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美人

王璐琪

一

虽然是正午，太阳并没完全露出来，稀薄的云朵遮住了大部分阳光。

正是放学时间，学生们三三两两结伴往家里走去，他们都穿着整齐的校服，背着书包，年轻的脸庞沐浴着晚春的阳光。

洛薇跟同学晓岚混在人群中，嘲笑今天新学的广播体操动作一板一眼挺滑稽的，突然，晓岚用胳膊肘碰碰洛薇，往前方努努嘴说：“看，那不是苦荞吗？”

洛薇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没错，的确是苦荞，她们班所谓的班花之一。

自从上了初一，男生们开始与女生们刻意保持距离，并且私下里议论女生的相貌，这些传言隐隐约约传到洛薇们的耳朵里，他们都觉得晓岚和苦荞比较出色。

晓岚也就罢了，女生们都心服口服，而且最重要的是晓岚平易近人，从没见过她与谁红过脸，但苦荞就不同。

苦荞人如其名，性格尖刻任性，与她接触过的女生都觉得，与她交往就像喝苦荞茶，或许会被那淡淡的清香所吸引，可是时间久了，就会觉得苦涩。

而且苦荞的五官并不美丽，与晓岚比差了那么一点，不过是中等个头、中等相貌罢了，但是有一点是大家都无法否认的——她能把自己“制造”成一个美人，一个第一眼看上去比晓岚耀眼的美人。

她的眼睛没有晓岚大，但是用了双眼皮胶后，那双不大的小双眼皮竟然变成了大双眼皮，扑闪扑闪十分精神。晓岚是班干部，自然要做表率，每天带头穿校服，可苦荞从来不穿校服，这一点班主任不知讲过她多少次，有时候话说重了，她便啪嗒啪嗒掉眼泪，一副心碎的样子，班主任也不好再说什么。再者，她十分瘦，天知道她怎么保持的这副身材，竟然瘦得犹如一棵青竹，她也极其注意走路仪态，挺胸抬头，齐腰的长发随着步伐丝丝飘舞。

最重要的是，一白遮百丑，苦荞刚进班的时候肤色偏黄，但现在已经比晓岚还要白，浑身的皮肤都嫩得犹如荔枝肉。当然了，为了保养这一身白皮，苦荞从不上体育课，哪怕是体育考试不及格，她也死活不愿意在户外奔跑。

此刻晓岚指给洛薇看的，就是为了遮挡阳光费尽心思的苦荞。

天气温度比较高，大部分学生已经换上夏季校服，短袖短裤十分清爽，而苦荞则穿着件淡黄色的长袖娃娃领连衣裙，为了防止太阳穿透衣服，她还在连衣裙外面穿了件防晒衣。为了防止脸晒黑，她戴着一顶大大的欧式遮阳帽。为了防止腿晒黑，打着一把大得夸张的阳伞，整个细细的身子都笼罩在伞的阴影下。

“好家伙，简直是全副武装，她不嫌热吗？”晓岚阴阳怪气地嘲讽道，“真是个怪胎。”

不知为什么，洛薇却对她产生了怜悯之心，她看着前面撑着大伞、走得气势汹汹的苦荞，心想，到底是什么力量促使她这么病态地爱惜自己呢？

二

为了增强学生的体质，学校规定在夏季到来之前，每个班必须学会广播体操，学期结束之前会有一次比赛，得分最高的班级奖励去郊游，车费和食宿由学校负责。

作为文娱委员的晓岚这些天忙极了，每天她得先去学校文艺部里跟老师学体操，然后回来教大家，基本没有时间陪洛薇，洛薇只好自己玩。

百无聊赖的洛薇在走廊里瞎转，无意中转到艺术馆。此刻艺术馆空空荡荡，这个点儿肯定没人来参观，墙上挂着的名画和学生作品也显得孤零零的。洛薇沿着欧洲名画栏慢慢地走，边走边看画，突然，她听到有人在哭。

是一个女孩在轻轻地抽泣，在空旷的艺术馆里回荡着，带着点回音，不免有些瘆人。洛薇壮了壮胆，循着哭声走去。

哭声的来源居然是苦荞。

她背对着洛薇站着，双肩因为痛哭而不停地颤抖。她正在看一幅画，洛薇认得这幅画，是雷诺阿的《棕色头发的少女》。

她在干什么呢？洛薇好奇地观察着苦荞，只见她轻轻伸出了手，抚摸了一下画上少女白皙的脸颊，喃喃地说：“我……什么时候才能像你一样美丽，不，现在的我还不够，我还要再瘦一些再白一些，不，还不够……”

洛薇听完她的话，一丝凉意顺着脊梁骨往上走。苦荞难道在模仿这个没有生命力的油画肖像吗？

“你可真像晓岚啊……她凭什么可以什么都不做就那么美，而我要付出那么多！这不公平……”

洛薇心里一紧，难道她在与晓岚竞赛吗？

忽然，苦荞似乎察觉到背后站的有人，她猛地回过头，一双哭得通红的眼睛盯住了洛薇，“是你！”

“啊？”洛薇没想到苦荞的反应会这么大，吓了一跳，“对不起，我吓到你了。”

但苦荞的表情不像被吓到，她立刻恢复了平时的冷若冰霜，说：“你刚刚都听到我说的话了？”

“一点点……”洛薇不知所措地回答。

“我希望你谁也不要告诉。”苦荞丢下这句话就要走，但被洛薇抓住了胳膊。

“你说你想要像她一样美丽，但现在的你已经很美丽了，不需要再瘦了。”洛薇有些怜悯地看着苦荞羸弱的身躯，真不敢想象她如果再瘦一点会是什么样，恐怕一阵风都能把她吹跑吧？

“关你什么事，丑八怪！”苦荞轻蔑地看了洛薇一眼，甩开她的手大步走开。

洛薇不禁也有些生气，仅仅一句建议而已，她就反感成这样，还说我丑八怪，我洛薇是丑八怪？

“你才是丑八怪！”洛薇气急了，冲着苦荞的背影大喊一声，她似乎听见了，停下了脚步，但是很快又往教学楼跑去，因为此刻的太阳刺眼极了，苦荞不会允许自己暴晒在阳光下的。

三

“一、二、三、四，跟我做，来，一起喊拍子，一、二、三、四……”

太阳即将落到地平线，温度已经降了一些，凉风习习。已经是下午第三节课了，大家都还没走，在操场上跟着晓岚做广播体操，同样还没放学，在练习体操的还有好几个班级。

“怎么搞的，你！”突然，晓岚喊拍子的声音停了下来，洛薇循声望去，不知道是谁在搞破坏。

只见女生第二排中间缺了一个人，而那个人此刻在三米远的树下站着，不用想，那个人肯定就是苦荞。

“大家都在做操，你怎么做着做着离队了！”晓岚气急败坏地走了过去，冲苦荞嚷嚷。

“太阳晒得我皮肤疼！”苦荞不甘示弱，用手指着还没落山的夕阳。

她的话音刚落，同学中间泛起一阵轻蔑的“嘘”声。

大家心知肚明，只要晓岚在场，苦荞都像长满刺的海胆，时时刻刻准备扎人。

“大家都不觉得晒，怎么就你受不了，你比别人特殊吗？”晓岚是急性子，没心思跟她争辩，抓着她的胳膊就想把她拖回队伍里。

“你！放！手！”苦荞也生气了，她用力甩开晓岚的手，还狠狠抓了她一把，“你以为我想跟你们一起做操吗？呸！”

晓岚白皙的胳膊上出现几道红色指甲痕。“好，从今以后，你可以不做！”晓岚捂着被她抓伤的手背，指着苦荞的鼻子，严厉地说。

大概苦荞没想到一向与世无争的晓岚会如此决绝，她脸上的表情十分诧异，似乎不敢相信晓岚真的把她剔除了。

晓岚一转身，继续带大家一起做操，拍子喊得格外响亮，洛薇回头看看苦荞，她在树下站着没走，眼巴巴地看着大家，嘴角往下撇得厉害，似乎想哭。

当晓岚过来纠正动作时，洛薇轻轻地说：“要不我们还带上苦荞吧，中间缺了一个人，如果让后面的往前走，第二排就少一个人，到时候队伍也不好看，毕竟做操是集体活动。”

“那你去哄那个玻璃小姐，我可不敢跟她说话，别一会儿她又心碎了。”晓岚暴躁地打断了洛薇的话，看得出来，把苦荞一个人丢下，她也有些不舒服。

洛薇并不想跟苦荞说话，在艺术馆她已经领教了苦荞的性格多么凌厉，但是看在晓岚实在辛苦的份上，她走向了苦荞。

“喂，跟我们一起做操吧，晓岚确实有些急性子，但心眼不坏，如果她刚刚伤到你的心了，我替她说句对不起！”洛薇轻轻地拉起苦荞的手，但是苦荞显然很不乐意。

“把队伍转移到阴凉处，我才回去！”她的态度不可僭越，语气十分严厉，阴白阴白的脸蛋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洛薇立刻变身信鸽，去跟晓岚说苦荞的条件，晓岚立刻火冒三丈，“什么？她以为她是谁？这位置好不容易占的，难道要到教学区去练习？不通风不说，楼上那么多人，岂不是……”

“嘘，小点声，小心她听到了心里难过……晓岚……少一个人不好。”洛薇拉着晓岚的手来回摇晃，死皮赖脸地撒娇。

“好好好……服了你了……心那么软，迟早被人害死……”晓岚无奈地用手点了一下洛薇的鼻尖，拍了拍手，“大家聚过来一下，我想，咱们或许得换一个地方练习……”

十分钟后，晓岚带着大家拐到教学区的空地上，四面八方全是高年级的教学楼，但是太阳被高大的教学楼挡住了，六十多个学生排成六行，跟着晓岚的拍子开始做操。

他们拍手喊拍子的声音引起了正在晚自习的高年级学生的注意，他们纷纷从教学楼里走出来，饶有兴趣地看着空地上做操的学弟学妹们，一些调皮的学生开始吹口哨。

“嘿，小家伙们，不错嘛！”

“喂，表演是免费的吗？给你们一块钱？”

“哈哈哈，傻样儿……”

大家忍受着来自上方的哄笑，开始不自然起来，而这一切都是苦荞引起的！

四

日子一天天过去，高年级学生也习惯了每天观看洛薇班的体操表演，而在他们的注视下，大家都在心里默念着不要犯错误，也更加注意动作的整齐划一，因此竟然比在操场上学得更快一些。

苦荞还是那副弱不禁风的样子，不过她好像真的越来越白，也越来越瘦了。

在一次休息时，洛薇走近独自坐在花坛边的苦荞，在她旁边坐下了，“嗨，美人，你好像比以前瘦了许多。”

“真的吗？”苦荞的眼睛立刻亮晶晶地闪起光来，显然洛薇的那句“美人”让她十分开心。

“你也越来越白了，如果不看你的五官的话，会以为你是个欧洲女孩。”洛薇小心翼翼地挑捡着措词，生怕哪句话让她伤了心，苦荞爱哭可是全班闻名的。

“大家都说晓岚有点像那幅《棕色头发的少女》里的女孩，那你觉得我是不是更像一些？”苦荞得意洋洋地问洛薇。

“啊……”洛薇略吃了一惊，看来苦荞确实在跟晓岚较劲，她在模仿那幅画——《棕色头发的少女》。尽管苦荞很白很瘦，可是却一点也不像那幅名画，甚至连一点边都沾不上，甚至连晓岚都很像那个棕色头发的女孩，最起码晓岚气色很好，头发颜色也是栗棕色，但苦荞不像。

苦荞现在瘦得像只蜻蜓，洛薇记得，她以前有些婴儿肥，但是现在，这点儿异域女孩的韵味都不见了。

“我觉得，从前的那个你更好看，虽然不像那幅画。”洛薇直率地说。

“以前的我是个胖子！”苦荞尖利地说。

“苦荞，你并不是……”洛薇见她生气了，慌忙辩解道，但是苦荞完全不听，站起来就往大家聚集的休息地去了，留下洛薇一个人。

真是一个玻璃美人啊，竟然那么脆弱！洛薇不满地嘟哝。

五

日子过得很快，体操比赛定在放假的前一个周末，大家排着队，在体育馆外围等号。晓岚手气不错，抽到了十号，刚好在正中间。

“顺序不前不后，刚刚好，这时候评委们既不会觉得太新奇，也不会太累，正是冷静的时候，所以大家一定要拿出最好的状态！”班主任在旁边给大家鼓劲，但大家都没听进去他的话，因为天实在太热了！天气预报说，最高温度达到了39度！

不知不觉太阳已经升到天空正中央，一些还没吃午饭的学生开始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分享带来的面包、糖果和果汁。洛薇的妈妈怕饿着自己的宝贝女儿，给她带了两个苹果、一个大橙子、三块牛肉松面包、一个三文鱼三明治、一包自己烘烤的巧克力饼干以及一块草莓蛋糕。这些东西把洛薇的书包撑得鼓鼓的，虽然晓岚帮她吃了一点，可还是剩了不少。

“已经到第九个了，下一个班级就是我们，准备好了吗？”班主任从体育馆里出来了，这时午饭时间已经进入尾声，大家纷纷收起自己的饭盒，表示自己准备好了。

随着音乐节拍，洛薇班站到体育馆中央，四周黑压压全是观众，她低声告诉自己不要紧张不要紧张，她偷偷瞄了一下周围同学，他们同样紧张，有的整个后背都被汗水濡湿了。

幸亏经常在高年级教学楼下练习，他们表现得非常好，洛薇心里清楚，最后一节操做完，他们无疑能够拿第一。

音乐就要结束了，大家开始按照晓岚的设计，边做操边改变队形，这是别的班级没有的，他们都是按照体操标准，直到所有的操都做完，才快速聚集到一起，排着整齐的队伍离开，这一举动让评委老师觉得新奇，他们纷纷站了起来，为他们打着拍子。

还有两米就要走出体育馆了，大家纷纷松了一口气，可是无独有偶，洛薇留意到不远处的苦荞似乎有点异样，她的脸不像平时那样苍白苍白的，而是像虾一样通红。

“喂，你没事吧？”洛薇轻轻地问了一句。

“哎？”苦荞的声音十分微弱，她抬起眼睛看了洛薇一下，洛薇以为她要说话，谁知她张了两下嘴，一闭眼，往地上倒去。

“苦荞！”洛薇慌忙去扶她，可是没掌握好平衡，她也跟着倒在了地上，紧接着，后面的同学被她们俩绊倒，大家都倒成一团。

“你们没事吧？”班主任关切地问，扶起了洛薇。

“苦荞她好像中暑了！”洛薇着急地大喊，大家全围了上去，七手八脚把苦荞抬到阴凉通风的地方。

洛薇拿出牛奶，抬起苦荞的头喂了她一口，她听到班主任在吩咐晓岚去找校医。

不一会儿，校医来了，这时苦荞也苏醒了，校医照例给苦荞做了简单的检查，简单地询问了两句话，对班主任说：“没什么，低血糖而已，吃点东西就好了。”

周围的同学纷纷拿出自己带的好吃的，无声地放在苦荞的腿上、怀里。

“我不要！”苦荞尖声回绝了这些东西，统统推到地上。

“你都已经生病了，为什么还不吃东西！”洛薇有些生气了，她大声指责着苦荞，“会出人命的！”

说着洛薇一只手摁住苦荞的两只手腕，另一只手拿着三明治强行往苦荞嘴里塞，刚开始她还紧紧闭着嘴，躲避着洛薇的偷袭，紧接着，周围的同学开始七手八脚帮忙，晓岚揪了一下她的发辫，苦荞痛得一声大叫。

“哎哟！”

说时迟，那时快，洛薇准确地把三明治塞进了苦荞的嘴里。

苦荞不动弹了，她似乎被三明治的香味吸引住了。对于一个好几天没吃东西的人来说，没什么能阻止她对食物的渴望。

苦荞双手捧着三明治，小小地咬了一口，突然闭上眼睛，低下了头。

“怎么，不好吃吗？”洛薇紧张地问，她怕这个娇气的玻璃小姐又发火，毕竟以前多次领教了她喜怒无常的脾气，一个对自己要求那么高的女生，对吃的东西也应该是很苛刻的。

“不……”苦荞轻轻地说，真诚地看着洛薇，“我……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三明治，真的……没有过……”

六

两个星期后，大家坐在大巴上，一车的人热热闹闹，嬉笑斗嘴，欢歌笑语洒落了一路。

本以为一等奖会与他们擦肩而过，但是没想到评委老师们还是把外出郊游的机会给了他们班。大家就跟白捡了一次机会一样，格外兴奋。

洛薇原本与晓岚在前排聊天，听见苦荞在后面几排说话，她回过头，见苦荞坐在车窗边，与几个女生分享护肤心得。

她手里拿着一只大香蕉，狠狠地咬了一口，“……其实，晒黑后皮肤很容易就能白回来，像我们现在皮肤的自我修复能力比较好，晒晒也不怕，年轻嘛，自然最好……”

这时，一阵风吹进了车内，吹散了苦荞腮边的长发，她似乎注意到了洛薇的注视，回过头，冲洛薇轻轻一笑。

那笑容如同含苞待放的花朵，似有若无，明媚的阳光打在她已经微微发胖的脸上，白皙的皮肤好似奶油一般，而在这暖色调的阳光下，她的头发笼罩着栗棕色的光泽。就那么一瞬间，洛薇真的看花了眼，误以为那长着栗棕色头发的美丽少女从画面上走了下来，亭亭地站在她的面前。插图/王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