锡林格勒之光(中篇小说)

2014-08-15 00:54孟小书
文艺论坛 2014年5期
关键词:巴拉

○ 孟小书

1

夜晚比想象中的还要漫长,漫长得有些可怕。我睁开眼睛,凝视着黑夜。二狗在我旁边鼾声四起,偶尔哼哼两声,像是做了噩梦。我想把他叫醒陪我聊天,这寂静的夜快要把我折磨疯了。家里的新成员叫山特怒,是一只刚满三个月的法国斗牛犬。山特怒原本是二狗一个印度客户的名字。这位客户的性格极其古怪,对项目的相求也是百般挑剔,导致二狗为了山特怒通宵工作了好几日。而最重要的是,至今他还拖欠公司一大笔款项。项目完成后,二狗为了纪念这位客户,给这小斗牛犬就起名为山特怒。山特怒早已在我床边的小窝里熟睡,小家伙并没有完全适应这里的环境,他的呼吸声听上去像是在发抖。我真想起身将它抱起,让它在我怀中入睡。可是就在五个小时前,医生告诉我最近一个月只能平躺,顶多向左侧翻个身。我闭上眼睛又睁开,又闭上。多希望待下一次睁开双眼时,这一切都没发生过。

十二个小时前,一场车祸就在我们大声欢呼雀跃,开往锡林格勒草原的公路上时发生了。在与前面车辆相撞的前一刻,我正光脚盘腿倚靠在后座上,和二狗面红耳赤地争论着什么。突然一阵猛烈地撞击将我从后座上弹了下来,这响声干脆且发闷。原来车与车碰撞所发出的声音是这样地独特,令人难忘。可是在这之前,我们到底在争执着什么?我想这辈子都回忆不起来了,才发现原来人在受到极度惊吓前的那几秒钟甚至是几分钟的记忆是可以消除的。而在出车祸的前一秒,我似乎听到圆姐霸气地喊了一句:“去他妈的!”然后车速立刻又加快了一些。但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前方出了什么事,就已经被弹了下来,头也撞在前坐的椅背上,但相对于腰部的剧烈疼痛,脑门上的大包已经不算什么了。

在这令人崩溃的深夜里,二狗为何会睡得如此沉稳?他不是应该比我还愧疚么?当初是他硬拉我和他的朋友一起自驾去锡林格勒的。他应该时时刻刻都观察我是否睡得安稳,是否由于腰椎疼痛或不能翻身而失眠。同时,也要关注着我是否夜里需要小便。真想一脚把他踹醒,然后再冲他大吼大叫。可现在,我像一尊裹满布条的木乃伊,就连大声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我困得要死,可是脑袋里像有一盏上千瓦的大灯泡。圆姐和巴拉万先生还有大齐,现在应该也在熟睡中。想到这里,我心中的怒气让我心脏乱跳。该如何发泄呢?或许此时应该尿一泡滚烫的尿在床上。想着想着,便睡着了。但没过多一会,我再一次睁开了眼睛,腿脚没了知觉。我有点担心,用力勾起脚趾,尝试性地扭动下脚踝,松了口气——我并没有下肢瘫痪,它们居然还有知觉。可是我在开心个什么劲?我瞪着大眼睛,一会用力地瞪着,一会又眯起来。可是由于睡前二狗把窗帘拉上了,房间里没有一点光亮。睁着和闭着眼睛看到的都是一样的——一片漆黑。眼皮有些干涩,我只好闭上眼睛,脑海中的车祸场景再次出现了。

“怎么了!伤哪了?腿还能动么?”这句话一直萦绕在耳边。可究竟是谁说的呢?只是在我一声惨叫后,我眼前出现的第一个画面就是一张二狗血淋淋的脸,他慌张地看着我,不知道我究竟是哪里受伤了。我顾不得去想他的血是从哪流出来的。紧接着,从前座上又冒出了两张倍受惊吓的脸,是圆姐和巴拉万先生的(当时我并没有注意到挡风玻璃已经被巴拉万先生的头撞碎了,因为他的头看上去完好无损)。巨大的疼痛让我哭不出来,也叫不出来并且有些耳鸣。我把身体卧在车座下动弹不得。三个人的嘴型不停变化着,我努力从嘴里蹦出几个字来:“让开,都给我闭嘴。”可他们似乎没听见,仍然相互眉来眼去,不停地在说话。过了一会,疼痛减轻些许。我突然间大声尖叫起来,撕心裂肺地大叫。我想让别人知道我到底是有多痛苦。大齐也从前面那辆车下来了,他还是一如既往地镇定,迅速地叫了急救车,而二狗已经完全被我的吼叫吓懵了。他不知所措的在我旁边手忙脚乱,而他的忙活一点也没有减轻我的疼痛。

不久,120急救车过来了。在平日里,每当看到呼啸而驰的急救车闪烁着警灯时,都觉里面躺着的是满身是血的或是不省人事的病危患者,并且感到无限地哀伤和惋惜。可如今,一辆急救车为我呼啸驶来,而它就停在我的旁边。当其余三人和大夫把我抬上担架抬往急救车的一瞬间,我终于哭了出来——不是为了疼痛而哭。我想让在场的所有人,甚至是陌生人都关注我,关心我。而二狗,肯定以为我是因为腰椎疼痛而哭的。

车祸发生的地点离河北赤城县有大约二十公里的距离。急救车内设施简陋,除了一排能让看护家属和大夫坐着的小木凳以外,再没有其他设施。车厢的左上角挂着残破的蜘蛛网。这和我之前预想的大不相同。如果此时我流血不止,或是呼吸困难的话,单凭这点设施是不可能救活我的。我躺在简陋的车厢里,有点庆幸——还好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伤得并不严重。躺在担架上,透过模糊的车窗望向天空。真想用力呼吸下外面的新鲜空气,好不容易从北京的雾霾天逃离出来,又出了这样的事情。下午三点,急救车在盘山路上疯狂地疾驰。离车轮胎不到50米的距离便是悬崖,二狗右手攥着车厢内的扶手,右手握着我的手。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确保我们是安全的。可是他这样死死地盯着前方有什么用呢?我死死地盯着二狗的眼睛,如果有任何危险或是快要掉下悬崖,他一定会提前做出惊恐的表情,而我也可以提前给自己一个心理准备。司机鸣响警铃。这声音像是从地狱中传出,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力量。同时,我也觉得自己有种优越感,可以躺在横冲直撞、违反交通规则的车上。

看着神经紧绷的二狗,我有些于心不忍,因为我并没有伤得像他想象得那么严重。而我表现得那么严重,只是想给他一点小小的惩罚——谁让他硬要拉我和他们一起自驾去内蒙,我原有的计划全部被他打乱了。

急救车在盘山路上飞驰,并线逆行与急刹,让我意识到我的性命已交到了别人手上,束手无策,即使紧紧盯着二狗的眼睛也于事无补。满脸是血的他在小木凳上如坐针毡,几次试图告诉司机可以把车开得慢一些,可司机总用一种我们听不懂的语言在敷衍着。大山里清澈的天与几抹淡淡的云彩,让我有时会忘记疼痛和恐惧。

2

小县城医院是一个二层小楼,楼前方有个院子。透过急救车的玻璃窗,可以看见铁门紧闭着,只留了一个可供行人通过的小铁门。急救车闪烁着警灯驶到院子铁门前。一个身穿保安制服的老大爷兴高采烈地打开了大铁门,像是盼了许久。急救车缓慢驶入院内。二狗和大夫将我从车里抬出来,不一会儿小院内围了十来个病患或是病患家属。他们聚成一小撮,交头接耳对我指指点点。脸上都露出一副十分不幸的表情。有一个穿着橘红色毛衣,艳粉色外套的妇女居然走到离我不到一臂的距离低头看看我,然后大声地叹了口气,摇摇头走了。她头上那个镶满了黄色玻璃球的蝴蝶结大发卡,闪得我眼睛直冒金星。他们为什么都做出那种惋惜哀伤的表情?我尽量与二狗说笑,以表示我伤得没那么严重。

在这县城小医院里,这样的场景应该不多见。几条流浪大豺狗在院子里肆无忌惮地寻觅食物,毛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看上去很健康。对于流浪狗来说,生活在这里应该是很幸福的,至少比流浪在北京三环路上的狗要幸福的多。他们偶尔在墙边撇腿撒尿,留下气味或是从地上叼起点垃圾,在嘴里用力咀嚼着,以告诉另外一只狗——看,我找到食物了。小二楼的墙上挂着几个已经褪了色的塑料大字——赤城县××医院。这几个大字和这小医院以及赤城县一样惨淡,落寞。

医院走廊上的消毒水味被一阵阵的水泥混凝土和油漆的味道所掩盖。这刺鼻的味道似乎在刻意告诉着人们——我们是一家正规以及相当专业的医院,有着良好卫生条件的医院。我被大夫们抬到了诊室门口,我把脸转过来,望着里面。大夫在诊室内头也不抬地用河北普通话对我和二狗喊道:“是本地的么?”

二狗回道:“不是!”

几个护士及看门的保安老大爷开始交头接耳,过了一会儿大夫说:“那等会需要救护车把你们送回北京么?”

二狗说:“那当然好了,多谢你们。”他低头看着我说:“你看,河北人民多热情。”

小诊室里又一阵窸窸窣窣,他们交头接耳。

保安老大爷双手插在他这身脏兮兮的制服兜里,这身制服就像是从坟墓里挖出来,并且从来没洗过一样。他悠闲地走到我旁边,一股令人作呕的二手烟和韭菜混杂的气味闯入我的鼻孔。他低头对我说:“从这到北京怎么也得开上四个小时才能到,而且全是盘山路。”他看看手表继续说:“现在都这点了,开到北京市里肯定堵车。我们司机还得开回来呢。这晚饭都不知道得什么时候能吃上呢。”

二狗说:“所……以呢?”

“算你们便宜点三千,但是没发票。如果要发票,得四千五。你们决定。”

“没发票还敢要那么多钱,你们这是明着抢劫啊?”我瞪着老大爷布满血丝的眼睛愤怒地说。

二狗蹲在我旁边,小声说:“咱这肯定是被讹上了。但是没办法,你都这样了,咱也不能打车走呀。三千就三千吧。”

老大爷扯着烟酒嗓,有点激动地说:“就是的,看你这样应该是骨折了。骨折必须得躺着,要是坐车回去,日后肯定得会落下后遗症的。”

连片子都没照,居然就给我下结论。我气得刚要破口大骂时,大夫从诊室拿了一摞单子走出来,递给二狗:“赶紧去交费,然后到隔壁房间去拍片子。”

二狗看了下总价,眼睛瞪了一下便扭头去交费了。

隔壁房间亮着几盏惨白的白炽灯,这种灯泡自从初中毕业后就很少会看见。三名穿着白大褂的男人在对着仪器指指点点,又摇摇脑袋。对于这种先进的仪器他们像是从没见过一样。

我小声对二狗说:“你看那三个人的德行,也太不靠谱了。回头再给我卡在机器里。不然回北京再看吧。”

二狗说:“钱都交了,一千二百七十五。等一下照的时候我跟你一起进去。”

三名大夫操着满口河北话激烈地争论着。数分钟后,我被转移到了机器上。此时紧张的心情并不亚于躺在狂奔在盘山路时的急救车上。三名大夫隔着小玻璃窗伸着长长的脖子向我望来。真不敢相信自己会躺在这里,真是荒谬。

二狗站在机器旁,看着我。他现在能做的只有看着我。

片子十分钟后,终于被穿着白大褂的男人们给鼓捣出来了。大夫举着片子说:“骨折,你看这儿,白了一小点儿。”他指着片子上腰椎第二节的位置。

听到“骨折”这两个字,我并没有感到惊讶或是担心——他的诊断我深表质疑。

回到北京,我们到积水潭医院挂了急诊。爸爸妈妈和二狗的爸妈也都到了。爸爸急着出门竟然少穿了一只袜子。我尽量表现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不想让他们过于担心。

这是我第一次来这里看病,这里的走廊并没有什么古怪的味道。急诊部的大门敞开着以保持着空气流通,走廊里坐满了人。他们各自看着手机或是与旁边的病患聊天,询问病情。脚步极快的大夫们或是病人家属来回穿梭,没有人会注意到我。这让我感到无比自然。半小时后,我再一次躺在CT仪器上等待照片子。大夫们把我抬到仪器上后,和小玻璃窗的人比了个手势,便让所有人都离开。事后才知道,照CT有着巨大的辐射。可怜的二狗,白细胞们就这样无辜地死在了赤城县医院里那些穿着白大褂男人们的手里了。

此刻,在这寂静的深夜里,我耳边却一直回旋着震耳欲聋的噪音,它挥之不去。我仔细回忆着每一个瞬间,它们好像都离我很遥远。思绪在脑中疯狂运转。赤城县保安老大爷、三名穿着白大褂的男人、还有那几只撇腿撒尿的狗,他们的神态和每一个小动作都反复地出现在眼前。那简直是一场前所未有的梦魇。我猜想着他们当时究竟是以怎样的心态去迎接我这位病人的?在这偏远和简陋的小县城医院里,我和二狗和那辆急救车在他们眼中似乎都闪耀着金光。医生泛黄的牙齿和那股韭菜味,现在还让我感到阵阵地恶心。

我多次想摇醒熟睡中的二狗,来和我探讨此事。但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二狗面对这件事好像没有批判过什么。对待保安老大爷和一摞莫名的缴费单时又如此冷静,也许这样的事情他早已司空见惯了。

我反复地琢磨一个问题——恐惧与疼痛到底哪个更多一些?它困扰了我一整晚。数小时后,终于渐渐睡去。

3

二狗骑着自行车带我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河水清澈,欢快地流淌,好似人间仙境。两旁连绵的山峰。翻过前面那座山,便是河北赤城县。可那座山看着是那么近,好像伸手便可以摸到,但怎么骑都骑不到。

“二狗,我想上厕所。再不上我就得死了。”我使劲攥着他后面的衣襟,不敢用力呼吸。生怕把尿颠出来。

他没有理会我,继续吹着口哨骑在颠簸的石子路上,朝着前面那座看似很近的山脉骑去。我坐在自行车后座上,终于……终于把尿颠出来了。这时,我突然惊醒。心脏强烈跳动着,像是干了什么惊天坏事一样。在我睁开眼睛的一瞬间,我意识到我要尿床了,可此时,情况还没那么糟糕。滚烫的液体只是流出来一小部分,如果在此刻憋回去的话还来得及。我用力收缩小腹,以至于脸已经快憋的快要爆炸了。在一阵眩晕后,我一股脑地把一整夜的尿全部,一滴不剩地尿在了床上。我感觉到我想躺在一汪滚烫的热水中央,潮湿的印记在床单上一点点逐渐扩大。我惊慌失措,一动不动地躺在这里。我不忍心掀开被子去看现在的情况有多遭。我的脚趾头像秃鹫般勾着,一动不动,甚至连呼吸也停止了。

完了!下一步该怎么办?

二狗居然仍在熟睡,依旧与山特怒一起起劲儿地打呼噜,它们的声音此起彼伏,分不清个数。如果他此时知道就在离自己不到十厘米的距离外有一摊新鲜的尿,他会有什么反应?这是十一长假的第四个可以睡懒觉的早晨,真是不忍吵醒他。我试着用手摸屁股下的床单,可是腰部被厚厚的腰封捆绑着,胳膊可以摸到的范围极为有限。我怎么也够不到。渐渐地,这汪骚臭的液体被被褥吸干。

我看下手机,六点多一点儿。我胸口突然发闷,他娘的,还有二十九个平躺的日夜等着我呢。数分钟过后,温热潮湿的床单捂着屁股感到一阵瘙痒。像一百只蚂蚁在屁股上骚乱地爬动,它们渐渐蔓延至全身,爬入至心脏。

“二狗!我不行了!赶紧醒醒。”我使出腹部以及腰部以上所有的力气对他大喊,算不算是大喊这不好说。我把脸转过去,一直盯着他的眼睛,期盼他能立刻醒来。过了会儿,他终于醒了。

“嗯?怎么了?”二狗睡眼惺忪,满眼睛的眼屎告诉我——他昨晚睡得还不错。

“我在十分钟之前尿床了,你赶紧给我弄一下。”我急躁并且理直气壮地说。

他表情错愕:“啊?赶紧赶紧,你躺着,我待会给你洗洗,然后把你轱辘到一边。我跟你妈给你换床单。”

在他们忙着给我清洗的同时,我侧着身子望向窗外。经过一晚上平躺后,感觉全身的血液已经停止流动,心脏、胃、肚子、膀胱全部内脏都沉到了与床垫平行的位置。当我侧过身子时,脑仁以及身上的脏器好像全部“咕咚”一下翻了个个。心脏剧烈跳动,像是做了多么剧烈的运动一样。

这时阳光刚好可以照进房间里来,阵阵灰尘静止于阳光下。尿床,自从有了记忆以来我从未再尿过床。这意味着什么?是不是连着肾也一起撞坏了?那明天早上呢?我有点想哭,对于一个平日里有洁癖的人来说,面对这样的事情就像天塌了一样。同时,自尊心也随之受到了严重地打击。我一直侧躺着,面向窗外。二狗和妈妈一直不断地出入于我的房间、洗手间、洗衣房、壁橱,来来回回一直为我忙活着。我不去看他们,也尽量不去听他们的脚步声。一直盯着窗外,盯着外面的某一处,甚至我想把自己藏在被窝里。

二狗在一旁忙铺床单,他把床单仔细地塞到床垫子下面,以至于一点褶皱的地方都没有。他两只眼睛一直盯着床单,没有向我这里瞟一眼的意思,也没有对我说些讽刺的话。在这阵阵的臊气中,他从容淡定,就像平时做PPT或是做访谈一样。我很想对他解释下尿床的理由,以排解我尴尬的情绪。可是他这样的若无其事,却让我更加不自在。

“你不觉得有点可笑么?我居然尿床了。”我说。他装作没听见,转身去拿干净的床单了,我只想和他描述下是因为那个梦境才尿床的,并不是有意的。

4

经过一番折腾后,我再次恢复到平躺的姿势。每次翻身都像一只千年乌龟。我半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看悬吊着的水晶灯、白色钩花的墙角线以及每一盏灯泡。我仔细地观察他们。突然,我看见雪白的天花板上有一团黑漆漆的污点。这污点有小指甲盖那么大,它是怎么弄上去的?我仔细回想,一直追溯到了刚搬进这个家的时候,可一点也摸不着头绪。我一直盯着这个污点,有点焦躁。真想现在就站起来把它擦掉。直到山特怒饿得开始在笼子里不停地反抗、挣扎后,我才意识到该吃早饭了。这会儿时间过得有点快,不知不觉一个小时又过去了。原来尿床可以让时间变得快一些。我有些期待明天早上,如果明早继续尿床……

妈妈端着托盘走进房间,把它摆在了枕头旁边。我看着托盘心情复杂,这上面似乎印了“病人专用”几个鲜红的大字。而这托盘我不是每天都在使用么?我与这托盘共进每一餐已经有快三年时间。可它现在看起来如此别扭,如此陌生。它们真应该老老实实在桌子上放着。而它再一次明确地告诉我,生活不能自理已经成为事实了。

托盘上摆了一杯牛奶,两片烤面包和一个鸡蛋。二狗手里攥着一把吸管,紧随其后。

我把头尽量贴近托盘,从没发现,鸡蛋和牛奶会发出那么浓郁的腥气。这股腥味好像腐烂的动物尸体。

“我还没刷牙,没洗脸呢。”我说。

“现在特殊情况,别穷讲究了。”二狗说。他托着我的脑袋,把插着吸管的杯子放到我嘴边。牛奶竟然会如此之腥臭,也许从这个早上开始,牛奶会列为我最厌恶的食物之一。

二狗说:“看你现在多幸福啊,饭来张口,什么也不用干,最重要的是也不用上班。什么都不用你做。赶紧趁养伤这几个月里好好享福吧。”

不知道二狗是在安慰我还是真的发自内心地羡慕我。在这种生活完全不能自理的阶段中,我一度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了会说话的植物人。被人这样伺候着,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悲伤。他所说的幸福感我丝毫体会不到,我宁可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也不想就这样成为一个废物。

由于是第一次躺着喝牛奶,每喝进去一口都要用两分钟的时间让牛奶慢慢流进食管里,然后再流进胃里。二狗左手臂开始微微抖动。

这时候,他的手机响了。他把我的头轻轻放下,看了眼手机后,变得严肃起来。他走到窗前,接听电话。

“喂,您好。对,是我……PPT还差最后两页就做好了,访谈已经约好了。一个是在今天晚上十一点整,另一个是在早上五点的……没办法,时间是美国公司那边定的。还有,等这个项目做完了,我想请十天的假,媳妇腰椎骨折了……那五天呢……好的,谢谢。PPT做完就给您还有其他同事发过去。”二狗一边打电话,一边点头或是轻轻鞠躬弯腰。二狗挂下电话,背对着我。长长呼出一口气,然后转向我说:“顺利请了一个星期的假,但是我们头儿那边有点不高兴,算了。”

5

我摸下肚子,它仍然瘪得像是撒了气的气球。我继续盯着天花板上那一块污点,聚精会神。它看上去有点像蚊子或是蛾子的尸体,它究竟是什么呢?或许我应该换一副度数高点的眼镜了。在我能起身的时候,第一件事就是去确定那块污点是什么,并且一定要把它擦干净。这扰心烦的污点。

这时,我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还没有向公司请假。医生说我至少要修养两个月才能去上班,三个月甚至是四个月可以痊愈。来这家公司才刚三个月多,从试用期到正式员工也不过十天。这两个月的假,该如何开口呢?各种说辞在脑袋里面彩排了一遍,然后终于挑出了最合理也最委婉,有礼貌的说辞。

最后终于拨通了我们部门老大的电话。但是过于紧张,之前演练好的话全部忘光了,脱口而出:“杨总,我昨天出车祸了,腰椎第二节骨折。大夫说我得请两个月的假。”

还没等我说完,杨总立刻说:“哟,这得问问人力资源部门。等放完假后,你得去仔细了解下公司规定。”我们在电话里都停顿了下,都在努力想着接下来要说些什么。杨总在挂下电话的最后一刻匆忙地问:“你没事吧?”

腰椎骨折算有事还是没事呢?我顿了下说:“没事,就是腰椎骨折了。”

杨总说:“没事就好。”

“没事就好”这几个字一直在脑子里回荡。到底什么算是有事呢?虽然大夫说压缩性骨折不是很严重,在家躺个俩月就好了。但这算没事么?在公司试用期期间,杨总对我期望很大,总是说我工作很努力。作为下属,听到老大这样鼓励,我自然也是信心满满,一直憋着一股劲要尽量往上爬。每天上下班需要近四个小时,两个小时挤在地下,另两个小时挤在公共汽车里。由于时常加班,平均每天的工作时间在九个小时以上。我本以为这些杨总会记在心里,可是我错了。“没事就好”这几个字让我看清了一个事实,混在当今社会,就算你在上班的路上被车撞死了,你的领导们也只会惊讶几分钟,仅此而已。每个人都像我一样地努力,一样拼命地向上爬。而我的努力工作其实也并不是为了公司的未来发展所考虑,我没有那么伟大。我只是想多赚一点钱,为了我的下次旅行计划做打算,仅此而已。也许有一天,杨总也会和我遭遇一样。想到这儿,也就没什么可难过的了。我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天花板上的污点。污点变得有点模糊了。

“二狗,刚才你跟你们老大请假的时候,说到我骨折,你们老大怎么说的?”

“让我不要影响工作。”二狗说。我把双手交叉,垫在脑袋后面。不知道自己在期望着什么。

6

由于早上喝了大量的液体,上厕所的次数也逐渐增加。在床上进行大小便的情景我从没想象过,就像今早尿床一样不可思议。昨晚我试图想了很多种方法和姿势不让自己弄得满床都是或是过于窝囊,可是未经实践,没有一个方法是可以让我安心在床上大小便的。而今早的第一泡尿则是潇洒地尿在床上了。

我再次呼唤二狗,他现在不仅仅是我老公,也是我的生活小助手。他从厕所里端出来三个不同款式的尿壶,大小高矮各不一样,真没想到夜壶竟然有这么多的款式。但每个尿壶上都印着五个红色大字——祝您早日康复。这是我最怕看到的几个字。这几个字并不能让我早日康复,只能使我的心情变得非常糟糕。

二狗摆弄着手里三个尿壶,把它们分别在自己屁股周围比划下。这也是他第一次这么仔细研究尿壶。他说:“在你尿之前我看还是把山特怒用的狗尿垫给你垫上,万一再尿床上就不用换床单了。如果再不行待会出去给你买一大包尿不湿。咱们把这几款都试验一次,看看哪个能滴尿不漏。”二狗说。

他先拿了一款坐便式的尿壶,这尿壶像是在脸盆上套了一个马桶坐偏器一样。这看上去有点高,二狗比划了下放到一旁:“这个不太行,这个好像是给下床不方便的老头老太太用的。”

他又拿了一个手提式的长口尿壶,“这好像是给男的用的。再换最后一个,如果这个再不行咱只能再忍忍了。”

二狗提起最后一个尿壶,“嘿!这不错,这不错!弧度大小正好。你可以开始了。”

我说:“真的可以了么?”

“嗯,可以了。”二狗说。

尿壶、狗尿垫、手纸全部已经准备就绪。我感到膀胱已经快要炸开了花儿,可是却怎么也尿不出来。潜意识告诉我,在床上尿尿是可耻的。我安慰自己——如果再不尿,我就有可能会憋死。膀胱炸开应该是极其痛苦的一件事。最后终于在做了无数遍心理斗争后,终于在床上的第一泡尿成功落幕了。但总觉得如果站起来的话还是可以再尿一泡的。屁股下面瞬间感到一阵温热。

我舒坦地吐出一口气。

二狗又补充一句:“这回得在网上多买几包狗尿垫了。人家山特怒一天用一张,你这家伙一天得用五六张呢。”说罢,他便端着尿壶和那一张沉甸甸的尿垫转身去了厕所。看着这个男人的背影突然感到一股暖流,贯穿全身。他就是现在以及在未来日子里为我端屎端尿的男人。也就在这一刻,我也重新认识了二狗——他比我想象中的更要爱我,更勤奋,这一瞬间他在闪着光,所有的优点立刻全部跑了出来。当然,这些话我是永远也不会告诉他的。

7

我拿起手机,翻到日历。今天是十月四号,十一长假还剩两天。明明知道在床上的日子还有二十九天,可我还是认认真真地数着日子,就像数着脑门上的青春痘一样。每看到一个数字都在想这天应该干些什么,应该怎么度过,可是看到第十天的时候我就已经绝望了。我在日历上标注了一个圆圈。除了绝望以外,再也找不到更加准确的词来形容我此时的心情。

这时候,腹部突然一阵剧痛。我可以清楚地感觉到有无数个气泡在肠子里没有规律地窜动。每个气泡好像系着红绸带,举着旗子在肠子里游行反抗。每阵剧痛间隔两分钟,这两分钟可以让我短暂地休息下。腰椎和腹部的疼痛并驾齐驱,我不知道哪一个部位更痛一些。我心中默念阿弥陀佛,可是一点也不管用。

二狗在一旁看着面目狰狞的我,唉声叹气。他焦急地在房间里踱步,拖鞋趿拉在地板上,让我烦躁地想要骂脏话,似乎所有的疼痛都是因为他所发出扰人的声音而造成的。我只想痛快地骂他一顿,也许这样才可以让我的痛苦少一些。而刚刚还发着光的二狗,现在光环已经完全退散,甚至变得暗淡。

“要不你跟我说两句话,要不你就出去。”这几个字像是快要耗尽我生命的全部。

二狗满脸苦闷:“要不我出去吧。”他额头上满是汗珠。房间里,除了他在抠大拇指上那块死皮所发出的声音外,便再没有其他声音了。他最后叹口气,走出去了。

妈妈说:“腰椎骨折的人最容易的就是身上长褥疮,再有就是便秘。”随后她再次端着“病人专用”托盘走进房间,喂我吃下两颗泻药。这药要在五个小时内才能见效。这就意味着,我还要备受折磨五个小时。我安慰自己,再忍耐五个小时,我就解脱了。在二狗和妈妈的帮助下我努力地翻了个身,但无论什么姿势,除了平躺以外身体都僵硬得像快木头,好像我从没侧躺过一样。我试图找出平日里舒服的姿势,我在床上不停地调整身体,蠕动着。

终于把自己折腾地没了力气,才渐渐昏睡过去。这算是入睡么?我的大脑疯狂地闪出不同的画面——破碎的挡风玻璃、一直漏机油的汽车、赤城县荒凉落寞,被秋风扫过的马路、保安老大爷穿着肮脏的制服徘徊在医院大门口、以及赤城县碧蓝的天空。这些画面连贯成一个荒诞的故事。我在故事里不停地自言自语。二狗回到我房间,他继续踱步。每一次拖鞋摩擦在地板上的声音我都听得一清二楚,这已经是第五十四步了,我在睡梦中依然情不自禁地数着他的每个步伐。我想努力地睁开眼睛,想要告诉他停止踱步。可视线像是被一块黑布挡住了,一片漆黑。嘴巴也像被胶水黏住了,张不开。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可以渐渐醒来。闪烁模糊的画面让我头痛欲裂。梦里的余音仍嗡嗡作响。二狗在电脑前,飞快地打字。他像乌龟一样探着头,似乎要钻到屏幕里面去,时不时向上推一下眼镜。腹部的疼痛已经减缓,无数的小气泡逐渐散去。

我看了下时间,已是下午三点。疼痛和昏睡再次使时间飞速前进。

“忙什么呢?十一放假还要加班?”我问他,这时我的嘴唇像是沙漠中干裂的大地。

“你醒了?咱们十一放假,美国那边可不放。客户今天就要PPT,我得赶紧把它做完。”他快速跑到我身边又说:“好点没?”

我点点头,像个垂死的病人。即使我现在已经舒服很多,也仍然没有力气。我已经开始习惯把自己变成病怏怏的样子,而且装得还不错。

二狗坐在我身边垂头丧气,果然,他的大拇指已经被抠出血了。他又说:“我给你去端点饭过来吧。咱爸妈包的饺子,素馅的,可香了。”

今天微博首页上第一条新闻是:昨日,一吉普车闯入长安街便道,撞向天安门金水桥后起火,导致三十八游客受伤,两名死亡。下一条微博标题是:浙江温岭医院血案详细报道。具体内容我没有再继续看下去。不是不关心,而是类似的新闻过多,已经开始麻木了。出现了几条微博广告后,接下来的新闻让我更加觉得不可思议:在某城市正在举办一场空前绝后的富豪相亲会,闯关美女经整形专家、命相大师、中医把脉等层层考验艰难入围。面对记者采访,一女子却反问道:“难道你们不爱钱吗?”而实际上,这只是一场没有富豪的骗局,美女们一步步落入圈套,成为策划者“钓”富豪赚钱的工具。新闻视频中,黑色丝袜、高跟鞋、迷你短裙布满了整个画面。她们抛下尊严,向评审们展示着自己还尚未娴熟的才艺,并且舞动着妩媚的身段以向富豪们展示。而评审们却静静地观看着这一场好戏。

我倒吸口凉气,关机,黑屏后映出了我的样子。头发凌乱,干燥剥皮的嘴挂在一张苍白呆滞的面容上,不过看来这个世界好像比我更悲惨。

8

傍晚,黄昏将至。楼群像海市蜃楼般在雾霾中若隐若现。二狗在窗前依然对着电脑,眼镜滑落至鼻梁下方,他没有去把眼镜推上来,只是把头微微抬起以至于不让眼镜彻底掉下来。电脑发出的光晕映得他一副疲惫的样子,手指在键盘上不停地敲打着。好像他从未离开过那里,也从未换过姿势一样。

“二狗,你说我一个星期后能不能先尝试性地坐起来,如果觉得不舒服,我再立刻躺下?”

他眼睛没有离开屏幕,只是轻轻地把脸往我这边侧了一下,说:“不行。”类似这样的问题好像已经问过他很多遍了,可每次这个问题都要在我脑海里仔细想过很多遍才会开口说出,都像个新鲜问题一样。每次得到的答案却总是一样的。

“其实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并不是很清楚。只记得在出事的前一秒钟我好像还在跟你争执着什么。你有看到是怎么一回事么?”我问二狗。

“当时咱们在离河北赤城县不远的国道上。对面直冲过来一辆逆行的奔驰车,大齐他们突然急刹,圆姐没踩住刹,咱们就撞到大齐那辆车的屁股上了。”二狗说。

“那辆奔驰呢?他们没下来看看?”我说。

“还下来看看?直接就跑了,这是逆行导致的撞车,他要是敢停下来看看就直接进警察局了,估计还得判刑吧?现在这社会,又是在那种地方,很正常的。要是还能停车下来看看,那就怪了。”二狗说。

我觉得有点委屈,因为那辆奔驰车的逆行,导致我现在生活不能自理。以后会不会留下后遗症也说不定。我想找个人发泄一下,想了一圈除了那个奔驰车的司机好像也没有谁可以让我发泄。可是那个混蛋司机就那么理直气壮地从事故现场跑了。我甚至连他们的样子都不知道。这能怪谁呢?

“巴拉万先生跟圆姐还有大齐他们受伤了么?”我问。

“他们没受伤,就你最严重。圆姐当时脸撞方向盘上了,巴拉万先生脑袋直接就把挡风玻璃撞碎了,但是人没事。你看人家那个脑袋,你再看看你脆弱的小腰。还是赶紧补钙吧。巴拉万先生后来说,多亏他的车已经开了十多年了,气囊早就老化了,不然撞得这么严重,气囊肯定会把脸崩得炸开花的。至于大齐,一点事也没有。就是车后面被撞得漏油了。哎……你这倒霉孩子。”二狗说。

在他没有明确把“倒霉孩子”这几个字说出前,我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如此地倒霉。可是自从听到这几个字之后,我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这世界上没有比我更倒霉的孩子了。

“他们还在赤城县录口供呢,估计还要再等一天才能回北京。据他们说每个人都被叫到一个特别破的小屋里面写口供。要是不知道,还以为自己被绑架了呢。就这么点事,都不知道写多少遍了。巴拉万先生说,自己已经有六七年没写过这么多的字了。对了,后天他们要来看看你。”

厨房里又传来蒜瓣撒在热锅里噼里啪啦的声音,随后便悠悠地飘出蒜香味。这味道有些油腻。这一天马上要过完了。山特怒饿得像被用力扔出去的橡皮球,在家里面四处乱跳,像个神经病。我可真羡慕它。

我提前把今天在日历中标注了一个圆圈,代表着这一天已经过完了。距离可以下地走路的日子还有二十八天。我看着窗外,眼睁睁目睹着天空从橙色变为深蓝色,我看着逐渐暗淡的天空,紧张而焦虑。夜晚是我一天中最害怕、寂寞的时候。后背的酸疼使我不能真正入睡。每间隔两个小时必将醒来一次,而再次入睡可能再花上一两个小时。在这一两个小时内,我好像可以瞬间思考无数个没有意义或是找不到答案的问题。会有一盏上千瓦数的灯泡照在大脑里,然后会有无数个画面映在眼前,它们是那么真实而荒谬。

夜晚,我看着天花板上那个形状不规则的小黑点轻声对二狗说:“我觉得现在活得特别没劲,不是说现在躺在床上的状态,是往日里的。朝九晚五的日子特别没劲,有点行尸走肉的意思。我觉得如果以这样的方式活一辈子,那算是白到这世上走一回了。虽然这世上如此冷酷,如此地没有人情味,但我仍然对它充满了期待。你说呢?”

他说:“嗯。”然后便转身,睡着了。

人在孤寂的时候常会思考一些终极问题或是一直隐藏在心灵深处没有时间或勇气去思考的问题。他们会随着时间的流失而慢慢淡忘,慢慢模糊,但它们永远都不会被抹去。终有一天,这些没有想清楚的问题会在某个时间、或因某个地点而被想起。

凌晨两点,一首不知道被循环听了多少遍的老歌依然在手机中播放着:

嘿,黑夜啊。我的老友。

我又来找你聊天了。

因为有个幻影轻轻爬进来。

趁我熟睡时暗暗播下了种子。

使这个幻影深深植入我脑海中萦绕盘旋不去。

在寂静无声的此刻。

9

一早,山特怒在房间里兴奋地乱窜来迎接这新的一天。这时我发现,无论是高兴、生气还是焦躁,它都以同样的方式来表达,如此直接,如此真实。幼年时期的斗中犬活力四射,让人欣喜。

又过去了一天,离我可以站起来出去走走的日子又近了一点点,我原本应该为此感到高兴,可是当二狗拉开窗帘,阳光一股脑地钻进了房间时,心情又低落下来。

“真棒!”二狗站在窗前,使劲地伸懒腰,以至于腰间的那一圈肥肉赤裸裸地暴露在阳光下。他打开窗户,一阵清爽的凉风吹来,闻上去竟然有些甘甜。我把头钻进被子里,看到阳光明媚的天气,我失落极了。而刚才那股凉风,也让我意识到现已入深秋了。

“你看今天又是个大晴天,不过今天风大。看来北京的空气质量真是靠吹的。”二狗激动地看着远处隐约的山脉说。

我把身子艰难地翻到另一侧,像是乌龟一样。难道二狗看不出来么?不管晴天还是雨天对我来说已经意义不大了。对于他无法理解我此刻的心情表示十分急躁,我想对他大吼大叫。可一想到他为我清理被尿浸湿的被褥和接尿时的情境,我立刻收回了急躁的心情。我有什么资格对他发脾气呢?而对于一个用狗尿垫的病人来说,我也没有权利再向任何人发脾气了。这些年积攒的气势早已经在用狗尿垫的那一刻全部毁掉了。我躲在被窝里有点想哭。

早饭过后,二狗开着电话扬声器进行和公司同事的电话会议。电话中,男男女女操着各地口音的普通话在进行一轮激烈的头脑风暴。听起来他们在议论下一个项目的制作方案。中英文夹杂在一起,听着有些可笑。在这片吵闹地讨论中,思绪又把我带到了那些无谓的问题上去。

二狗在中学时期就是试验中学(北京市重点中学)重点班的尖子生,高中毕业后保送到清华电子工程专业。在那个年代,电子工程是热门专业,毕业后不但容易找工作,而且薪酬相比其他专业也较为理想。大学毕业后,又考到英国的南安普顿大学,继续深造。博士毕业后决定回国发展。像这样的优秀人才回国本应该可以顺利在外企或是国内知名的大企业找到一份体面的工作。可是在他回国整整一年后才找到现在这份不分昼夜、没有节假日的工作。

殊不知,多年后,满大街四处游荡的全是电子工程专业的。房产中介、快递员大多都是电子工程专业毕业的。二狗虽然博士毕业,但没有工作经验。相比那些本科或是大专毕业的已经有着数年工作经验的人,没有任何优势。而二狗现从事的行业和电子工程也丝毫不沾边,是在一个咨询公司里。在一次与二狗的闲谈中,他曾对我说过,咨询不是一个专业,只要英语好,脑袋够灵敏就可以胜任。他的同事有早稻田的金融硕士也有北大的文学博士。我问二狗,这意味着什么?二狗说,意味着现在这个社会不缺学金融和文学的人才,也意味着学这两个专业都不好找工作,只有极少数人可以在这两个领域里学有所长。

我一直都想问二狗一个问题——读了那么多年的书,和电子工程打了那么多年的交道却没有从事,觉得可惜么?可是,我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问他。

而巴拉万先生和大齐也都是同样的遭遇。

他们三个是实验中学同学。据二狗所言,那个时候三个人在班里经常打赌考试的名次,如果谁没有考进前五名就去把隔壁班张芳芳的小辫儿给解开(张芳芳是全校校花,是他们三个人共同的梦中情人),或是惩罚彼此在数学老师的茶缸子里扔粉笔头儿。这是他们在中学时代觉得最刺激、最有意思的事情。

由于残酷的考试名次打赌,他们三人的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最后巴拉万先生考到了清华数学系,大齐考到了北大生物系。巴拉万先生由于各方面原因没有出国,读完了本科便出去工作了。找了一圈工作发现没有合适自己的,就继续在清华读了研究生。可研究生毕业后发现依旧找不到工作。他突然发现,工作找不到和学历高低没有任何关系,而是缺乏工作经验。他极其后悔,悔得肠子都发青了。他后悔当时读了研究生。并且,认为这段时间活生生地耽误了他两年的宝贵时间。后来自己决定创业。

巴拉万先生一开始,自己经营了一个卖杯子的淘宝网店。主要是针对喝酒人群的,例如红酒杯、白酒杯、鸡尾酒杯等。这类人群的购买力很强大,经过一年的经营后,三十万人民币进了腰包。这时,他更加对自己上研究生这个决定感到后悔莫及。创业第二年,又琢磨怎样才能将这群爱酒人士每人再从自己的腰包里主动掏钱给他。在一次机缘巧合下,他的一个供应商向他提出了一个合作项目,就是卖澳洲进口的解酒药。巴拉万先生再次感到研究生这个学位是多么地没用。六年后的现在,他每天坐在自己的外汇交易公司的办公室里,喝着秘书端来的热咖啡和时不时就瞻望高楼层给他带来的广阔视野。当然,是在没有雾霾的天气下。每当他觉得人生不如意的时候他都会特意把两万元的西服穿上,坐在高背老板椅上抖着脚,俯瞰高密集度的住宅楼。这些“蚁穴”会让他心情好些。

除了那两年研究生生活以外,他对自己的人生基本都很满意。当然,在那两年里他也不是一无所获,他现在的未婚妻就是那时认识的。他在自己的公司招聘信息上清楚的写道,学历大专以上,工作经历三年即可。

而大齐不一样,在生物领域上可没有混工作经验这一说。他像二狗一样,本分地在德国读到了博士后,并在他就读的研究院内一直实习了两年后才决定回国发展。大齐信心满满地回国,准备带着德国新技术、新思想来建设祖国,为祖国献上一份绵薄之力。大齐回国后,的确顺利进入到了国家生物研究所,可是每月工资只有三千元。相比在国外留学期间的昂贵费用,又觉得对不起父母这些年来花重金的栽培。一边是国家,一边是父母,在他百般挣扎下,最后还是打消了建设祖国这一念头。

大齐去了一家民营的医疗保健企业,以他的学历和工作经验,在这家公司以一个月一万八的收入当了一个白领,或是可以说是当一个银领。他有时会跟二狗说:“当年我觉得我脑袋好像被驴给踢了一样,三千和一万八的工作,这两者之间还用考虑么?我居然还有过建设祖国的想法,现在想想,我还真被自己感动了。三千块钱,连我自己都建设不好,还建设国家呢。真逗。”

二狗说:“如果当时你去国家生物研究所,说不定现在工资已经涨到六千了。”

他们三人依然是那种一个人喝醉了打架惹事,另外两个人就算是加班开会或陪女友看电影,都会奋不顾身第一时间冲过来帮着打架的那种关系。这三人一到周末就会聚一起喝大酒,喝酒是为了缓解永远也缓解不完的压力。

我有时会问二狗他的梦想或是理想是什么,他总是支支吾吾的,或是说一些没有边际的话。每当这时,我不会再追问下去,因为我们都是一样的人。很庆幸,二狗从没有这样问过我,并且,他也从没问过大齐和巴拉万先生。

但至少值得很庆幸的一点是,至今我仍记得儿时的梦想——当一名宇航员。并且那时候妈妈曾问我,如果牺牲在外太空了怎么办?我清晰地记得我那时的答案——如果死在了自己热爱的行业里,那也值了。现在想想,我真为那时的自己感到骄傲。

10

现在我躺在床上,有的是时间去思考类似的事情。可是想着想着,就想到十一过后要向公司请假的问题上了。我现在的梦想是什么,这个问题将永远是个迷。因为我永远也摆脱不掉朝九晚五的生活状态,永远也挣脱不掉这个社会所给我带来的压力。

二狗转过头来问我:“饿么?”

我说:“饿,想吃麦当劳。”仔细一算,竟然已经有快三个月的时间没吃了,但又好像经常在吃一样。上班时的午饭时间,麦当劳和肯德基快餐店里面都会挤满了人,大老远就会闻到那股浓浓的美国快餐店里专有的味道。我被这味道洗了脑,像是天天在吃一样。可由于那时在减肥期间,这类快餐是坚决不会吃的。可是现在,减肥是一个多么奢侈的想法。

二狗给我叫来了外卖。我一动不动地等待着。现在,吃麦当劳算是我的一个念想,真希望它能快点被送到。麦当劳的打包塑料袋有一股从外面带来的寒气,同时这熟悉的快餐味道让我眼前出现了一片乱哄哄的排队景象,在餐厅里追逐嬉戏的小男孩们和几对正处于恋爱懵懂期的初中生。真想立刻从床上爬起来,到外面走走。不管是哪里,只要是外面就可以。我打开这个令人期待满满的塑料袋,里面的汉堡被肆意叠摞在一起,酱汁和生菜叶被丑陋地挤在汉堡一旁,薯条有点凉得发硬,一杯已经洒出来一些果汁。看到如此粗糙的食物我并没有失望,因为在我的印象里,它们本该是这个样子的。如果被精心地包装一番后,反倒失去了吃它们的欣喜心情。

这一刻,我从没觉得麦当劳的汉堡有这么好吃过。一天,即将过去。

“明天,巴拉万先生他们想过来看看你。他听说你骨折之后,吓得腿都软了,圆姐说每天会给你送大骨头。”二狗说。

我说:“虽然是圆姐开的车,但这事我觉得不怨他们。”

这时侯,有一个声音告诉我,我并非十分想见到他们。想象着明天见面寒暄的场景,有些不自在。真是奇怪,既希望他们关心我,又不想见到他们。但于情于理,他们过来看望我也是应该的。

在梦里,我可以直立行走了,这真是一个好兆头。

第二天,房间里依然满地阳光。该死的,今天又是个艳阳天。我像是个吸血鬼一样,是那么地不希望见到阳光。只有阴天,才可以让我安心地裹在被窝里。在一番艰难地洗漱、吃饭、大小便过后,我开始变得焦虑。“巴拉万先生他们几时能到”这个问题我每隔半个小时就会问二狗一遍,眼睁睁地等待他们的到来,这是我今天最重要的一件事,好像这一天除了等待便再也没有其他事情可以做了一样。我调整好姿势,把凌乱的头发全部压在脑后。我认真地等待。

我随手翻开枕边的一本书,是一部叫做《你好,忧愁》的长篇小说。小说节奏缓慢,让我昏昏欲睡。我又拿起一本短篇小说集,但躺在床上让我的思维缓慢地运转着。整篇小说读下来却不知在说些什么,这些没有朝气的文字,我快要发疯了。我看着书架上的书,便让二狗帮我拿了两本日本漫画。但“巴拉万先生他们几时能到”这件事让我变得静不下来。像是总有一根小羽毛在撩动着我的心。我想把书撕碎,可又一想,四十五块钱一本的价格让我有些不舍,只好安静地把书放回枕边。

“二狗,和我聊聊天吧?或者跟我说说最近发生什么有趣的事了?或者新闻。”我说。

“没什么有意思的新闻,不是开车撞死孕妇就是哪又爆炸了。反正就是各种死人。我看你也别着急出去了,家里挺安全的。我还是陪你聊会八卦吧。”二狗说。

我翻看微博,果不其然,开车撞死孕妇和某城市的煤矿爆炸以成为微博热点新闻。新闻下面评论无数,网友们各自发表着各自观点。有人为逝者哀悼,有人追问事故发生的细节还有人在批判这个社会。他们以聊八卦的方式来看新闻。如今,八卦与新闻的界限已经越来越淡了。不知道应该用一种什么样的态度来看待这样的事情。

11

晚饭过后,二狗接到巴拉万先生的电话,他走到另一个房间,两人开始进行神秘的对话。这让我想起了在赤城县的那个小医院时,保安老大爷和医生护士们地窃窃私语。我讨厌这样的感觉,究竟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跑到另一房间去说呢?我揣测着他们谈话内容。我屏住呼吸,试图听见他们的对话内容,哪怕是一个字也好。一段时间过后,二狗面有难色地走回来,说他们半个小时后会到这里。

我问二狗:“你们聊什么呢?为什么还要跑到另一个房间去说?”

二狗说:“哎,刚才巴拉万先生问你一个月的工资是多少,他们想做点补偿。现在受伤的人是你,我也不敢替你拿主意,可是你也知道我们的关系……这么敏感的事不想你听见,我知道你讨厌聊钱的事。”

“我就知道!这钱当然不能要了,这事又不能怪他们。拿了他们的钱以后朋友还怎么做?”我说。

二狗频频点头继续说:“是,我完全明白你的意思。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但如果他们什么都不表示的话,我想他们心里肯定会过意不去的,毕竟车是圆姐开的。干脆让他们随便买点什么东西表示一下就算了。再说,过来看你,空着手也不合适。你说呢?”

随便买点东西表示一下,这个度确实不太好把握。这东西既不能过于昂贵,也不能太过廉价同时也要有诚意。

我知道,再过几分钟将会上演一场激烈的撕扯场面。就是每次聚会吃饭时,朋友们相互争抢买单的场面一样,令人感到尴尬。而每到这时,我看着面红耳赤的朋友们相互争抢买单时,我都会坐立不安,用力挣扎着自己是否要参与到这争抢买单的局面里。并且,在一旁看着他们撕扯时,也会再次设置一遍友情的定义。

我幻想着几分钟后的画面突然觉得腰椎开始疼痛,我对二狗说:“等会你们到客厅去处理吧。反正就一个原则——不要他们的钱。”

门铃响了,巴拉万先生、圆姐和大齐已到门外。山特怒激动地窜到了门口,随着他们一步步地接近,我的心跳也逐渐加快。他们好像不是来看望我,而是专门来和二狗撕扯、推拉一样。生病,让我变得敏感。如果是在我没有出事的情况下,在我是个健康的人的情况下我也许不会这么紧张,因为我还有肢体语言可以来帮助我委婉地拒绝他们的好意。可是,我现在,只能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只能靠一张嘴来拒绝他们。我努力安抚自己,试图平静下来。

妈妈和二狗热情地迎接他们,门外传来一阵不自然的寒暄。

“哟,还拿了这么多的东西过来,真是的。”妈妈说。

我脑中立刻出现了三人手捧鲜花果篮的场面。我仔细地聆听外面的每一个声响。看样子他们并没有打算直接向我房间走来,而是被爸爸妈妈热情招待地坐在了客厅中的沙发上。而二狗到厨房给他们端去了茶水。即使不希望看见他们,可是当他们一进门就直接坐到了沙发上这一举动,着实让我有点失望。他们不是一进门就应该直接冲到我房间里来,然后表示关切地问候么?可他们却一屁股就坐到沙发里,和爸妈还有二狗寒暄起来。看样子,他们过来的目的就只有送钱而已了。

接下来,他们准备聊些什么?我独自安静地躺在房间中,好像并不存在一样。巴拉万先生收起了以往的诙谐和幽默,和爸爸正一本正经地叙述当时的情况。由于声音过小,无法听清他说的每一句话。只是,他听上去很愧疚。二狗在一旁高声说着:“没事没事,养养就好了,不严重,不严重。”大齐和圆姐就这样一直保持着安静。我想象着他们低头端着茶杯,坐在沙发一角,即使大齐和圆姐不喜欢喝茶,甚至是讨厌喝茶,但他们还是不停地呷着茶。他们呷茶的声音是那么清晰,好像在用这声音来代替他们说话一样。

他们坐在客厅,但好像却是在另一个世界,另一个用呷茶声来聊天的世界。其实,整件事情从头到尾并没有人责怪他们。如果非要怪到一个人的头上,那么只能怪到那野蛮的、逆行的奔驰车司机的头上,可是他当时就已经逃之夭夭了。我小声呼吸着,生怕漏掉他们的任何一段对话,这每句话的内容对我来说都有着重要的意义。这感觉像是在窃听着极端机密的事情。心脏跳动的声音和山特怒在大厅地板上疯狂跳窜的动静,让我有时会错过巴拉万先生的几句话。

“她在里屋呢,一起去看看吧。”二狗说。

他们站起来,发出了几声小心翼翼放下茶杯的声音。紧接着,好像有无数只穿着拖鞋的脚在向我房间走来。大厅和我的房间有不到十米的距离,他们这一路没有任何一个人再说话。好像每个人的脑中都在思考怎么向我道歉。他们下一秒就要进到我的房间里了,我第一句话该向他们说什么?

巴拉万先生第一个走到我的房间,可是他并没有把整个身子一下就展现在我面前,而是悄悄地探了一个头。与此同时,我眼睛一直在盯着门口,以便可以第一时间看到他们。巴拉万先生笑嘻嘻的,看见我与他对视的时候,立刻走了进来。他穿着一身我从没见过的紧身黑色的机车皮衣,几天不见他下巴上的胡须若隐若现。样子很颓废。圆姐看着比以前更瘦了,两只大眼睛看着很突兀,像是很着急要看清楚眼前的一切。她没有像以前那样挽着巴拉万先生的胳膊,她双手交叉在前,一脸无比懊恼的神情。

大齐面带以往淡定的微笑,首先开口对我说:“怎么样?还疼么?我们给你买了个放IPAD的支架,这下你就可以解放双手了,具体说是巴拉万给你买的。”说着,巴拉万先生立刻说:“对对对!这个我看好多人都在用。”然后他把手里的塑料袋子打开,和圆姐一起安装。塑料袋子发出一阵乱响,引得山特怒一直欢快地在巴拉万先生和圆姐周围打转。圆姐手忙脚乱,瞪着她两只向前凸出的眼球在拼接零件,像只无头苍蝇一样。她一双冻得红彤彤的双手在发抖。

大齐坐在我床上环顾着房间四周说:“你这屋可够乱的,这哪是一个女孩的房间呀?”

巴拉万先生和圆姐俩人只顾蹲在地板上,看着说明书,相互嘀咕,认真研究怎样安装支架。

我对大齐说:“要不你给我收拾收拾?”

大齐走到窗前,看着街景。想要开窗抽烟,但是被我及时制止了。他悠闲得像个局外人。

大齐与我的对话,让我感到放松,身子也没有之前那么紧绷了。十分钟过后,圆姐说:“好了,把IPAD拿来试试吧。”她看看二狗和巴拉万先生,却一直在躲避我的眼神。我很想对她说点什么,可是总被二狗打断。

“坐吧,别忙活了。你们的车修得怎么样了?”二狗问。

大齐用力地伸个懒腰,露出了肚脐眼。他说:“修着呢,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好。爱什么时候好什么时候好吧。反正这车我是不准备再开了,人家都说只要撞过的车就不能再开了,不吉利。等修好了就换一辆了。”他打了个哈欠对我说:“我看你精神头不错,还以为你会精神萎靡呢,哭天抹泪呢。”

圆姐站在离我最远的地方,她的一半身体被大齐挡住了。她拽了拽巴拉万先生的皮衣,在示意着什么。巴拉万先生点点头,表示明白她的意思。

我开始紧张,最不希望看到的场面要来了。

“那个……这次我们太对不住你们了,让你们两口子受苦了,这是一点心意。”巴拉万先生从机车皮衣的左口袋里掏出一个有点厚度的牛皮信封,说罢便塞到二狗手中。二狗看来早已有防备,他的手只是碰到信封半秒钟便立刻双手背到了身体后面,像是这个信封长满刺似的。并且向后退了一步。

“你这是干嘛?这个IPAD支架就挺好的了。钱,你们赶紧拿回去。你再塞给我就喊她爸妈了啊。”二狗仍然站在离巴拉万先生一步的距离。

“那怎么行,怎么说都是因为我们出的事故。要是不拿着,我们心里更过意不去。”巴拉万先生再一次尝试把信封塞进二狗手中,可是二狗双手仍是背在身后。巴拉万先生就直接走到我床边,把信封塞进了被子里,并且拦着二狗不要把信封取出来。二狗和他就这样在我床边一直推推扯扯。

我的脸像这牛皮纸信封一样,被揉搓得已经没有了形状。我下意识地把头蒙进了被子里,这场面惨不忍睹。可又觉得此时我应该说些客套话,就像平日里相互争着买单时,说些必要的客套话一样。我把自己紧紧地裹在被子里,希望这一切早点结束。

我终于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说:“那个……这事我发自内心地觉得不怨你们。对面突然来一辆逆行的车,这事谁也没料到。你们就别争了,这钱我肯定是不要的。我甚至表现得有点生气。”之后,我的脸就像长时间暴晒在太阳下一样,感到阵阵灼热。

“就是的,咱们这关系就不用这套了。你们每天给她当护工比什么都实在。”大齐说。虽然我明白,每天当护工这件事完全不可能实现。但我仍然很赞同大齐这观点。而他这“咱们这关系”几个字,突然提醒了我,原来他们三个是这样的关系——铁瓷。

巴拉万先生和圆姐仍然愁眉苦脸,胳膊像是多余长出来的一样,不知道往哪放。最后巴拉万先生只好把牛皮信封装回口袋里。我这才松了口气。

二狗说:“那行,都这么晚了,你们也累一天了,早点回去休息吧。等她再好一点了你们再来看她。你们千万别再这么客气了。”他们几个人纷纷点头表示同意。和我道别后,他们走出我的房间,脚步听上去轻盈了许多。

12

送走他们后,二狗一头栽到了床上,静静地趴着,没有说话。我们平静地、均匀地呼吸着。脑子里都在回忆前一分钟的事情。

许久。

“你想什么呢?”我问二狗。

他满脸惆怅,说:“没想什么,就是觉得……有点别扭。我也不知道,总觉得朋友不是这样做的。我跟他们从来没这样过。我明白他们想做点补偿,可是补偿有很多种方式,也不用急于现金做补偿。为什么巴拉万先生偏偏选了最世俗的方式?曾有那么一瞬间,我有点害怕。害怕我们不再是朋友了。”

二狗一直盯着吊灯上灭着的两个灯泡,突然说:“有两个灯泡灭了……不行,我明天得赶紧去买两个新的给你换上。”

“它们不是灭了,是根本没装上灯泡。自从住到这个家之后就一直没装上过。”我说。

“是么……以前从没发现过。”他的眼睛一直盯着那个没有亮的灯泡,入了神。他又说:“真没意思。怎么一瞬间觉得什么都没意思了呢?”

“是呀,确实没意思。”

“我有种突然不想上班的冲动了。你说我都三十多了,好像从来没做过一件令自己特别满意的事儿。从中学到现在,没有一件。考上重点学校,重点大学,我从来没为自己感到骄傲过。这些好像都是我的使命一样,我必须得做到它。好像我生下来就必须得考上重点学校,我这么努力是为了将来可以把我自己的命运,可是实现我的梦想。现在,我觉得‘梦想’这两个字特别可笑,也特别做作。现在的人有谁还会聊梦想这件事?我从没跟大齐和巴拉万先生他们聊过这事。我现在的梦想就是跟你好好在一起,好好地过日子。”二狗半低着脑袋,任由眼镜滑落到接近鼻尖地方。

“那他们呢?巴拉万先生和大齐呢?巴拉万先生自己有公司,最起码可以自由支配自己的时间,但我想他和你状态应该很相似吧。”我说。

“巴拉万先生可能会比我和大齐稍微好一些。他有自己的公司,有一个特别明确的目标。他工作的每一分钟都是在为自己实现目标而奋斗。而我和大齐不是,我们工作的每一分钟都是在为别人的目标而努力着。有时候你问我的梦想是什么,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我想环游世界,但这听起来实在是有点可笑。作为一个男人,一个已婚男人来讲,这实在是太不实际了。作为一个男人来讲,环游世界好像只是一个逃避现实的理由。”

“凑合活着吧……所有人都一样。”我说。

“你知道么,有很多时候巴拉万先生说,自己赚钱好像就是为了证明什么一样。赚了钱之后不知道应该怎么去花。他就跟我说过一次,等他赚大钱了请我们天天去喝酒,喝大酒。大齐就更不用说了,他连自己什么时候能赚到钱都不知道呢。当初的那点宏伟的抱负如今早就被三千一个月的工资给淹没了。我和巴拉万先生当初得知大齐回国的目的是为了建设祖国,觉得他是学习学傻了。真是可悲……”

“你是说大齐可悲还是你和巴拉万先生?”我说。

二狗想了想说:“都可悲。”

这一天,以感叹三个男人的可悲而告终。

13

十一长假马上结束,一想到同事们又即将开始紧张繁忙的工作,心里像是长了草。虽然有病在身,但习惯了朝九晚五的生活仍然觉得整日躺在床上是一种罪恶。我该怎样让自己心安理得地一直卧床不起,病得理所应当呢?

我拨通了公司人力资源的电话,接电话的是部门总监,她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职业女性,每天穿着干练的黑色或是深灰色的职业套装和一双十二厘米的高跟鞋,让人产生距离感。曾有人说,女人的鞋跟有多高,欲望就有多大。我时常好奇她的老公是个怎样的人,好奇她买菜的样子。

她的声音依然严肃、冷酷,没有温度。面对这样的声音,总会让我变得语无伦次。所有积攒的气场都会瞬间被这个声音所吸干。而之前组织好的语言又全部被打乱了。

“何总,我是市场部的小书。那个……我想请两个月的假。”我说。

“不行,按照公司规定每个员工只有七天的年假。”按理来说,一个正常的,努力工作的员工不可能无缘无故地请两个月的假。于情于理也得问问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以表示关心。或是出于好奇也要问一下。可是何总想都没想,直接拒绝了。而我准备好的对话台词,在我一张口的时候就已经被何总给打乱了。所以,请假的原有只好我自己开口说出。

“我前两天出了一场车祸,骨折了。是腰椎骨折。医生说至少得休养两个月。”我期待何总的反应,期待她对我可以有一些的同情或关怀,或至少在语气中,可以有一丝丝的温暖。

“那这事得跟你们部门总监协商。”何总说。

“协商?我跟他已经协商过了,他说得跟您这边协商。”我说。

“这是什么话?那你去医院开个假条然后寄到公司来,但是你只能有两个星期的病假。病假时的工资是按照实际工资的40%算。剩余时间要算实际出勤。”何总说。

按实际出勤算,这意思就是说我一个半月即将没有工资。可是按照国家的劳动法规定实际工作年限在十年以下的,在本单位工作年限五年以下的为三个月;五年以上的为六个月。并且职工患病,医疗期内停工治疗在六个月以内的,病假工资本人工资的70%发给。

我像一只受了伤的小蚂蚁一样渺小,一样无用。原本以为何总这样的态度会让我失望,让我伤心,可是并没有。我开始自暴自弃,医院的假条我也并没有想要去开。就这样吧,爱谁谁吧,一直这么躺着吧。只要我在被窝里,我就是安全的。没有人可以打扰我。

我向二狗简单说了下何总的态度,以及公司的态度。他并没有太大反应,说:“你可以起诉你们公司,不过前提是在你写完辞职报告以后。”他看看我,又说:“那你想辞职么?”

不知道,也许吧。

他继续说:“你们公司已经不错了。我们公司请病假才能请五个工作日,要是想再继续请假就必须从年假里扣。并且没有停薪留职这么一说。如果我要是你的话,早就被公司给开除了。这种事情,没地方去说理。现在真是病不起。再比如巴拉万先生的公司,但凡有女员工一怀上孕,就想方设法地开除人家。当然每次遇到这种事,他就会跟我和大齐一起商量让人家姑娘自动辞退的对策。因为开除是要给人家三个月的赔偿金的。这孙子对外都说男女平等。对待男女员工一律都是一碗水端平的。可是你猜怎么着?他基本不招女员工,如果不小心招到一个,而且发现她有老公,就会一直挑人家的毛病,直到给挤兑走才罢休。”

“太缺德了……”

14

二狗走到我旁边,靠在床头。又是一阵沉默。他握紧我的手,他的手掌小而厚实。我们再次分别陷入了一阵沉思。今天北京重度雾霾,天空是灰色的,可是仔细看又是土黄色的。家中所有窗户紧闭,生怕外面的有毒气体会飘散进来。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我们安静地蜕变。二狗的头向窗户的那个方向侧过去,看着窗外中的某一个物件,或是什么也没在看,只是睁着眼睛在发呆。屋子里没有开灯,只有外面还尚未完全暗下来的光线在照着房间。这真像世界末日。要不是有二狗的温暖的手在握着我,我真一度认为自己有点活不下去了,或是担心自己一直这样会变成抑郁症患者。二狗就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很长时间。屋子里很安静,外面也很安静。我们一直这样,紧紧地挨着,相互温暖着。

不论是晴天还是雾霾天,都会让我提不起精神,像是发生了什么灾难一样。山特怒此时又在熟睡,它把自己蜷成一团在窝里,打呼噜。我仔细地听着它的呼吸声,这声音像是撒了气的气球,节奏是慢了半拍的钟表。朋友带来的百合花插在床头柜的花瓶中,安静地绽放。一切都是那么地安逸。而透过窗户便是那红尘滚滚、川流不息的世界,现实而冷酷的世界。

二狗仍旧那么半躺着,一直没有松开我的手。他有千万的话在对自己慢慢诉说。

在这漫长的寂静中,我梦到自己变成了一条柔软的橡皮泥,摊在床上。看着自己柔软的身体被塑造成扭曲的形状后,竟然着急地哭了出来。我努力想变回原本的样子,可是无论多么用力地挣扎,都动弹不得。

我睁开眼睛,含着泪慌张地四处扫看。这时,二狗不见了,手机却留在床上。他能去哪呢?直到晚上,他拎着两袋刚炒好的栗子回来了。看到热腾腾的栗子我欣喜地闻着它香醇的味道,暂时忘记了责怪二狗。

“你去哪了?”我说。

“看你睡着了就出去转转。路边刚好有卖栗子就随手买回来了。”二狗说。

看样子,冬天快来了。

“现在外面是什么样子?和往年的深秋有什么不同么?我好像很久没有出去过了,这个秋天,恐怕我要错过了。”我对二狗说。

“没有,还是老样子。满地金黄干枯的树叶,踩在上面的声音还像往年那样清脆。”二狗说。

秋风扫落叶,多么凄凉的季节。错过也罢。

15

第二天,大齐给二狗打了电话。他通过自己所在的医疗公司的关系,找到了一个从美国回来的骨科专家。号已经挂上了。如果不靠关系,他的号要从前一天的凌晨三点开始排队,如果从黄牛手里买号,则需要两百块钱。我们听说后,都有了一线希望。苦日子终于要结束了。

二狗挂下电话拿着片子飞奔到了美国专家所在医院里向专家咨询。我在家中既兴奋又紧张地等待他的消息。

二狗回家后,兴奋地直接跑到我房间,推开门。他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嘿!今天美国专家举着你的片子就轻声笑了下,说你这根本就没什么大事。你这压缩性骨折算很轻的,躺两周就可以站起来活动了。而且人家还说,不能总躺着,身体机能会下降的。我这听完这消息后,高兴坏了。我待会告诉咱爸妈去。”

“什么?两个星期就可以站起来了?那简直太好了!美国的专家就是不一样。那岂不是还有一个星期?”我说。

“是呀,而且美国专家说之前有一个老太太腿骨折了,腿里面打着钢钉,第二天就让她带着石膏练走路。说是这样对她的身体恢复有帮助。我当时一听完这话我心里就踏实了,人家老太太那么严重都没事呢,你这腰肯定也没问题。不过保守起见还是两周后再起来吧。”二狗说。

我激动地流出了眼泪,我立刻翻出日历。在整整一周后的日子上画了个圆圈,看着一天天在向那个圆圈逼近既期待又迷茫。

二狗说完这消息后,表情有突然变得沉重起来。他说:“对了,还有一件事。你知道么?今天我到医院的时候,巴拉万先生跟圆姐早早地就已经在医院等着我们了。他把手里的号给我,让我赶紧去找大夫。他俩面色铁青,圆姐两个黑眼圈像是晕开的黑色眼线。我开始过于兴奋,没多想什么。可是在回家的路上,我仔细想了想这事,觉得不太对劲。大齐在的那家医疗公司根本没有关系能联系到医院的专家。他们都是和医疗器械公司打交道的,怎么可能有这资源呢?所以……”

二狗叹了口气,开始啃拇指上的那块粗糙的死皮。这段时间,这块死皮不停被他啃着,抠着,重复着结痂与流血的过程。他的大拇指已经被他折磨得快要腐烂了,可他自己却意识不到这一点。

“你知道巴拉万先生这个名字怎么来的么?”二狗突然开始一本正经地对我说话,又有点像自言自语,他还没等我回答这个问题,自己又絮叨地说:“几年前有一部特别火爆的电视连续剧叫《青春》,那个时候我们三个分别在三个国家,非常想念彼此。我们不约而同地都在看这部电视剧。它讲述的是一群小伙伴们之间的友情。剧中人物会让我们回忆起从前。巴拉万先生、二狗还有大齐,这几个名字就是剧中的名字。留学的日子孤独而艰苦,由于我们时间的关系,很少会在网上遇到。我只有每天回到宿舍看《青春》的时候才是最放松的。真想再回到以前,回到那纯真的以前。”

“那现在呢?你们依然不是很好么?巴拉万先生和圆姐只是想对我做些补偿而已,我们没收他们的钱,他们是想通过其他方式来补偿而已。不要想太多。”我说。

“我明白,可是在我今天看到巴拉万先生跟圆姐那双疲惫的眼睛时,我觉得我们的关系就好像变了。他们觉得愧疚,觉得对不起咱俩。可是从这件事一开始,我们就没有怪过他们。我已经很郑重其事地并且非常仔细地跟他分析过了为什么这件事不怨他们。可现在看来,我说的话他们完全没有听进去。这是问题所在。他们给我们送钱,凌晨起来排队,都是为了排解他们的愧疚。可是他们没有意识到这巨大的压力又转移到我身上来了。现在被他们这一弄,倒是我觉得亏欠了他们,亏欠他们很多。朋友不是这样做的,不是么?”二狗说着,红了眼眶。

我不明白二狗为何会哭。他们对二狗来讲像是自己的恋人,也像是孩子般。他精心呵护这段友情,但有时却又呵护过度以至于过于敏感。但无论如何,这都是令人羡慕的。

二狗背对着我开始抽泣,他哭得很伤心,像是他已经完全失去了巴拉万先生一样。我也失落地躺在一旁,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就像那天我腹部疼痛,二狗焦急地在屋内踱步一样地哑口无言。这样真挚的友情离我好像很遥远,也不曾拥有过。

我默默地数着离站起来的日子还有七天。七天后,我会慢慢学着直立行走,走回这残酷的社会中,回归到披星戴月的机械性的生活模式中,等待着被淹没。美国专家令人兴奋的消息,现在看起来已经没有那么令我兴奋了。

16

又过了四天,二狗的休假时间终于结束了。他比往日早起了半个小时,用力地伸懒腰,一副打了鸡血的样子。

“哎,今天是节后第一天上班,之前又请了那么长时间的假,得早点到公司,好好表现一下。”二狗立刻从床上跳下去。他在洗手间迅速地洗漱完毕,穿上黑色西装,手提公文包上班了。这是自我卧床后二狗第一天上班,第一天完全离开我的视线。

二狗上班后,只有山特怒与我为伴。我们的作息时间和生活模式几乎一样,除了吃喝睡觉也再无其他事情可以做。只不过,山特怒在每餐过后都显得异常兴奋,在房间里肆意撕咬拖鞋以及木质家具。每到吃饭时间,妈妈会端着托盘走进房间。现在我已经学会怎样躺着独自进食。爸爸由于外出工作,常常不在家。天气好时,妈妈会打开窗户,坐在床上和我聊聊天。清爽的空气中满是阳光的味道,这让我偶尔怀念外面的世界。可每当纷乱的汽车喇叭此起彼伏地响起时,又会让我想起那一天在赤城县撞车、躺在飞奔在盘山路上的急救车,等等。这让我十分惧怕。

距离我可以下地走路的日子还有两天。为了阻止山特怒到处乱窜,我的房门一直紧闭着。山特怒在经过一沉疯狂地奔跑后,突然没有了动静。我侧头一看,它口含电插头,翻着白眼在地上抽搐着。我猛地起身,踱步到一米之外,弯腰拔出了山特怒口中的电插头。我惊慌失措地抱起它,它四肢僵硬。山特怒在我怀中不停抽搐、颤抖着。这时我感到一阵头晕,天旋地转。之后两腿无力,好像腿上的肌肉全部萎缩了一样。我抱着它小小的身体倒在床上,心中一惊——我怎么会站起来了?

山特怒呼吸急促,把头埋进我的臂弯里。他恐怕是吓坏了。我也一样,也被刚才那一幕吓坏了。我紧紧地抱着它,待呼吸平缓些后,我摸了下腰部。好像并没有剧烈的疼痛感,看来那个美国专家的话是对的。我抚摸着山特怒,它渐渐地缓过了神,一个劲地往被窝里钻,也把自己裹得紧紧的。

我刚想呼喊妈妈时,可想想还是算了。经过几分钟的调整后,我再次尝试站起来。可结果还是一样,双脚像是消失了。它们没有任何知觉,只是感到肿胀,甚至无法挪动一步。我环顾房间四周,它们好像变了样子,可屋内摆设完全一样,可就是哪里不对劲。我仔细寻找天花板上形状怪异的小污点,可是怎么找也找不到了。我站在原地,整个房间都不停旋转。胃里的酸液在使劲地翻腾,它们快要从嘴里涌出来了。这时,身上一阵无力。鼻尖、额头上冒出了冰凉的汗珠,紧接着我打了一个冷战。我想躺立刻躺下,如果再这样站着,一定会晕倒在地上的。我迅速又瘫倒在床上,闭上眼睛。山特怒在被子里浑身发抖,刚才受到的惊吓还尚未平复。

我摊在床上,不知不觉地昏睡过去。当我醒来时,天已经黑了。这真是奇怪,天花板上的小污点又清晰可见。二狗还没有回来,厨房里传来妈妈做饭的声音。所谓的吃饱了昏天黑,也不过如此。此刻,我感到我的大脑像是被掏空了,倍感空虚。

我回想着下午时瞬间站起来的情景,犹如梦境般那样飘渺。山特怒看来被电击得不严重,它又恢复了原有的活力,这小小的生命力真是顽强。我双手用力按摩大腿肌肉,感觉上却并无太大差异。我想尝试第二次下床,可这时抽油烟机的轰隆声戛然而止。我迅速打消了这个念头。随后,妈妈带着一股从厨房传来爆炒大蒜的味道,端着托盘,走进我房间。

她说:“感觉怎么样?腰还酸么?”

我说:“还是老样子。”我把身体迅速转向一旁,背对着妈妈,以免让她看出来我惶恐游离的眼神。我一个劲儿地把饭菜往嘴里塞——即使今天吃的是我最讨厌的南瓜炖扁豆。吃完后,妈妈便走出房间。她关上房门时又补充了一句:“马上就可以自己出来吃饭了。”

由于吃得过快,现在感到反胃。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那么两天后我应该在他们面前站起来么?

山特怒与我在房间,像是与世隔绝。我把身体渐渐挪到床边,准备练习走路。山特怒在我脚边兴奋地打转。当双腿落地,坐在床边时,仍然头晕眼花。我试着站起身来,感觉比昨天好一些。与此同时,我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确定妈妈是否准备走到我房间。

我缓慢地向前迈动双腿,走向窗前。没想到恢复得竟如此迅速,我打开电脑。一共四十三封未读邮件,有三十九封是与工作相关,其余四封则是无关的广告信息。几分钟过后,又一次感到浑身无力,冒冷汗。

这三十九封信件究竟是什么内容?难道我在公司的位置有这么重要么?这时,我的搭档突然打电话来,她着急地说:“我说你现在是不是已经两耳不闻窗外事了?公司发的邮件看到没?”她说话的语速极快,并且焦躁。

“没有,发生什么了?”我问。

“我劝你现在赶紧投简历,咱们公司据说整体构架要改。意思就是要裁员,集体裁员。现在内部斗争愈演愈烈。杨总据说也要离职了。这种事我也只能跟你在电话里说,公司现在已经全面监控员工的聊天记录。”她说。

“监控?这不是侵犯个人隐私么?”我说

“用公司的网络,公司就有权监视你。这就是公司的逻辑。”她说。

挂下电话后,我依然在回味刚才站起时的感觉。明天就应该可以活动自如了。公司的事情好像与我无关。我暗暗地有些期待自己被公司所裁掉。

17

晚上,二狗回家时像是丢了魂一样,飘进房间。他左右大拇指的死皮已经被抠得外冒血。他今天没有系领带,衬衫的扣子也解开了两个。他脱去西装外套后随手仍在椅子上。那西装看上去有些黑得发乌并有一股呛鼻的烟味。无论我说什么,他都以最精短的词句来回答。

他脱去满是尘埃的裤子和上衣,把自己包裹在被子里,蜷缩成一团,像一只尚未化成蝶的蛹。看样子,被窝就是我们最好的避风港。在他昏睡前的最后一句话是——回家真好。没过多一会儿,便没了动静,睡着了。

这时晚上九点。我想,也许是上班压力过大或是又遇到像山特怒那样难搞得客户了。我翻看微博上的新闻。每次打开微博,都觉得这个世界像是快要完蛋了。

第二天一早,我睁开眼睛的时候,二狗已经早早地出门了。这是一个多么普通的早晨,普通到我没有多看一眼窗外的景色。我继续钻进被窝,睡觉。这时候,电话响了,是大齐。

“小书,你跟二狗怎么了?吵架了?”大齐一开口便是这句话。这有点突然,况且我的脑袋还处于浑沌状态。

“没有呀,怎么了?”我说。

“昨天我在路上看见二狗了,是晚上。他就坐在路边的长凳上,看上去应该是在发呆。他驼着背,一动也不动地盯着某个点在看。我还把车特意停下来看看是不是他。虽然那会儿天黑,我离他又有点距离,但我特别确定那个就是他。我就给他打电话,这孩子死活都不接,就跟没听见似的。我还以为你俩吵架了,他不愿意回家呢。对了,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

听完大齐的话,我有点懵。然后就突然想起来昨天晚上他的精神状态确实有点异常。但我没有跟大齐说,现在不想和大齐说过多的话,也不想听大齐的唠叨和猜疑。因为由此看来,他对二狗现在的状态也是一头雾水。我要仔细想想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或是琢磨下怎么让二狗对我说出事情的事实。我有点担心二狗,不知道他现在在干些什么。我想站起来,可是站起来又有什么用呢?但继续躺在床上又让我无比焦虑。庆幸的是,我现在恢复得很快,可以用辗转反侧来排解我的焦虑。

我拿起手机,给二狗打了通电话。电话响了很久,但他还是接了。

“喂?”他的声音干脆而谨慎,像是在接客户的电话。

“嗯……忙么现在?”我故作镇定,装作不知道昨晚发生的事情。

“在忙,我在等一个客户的电话。不和你多说了,晚上回家再聊。”还没等我说“再见”,他就已经把电话挂下了。

从表面上看,并没有什么异常。可往往这才是最可怕的。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静静地等着他的归来。

这一天,真是漫长。我总是盯着手机,总想给他打个电话。我在房间里和山特怒一直慢慢转悠。从床边到窗台也不过几步的距离,可这就是我唯一能活动的空间。

晚上八点左右,他终于回来了。从他进到我房间的那一刻起,我就盯着他的眼睛,期待他可以主动开口向我坦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是,他的情绪看起来已经恢复了。和我聊着一些无关的琐事。即使事情过去了,但仍然希望他可以对我说出一些心中的不快。我没有心情和他闲聊,只是耐心等他开口的那一瞬间。有几次,我真想直接对他说出大齐昨晚看到的情境,可是,他应该是不想被人发现的。

直至深夜,我被他的抽泣声吵醒,也许是由于他抽泣过度,振得床垫子不停地在颤抖。总之,在我醒来的这一刻,我瞬间清醒,甚至是惊呆了。二狗上一次流泪还是在我们的婚礼上,当二狗爸上台念完感言后,他也像现在这样哭得泣不成声。看着他颤抖的背影,我忐忑不安。

“怎么了?”我说。

“我被炒了。”

“什么时候的事?怎么那么突然?”

“就在十一长假后的第一天上班时告诉我的,我再也忍不下去了。本来不想告诉你的,想在这两天赶紧再找一份工作,我想以我的工作经验和学历可以很快再找到一份的。于是我当天晚上就立刻向各个公司投了有一百多封的简历,可是直到现在也没有得到一个公司的回复。”

“你为什么不早点儿告诉我?新的工作怎么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找到呢?难道这么多天你都流浪在大街上么?”我说。

二狗声音依旧哽咽,他渐渐转过身来坐起。眼泪浸湿了小半个枕头。我紧紧握着他的手,顿时语塞。现在说什么都不恰当,我不敢想象这些天他都是怎么熬过来的。现在,只有紧紧地握着他的手,才能真正给他安慰和勇气。

“我不知道我在干什么,反复琢磨着要怎样跟你开口,但就是不能鼓足勇气。这件事巴拉万先生还有大齐也不知道。公司说在我休假的五天里,项目少做了两个。两个项目加在一起差不多有七十万。公司损失的这笔钱要我来承担。发生这种事情,我觉得很丢人。这发生得太突然了。”说到这,二狗的眼泪像泉水般涌出。

“那你在外面整天都干些什么?”我望着他红肿的眼睛,眼泪也一个劲地往外淌。

“每天会在咖啡店里,从早晨到中午。然后离开,一个人去吃饭。下午再提着公文包在社区公园里坐一会儿,再回到咖啡店。想着很多事情,思绪像决了堤的水坝一样。我控制不了我的大脑。在这个世界上,在这个我熟悉的世界里,每个人就像是大海中间隔很远的一座冰山,一座孤岛。然后渐渐地被大海所淹没,被生活所淹没。很遗憾,我已经不记得我的梦想是什么了,或者说,我根本不忍心去想。看到路上行人脚步匆匆,看着手表赶时间的样子时,真羡慕他们。”

二狗紧握着我的手,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吐出,像是把所有的委屈。难过都吐了出来。他继续说:“现在感觉好多了,就连呼吸也变得顺畅了。但依然很迷茫,就像有人突然把我推向一个挤满了人群的十字路口,不知去向。人们冷漠地从我身旁匆匆经过,偶尔会碰撞一下我的肩膀,却头也不回地朝前大步走过,无人问津。有些事情并不是像我想象的那么简单,没想到公司对我如此薄情,难道我的努力他们没有看到么?一封邮件便让我走人,一点预兆也没有。”

夜里,无比寂静,夜风缓缓吹过,安抚这座疲惫的城市。

“还有一天你就可以站起来了,很快就能恢复正常生活了。期待么?”二狗问我。

我点点头,没有告诉他我已经可以站起来的事情。我不想再听到任何关于我可以站起来的话语,也不期待恢复正常后的生活。正常的生活只会给我带来痛苦和灾难。

这夜晚真是难熬。

两个星期后,褥疮并没有长在后背或是腰上。它们长在了我的脑袋里,慢慢腐蚀了我的意志和思维。

我没有再次尝试走路的想法,也没有想到外面走走的冲动。没有什么地方比被窝里更让我觉得安全的地方。我把被子裹得紧紧的,这样使我安心。以后的日子怎么过我没有认真地去想过,也想不明白。前面的路像是一片在黑夜中的汪洋大海,没有船只,没有灯塔,没有月光。只是一片无际的波涛汹涌的大海。正如二狗所说的,我们每人都是这片大海中一座冰山,一座孤岛,我害怕被淹没。

梦里,我变成了一条在寒风中的橡皮泥,硬得开始干裂。我随着寒风不停滚动在跌宕起伏的街道上,像是在坐过山车般地乐在其中。一觉醒来,动弹不得,我面带微笑,仿佛看见了锡林格勒上的日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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