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1994少林寺

2014-09-10 07:22MatthewPolly
中国国家旅游 2014年11期
关键词:少林寺少林功夫

(美)Matthew Polly

1992年,21岁的我第一次前往少林寺。

我本以为那是一座与世隔绝、孤零零的寺院,但在现实中看到的却是:轿车和旅游大巴堵在通往停车场的大门前,还有驴车在门口招揽生意,几十家简陋的小饭馆密密麻麻排列在路的两边,另有几十家屋顶是波浪状石棉瓦的小屋专门贩卖功夫饰品。

我跟随一个旅游团穿过整个寺庙。以当代中国的标准来看,这座寺庙建得相当节制,大概有几个橄榄球场那么大,由大约十几个庭院组成,还有几个比真人大一些的佛像雕塑、几间禅房和几个摆出各式功夫动作的木制武僧雕像。令人印象最为深刻的就是旧训练馆里的石头地板。传统的少林功夫中有各式各样跺脚、顿脚的招式,几个世纪以来,少林和尚们在石头地板上跺出了两排巨大的脚印,形成大西瓜形状的凹痕——这些残迹是少林武僧一千五百年来追求完美功夫的明证。

我找到寺庙外的功夫学校,用中文对学校领导说:“我想和少林和尚学习一年的功夫,也可能是两年。”接待我的于同志和凌先生都很吃惊,不是因为我会说中文,而是因为我计划在这儿待一到两年,这着实吓到了他们。我接着说:“但我现在只有第一个月的学费,以后我会按月支付的。”我数出13张百元美钞,就此成为少林寺的学生。

在关于少林寺的电影和卖给游客的图书里,流传着一些神话般的故事,说少林和尚们每时每刻都在做着各种奇异的训练:他们会把自己挂在树上,把碗顶在头上吃饭,用百八十斤的茶壶倒茶,甚至连打个盹时也要倒挂金钩;他们在研习古老佛经时会头顶青砖,而方丈们会将这些青砖一一敲碎。

这些说法都是真实的,不是造假也不是做秀,但少林和尚们一天中大部分的训练却不是这样。他们的日常训练和职业运动员类似,从早上9点开始,跑步、做热身体操。第一天早上,我用尽浑身解数,终于坚持到了九点四十分,而那些和尚就像是腿里装了橡皮筋一样轻松。

上第一堂课时,我大多数时间都是在地上,要不就是在倒向地上的过程中。如果我是中国学生的话,师父成浩一定会冲我大骂,间或还会用木条之类的东西抽我几下。少林寺的教育方式是很注重体罚的,在中国,父母惩罚子女的时候也经常会说“打是亲,骂是爱”。但我是外国人,而且成浩只有19岁,我比他还大两岁。所以尽管我一早上的表现极其糟糕,他也只是说:“好,非常好……好多了……你越来越棒了。”

那是我没有痛苦、快快乐乐的最后一天。

对于少林寺的新生来说,第二天才是最糟糕的一天。我浑身疼得厉害,身上的各个部件全面罢工,光起床就花了十分钟,我得用双手抬着自己的腿才能慢慢挪下床沿。为了站起来,我不得不先来回晃腿,但双脚一着地,还是向前摔在了墙边的椅子上。我拖着步子走进主楼,和尚们聚集在表演大厅外面,等着有人拿钥匙过来,把拴住大门的自行车锁打开。德清和尚看了我一眼,笑道:“好玩儿吗?”

“太好玩儿了。”我耳语般地答道。

所有和尚都捧腹大笑。

那天上午,光是绕着大厅跑然后努力跳跃、翻滚和在垫子上回旋就让我用尽了力气。又到蛙跳的时间了,我几乎都快累哭了。当我蛙跳着穿过垫子时,膝盖只能弯下去十公分左右。

“你们家青蛙挺高的嘛。”成浩笑着冲我吆喝。

“师父,很抱歉,”我说,“也许我今天不能再练了,得等到我的腿彻底好了才行。”

“没用的,”成浩说,“如果你休息之后再练,第二天腿还是会这么疼。最好的办法就是现在挺过去。”

“多久才能挺过去?”

“六七天吧。”

要在这样的痛苦中煎熬一周,我简直不敢想象。

“把鼻子抵到膝盖上!”成浩一边说一边更加用力地推我。

我开始求饶:“师父,求你了,让我休息一天吧。”

“不,没用的。”

“我的腿快断了。”我呜咽着说。

“不,不会断的。”

几年前,我很喜欢读战争回忆录,经常会想,自己到底能不能忍受折磨与摧残呢?现在我有答案了,那一刻,我可以给成浩任何东西——钱、国家机密,哪怕是性——只要他能让我暂缓功夫训练。

事实证明成浩是对的,我的腿6天后就好了,之后我的身体变得柔韧多了。但在少林寺,这可不是我最后一次被逼到想要求饶。

我的散打教练承师父认为,一个勇士要想学会取胜,必先学会失败。他必须一次次地被打败,直到一点儿不落地历经所有苦难,才能无所畏惧。完美的中国格斗勇士跨上擂台时,应该是冷淡而漠然,就像又开始了一天的工作那样宠辱不惊。而我的问题恰恰就在于对身体对抗的恐惧,一想到肉搏我总是浑身发软,勇气尽失。

宝通是承师父的得力助教,他喜欢用一记快速的侧踢或刺拳制住对方,然后再来一个结结实实的回旋踢。这一招的局限性很大,也正因为如此,他无法跻身于中国武术高手之列,可即便这种粗笨的功夫我还是招架不住,反而激发了他运用各种散打技巧的热情。宝通发明出各种各样的招式来对付我,我则成了最优秀的批评家—— 一个有分析头脑的人体沙袋,对他的一拳一脚给出最中肯的评价。他抓着我的腿把我甩出去,起身后我会对他说:“棒极了。”他冲我胸膛蹬出一脚,我应声倒地,躺在那儿大喊:“发力很好!角度再准点儿就更好了!”

Matthew Polly比划着武术招式。时至今日,他依旧没有荒废自己的“武艺”,而且还正在着手写一本新书——关于武术明星李小龙的一切。

当我置身事外,把自己的挫败看成一种美学、把臀部遭殃当作一种艺术时,对失败的恐惧便开始消散了。早晨醒来,我便开始想,今天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倒地。晚上,我一边揉着青一块紫一块的伤——这些都是象征着勇气的徽章,一边在脑中回放白天的较量,细数被我遗漏的反击机会。比赛开始时,我不再紧张地一跃而起,只有当对手的回旋踢有可能踢到我的肩膀以上时,我才会及时躲开,一般的招式我都会积极应对,尽力化解,潜在的威胁和恐吓对我来说也早已司空见惯——我俨然已经成为接受失败的专家。

虽然大家对我并未抱有什么一鸣惊人的期许,可经过这段时间“失败”的煎熬和历练,我已经涅槃重生,散打技艺突飞猛进。

通常,星期六早晨我们只练习对打,这样可以利用星期天休息的时间照料伤势,一般都是扭伤肩膀、砍痛小臂、踢伤腓骨、或脚趾青肿之类的。这个星期六的早晨,我与宝通在擂台上相见了。当他用一记有力的回旋踢击向我的胸膛时,我没有躲,而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用回旋腿踢到了他身上。他又是一脚,我毫不示弱地回敬过去。我们互踢了六七个回合,随后,宝通退了两步,露出惊讶的神色,咧开嘴笑了,接着鞠了一躬。

阿弥陀佛。

我回了礼,继续和他对打。虽然最终他的分数比我高,但差距很小,队友们都笑话他,因为这几乎等于输给了老外。

天未明,山欲醒。一场小雨,嵩山边的少林寺显得更加清静。

随着比赛的增多,我训练的时间逐渐少了,在山中静悟的时间多了。置身嵩山峰顶,能看到农场星罗棋布点缀于山谷之间,忙碌的生活节奏和景区里不怎么雅致的情景都变得虚无缥缈。这里能让人静心思考,真是个悟道的胜地。

我曾经总是幻想着报复那些儿时在运动场上欺负过我的人,这一想法萦绕心间多年。一天,在我自省时,忽然发现这一想法已经奇迹般地消失了。一旦你知道自己能战胜某人时,只要想象一下这一场景就足够了。爱尔兰裔天主教信徒竟然会主动放弃怨恨,我想这应该是史上第一次吧。

我学武这么久,时至今日,功夫提升的空间已经越来越小,超越多数人容易,超越所有人就难了。而武术生涯往往是短暂的,我虽不是世界上最差的学徒,但也够差的了。

一天,我正潜心钻研宗教的统一场论,突然洞察到,对于人死后的灵魂去向,各宗教见解各不相同,西方宗教(包括犹太教、天主教和伊斯兰教)认为,人死后,灵魂趋于永恒(去往天堂、地狱、炼狱或阴间);东方宗教(包括印度教和佛教)则认为,人死后,灵魂转世,投胎他物,倘若及时悔改,灵魂就会得到释放,获得重生。但东西方的宗教有一个相同点,那就是我们此生只有一次机会将肉体和灵魂结合到一起,即使投胎他物,也会丧失前世的记忆。生命犹如东流之水,一去永不复返。霎时,我犹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我只能做一回Matthew Polly,即便有来世,也已经不再是我自己。我决定回美国。

再到少林,是十年之后。承师父专门设宴,欢迎我的来访。宴会上,少不了祝酒和划拳。我的“拳技”已经生疏了,总是输。

晚宴过后,我们全都跑去看传统武术比赛。比赛设有资深组,参赛者年龄都在40岁以上,多数是各个学校的功夫教练,他们一上场就得到了自己学生的热烈欢呼。我注意到一位农民模样的老汉,七十多岁,花白的头发上只有零星几缕黑丝,他没有穿功夫比赛常用的飘逸的丝绸服装,而是穿着平时下地干活的那种衣服:一件厚厚的蓝色棉背心,灰色棉裤,还有传统的黑色功夫鞋。他的武器是一把传统朴刀,木头十分厚重,钢质的刀刃已经生锈,看起来是那种祖辈相传的传家宝。

老汉的武艺并不纯熟,显然无法跻身三甲,但他的动作却散发出某种从容优雅的魅力。看着他转动刀身,调整朴刀,在垫子上来回踱步、弯腰起身,我突然想到,在过去的60个春夏秋冬里,他肯定一直在坚持练习,这意味着他的训练历经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功夫禁令、文化大革命以及如今资讯爆炸的时代。老人双手粗糙,棕褐色的脸上满是深深的皱纹,可以想见,这一生都起早贪黑、困苦辛劳,但不知何故,他竟能抽出时间坚持练习武艺至今。

这一切出乎意料地汇聚成了一股感情的激流,席卷了我,我不得不把相机放在脸上来掩盖满面泪痕,这种感情与再次见到承教练的激动心情交织在一起,在白酒的作用下释放出来,一发不可收拾。

21岁时,我最崇拜的是武僧们炉火纯青的武艺,我也想好好练点什么,以达到那种境界,练什么都行。但当我看着这位老者时,最打动我的却是他的虔诚与专注。就是这种精神让佛教武术文化得以传承下去,到现在发扬光大——尽管也伤痕累累。老汉舞完了刀,我也坚定了自己的想法,我要热爱某样东西,什么都行,一定要强烈地爱,就像那位老者热爱少林功夫一样爱得轰轰烈烈、天长地久。

阿弥陀佛。

嵩山少林寺位于河南登封县少室山麓五乳峰下,创建于南北朝时期北魏太和十九年(公元495年),是孝文帝为印度僧人跋陀来嵩山落迹传教而建。《魏书》记载:“又有西域沙门名跋陀,有道业,深为高祖所敬信。诏于少室山阴立少林寺而居之,公给衣供。”少林是中华武术中体系最庞大的门派,武功套路高达七百种以上,又因以禅入武,习武修禅,又有“武术禅”之称。如今,少林武术文化越来越受到外国人的喜爱,今年10月8日第三届欧洲少林文化节,来自16个国家57个代表队的541名“少林武士”尽情展示所学。

美国人是怎么看待少林功夫的?

美国人很难理解和尚练习功夫这件事。在他们的观念中,和尚代表的是平静,而功夫代表着暴力。我得不断向他们解释,少林功夫是佛教的一部分,类似一种动态的冥思,在少林学习功夫是佛教和尚的一种修行,就像是祈祷的另一种方式。当然,功夫可以用在暴力方面,但这不是少林和尚练习它的目的。

这次少林之旅,除了功夫,还有什么收获?

作为一个美国人,到少林学习功夫,我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之前少林从未收过外国弟子。那段学习过程非常艰苦,好几次我都怀疑自己撑不下去了,但我做到了。我收获了对自己的信念,我觉得没有什么能再难倒我了。

另外一个收获是生活在中国的那段岁月,让我得到一种“中国视角”,之前我看待世界的时候只有“美国视角”。多年后,我还能够对我的中国朋友和师父们看待世界的方式感同身受,我得到了更广阔的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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