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记忆的书写和回顾性叙事的选择——论废名的早期小说创作

2014-08-15 00:48张学敏张继红
天水师范学院学报 2014年4期
关键词:柚子叙述者书写

张学敏,张继红

(天水师范学院 文学与文化传播学院,甘肃 天水 741001)

回忆童年生活和经历,构成了废名早期小说的重要母题来源之一,在他的小说中潜隐着挥之不去的或酸涩或忧伤或甜蜜的童年情结。弗洛伊德认为自我是“每一场白日梦和每一篇故事的主角。”而“一篇创见性作品像一场白日梦一样,是童年时代曾做过的游戏的继续和代替物。”[1]废名的田园小说《柚子》、《我的邻居》、《阿妹》、《鹧鸪》、《竹林的故事》、《桃园》等,正如一个个清爽新异的白日梦,梦的主角无一例外是“我”。《桥》以小林为故事的主角,小说上部写童年的小林,下部写成年的小林,其人生历程可谓是废名童年时代所做的游戏的继续或代替。就连那些评论界不大关注的知识分子题材的小说《病人》、《半年》、《去乡》、《卜居》、《我的心》等,若和上述田园小说放在一起考察,亦会非常清晰地呈现出废名自己由童年到青年的成长经历和生命体验。其间夹杂着清新宜人的田园感受,懵懂的爱情觉醒,纯真无暇的童心童趣,读书的喜悦与无奈,去异地求学的艰辛与坎坷,旅途的寂寞与困顿,病中的落寞与感伤等等,这些文本清晰地勾勒出废名本人的人生履历与情感。因而废名的早期小说无不是他童年记忆的书写,其中烙有深深的童年印痕。这一题材选择无疑影响到其此类小说多选择回顾性叙事视角讲述故事,这也就注定了废名的小说具有浓厚的主观色彩,在此意义上,童年经验的呈现对其艺术风格的形成有着直接的影响。

一、童年经验的书写

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上,鲁迅先生可谓这一书写传统的缔造者,他的《兔和猫》、《社戏》、甚至《故乡》中的回忆片段等,无疑引领了这一书写传统,他之后现代小说作家纷纷仿效,而萧乾、萧红的书写表现尤甚。萧乾说过:“初提笔喜写孩提回忆及人之常情。抓不到现实时,往昔的回忆是智囊中最便当的法宝。”[2]其实这也是创作者刚开始比较普遍性的一种创作初始状态。而初登文坛的废名也倾心于童年经验的书写,这一选择使其早期小说创作呈现出明晰的个性特征。

1.儿童是故事的主角

废名的小说描写普通人的平凡人生,而且喜欢聚焦于普通人中的弱势群体——儿童。考察废名早期的小说,其中大都以儿童为故事的主角,像《柚子》、《我的邻居》、《鹧鸪》、《初恋》、《阿妹》、《竹林的故事》、《小五放牛》、《毛儿的爸爸》、《桃园》等,而为废名带来很大声誉的长篇《桥》,其上部完全写幼时的小林、琴子的童稚故事。此类作品书写孩子的感觉和心理,通过儿童反观社会黑暗、民生多艰的世情人境,增添了震撼人心的深度与厚度。《阿妹》中的小阿妹的世界孤独、寂寞与压抑,在父亲眼中她没获得任何的尊重和关爱,没有被当做具有独立人格的儿女平等对待,然而她善良、以纯洁无暇的童心去抚慰温暖家人,对别人表现出真切的同情和爱。《竹林的故事》中的三姑娘,从小到大,内心一派澄明通透。父亲在世之时,嬉戏于青草绿竹之间,带给父母无限的天伦之乐;父亲的离世,无形中强迫其长大,但她依然纯真淑静,乖巧懂事地帮衬母亲,就是平常卖菜,“三姑娘的白菜原是这样好,隔夜没有浸水,煮起来比别人的多,吃起来比别人的甜了。”[3]再看《桃园》里的阿毛,她常年清寂地守护在父亲的桃园,虽说家境贫寒,可依然善待生命中相遇的每一个人,当尼姑路过桃园时,她“捧出了三个红桃。阿毛只可惜自己上不了树到树上去摘!”[3]的确,三姑娘和阿毛等人的心性与行为,皆构成了极致之美。她们身上本真的天性,一方面体现了废名呼唤保持儿童的自然天性的美好的预想;另一方面,在她们本真的生命形态之下,蕴含着废名对典型生命形态建构的理想诉求。而《小五放牛》用儿童小五的眼光透视成人世界,由于孩子对功利化的成人世界的无知和隔膜,对成人世界始终保持着距离,于是毛妈妈和王胖子之间的暧昧和脏污就一如飞燕掠过水面荡起浅浅的涟漪,而正是在这清浅的波动中让人初识其下潜藏的世俗和流弊。乡土世界里也有屈辱,也会包脓养疮,并非一方净土。

那么,废名在其小说中为什么倾情于书写儿童呢?究其原因,其一是选择儿童作为故事的主角,书写童心,从对阿妹、阿毛、三姑娘等生与死的关注,体现了对生命的珍惜与重视,关爱与悲悯。因为儿童是每一个人的人生的开端,所以儿童的心灵善良美好、天真纯洁、幻想空灵,在儿童身上体现着人的自然天性和最本真的状态。儿童没有被世俗的雾障遮蔽,不受任何文化和意识形态的浸染,没有既定的陈规,因而纯洁、善良、天真、无邪,能挖掘人情人性中最为美好的亮点,发现事情的真相,洞察生命存在的本质,透析人性的弱质,逼视人间的残忍与不公。其二,选择儿童,也是废名感知、认识与表现世界的方式之一,体现着废名的情感判断、价值取向、人生态度和审美方式。由于儿童眼中看到的是一个诗性的世界,契合废名诗意美的审美追求,更增加了作品的韵味和情致,使作品呈现出较为丰富的原生态社会情状,生动、逼真、稚拙有趣、真实可信,凸显了童真美,达到了一种诗意美的同时,产生了一种“间离效果”。

我们认为,童时的经历和体验以无意识的方式沉淀在他的心灵深处,废名用自己的心灵和生命体验进行的创作,体现了他对儿童的生存状态与命运的深深忧虑与悲悯,对儿童独立人格与价值的呵护与珍视,对人类生存命题的独特思考与审视。

2.过去时间形态的题材

废名早期的小说,大都写对往昔生活的回忆。其中以描写故乡古朴悲凉人生为素材的如《柚子》、《我的邻居》、《初恋》、《阿妹》等;还有对自己早年清寂落寞的读书和漂泊生活回忆的如《病人》、《半年》、《去乡》、《卜居》、《枣》、《我的心》等,我们发现此类作品中题材摄取具有鲜明的过去时特点——即小说所描述的事件的轮廓是已经过去的事情,内在时间结构是过去完成的过程。废名总是把自己的文本世界安置在一个过去的时间形态中,将小说作为展示自己过去、重构未来理想的对象。

废名小说中选择的题材基本上都是具有古朴而又原始单纯倾向的濒临消亡的人和事。如有道德标本风范的“菱荡世界”(《菱荡》),可看做是典型生命栖居之地的“史家庄”(《桥》),满盛本真生命形态的“桃园”(《桃园》),还有穿梭其间的人伦乐园“岳家湾”(《柚子》)等。这些清雅世界在中国被裹挟进现代化的途程中,已逐渐退隐进传统的前尘旧梦中,那些流动在其间的鲜活而又清俊的生命,也已经向世界黯然谢幕,而废名却执着地牵引着三姑娘们款款走向前台,把她们童年期的美丽倩影和人生中的至纯之境展现出来,还展示出史家奶奶、三哑叔、陈聋子等人类成年期美的标本,以此来呼唤渐行渐远的美好人性和人情。

这些题材从叙述时间上来看都属于过去的范畴,“限定一个稳定的确定性框架,由存在过的和不曾存在的以及某一特定时刻实际上可能存在的事态组成”。[4]废名此类小说文本中,被叙述世界的时间相对比较封闭,基本都是在早已流逝或已经不存在的“过去”,在这一时间情境中,“所有相关事实及其相互关系都已经存在。行动的时间路线由开始阶段到结束阶段连接起来,叙述者对整个过程有一定的或完整的了解。”[4]可以说,废名在依恋中频频回望那些过去时态中的乡野风景和纯美人性人情。而1920年代的中国社会的乡村图景并不如此,这在和他同时代的其他的乡土小说作家的笔下都有细致而又凄惨的呈现,比如王鲁彦描述的浙东粗卑的陋习和刁恶的人性,彭家煌笔下乡人无休止的血腥械斗,蹇先艾贵州一隅乡民的野蛮愚钝等等,更有鲁迅乡土书写中乡村的萧瑟荒芜,无疑这是废名目睹可见的逐渐惨败的真实现实,面对如此悲凉的乡村图景,具有深厚传统文化倾向的他很自然地时时自觉从反思中回望过去,内心升腾起一种对过去记忆中温厚现实的回忆。基于“文学文本基本上都是展示性文本”这一理论,玛戈琳认为“文学叙事仿拟的对象是心灵对时间环境的再现或测绘时的基本的认知因素——时间视角和心理态度(M·Turner1996)——以及可能对这些因素作出的各种不同配置。”[4]体现了在建构文学叙事时,有关时间状态中的情境在创作主体心灵烙有深刻印痕,一旦和主体的精神相契合,就被唤醒并得到恰当的语言表达,其实质是心灵对时间环境的再现和对动态情境的各种不同的内部再现。因而与传统文学有深厚血缘关系的废名,他非常崇尚李商隐和温庭筠的创作,对他们作品中的古典意境美情有独钟,把中国传统文学中呈现的审美经验和自己的日常经验融合为一,把日常民间的俗世生活经验和题材审美化,化俗为雅,将小说的文学性推向更高的审美维度,以富于生活情趣的、细节可感的温厚的过去题材,抚平现实的浮躁和困顿,表达对生命本身的关切和温爱。

二、回顾叙述手法的运用

如前述,由于书写童年记忆,小说中的主人公大多命定了是“我”或者“焱”(废名的乳名),参照废名的身世和青年时期的经历,其小说中主人公的情感、经历等清晰可见而且与作者的人生相契相合。这种第一人称的主人公叙述,一方面让小说充溢着浓浓的自传色彩,另一方面更表征着小说采用了回顾叙述的手法。

所谓“回顾叙述”,我们认为就是长大成年后的叙述者“我”从目前的角度回顾自己发生在过去的故事。叙述者在文本里大部分在讲述发生在自己身边曾经认识和见闻过的人的事情。玛戈琳认为,“当被叙述事件过程在文本中呈现为先前事件,在观察之前已经完成,我们面对的显然就是叙事回顾,即对早先已然事情的重构,把早先的状态和事件组合成具有统一结构和意义的总体。”[4]就是说,小说文本中所叙述的故事的相关事实及其相互关系在过去的现实世界中都已经存在,叙述者讲述的故事在此前都有了明确的限定。在此类型的叙述中,“潜存两种不同的叙事眼光:一是叙述者‘我’从现在的角度追忆往事的眼光,二是被追忆的‘我’过去正在经历事件时的眼光”。[5]在叙述学上这两种类型都可称之为“内聚焦”,在废名的早期的小说文本中,两种眼光通常被交融在一起加以运用。如《柚子》就是成年以后漂泊归来的“我”回叙与表妹柚子两小无猜,在嬉闹中一起成长,长大后逐渐由亲密到疏远,描叙了“我”最后看到家境败落的柚子无奈的人生和凄清的境况。而《鹧鸪》可看做《柚子》的续篇,两篇小说间的互文性非常明晰,《鹧鸪》讲述在外读书的“我”归家之后听闻柚子妹妹正在做新娘,于是勾起我的回忆,在回顾叙述的框架里,又嵌入了一年前回家见到柚子和姨妈的情形,小时候与柚子快乐相处的片段。可以说这两篇小说构成了柚子的完整故事。《我的邻居》也是已婚的我回到乡下与几位小邻居嬉戏,其间勾起我对儿时邻居淑姐的回忆;《初恋》一开头“我那时是……”,便是回顾叙述手法运用的标志,小说接着回叙了小时候与银姐的相处:捡桑葚、写包袱、月夜玩闹等情景;《阿妹》中叙述者回忆在四年前悲惨地死去的阿妹的短暂一生:她不合时宜地降生后,险些送人,后又在祖父和父亲的歧视、兄弟姊妹们的欺辱中安静生存,最后由于大人的疏漏而病死。把这一类型的小说连续起来阅读,我们会看到第一人称主人公“我”成长的历史,他的生活在过去时刻和现在阶段顺次展开。在这个角度上可以把此类小说当作成长小说来看。而《竹林的故事》由叙述者“我”回顾叙述了十二年前坝脚下竹林里三姑娘小时候的故事,之后叙述三姑娘父亲去世、她乖巧地陪伴母亲、上街卖菜,以及今年清明回家“我”隔着河看到成年后的三姑娘的情景。

废名选用回顾性叙述有其独特的叙事功能。因为回顾叙事有优越的叙述者视角和读者先行了解的知情状态,是玛戈琳所称谓的典型的事实性和完成式叙述。从叙述视角这一层面看,它的这两种眼光的特点都在于“整个事件过程是已经过去的、完成的、从外面看的事情,叙事施事所规划或想像的各个时间阶段此时都已成为追忆的对象。”[4]废名小说中故事的主人公既是小说中的人物又是叙述者,对一切了如指掌,与故事保持较近的距离。因而从读者层面来看,一方面可以将读者直接引入“我”经历事件时的内心世界,激发其同情心,使读者更有兴趣倾听讲述的关于“我”的故事,“我”的曲折经历、坎坷遭遇时时会牵动读者的内心,给读者带来一种真实感。另一方面,还可以让读者在超脱了所叙事件和高于小说人物的基础上了解人物的精神状态、存在处境、最终结局等相关信息,从而满足他们的审美阅读期待。

当然,回顾叙述手法的运用在废名早期小说中也有一定的局限,主要是限制了故事的进程和大部分的情节梗概,使一些可能性的跌宕起伏的情节无法填充进所叙述的故事行进流程中来,从而使故事凸显出确定性,过于单一的线性发展趋势,与展望型的不确定性叙述相比,带给读者的审美期待可能更为稳定和趋向常态化,从而弱化了故事世界的虚拟性成分。这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废名早期的小说相较中后期的圆融之作《桥》等略显单薄稚拙,评论界因此对其关注较少。

总之,废名早期小说中关于儿童记忆的书写,使其早期小说创作在叙事方面呈现出明晰的个性特征:把儿童设置为故事的主角,而且采用过去时间形态的题材;在叙事策略方面,选择与之相适应的回顾叙述手法。这样的审美追求,一方面凸显出一个作家童年的心灵体验在文学创作中作为文学资源被发掘、被形象再现这一较为普遍性的存在现象;另一方面更表征着这一书写范式和叙事策略不但契合了他的文学审美追求,而且参与并铸就了其诗化小说的艺术风格。

[1]西格蒙德·弗洛伊德.作家与白日梦[C]∥张唤民,陈伟奇.弗洛伊德论美文选.上海:知识出版社,1987,(1).

[2]萧乾.给自己的信[C]∥鲍霁.萧乾研究资料.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88.

[3]废名.竹林的故事[M]∥王风.废名集:第一卷.北京大学出版,2009,(1):122.201.

[4]乌里·玛戈琳.过去之事,现在之事,将来之事:时态、体式、情态和文学叙事的性质[C]∥戴卫·赫尔曼.新叙事学.马海良,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5):93-94,97,107,112.

[5]申丹.叙述学与小说文体学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5):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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