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那热沙冷却(短篇小说)

2014-08-15 00:54江冬
文艺论坛 2014年5期
关键词:李欣姑妈母亲

○江冬

我跟李欣说话的时候,她总能找到事干。这次,她坐在镜子前抚弄她的头发。一开始它们整齐顺畅地披散着,其中的一缕从额头一侧斜出,被别在耳朵上形成一道优雅的弧——她端庄的发式因此透出几分调皮,人也显得可爱了几分。她盯着镜子里的自己,有时自信地微笑,有时又挑剔地皱起眉头,手不时抹一抹胸前衣服上并不存在的皱痕。她喜欢白色或黑色的上衣,这样更能衬出她皮肤的白皙;也喜欢系一条淡蓝色丝巾,时而偏左,时而偏右。我点起一根烟时,她朝我偏了下头,却没有完全偏过来,我知道她有点不高兴了——这没有关系,反正无论我做什么,她都不会高兴,除非我这时候起身,很干脆地走出门去。

她没有把不高兴挂在脸上,因此我怀着一丝侥幸继续坐着,并试图找到一个可以让她产生兴趣的话题。有一个瞬间,我以为我找到了,因为我看到她镜子中的脸突然笑了一下。但我马上意识到,那个笑与我无关,我刚才说的话一点也不好笑。于是有了短暂的停顿。为了缓和气氛,在吸了一口烟后,我故意发出几声咳嗽。透过烟雾,我看到她开始把头发弄乱,像对任何一处齐整都心怀不满似的。她漫长的造型之路又开始了。她让头发变化出各种样式,每一种都消耗了她足够多的精力和耐心,却都只维持了短暂的时间。我的耐性和她的一样好,只要她继续发出轻微短促的“嗯”“哦”作为回应,像一个个没有意义,却又很有必要的逗号或顿号,我便觉得说话还可以继续。有时候,我几乎还可以忽略她的存在,放弃试图让她倾听的努力,完全沉浸于随心所欲的独语之中。

在那些亲密的日子里,我以为她是很喜欢听我说话的。“你给我讲个故事”“不,我要听你讲个故事再睡”——她柔腻的声调,嘟着嘴唇的撒娇表情,我随时都可以清晰地回想起来。在那样的日子里,我笨拙的舌头变得灵巧。她能轻而易举地进入我所说的每一个情节,为之惊讶和叹息。有时她又变得安静,似乎离故事很远,离我很远,远如一片浮云。

她真的离我越来越远。一些故事还没有说完,更多的故事正在酝酿。她继续听着,可是我的声音出现了越来越多的停顿。有时我还推翻了先前的讲述,情节互相矛盾,她却毫不在意。

我父亲是一个木匠。当你见到他的俊秀仪容与优雅风范的时候,很难想象他只是一个木匠。他独自住在祖传的老屋里,那是一幢四合院。在南方,在那种偏僻的乡下,你是很难见到四合院的。他没有兄弟姐妹,父母,也就是我的爷爷奶奶,在他十几岁的时候就相继去世了。他跟我爷爷学的木匠活。我爷爷是一个奇人,在地主家庭里长大,读过很多书,后来家境衰落,为了生计,学了一手很好的木匠活,他还利用早年在书中学到的知识给人治病、写祭文、看相算命。他写得一手好字。但他一直到死,都没有改掉他早年沾染的少爷习气,年轻时拈花惹草、好酒,后来就是好赌。他死的时候只有四十来岁,由于长年的酗酒、熬夜,身体过早地干枯掉了。我奶奶,出自我们那儿另一户破落的地主家庭,美丽、勤劳,具有你能想得到的所有的传统美德,却因为一个浪荡子的拖累而心力交瘁,同时她还要把心血花在我父亲身上,以使他不致步入我爷爷的后尘。她死的时候骨瘦如柴,苍老得仿佛是她年龄的两倍。但她的心血没有白费,我父亲知书达理,温和稳重,他不仅继承了她美好的容貌,也继承了她善良的性情。

我父亲到二十四岁时仍未成亲。论长相、明事理,附近都少有人及得上,尤其讨人喜欢的是,他还有一门足够养家糊口的手艺。这当然引来很多女孩子对他的爱慕,也招惹有女孩子家的父母的喜欢。虽然是乡下,可还是有一些女孩子长得清秀可爱,可我父亲一个也没有看上。不过我怀疑这是因为他很害羞,不敢靠近他喜欢的女孩子。我奶奶老是把他往和我爷爷相反的方向教育,谁知道给他埋下了什么样的种子呢?事实上,我父亲确实很少和女孩子来往。他整天埋头在四合院的一间屋子里做家具,打好家具就送到镇上的家具店去。

也许你已经猜到,我接下来要说我的母亲了。我的母亲,我没有见到过,见到过,也只是在很小的时候,无法记忆。对于母亲,可以说我一无所知。我父亲从来不跟我说起她,而且,在我差不多刚刚知道每个人都应该有个母亲,可以向他提出疑问为什么我没有母亲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他在思念中死去。因为我母亲不告而别,他在焦灼的等待中得了病,病情一天比一天严重,终于在我四岁那年离我而去。我父亲是我母亲害死的,这世上的女人,没有一个可靠。当然,我奶奶是个例外。

“还有我!”

说到这里,李欣不满地撅着嘴。“你父母是怎么认识的?”

我不知道。我母亲的事情,只有姑妈跟我说过一点点。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有一次我父亲从镇上卖完家具回来,身后跟了一个女人,就是我的母亲。我母亲来历不明,说普通话,容貌秀丽,衣着大方得体,不像是个乡下女人。她在四合院里住了一年多点,几乎从不出门,生下我后没多久,她就悄悄地走了。我父亲很爱我母亲,他去镇上的次数更多了,因为他总是不停地给我母亲买东西。我还记得小时候家里的桌上、床头堆了一摞摞的书和杂志。我家里还有一台录音机,白色的,很简单的一个长方体,中间放磁带,两边是两个喇叭。抽屉里装满了磁带。我觉得自己还是有点音乐细胞的,说不定得自母亲的遗传,或者是还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听得多,这方面的胎教比较好。我不恨我母亲,我一点也不了解她,她对于我来说,完全是一个陌生人,对于一个陌生人,我为什么要去恨?我经常会梦见她,这很奇怪,梦里边她的样子非常清晰,可是一醒来我就什么也不记得了。如果她还活着,也许某一天就会来找我。我希望有那么一天,那样我就可以比较一下,她是不是我梦到过的样子。我别无所求。我不缺少母爱,姑妈对我很好,她就是我的母亲。

说这些的时候,李欣缩在我的怀里。后来她把手臂从我脖子处绕过去,再后来,右手还轻轻地拍起我的肩膀。她是第一个这么拍我的人。我感到的不是幸福而是羞愧。

“姑妈说的也可能不是真的,她也是从别人那听来的。这样的事情太奇怪,怎么可能会发生在我父母身上?你信吗?反正我是不太相信。”

李欣坚定地说,她信。

我跟李欣说,我四岁的时候被一个男人领到了姑妈那里。我已经忘了那个男人是谁。我只记得我趴在他的肩膀上睡了一觉。他把我拍醒后,我就发现自己到了一家饮食店的门口。我很快被里边的香味吸引,不觉走到了一个煮东西的大锅前,流出了口水和鼻涕。这时店里马上跑出来一个女人,用毛巾把我的脸擦干净。她肯定还对我做了许多别的事情,但我的记忆里,只留下了她把我抱起,喂我吃了一碗饺子。那一碗美妙的饺子,我永远都不会忘记。

从此,我过上了没有饥饿的日子。

姑妈那时三十多岁,没有子女。她领养了我,但不让我叫她妈,而是叫姑妈。姑妈吃住都在店里,除了春节那几天,几乎没有一日闲暇。她也几乎腾不出手来照顾我,还好我早已习惯了不被人照顾。但我被很多人抱过、亲过。他们是那些来饮食店吃东西的常客、过路的司机、来卖米和菜的农民。他们为了讨好姑妈而把我当作宝贝。不过,也许是我小时候确实长得很可爱,我多少为姑妈带来了一些欢笑与虚荣。

姑妈的老公,我姑父,看起来比姑妈年轻很多。他幽默风趣,喜欢喝酒。他用饮食店里的潲水在家喂了好几头猪,每天骑着摩托车往返于两地之间。他对我没有姑妈那么好,或许,任何一个正常的家庭里也都是这样,母亲总是会对子女亲密、疼爱一些。

我在火车上认识了李欣。在硬座车厢里,她坐在我对面。坐在她边上的是个爱讲笑话的中年男人,看样子像个业务员。他把附近的人都逗得哈哈大笑,自己却一本正经。李欣笑起来的时候总要掩着嘴巴,有一次她的手慢了点,我看到了她牙根处原来有几点小小的黑斑。她还喜欢把小腿微微往上翘,注意它们的人就会发现它们的优美、修长。她穿着一双平底白色运动鞋,鞋带打得很精致,如两只白蝴蝶。也许是感觉到我在看她,她把脸偏向窗外,这样我就还看到她耳朵上有耳洞,没有戴耳环。

我一直考虑着怎样才能跟她说话。我是多么羡慕那个谈笑风生的中年人,他可以轻轻松松地跟任何陌生人交谈。他突然喊我兄弟,我一惊,却没有丝毫的反感。他喊得那么自然、亲切,好像我们已经认识了大半辈子。这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他问我是不是去c城,我说是的。接着他就说起他在c城的一些趣事来。他提及一些地名,偶尔需要我的佐证,我全都说是的。其实,我对C城一点也不熟悉。

C城站快到的时候,我站起来做好下车的准备。令我感到惊喜的是,李欣也站了起来。她没有我推测的那么高,只是腿长。后来我们都站在了过道里。在c城下车的人很多,人挨得很紧,李欣的一侧身子和我的贴在一起,我闻到她身上有淡淡的香水味。

下车后我一直走在她旁边,周围轰隆隆的箱子轱辘声把我的心震得很乱。眼看要到出口了,我心一横,猛地朝她靠过去。她受了惊吓似的往旁边一闪。

“你去哪啊?”我颤抖着问。

“烈士陵园。”

我不知道烈士陵园在哪里,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一阵尴尬的沉默后,我说想和她联系,不知她可不可以告诉我电话号码。

她没有回应,垂着头快步往前走。我想我肯定失败了,恨自己太鲁莽,也许我应该先跟她说点别的。

李欣说,我一点也没有自己说的那么害羞。你在火车上显得那么冷漠、深沉,对人爱理不理的,那样子,感觉——哈哈,就像一个杀手!你那么突然朝我冲过来,又问我去哪,还跟我要电话号码,把我吓了个半死!不过后来我一回头,见你还傻在那里,那么失望的样子,我又觉得你有点可爱起来。在站牌下的时候,我是故意在那里等着你的,谁知你见了我,又摆起火车上的那张臭脸来,真把我气死了。

“那你怎么还把电话告诉我?”

“看你可怜呗。”

我打电话给李欣,她要我在烈士陵园的西门等她。烈士陵园我是第一次去,到了那儿,见眼前是一座牌坊状的石头大门,正中间有“烈士陵园”几个字。门后是一段百来级的台阶,直通一座高塔。我在附近转了下,确定是西门后,就在门口站着。天正在变黑,四处的灯光逐渐亮起。进出陵园的人很多,我的目光主要集中在那些手挽手的情侣身上,想象着自己与李欣也像他们那个样子。

等了十几分钟,李欣仍没有出现。我的想象开始变得虚弱,眼中所见的一切逐渐清晰起来。门口传达室里有个年轻的保安,他像我一样无所事事,隔一小会就看一下我。有一次,他朝我这边看过来时,视线明显有了偏移,之后便一动不动。我忍不住也朝他盯着的地方看去,原来是一个女孩朝我这边走了过来。我也盯着她看,直到她的脸进入了一圈明亮的白色灯光,我才认出来她就是李欣。

“等久了吧,不好意思啊。”她穿着与火车上时不同的衣服,化了淡妆,发型也变了,而且还穿了高跟鞋。我看了眼她那从高跟凉鞋里露出的脚趾,她也跟着往下看,不自觉地缩了下脚。

“我才来了一小会。”

我说我还没进过烈士陵园。李欣有点惊讶,她还以为我在C城很多年了。那我带你逛一圈吧,她说。

进去后,门边有一个小广场,一些人正在里边跳舞。音乐的节奏很欢快,李欣跟着轻轻哼了起来。你会跳舞吗?她问。不会,你呢?我会点恰恰,说着身子就小幅度地动了几下。沿着陵园贴墙的路走,灯光时明时暗,周围随时都有可能冒出人来,有时见附近一个人也没有,却突然从一棵树后,或者一丛植物旁的椅子上响起说话声。我和李欣间的距离时疏时密,挨得近的时候,我又闻到了她身上的香水味。我想一直那么挨着,可同时又告诫自己,不可以太鲁莽。我们先说起火车上的那个中年男子,我说他口才很好。她说是啊,语气平淡。除了她有时指点我烈士陵园里的一些风景和植物品种,大多时候,都是我在找话题。但任何一个话题都只聊了三言两语。我知道,说话不是我的特长。才走了一小会,我就觉得有点累了。

我建议去一张长椅上坐坐。那儿差不多是在两盏路灯的正中间,光线比较暗。坐下后,我决心不先开口说话,就点起一根烟来。沉默随着烟头的光亮向前推进,我有种感觉,似乎等手中的那支烟抽完,我和李欣就要道一声再见,立刻返回各自的住处,从此再也不联系。我已经做好准备,等着那一刻的到来,甚至想到了分开后,我还可以回家做点什么事情。

“你很喜欢抽烟么?”

还好,李欣终于先说话了。

“无所谓,抽不抽都无所谓。”

“那你干吗要抽?”

“无所谓嘛。”

接着又是一阵沉默。抽完了烟,我觉得精神好了些,见李欣坐得离我比较远,就壮着胆子往她那边挪了挪。

她看了我一眼,马上又把头偏向相反的方向。我发觉她有点紧张,心里一阵高兴,就果断地把手搭上了她的肩膀。

“你干吗!”她想把我的手甩掉,我干脆把她的整个肩膀搂住。“你别这样。”她用手来掰我的手,可是我不放。

后来李欣老说我是个流氓,我没有反驳,这样每当我在她身上采取某些行动,她想要抵抗时,我就名正言顺地说:我是个流氓嘛。

李欣有一个完整的家庭。她说她父亲是开车的,自家买了辆货车,母亲是小学教师。她是家里的独生女,从小备受宠爱。哈哈,你想象不到吧,我爸妈都很胖,她说,我家有肥胖遗传基因,再过几年,我也会变胖的,腰有这么粗。她在她的细腰上比划了一下,与其说是自嘲,不如说是自夸。到时候你不能嫌弃我,反正不管怎样,我是赖定你了。

我姑妈开的店叫“凤仪饮食店”,因为她名字叫凤仪。她有两个弟兄,还有两个姐妹,她在家里边排老三。她的姐妹我也叫她们姑妈,弟兄则叫舅舅。我有五个表兄表姐,最小的那个表兄也比我大三岁。他们小的时候常来店里玩,尤其是放暑假的时候。我记得五岁的时候,我最大的表哥,当年应该是十七八岁了,带着我去河里游泳。那是我第一次下河。他还用自行车带我,尽管我常坐姑父的摩托车,但坐自行车就从来没有过。我喜欢那个表哥,也许是因为他比我大很多,也许是因为他人好,只有他一个人不跟我争东西。其他的人,不但跟我争,争赢了还要说我不是他们家里的人。和我争,他们没有不赢的,一来他们比我大,二来姑妈也不大劝阻,否则那些小孩回家跟自己的父母一说,就会闹出很多是非。当然,待他们一走,姑妈会把东西都补偿给我,甚至给我买来更多的东西。我最怕的日子就是过春节,因为那几天姑妈会带我回她娘家。被一帮孩子欺负是必然的,此外,就是那些大人,也经常拿我开玩笑。他们说,呀,你就是捡来的那个?你怎么没改姓呢?即使是姑妈在场,他们也毫无顾忌。还小的时候,我哭闹着不去那边,但姑妈总能把我哄住,再大点,姑妈哄不了我了,姑父就会出面,他对我可没那么仁慈,说上几句如果我还不听,他就会把我当件货物似的捆到摩托车上,我哭上一路,到了那边时也就哭累了。你不要觉得我可怜,不,我的童年过得很快乐,也就是那么几天不大好过。街上的小孩子很多,我们玩各种游戏,没有谁会欺负我,因为我比他们都有钱。姑妈常给我零钱用,而且店里边还很容易捡到钱,顾客丢的,姑妈随手乱放的。小时候,我感觉自己就是个大富豪。

李欣穿上高跟鞋后和我差不多高,我们走在路上,她总是把手插在我的臂弯里,身子朝我这边倾斜。我几乎是扶着她往前走。路上碰到乞丐时,如果身上有零钱,我都会给点。她说我很善良,我说这不是善不善良的问题,现在,那点零钱对我来说无所谓,但当一个人山穷水尽的时候,就会觉得一两块钱也很重要,可以吃一顿饭,甚至救一条命。想到这个,如果在可以给的时候不给,我会觉得心里不安,因为,我受过他人太多的恩惠。你是说你姑妈么?李欣问。我点点头。

李欣喜欢小孩,见到了总要去逗一逗,摸一摸。她问我喜不喜欢小孩,我说喜欢。那你以后想要男孩还是女孩?我说随便。她非要我选一个,我说女孩。为什么?因为我想小孩长得像你,像你那样的漂亮,像你那样的快乐、幸福。那好,我们以后就生个女儿吧,她高兴地说。

李欣喜欢我抱着她睡。开始是正面相对,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她把双手挤在胸前,全身缩着如一只小猫。她没多久就睡意朦胧,半梦半醒中,为了睡得更舒服一些,会翻一下身,背部紧贴着我,还不忘把我的一只手抓住,覆在她的肚皮上。这样她很快就进入了深沉的梦乡。这时候我就轻轻地把手抽出来,再翻过身去。和人紧挨着,我无法入睡,更不用说拥抱。李欣说我有点神经过敏,我说是啊,我父亲生前也有点,说不定是遗传。她问我可不可以治,我说没法治,只能调节——不过,看着你我就觉得很安心。李欣睡着后,我常盯着她看。睡梦中的她,总是一种仿佛被人抱着的姿势,楚楚可怜,温柔平静。

如果一时睡不着,她就要我给她讲故事。在我的故事里,我姑妈的形象很感人。她说很想见见她,何况,她作为我的养母,她无论如何是要见的。我说好的,但她真的打算去买车票,要跟我一块回家时,我就找出各种理由来推脱掉。

我没有跟李欣说的是,自从领养了我后,姑妈那家饮食店的效益每况愈下。她觉得是我给她带去了霉运,经常骂我是个扫把星。事实却是,街上的饮食店逐渐多了起来,分走了她的生意。物价上涨,卖的价钱却很难提上去。好在她开的店位置好,在车站旁边,而且多年来口碑一直不差,熟客多,管理的人也照顾。

我很小就习惯了偷她的钱,拿去讨好或收买别的小孩。她的钱主要放在店里的收银柜、店里床铺的枕头下,以及家中的箱子里。收银柜里的最好偷,她接到顾客的钱后就往里边扔。那儿经常敞开着,只要她离开了店里,我就可以轻轻松松地偷到,而且偷了后她还很难发觉。不过那里边的多是散钱,最大的面额也只有十块。枕头下的钱也不难偷,多是十块的整票,偶尔一百块的也有。大的我不敢偷,顶多偷一两张十块的。这两个地方偷的钱已经足够我花了。发现家里的那个箱子里有钱,完全是一种偶然。因为她的疏忽,那次箱子上的锁没有锁好,我只碰了一下,它就弹开了。因为好奇我打开了箱子,里边躺着一叠百元大钞和一张鲜艳的存折,我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没有动那叠钞票,只是把存折翻开来看了一下。那上边有很多次存钱的记录,最后边的那个总数十分庞大,吓得我赶紧把存折扔下,如扔掉一块烧红了的铁。

偷钱的次数多得我无法记数,姑妈一直浑然不觉。我时常觉得小时候我有一种偷东西的天赋,对人的行动规律的掌握,对周围状况的警觉,得手前沉着冷静,得手后不动声色,以及如何不露痕迹,一点一点地把钱用掉。如果票额比较大,我会先找个远点的地方买点东西把钱化开,多是一包奶糖,一瓶罐头,被问及时,就说是家里叫买的。因此我的口袋里经常有奶糖哗哗作响,姑妈问时,我就说别人给的。她认识的人多,有人给我糖吃,一点也不奇怪。

我被发现了,并不是由于我自己的疏忽。那些我给他们钱的孩子,拿着钱大摇大摆去打牙祭时,有一个被他的家长发现了。她以为是她的钱被偷了,不由分说就把那个家伙揍了一顿,然后才问他偷了她多少钱。他一直哭着说钱是我给的,但她不信,他说可以去找我对质,她就拖着他来找我了。在事实面前,我无法抵赖。那个女人显然忘了我带给她儿子的实惠,她狠狠地对姑妈说:你养了头白眼狼。

那天晚上,我跪在杉粒子上。跪之前,姑妈要我回想究竟偷了她多少钱,我给她报个数,将来是要还的。可是我怎么也想不起来,后来就躺在地上睡着了。

钱一多男人就会变坏,我不想你有很多钱。你以后要是有了钱,我就搬张板凳坐在大街上,来一个人给一张,哈哈,到时候你别心疼。李欣唯一对我不满意的地方,就是我不能给她一间房子。一间完完全全属于我们自己的房子。她说,我不用太多,也不用太大,哪怕只有一小间,只要是我自己的,我就会把它布置得漂漂亮亮,像一个童话世界。可是我的房子是租来的,只有一间,而且真的很小。所以李欣懒得去打理它,任地板上沾满污迹,任床铺和桌上乱糟糟的。她懒洋洋地指挥我去整理,她只整理她自己。但这并不表明她很懒惰。她的衣服洗得比谁都干净,为了做一顿饭,她可以忙上好几个小时。小到系鞋带,她都认真仔细。她上班从来不迟到,即使前一天玩得很晚,早上也能按时起来。而我是一个懒惰的人,得过且过。李欣说我没出息。“是啊,这样我就不会成为一个有钱人,你可以放心了。”——“可是,我也不能跟你过苦日子啊。”

我还跟李欣说过我们镇上一个丑陋妻子与英俊丈夫的故事。妻子,之前还是个未婚女人,比较有钱,自己开了家服装店。她的丈夫,早年参了军,后来退了伍。他在部队是开车的,可是回到贫穷的老家,没有车子给他开。他也不愿去给人当司机,更不愿下地种田,于是每天抹上摩丝,穿着笔挺的军装去镇上晃荡,希望被一个有钱又漂亮的女人相中。相中他的女人倒是不少,可要么不是没钱,就是没貌,或者干脆两样都没有。在家里边呆得脚底发凉,在镇上又被人指得脊梁冒汗,情急之下,他最终选择了那个开服装店的丑女人。丑女人高兴坏了,把他当皇帝伺候,但为了防止他外出风流,便把钱袋捂得紧紧的,除了基本开销,不给男人一个闲钱。因为男人忘不了在部队开车的日子,所以好歹给他买了辆摩托。在女人面前,男人既想摆架子又摆不起架子,窝窝囊囊地过了十几年。他换了三辆摩托,一辆比一辆气派,身边的女人却越来越丑。他自己的变化倒不大明显,除了因为喝酒太多,脸比正常人要红一些,怎么看都仍然是个仪表不凡的人物。其实,他暗地里是有情人的,凭着他的相貌,不需要有钱,依然有女人投怀送抱。有多少个我不知道,最后那一个却尽人皆知。因为她,他和丑女人撕破了脸。他那个情人是我们镇上工商所里的副所长,三十多岁,寡妇,相貌虽不怎么好,可总比丑女人好些。男人提出要离婚,丑女人说,好,过几天有空了就去派出所。可是过了几天,已经搬到寡妇那去住的男人又低着头回到了丑女人那里。丑女人不知弄了什么手段,使得寡妇和男人翻了脸。隔了一阵子,寡妇还被调到别的镇去了。

我没有跟李欣说,这个,基本上就是我姑妈跟姑父的故事。

我姑父,那个曾经英武不凡的军人,一点也不喜欢我。是他不让我把姑妈叫妈。因此,我就不能管他叫爸。他也不让我随他姓。我唯一能令他高兴的,就是他随时可以笑眯眯地对着我说:你这个野种。他从寡妇那儿回到家里后,我就听人说,他阳痿了。这一点无从考证,我只知道,他从此完全放下了派头,对姑妈言听计从。他每天除了回家喂两次猪,别的时间全呆在店里,睡觉也是和姑妈一块,在店里的那张床上。他似乎一下子变成了一个可爱的人物,无论是喝酒,还是与人说话时,一张通红的脸,永远都是笑眯眯的。

房子在六楼,没有电梯,每次爬上来,李欣都说累死了,把鞋子(她经常穿高跟鞋)一脱,要我给她揉脚。租房子的时候,中介问我想要哪个区位的房子,我说随便,但一定要安静,而且楼层不能太低。她带我来这里,打开房门后,她指着里边仅有的一张铁架子床说,这个有点坏了,你要换的话得跟房东商量,多加点钱。我走过去摇了一下,它很脆弱地吱呀起来。房子不是都得配个床的吗?我问。是啊,配了床,房租就得多点,这个房子没算床的钱。我走到窗前,拉开窗子,见最近的那栋楼隔着二三十米,那栋楼之后就是树木蓊郁的烈士陵园,零星的鸟鸣隐隐传过来。我又看了一下卫生间,里边有一张砌起来的台子,上方的墙面一团乌黑,显然是油烟熏的。这里可以做饭,中介说。我又返回房中,摸了摸床。可以要房东换个床,加个二十来块每月,你要是不想,我再带你去看别的房子。不用了。这个床可以搬走吗?我自己再去买一个来。可以可以,我马上打电话给房东,叫人来拖。

我领着李欣走进房子时,她先皱了下眉头,说真小。见到我买的那张床,她又一声惊呼,好大啊!它几乎占了房间的二分之一。床很结实,外表也算美观,我说只花了一百块钱。她说床买得好,我嘿嘿一笑,说别的可以不好,就是床不能不好。她笑着骂了声流氓。当晚,她就从附近的公司宿舍里搬了过来。

我以为,周末是完全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我们在周六睡到中午,起床后去外边吃饭,然后逛一个下午的街,如果有兴致的话,就买了菜回家做晚饭。我买了个电磁炉。吃完饭,我们就去烈士陵园里边散步,像里边的任何一对情侣一样打闹、拥抱、接吻。偶尔,也去附近的电影院看场电影。星期天我们整天都缩在家里,在电脑上看电视剧和电影。李欣喜欢偶像剧,我喜欢武侠,但不管看什么,都是一块看。在家里边做饭吃,从洗菜到洗碗,几乎都是李欣一个人承包,我要帮忙,她说怕我弄不干净。

几个星期之后,李欣开始在家里邀请她的朋友,偶尔也出去赴朋友的邀请。

“你不喜欢我那些朋友么?”

“不是。”

“那你怎么老板着张脸?”

“对不熟的人我一向这样。”

李欣和她的那些朋友说话的时候,我很少插话。不可否认,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越来越厌倦。李欣隔一会儿就朝我瞟过来,观察一下我的表情。我觉得这样对她和对我都很累,她的朋友走后,就对她说不用那么看我,我没什么的,你就当我不存在好了。她认为我说的是气话。我不知道还可以说些什么。

某一天李欣突然说要回家一趟。我问她回家干吗。她嘻嘻一笑说,你别问。我真的不问了,她就不时地用话撩我,很想让我问下去似的,于是我便再问她到底回家做什么。

“你不许生气。”她撅起嘴,很严肃地说。

“好的。”

“我爸妈要我回去相亲——”她观察了下我的表情,“你生气了。”

“没有。”

“还说没有,你自己照照镜子。”

事情就是,李欣的父母不知道我的存在,为李欣操起了心。李欣回绝了好几次了,可这次,那边说无论如何也要她回去。“我就回去随便敷衍一下,如果有机会,我就跟我爸妈说一下你,可是,我担心他们不会同意,你什么也没有。”

李欣果然很快就回来了。我问她对那个人有什么感觉,她说除了我,她对谁都没感觉。

每当我跟李欣说我们的生活完全被她的那些朋友打乱了,她总是说,一个人除了爱情,还应该有友谊,我也可以试着去和她的朋友们交朋友,那样,我们之间的爱情就会更加牢固。我说我只要她一个人就够了。我想带着她去一个人烟稀少的地方,找一份普通的工作,过简简单单的生活。比如,我们可以去某一个乡下小镇,我可以做一个中学教师,她呢,可以做幼儿园的阿姨,反正她那么喜欢小孩子。每天下了班,我们就回家一块做饭,吃完饭去散步,看电影。节假日的时候,我们可以在乡间四处逛逛,在山清水秀的环境里,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没有纷扰,没有挂碍,多好。她睁着一双大眼看着我说,那好,我们就去你姑妈的那个小镇吧。我说也可以去别的啊,不一定要去那一个。我以为在这世界上没有比那儿更纷扰的地方了。可李欣说,那样我们还可以照顾你姑妈呢。

我始终无法跟李欣的那些朋友亲热起来。她要我改变自己,争取一个好的前程,我叫她不用替我操心。我们开始吵架,不吵架,也偶尔斗气。她故意跟朋友交往得更加频繁,尤其是那些男性朋友,我在场的时候,她还会和他们显得更加亲密。她在我们的小房子里和他们大喊大叫,偶尔朝我望过来,也是一副挑衅的神气。很多时候,我选择了回避,一个人去某个地方喝酒,或者在烈士陵园里边乱走。

李欣回家的次数逐渐多了起来。她一开始说,烦死了,她一点也不想回去,可是爸妈老是给她张罗,不回又怕他们伤心。后来她就说在这个世界上,还是爸妈待她最好,在家里边很温暖。再后来,她就什么也不说了,甚至也不跟我说一下相亲的结果,不问我一个人周末在家怎么过。

我的周末一点也不好过。通常,睡到头发晕的时候我就爬起来,懒得下楼去吃饭,吃点饼干面包或下点面条,没完没了地看武侠剧,看过的再重看一遍。什么也不想做的时候,我就在窗前坐到太阳西落,想着李欣,想着过去的事情,周围一点点黑下来。门口任何一点动静,我都以为是李欣回来了。

那天睡觉时,我往里边翻了下身,那个李欣常躺的地方空荡荡的。我感觉身下有样东西硌着,摸过去,原来是李欣的戒指,我给她买的戒指。一瞬间,我全身的血变得冰凉。我感觉李欣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回来后,过了两三天,似乎一点也没发觉手上的戒指不见了。我忍不住,终于对她说你的戒指呢?她抬起手,啊了一声,之后漫不经心地说,不见了,我找过,可是没找到。我把戒指掏出来,她一笑,重新戴上,还说,她再也不会把它弄丢了。

我说话的时候,她在房子里走来走去,好像有忙不完的事情;坐下来后,又总是捧着一本书。

其实,我早已和姑妈断绝了关系,并且再也不想去见她。我一直想离开小镇,很早就想了。十四岁那年,我决定付诸行动。那时候,我觉得我以后做什么都可以,而且什么都可以做好。那时候,我的血是热的。我把自己的东西打成了一个大包。这样子说,我有点不好意思,因为所谓我自己的东西,全都是姑妈给我买的。我欠她太多,但我不想要一个对我忽冷忽热的养母,对我好时,她把我当心肝宝贝,可这个时候我一点也不快乐,我知道,这样的情绪姑妈不会维持很长,一旦她心情不好,往往就拿我当出气筒,那样的情景,我现在一想起都还会发抖。她的脸在愤怒中扭曲,眼睛狠狠地瞪着我,仿佛她的一切不幸都是由我一手造成的。我承认,我的性格是有点像她,可是我在努力改变,尤其是遇上你之后。你让我感到安宁,这种安宁,我以前从来都没有体验过。我觉得你可以依靠,尽管我是个男人,但对你说这样的话,我一点也不感到羞愧。

李欣轻轻地“哦”了一声。

在一阵长长的沉默中,我希望李欣能对我刚才说的话有所反应。她会做出惊讶的样子,埋怨自己刚才太忙,一时没怎么听清。哦,原来是这样。她将整理中的头发随便一卷,走过来,扑进我的怀里,一会儿后,她的手臂就绕过我的脖子,在我的肩头轻轻地拍打。

我没有再说下去,我知道一切都已无可挽回。就像我十四岁那年,姑妈冷冷地对我说,你走了,就不要再回来,你这个白眼狼,你死在外边我也不会给你收尸。当我真的登上了汽车,车子已经开动之后,我从玻璃窗口看到了情不自禁跟在汽车旁边跑起来的姑妈,一切都无可挽回。

我坐着汽车来到了一座陌生的城市。我开始在城市里打流,过了一段苦日子。还好,我遇到了一些好心人,在他们的支助下,我读完了初中、高中,最后还考上了一所三流大学。我没有走上一条杀人放火的犯罪道路,这是我的运气。这个社会终于把我培养成了一个正人君子:胆小、害羞、不善言谈交际,内心充满了黑暗。

李欣说她要走,回家去,再也不回来了。我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什么时候走,我可以送你。不用,有朋友送。

李欣带走了她所有的东西,包括我买给她的那枚戒指。我不知道她走的时候是否把它戴在手上。但这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后来,我在一本书里边发现了我跟她的一张合影,那是我们唯一的一张合影,她大概把它用来做书签。那张照片是她离开之前不久照的,我还记得照相那天的情景。我们一块去动物园,天气有点热,去年,我们认识的那天,就是这样的闷热天气。在一个小广场上,我们看到了两匹骆驼,小小的,如两匹小马,棕色的毛,被梳洗得整洁干净。它们站在一个用砖头围起来的沙坑里,烈日下,不像周围的人类那般无精打采。李欣走过去拉了拉牵着一匹骆驼的缰绳,问我以前见过骆驼没有,我说没有,她说她也是。这时一个脖子上挂着相机的人突然冒了出来,问我们要不要跟骆驼合个影,我看向李欣,她说随便。我就说,那就照一个吧。照相师马上退了几步,对我们喊道,好啰,对,靠近点,对,对,笑一个。

照片上的我没有笑。一匹骆驼的头朝我们这边偏过来,那是一张古板的,毫无表情的脸。另一匹骆驼的头没有被照出来,从脖子那儿被切了去。阳光太强烈,李欣的眉头皱了起来,嘴巴则弯出一个弧度。她做了个简单的发式,所有的头发二八分,干净利落,看起来很清爽。她的苹果脸白皙、清秀,右侧有因头发的遮挡而形成的一小片阴影。我久久地凝视着照片中的她,越看越觉得,她不是在笑,几乎,那是一个仿佛随时都会哭出声来的表情。

我父亲是个木匠,住在祖传的四合院里。他母亲早逝,他在父亲的暴力中长大。十八岁那年,他父亲也去世了。他以给人打家具为生。他送到镇上家具店去的那些家具,木材全都是他从山里偷回来的。附近的人全都知道,可是谁也不敢制止,否则他会抡起一把斧子,什么都敢劈。有一次,他带着我去给人打家具,我们吃住都在那户人家。活干完了,他跟主人要工钱,主人说,你去年砍了我家的两棵杉树,就把那作为工钱吧。父亲一声没吭,抡起斧子冲到新打的那几件家具面前,稀里哗啦一阵乱砍,那家人气得一阵乱骂,可谁也不敢靠近。砍完了,父亲还抱走一堆被砍坏的家具回家当柴烧。

我不知道我母亲是谁。只有当村里的小孩追着打骂我的时候,我才从他们的口中得知,我母亲跟人跑掉了。我母亲是应该跑掉,我也想跑掉。在挨了父亲的一顿狠揍之后,好几次我都跑到了山里边去,可是天一黑,因为害怕,我又回到了家中。我不见了,父亲一点都不担心,他唯一记挂的就是他的酒瓶,还有隔一小段时间就去镇上一次。有时他也带着我去。他通常把我扔在一张农贸市场的水泥台子上,说过会就回来,然后吹着口哨笑嘻嘻地走了。我知道他会走进一栋临街的楼房开在后边的一个小门,那门上挂着一个粉红色的招牌。等待了一阵后,他出来了,脸上没有了进去前的那种喜色与红润。他走到我身边,冷冷地说,你还在啊,走吧。

我父亲死的时候,身上散发出一股浓烈的硫磺气味。他烂掉了,没死之前,他就已经烂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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