌公司也蠢蠢欲动,过去被视为“偏门”行业的赌场工作,由于薪资好、前景佳、入职门槛降低,变得炙手可热,我见到有社团举办“庄荷培训课程”,无奈之下,唯有参加,动力是未来那一万多元的月薪。

澳门的经济发展主要来自两方面,一是赌权开放,引入更多优秀的投资者,二是内地的个人游措施。围绕着博彩和旅游行业,澳门一下子涌现了很多机会。我修毕庄荷培训课程不久,威尼斯人准备开业而广招人员,我顺利获聘,包伙食,月薪有一万五千元,对于我等穷家孩子来说,算是心满意足了。然而总是心有不甘,老觉得自甘堕落,加上刚与中学就谈恋爱的女朋友分手了,心情跌至谷底,已有很严重的情绪病。

我与欧阳家明的相遇,并没甚么特殊情节,但就像你在街上见到一辆汽车的车牌跟你出生日期相同一样,当中总有说不出的机缘。那天,我尝试挽回与女友的感情,却再一次被她决绝地拒绝了,她甚至带新男友与我一起见面,我已无法可想了,在员工餐厅一个人闷闷不乐地吃饭,周围嘈吵的声音离我很远,华人员工、欧美员工、东南亚员工和南亚员工我都分不清了,一切都像鬼影,在我四周逡巡,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吃甚么,双眼被女朋友一颦一笑的画面所占据着,忽然间,另一个盘子进入画面,对面竟然坐了一个人,那人见我抬头,跟我打了声招呼。我还未仔细观察那人,我想笑,但笑不出,跟他点了点头。我想离开,可是一看到盘子上吃的东西还不到几口,这样离开很不礼貌,便唯有硬着头皮留下来,而那人竟跟我说起话来了。

“我叫欧阳家明,叫我家明可以了,没有英文名。”那人说,搓了一下鼻子。

“我叫梁秋义,大家叫我做Ben。”我还是抬眼稍稍观察那人,他一般南方人的身材,身板较窄小,看起来有一米六几,双眼有棱有角,显出睿智,眉毛很粗,又增添了一点威严,而嘴唇像个菱角,给人一种能说会道的感觉。

他稍微了解了我的履历,知道我新入行,并非由他口中的“旧公司”转过来后,就开始滔滔不绝地与我说起话来,内容不外乎一些在赌场里的生存技巧啊,一些赌场人事的典故啊,以及在“旧公司”经常用到的术语等,他还告诉我,像我这样大学毕业做荷官的人以前很少,包括他在内不到二十个,但现在却越来越多呢,有些更是硕士生,不少人还成绩优异。他说他中学和大学时都是学生会主席,大学时参与社会事务,见报率很高,接着他忽然就谈到了自己的人生观和世界观,甚至谈到了自己对投资理财的见解。说起那时的楼价,他咬牙切齿,叫我不要急着买房,每平呎价三千元,实在太疯狂了,过一两年吧,一定会回到澳门回归前的水平。我听他说得很有道理,不住点头。半个小时的休息时间,就在他完全没有冷场的演讲中度过了。

与家明认识后,就接二连三与他有碰面的机会,不是在上班时被安排在同一张或相邻的赌枱工作,就是吃饭或小憩时总选择了相同时段。我在赌场没有朋友,他虽说已有几年经验,但看来也没有多少好友,我们有点像“姣婆遇着脂粉客”般一拍即合,成为赌场里的好伙伴。老实说,心爱的人离开、没有适合的职业,加上澳门变化急剧我无法适应,前一段日子我浑浑噩噩,只想自杀,只是结识了家明之后,我倒忽然有种积极的观念,如果说家明对我有甚么激励作用,那是骗人的,反而是他身上一种倒楣和潦倒的感觉,令我有种恶作剧的快乐。我知道,我身体里那只强迫症的魔鬼也在起作用。

与他相处半年后,有一次,他邀我去吃饭,说要介绍他的女朋友给我认识。有人说男人用下半身思考,我不认同,但我不禁要去想家明脱衣服做爱的样子,我竟幻想不出,然后我试着幻想其他人,那些画面却一下子涌现了。抵达见面的餐厅,从家明的背影移过视线,出乎意料的是,坐在家明对面的女子只可用美艳不可方物来形容,我身体里那只可恶的强迫症又发作了。家明这个吃屎狗真糟蹋了这个美女啊!

“等我来介绍,Celia,我女朋友;老婆,这是Ben,我新的好拍档!”家明满脸笑意地介绍。

我和Celia打了声招呼,薄施脂粉的她睫毛很长,眼睛低垂时一脸妩媚,我就想,虽然这女子年龄比我大,若肯做我女朋友多好啊!我没再想下去,这次我的强迫症倒帮我将这想法压下了。意大利餐与日本餐的混合菜式,加上餐厅播放的粤语歌,造成了一种很抽离的感觉。大家由饮食展开了话题,我发现家明极力想引起女友的兴趣,但Celia一直透过餐厅的落地玻璃,往外面的街道张望,一见俊男美女及名贵房车,眼睛仿佛就会睁大一点。我忽然有点厌恶感,我确信我与家明之间是有友情存在了。

“Celia她是公务员呢!你们的级别叫甚么技术员来着?好像今年又要涨工资了!”家明一脸自豪地说。

冷不妨Celia像未从自己的世界中回过魂来,用一副隔膜的语气说:“怎么涨,也是买不起房吧!”

家明笑容一下子凝固了,仍勉强答话:“信我,过两年房价一定会跌的,我就一定可以买到房子。要不然,等政府建好经济房屋,我们就可以买了。”

Celia仿佛要在朋友面前下男友的面子,低垂着漂亮的大眼睛,冷笑了一声。

那个时候,我可以做很多事情来稀释这种尴尬,但却幸灾乐祸地等待家明的回应。过了几十秒,还是家明勉强挤出欢颜,“这些牛肉卷真好吃!”他叫来服务生,再叫了五份、每份百多元的黑松露薯蓉牛肉卷,吃个清光。

比意料中快,一个月后,家明就透露与Celia分手了;再过两个月,一个春光明媚的早上,我坐在员工巴士上班途中,正饶有趣味地浏览街上一队嫁娶行列时,赫然看到Celia一脸幸福与陶醉,穿着婚纱与伴娘们嬉闹,另一边,一个气宇轩昂的新郎则与伴郎们站在一辆名贵房车前,让摄影师拍照。

乘搭的巴士驶离那街道,我紧紧揣紧拳头,一方面,我极力压抑内心那魔鬼去讥笑家明,另一方面,我确实为家明伤心了,一个由中学开始谈恋爱的情侣,分开后三个月就结婚,一般人应该还在旧爱的阴影下等待时间的消逝,就算有新恋情,也不会到谈婚论嫁的地步吧?而Celia一脸甜丝丝,长睫毛的大眼睛更加妩媚,到底家明在Celia心目中的分量是多少,旧情在新情面前毫无抵抗能力,这又是一个怎样的爱情呢?然后我想到了我那个深爱的女人。

当天,家明请了病假,我打他手机,他关机了,我想他不会有事的,如果有事,也有其他朋友可以帮顾他吧。结果他确是没事,第二天他有上班,我们依旧相约同一时间去用膳,只见他盘子里的东西不是菜就是瓜,我问他怎么不吃肉,他说他昨日请了病假,去了一趟观音堂,在甲戌风灾遇难者的墓前坐了一整天,临走时有一把声音叫他以后要素食。自那天起,他真的完全素食了,连鸡蛋也不碰。他没再提起过Celia,也没说过想找新女友,更加未试过跟一些不三不四的同事北上寻欢,他清心寡欲,甚至告诉我他没有手淫。

有一次,我们替一个同事在酒吧庆祝生日,家明猜拳输了几局,越喝越多,直喝得酩酊大醉,末了,我送他回家,走了一段路,他忽然蹲在大街上痛哭起来,我问他怎么了,他说他很不舍得Celia,她的睫毛、她那丰满的双乳、她那秀长的美腿他都不舍得,他甚至没法忘怀阴茎被她阴道紧紧包围的感觉,他没法从女友的幻象中走出来。我劝了他很久,他却越发哭得大声,也是醉意作祟,我竟有点不耐烦了,强迫症的魔鬼透过我的口对他说:“那么你干脆杀了她吧!”

他一下子冷静了,定睛看我,不知是惊讶于我说的话呢,还是认为我一言惊醒梦中人,他点了一下头。

也许,他以为我说的话只是激将法,要他下定决心忘记Celia吧,那天之后,他忽然就开窍了,他开始跟一班他曾认为已经死去的同事,一下班就不管三七二十一,跑到珠海寻欢作乐,在那里他们远离了自己所属的社会樊笼和人情世故,花一点钱就可以买到男人的尊严,便宜的酒和便宜的肉体,溅发出腥臭的体液。我曾受邀与他们去过一次那个他们常光顾的KTV,我的道德底线算是低,只是那种糜烂的景况,我知道一旦沉迷,一旦容许自己放纵,就很难弥补那缺口。那晚他们各自揽了一个小姐,说要开房过夜,家明还要上早班呢,就是说他必须一大早就要过关回澳门去。我借故说有事要回家处理,塞了半份过夜钱给那陪酒小姐,匆匆离开了。

表面看来,家明的状态要比过去良好得多了,与同事谈起寻欢作乐的话题就眉飞色舞,口沫横飞,吃起女同事的豆腐也毫不手软。但这种状况,只维持了半年,半年之后,家明的父亲在工作时发生意外逝世,到设灵那天,那些猪朋狗友,不是推说要上班,就说生肖相冲,不是说老婆有喜,就说平生怕鬼,竟没一个来吊唁,甚至连帛金也欠俸。那天我上早班,一下班就去到镜湖殡仪馆,有几家人都在设灵,而欧阳家的灵堂却是最冷清的一个,我到达时,只有家明一个人在那里,他说家人都到饭堂吃斋休息去了,刚有些亲友来过,又走了。我拜祭过后,送上帛金,拿过吉仪,将吉仪中的糖果取出来吃,在穿着孝服的家明身旁坐下。

他像没话找话说:“今天有赌客赢大钱吗?”

我们从来没讨论过这种话题,有人输钱,有人赢钱,在赌场是天经地义的事,我也从不放在心上,不过今天却有一个赌客接连赢钱,他在我的百家乐赌枱上,由一千元赢至十几万元,这在概率上是很难做到的事,但他却做到了。

家明似是被我的话吸引了,瞪大双眼道:“他就赢了十几万元走了啊?”

我不知该不该在这场合露出笑容,说:“没有,他好像被一个在‘庄’上下注两万元的豪客一激,将那十几万元筹码一下子都押在‘闲’上,结果输清光了!”

家明摇摇头。我续说:“那人去问‘大耳窿’(高利贷放款人)借钱,借了十几万,输输赢赢,赢的钱都被‘大耳窿’抽干了,最后也还是一败涂地,天晓得他怎样还钱呢,一个干瘦如柴的老人!”

家明大笑起来,道:“你知道吗?我老爸以前也是个赌徒,小时候,他一发工资,就将钱都拿去进贡给赌场了,也许,真是说得对,老澳门人是不赌的,但他在内地捱过穷,来澳门定居后,就受不住花花世界的引诱了。我们经常捱饿,甚么玩具啊游乐场啊,对我来说只是一种传说,那也算了,老爸那时在一家小报馆做打杂,竟然将报馆里那些珍藏的旧报纸偷去变卖,换钱赌博,那是珍贵的文献啊,只有一套,现在已经下落不明了!那家报馆的人每提起这件事都咬牙切齿的,见到我也要骂,骂哭我也不停口,所以我一直很讨厌赌博。”

他顿了一顿,我正不知如何答话,他接着说:“不过,后来也有人告诉我,老爸好赌是事实,但原来他以前也经常接济朋友,只因怕母亲反对,怕被人说他傻,他就说自己的钱都是赌输的,可能他偷报纸变卖,也是帮朋友吧!只是据说那位朋友已死了,死无对证呢!老爸是怎样一个人,我实在搞不清。他六十几岁了,还要去工地做散工,那天本来不用开工的,就是顶替一个同事嘛,就这样出意外死了。可能有人会觉得老爸做了替死鬼,或者说他用自己的生命换了别人的生命,但如果那人没有请假,照常上班,也不一定会死呢,你说是不是?而我老爸就这样死了……”

那一刻,我完全同情眼前这位朋友。家明忽又说:“小时候,老爸曾经带过我回去他在海边的家乡,那是一个深夜,他带我到一个沙滩去,黑漆漆的,只有延绵不尽的幼沙和白浪,我大惑不解,老爸带我到那里想做甚么呢?他竖起手指放在唇边,叫我不要问,等了一阵,我见到某一块海沙在动,像水波一样漫开,然后一大片的沙都在蠕动了,只见沙滩上钻出了无数的小东西,瞧真点原来是小海龟,它们爬出沙土,跌跌碰碰地争相爬向大海,接着,捕食者出现了,大鸟、不知名的爬行动物,甚至螃蟹,将那些刚孵化出来的小海龟无情吞噬,到底有多少小海龟可以爬进大海呢?大海中等待的又是甚么险阻?……”说到这里,他忽然哭泣起来,趴在膝盖上痛哭失声。

我不知怎样去安慰他,我着急地想要他的家人快点回来。等了将近半个钟,也没有人出现,家明的哭泣已静止了,仍然维持着刚才那动作,我叹口气,便站起身离开了。

几天后,家明复工,他一如既往与那些不三不四的同事有讲有笑,只是不再与那些人过于亲近,也不再与他们去寻欢作乐了。有一天,他跟我说:“Ben,如果我比你早死,而你还记得我,希望你也来吊唁一下。”我不知该如何回应,而他也没要求我回应。

我与家明维持着点到即止的友情,我们大概都彼此需要,却又隐藏着内心一点不可告人的秘密。日子如常地过,有一天,公司发出通告,说要持续发展,须晋升一些员工,要求认为有能力的员工毛遂自荐。我跟家明说起,他搓搓鼻子说:“算了罢,这只是管理层的把戏,像做得很公正,其实是作假的,升的人都已内定。”我推敲也有这可能性,但反正只是写封信而已,成本不大,试试无妨。一个月后,我收到了公司的升职培训通知,我把这件事告诉家明,他说:“这是叫你陪太子读书……”这次他口气已不太肯定,也没劝我放弃了。

参加完培训不久,我被擢升为赌枱主任,工资是荷官的一点五倍,不用再亲自参与发牌等工作,主要是协助赌区经理监察赌枱状况,并且解决荷官的疑难。是的,我曾经很厌恶做一个荷官,做荷官没有任何社会上自我定义的权利,往往是由在媒体拥有话语权的人来定义,按照他们的话说,荷官像是鸡笼里的鸡,都是一样的,没有个性,随便抓一只出来都可以熬成鸡汤。每天抵达公司,换过制服,经过廊道,转过屏风,然后豪华赌场大厅跃入眼帘,过万平方米的大厅、数百张赌枱几乎都在运作,一些受欢迎的赌戏,如赌大小、百家乐及轮盘等,赌客更是围了一圈又一圈,处处吆五喝六,喝采、打气与咒骂之声此起彼伏。至于遍布赌枱周边的老虎机及博彩终端机,也差不多座无虚席,热闹非凡。我上班的威尼斯人是路凼城一家大型娱乐场渡假村,经营者从不叫自己做赌博公司,而是叫博彩公司,赌场的称呼也从不见诸公司的官方文件,而是叫做娱乐场,他们管赌场大厅叫中场,把招待豪客的地点叫贵宾厅,即一般人叫的赌厅。这一切一切,过去都一度使我产生极大的厌恶,然而在我升职后,像被赋予了使命一样,逐渐对博彩业和我从事的工作有了好感,我开始更积极地,去当一个博彩从业员。

与我的官运几乎同时产生,我的桃花运也开始旺盛起来了,无论是在公司,还是在别的环境,竟不约而同有美女向我表示好感,我甚至糊里糊涂先后与两个女子发生了一夜情,只是我觉得这种生活不适合我,于是与温柔的Milky,另一家博彩公司的人事部经理稳定了男女朋友的关系。

升上赌枱主任后,我在公司里比以往受欢迎得多,要好的同事也不只欧阳家明一个了,只是家明始终是我进入这家公司后,在我最衰微的时光中陪伴我一路走过的人,只要与他同一班次,我便会与他一起用餐,或者下班后找乐子。

“我买房了。”一天,家明突然对我说,“你也快买吧!”自从家明劝我不要买房的那一刻起,楼价已由三千元一平方呎,升至五千元一平方呎了,社会开始对脱离居民负担能力的房产价格议论纷纷。以前价格还低时都不愿买房的家明,反而在这个时候入市。只听他说:“我买的房子两百万,付了一成首期,在筷子基。”我向他表示,我女友父母只有她一个女儿,早买了一个房子给她,我将来要是与她结婚,那是不愁住房的,只是未来的事大家都不知道,看来我也应该物色房产了。

家明一直以来都衣着朴素,脱下荷官制服后,他喜欢穿一些品牌运动服搭配牛仔裤,没有汽车,只以摩托车代步,多时相处,我知他并不富有,但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少积蓄,估计二十多万元的首付及转名费,就是他所有吧!做荷官只有一万五千元月薪,按照他的消费水平,一个月能有三千元储蓄已是万幸了!做这几年荷官,如果本身不沾染赌博恶习,储二十多万元还是有可能的。

做梦都想不到的是,我升上赌枱主任后,短短半年,又被提拔为临时赌区经理,月薪三万元。那天,我邀请一班同事在皇朝区一个KTV包厢庆祝我升职,家明本来说好出席的,却不见他到来,其实我也介怀他对我连升两级会有甚么看法,毕竟我比他资历浅得多,更是他教会我在赌场的生存之道。现场气氛热烈,也想不得这许多了,大家玩得酒酣耳热,乐极忘形,揽头揽颈,凌晨三点左右,家明终于出现了,他随便找个地方坐,与一个已经差不多醉倒的女同事玩骰子游戏。再玩一阵,我已醉得不醒人事,迷糊间听到家明冲着一个同事发脾气,差点大打出手,被劝住了。我从未见过他这样发脾气。

过了几天,我与家明相约用膳,我们没提起那天在KTV发生的事,在聊其他八卦话题时,他跟我说,他开始实行他的股票投资计划,还给了我几个号码,说稳赚不赔,叫我赶快买。宁可信其有,我跟踪了那些股票几天,股价几乎都有上升,包括我们公司的股票。那时,我刚在凼仔买下了一个住宅单位,手头闲钱不多,难以分散投资,虽说不要将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但我还是连同女友的钱,一共十多万元,一下子买了公司的股票,至于其他股票,因我连名字也叫不出来,也就不予理会。

接下来一段日子,楼价升,股价又升,赌业欣欣向荣,社会弥漫一股狂热的投资氛围,家明重拾了那与猪朋狗友寻欢作乐时的神气,容光满面,谈笑风生。可是,我的强迫症让我用负面的思想去掂量我这个朋友,我隐隐感到我事业的一帆风顺对他产生了刺激,他越加放弃在公司的奋斗,改为在外谋取成就,以证明自己。

万料不到的是,金融海啸竟然无声无息地袭来,全球经济受到牵连,属外向型经济体的香港和澳门自然不能幸免,楼市下滑,股市下跌,我们公司更暂缓在澳门的发展项目,甚至出现撤资传言,股价连番受压,不少人抛售股票,我本来也想跟随大流,只是转念一想,拥有自己公司的股票,上班时却像多了几分底气,于是也就把心一横,趁低吸纳了更多公司股票。与我截然相反的是,欧阳家明竟然立即将房子卖了,如此一折腾,他付出的本金只是原地踏步,而在股票方面,他认为我们公司没戏了,将手持的公司股票全部出售,却保留了其他股票,甚至将卖房的钱都投到那些股票中去。后来是,楼市只是一下子受压,很快回春了,当初他两百万买回来的房子,到今天已值五百多万元,公司继续在澳门的发展步伐,业绩连年上升,股价屡创新高,而他手持的那些不知名股票,市值由最初的几元一股,拼股后跌至今天的几仙一股。这是后话。

欧阳家明似乎一直都被一条看不到的时间线玩弄着,他父母是新移民,他在澳门出生,澳葡时代,在澳门出生的婴儿,不论父母来自何方,都可拿到葡萄牙护照,好处是方便到外地旅游和读书,但他出生那一年,澳葡政府实施新法,父母没葡国护照的,子女都不能领取护照;他小时候,父母劳心劳力供书教学,负担着高额的学费,但就在他上高中时,澳门却实施了九年免费教育;他还是学生时,澳门楼房很便宜,普通工薪阶层供房子自然吃力,仍有买到房子的希望,但他开始出来社会赚钱后,房价却以火箭的速度上升了,没家底的青年根本无法上楼;他毕业时,澳门工资水平很低,一般行业月薪只有四千元左右,然后他进入赌场,赌权就开放了,其他行业也开始提薪,拥有专业资历的人也较易当上公务员;他跳槽到新的公司,在新公司里被视为拥有陋习的旧人,得到的机会比新人少,而留守旧公司的员工因忠诚关系也升迁的升迁,加薪的加薪。一条时间线,将欧阳家明玩弄得晕头转向,而他种种不合时宜的决定,强化了那条时间线的存在。

以前我抱怨在澳门一无是处的英美文学造诣及流利的英语口语,竟让我在这家美国人投资的赌场得到了发挥机会,如鱼得水,我能够运用一些英美俚俗典故作为例子,与高层进行讨论,屡屡获得高层青眼,但也可能我只是一直在走运,今年初,我竟又获得升迁机会,升做了当值经理,工资达五万多元,不用再穿制服,可以选择穿那些贴身剪裁的名牌西装了,而且,我还有了自己的办公室。我升职的速度在今天的澳门不是一个奇迹,毕竟赌业爆炸式增长,有很多机会给年轻人,似我这般平步青云的人也不少。跟上次升职不同,今次不是我邀请同事庆祝我升职,而是同事主动为我庆祝,我发短讯邀请欧阳家明,这次他却没有回复,也没有到来了。

由于升职后地位的不同,加上搬家后生活环境的转变,我与家明无形中疏远了,就算在公司的后勤区域狭路相逢,他有时也装作看不到我,低头玩手机。我嗅到了一股憎恨的气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被人莫名其妙地憎恨不是没试过,想不到这次憎恨我的是那条曾经救我命的稻草。在赌场里,由于我职位较高级,一般已没有与普通荷官交流的机会,就算有事情要惊动我处理,与我交涉的也是赌区经理或其他部门的主管。有时,我巡场时走过家明负责的赌枱,不知是否他专心工作的关系,他从未抬起过头来与我有眼神接触。

要命的是,我从不同的途径得知,家明开始赌博了,不参与赌博本来是他的底线,我们做过荷官的人都知道,赌博能够令人上瘾,堪比毒品,赌场不会用甚么魔法和机关去赢你的钱,他们赢钱,靠的是概率优势以及赌客自己内心的贪念。虽然,我们每日面对那些一头栽死于赌局中的赌客,理应了解当中的惨烈,却仍然有些博彩从业员抵不住引诱,参与赌博而堕落,赌场不容许员工在旗下赌场参赌,于是一家赌场的员工就跑到另一家公司的赌场去赌钱,有的人输光积蓄,有的人欠下巨债,有的人为还债而在工作时偷取筹码导致身陷囹圄,有的更是走上自杀身亡的道路。

我明白家明的心理状态,当他所有积蓄都在楼市和股市上输掉后,要回复元气已然相当困难,再储一笔钱去付房子的首期更不可能,在澳门这个保守的地方,你要是没有房子,你当然也就看不到结婚生子的机会。这个时候,赌博可以给人逃避的机会,忘记现实的痛苦。接着是意料之内的事,他开始向周围的同事借钱,已欠下好几万元债务了。我等着他来问我借钱,然后我便可以有机会跟他谈谈,他却没有找我。

那天,我带着一个台湾来的大学同学在澳门半岛一家赌场参观,漫不经心的浏览间,我见到家明,终于印证了他赌博的传言,他坐在一张百家乐赌枱旁,面前堆了一些百元和千元筹码,正在专心地翻一张扑克牌,慢慢地将牌揭开,就像念力可以改变牌面上的数字一样,做着我们以前取笑过的行为。刚巧朋友发现独特的花旗骰赌戏,拉着我向前跑,我无法知悉家明这一局是输是赢。

我那位朋友今趟来澳门有一项特殊任务,她是一位婚礼统筹师,过来跟我谈论我与Milky婚礼的细节。让她来统筹我的婚礼,是我大学时的承诺。是的,我要结婚了,我找不到一个比Milky更适合自己的女子,我也希望稳定下来,在事业上更上层楼,我的目标已经锁定了副总裁一职,我给自己十年时间,四十多岁时一定要达成目标。

我希望我可以借着发喜帖给家明的机会,好好跟他谈一谈,如果他愿意,我可以运用权力,协助他升上赌枱主任一职,他的资历绝对可以做一个主任,只是有没有人肯给他机会而已。我打他手机,他不接,发过几个短讯息给他,画面显示他已阅读过了,但却不回复我,我心里的强迫症魔鬼已在咒骂他了,我也很想将喜帖撕掉算了。

那时我的工作越来越忙,加之要处理婚宴事宜,人有点烦躁。由于社会上赌博的风气越演越烈,民间对于负责任博彩的诉求与日俱增,公司为此推出了一些对策,而澳门政府也通过法律,禁止未满二十一岁的人士进入赌场,与此同时,公司也发现员工参赌严重,已要求员工不可在公余时间往其他赌场赌博,这些都为我们增加了不少工作量。公司监察部也频繁发现有荷官出现异常举动,涉嫌监守自盗偷取筹码,已通报驻赌场的司法警察局警员,逮捕了一些人赃俱获的荷官了,同时开立了几个有异常举动的荷官的档案,其中就包括欧阳家明。监察部是透过录像镜头监察赌枱运作的部门,会注意赌枱上一切有可疑的举动,防止赌客出千,也防止荷官盗取筹码。

那天,我特意在员工过道中一个监察镜头照不到的死角位,挡住正要去用膳的家明去路,跟他半开玩笑地说:“家明,你该知道我们接待客人的同事不能蓄胡子,你看你的络腮胡子快有半寸长了,已有同事向公司反映,你明天再这样上班,就要给你发警告信了,知道吗?”

家明露出那一贯软皮蛇的神情,用不紧不慢的语气说:“知道了……下班剃了就是……”搓一搓鼻子,想走开。这个搓鼻子的小动作在不熟悉他的人看来,就像一个吸食软性毒品的瘾君子毒瘾发作时的举动一样,只是认识他的人都知道这是长期鼻敏感所导致的习惯。

“家明,你最好还是戒掉这小动作,你知道这动作已害我跟监察部解释过很多次了吗?”我故意开玩笑说:“怎么,你是打算趁着搓鼻子时将筹码放进口中吗?”

“不要乱说!”家明一脸认真,带点恼怒地望住我双眼。

我发现这对眼已经很陌生,我们有多久没有对视过呢?也许他也有这种陌生的感觉吧!家明要走开,我见四周没有人,立即抓住他,从怀中掏出喜帖,跟他说:“别动气!我刚才是用朋友的身份跟你说话,下周日我结婚,请你出席晚上的婚宴!”他犹豫着拿过喜帖,背对住我点了点头,走开去了。

事实上,当日我们中高层人员曾开过会,监察部汇报说发现有当值荷官偷筹码,已将有可疑的录像给司警看了,监察镜头会从多个角度监视那荷官,只要那荷官再次犯案后,待离开赌枱回到后勤区域,就可以将之拘捕。由于我并非今次行动的参与者,我不能获知具体细节,为免瓜田李下,又不敢张扬地打探,只是以防万一,我刚才对家明作了很大程度的提示,要是他是监察部的目标,他应该就会有所警觉了。接下来,唯有装作巡视赌场,若偷筹码的荷官是家明,我得立即考虑是否有条件给予他帮助。这一来是为他好,二来也因为我跟他曾过从甚密,要是将来给人翻旧帐,只怕影响前程。

半小时后,只见家明休息完,回到红龙区的一张百家乐赌枱,准备接替另一名荷官。那荷官完成一局牌局,收了输钱客人筹码,赔付筹码给赢钱的客人后,将存放筹码的俗称“珠盘”的盘子用透明盖子罩上,摊开手掌朝上展示,以让监察镜头记录及让上级确认他手上没有筹码,站起身让出位子。

赌枱每分每秒都在赚钱,家明将那荷官坐热了的软垫翻一翻,一坐下只见赌客已经各自在面前的投注栏上按“庄”、“闲”及“和”置放好筹码了,家明将两块分别写着“闲”和“庄”的塑料牌,分别推向下注最高注额于“庄”及“闲”的两个赌客面前,标示他们可以亲手揭牌,因为这是最高下注者才有的权利。他双手手背朝天,交叉相叠,向外一展,示意投注停止,从发牌机中梅花间竹地抽出四张纸牌,先张两张纸牌推给下注“闲”的赌客。

这时,只见负责今次行动的另一当值经理Cammy,站在了家明身后,她拿起挂在胸前的微型麦克风说了句话,双眼一直看着穹顶上的镜头。家明赌枱前围了一堆赌客,都争相去看闲家开牌,他似乎没注意到后面站着一个高层。我从耳筒中听到,Cammy说的是“Code12”,密码指的是“发现目标”。

“9点!”闲家赌客将牌一丢,兴奋大叫。百家乐赌戏中,9点是最大点数,闲家揭了9点,已立于不败之地。

家明将另两张牌发给“庄”,赌客揭牌,也是一阵欢呼,估计庄家打开的也是9点,换言之庄家不用输钱了,而下注“和”的人则可以获取8倍彩金,只是投注“闲”的人较失望,一场欢喜一场空。家明搓一搓鼻子,开始熟练地进行派彩的动作。这时Cammy又朝着对话机讲出“Code17”,表示“可以行动”。

我一松口气,如此一来,今次行动的目标就不是家明了,因为拘捕行动不会在赌客面前进行,瞥眼间,看到员工出口及商场入口所在的位置,有两个身形矫健的便装男子从商场一间房里出来,径直向员工通道跑去,追赶着一个刚入通道的荷官。那两人正是驻场的司法警察局警员。我回头,家明等待赌客下注的当儿,向我望来了,只见到他双眼有一丝忿恨神色,相信他已看到Cammy刚才站在他身后了。也许,他以为我有意监控他,防止他偷筹码吧?

今次行动中拘捕的人叫伍采权,是家明过去那些猪朋狗友之一,他将两个五万元筹码藏在腰间,打算趁去厕所时藏进马桶水箱中。

不过,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就在我举行婚礼当天早上,家明将四个五万元筹码趁着搓鼻子的当儿,塞进袖子中,被监察发现了,警员拘捕他时,他竟然逃跑,不慎在楼间滑倒,后脑着地,大量出血,竟然一命呜呼!他的死完全不合常理,难以预料,虽然有人第一时间告诉我,但我装作不知道,尽力露出开怀笑容,完成婚礼,毕竟我的宾客里面,没多少人知道我有一个朋友叫做欧阳家明。

家明出事之前,我与他的关系已经变得不寻常,我也不知道,我们之间是否仍有友谊存在,可是回心一想,没有他,也许就没有今日的我。我去了灵堂吊唁,那里几乎与他父亲设灵时一样冷清,我才知道他有一个轻度弱智的哥哥,坐在那里滔滔不绝地大声说话,还不停强调自己母亲患了精神病。这一切令我惊恐万分,在我将家明当作救命稻草时,对他而言,我又是一个怎样的存在呢?

此刻,我坐在黑沙海滩上,海风吹刮着我的脸,我想着与欧阳家明相处的种种,他的死已将近三个月了,但我仍然放不下他,无法释怀,我越发感到我的出现间接加速了他的死亡,让他三十几岁就终结了人生。我无法忘记他那懒散的语调,那搓鼻子的动作,那自信满满的高谈阔论。

我的头开始痛了,近来偏头痛经常发生在我身上,我皱着眉甩一甩头,瞥眼间,只见海滩上不远处,有些沙土在向下凹陷,定睛细看,竟然看到有小海龟爬出来,第一只爬出来后,一下子涌出大量小海龟,跌跌碰碰地爬向怒海。我从未听过澳门有海龟下蛋的纪录,我知道那只是幻象,是家明在他父亲灵堂上所讲的话对我产生的影响。

看着那些小海龟,我忽然感到一阵悲凉,我再也忍不住,痛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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