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学精神的时代显现

2014-09-10 07:22翟奎凤
读书 2014年11期
关键词:李泽厚本体论朱子

翟奎凤

近年来,古老的儒学在中华大地重新焕发出生命的青春,各地书院、学堂也不断涌现,不少学者也打出复兴儒学的旗号,纷纷亮出自己关于儒学发展的主张。作为第一代现代新儒家冯友兰的传人,陈来自上世纪八十年代始就以自己扎实的学术工作积极介入到当代儒学的复兴运动中。中国社会三十年来的风云变幻,儒家命运两千年来的波荡起伏,中西文化百年来的交锋交融,全球化浪潮的扑面席卷,陈来冷峻地审视思考着这一切:儒学如何在当今中国和世界挺立。我们看到三联书店最近新出的《仁学本体论》可以说正是陈来三十年来探索努力的结晶。显然,“仁”是孔子儒学最为重要的范畴,这一点在《论语》中有鲜明体现。历代大儒都不得不回应孔子的仁学思想,这样孔子的仁学思想在历史上被不断推演。然而近现代以来的儒学建构,大家对这一最为重要的儒学范畴似乎并未给予足够的重视,对两千多年来的仁说思想也未能给予很好的逻辑梳理和整体呈现。陈来的《仁学本体论》,一方面对历代仁说做了历史的逻辑的整体呈现和通贯,另一方面更为重要的是他从仁本体论建构的角度对历代仁说的价值和意义做了合理的定位,各种不同的仁说在仁学本体论的视域下汇成一个有机的整体。

早在孔子之前“仁”这个德目已开始出现,但一方面并不是那么凸显重要,另一方面其内涵也较为狭隘(局限在血缘亲情之爱),深度上也不够。“仁”在孔子这里得到了根本性翻转和升华,成为一种普遍的伦理金律。《论语》言“仁”有一百多处,在所有德目中“仁”的出现频率可以说是最高的,最为重要的是很少有人能被孔子以“仁”相赞,也就是说仁德很难企及,仁德的完全展现可以说就是圣人,连孔子也自谦地说“若圣与人,则吾岂敢”(《述而第七》),孔门弟子也只有颜回能做到“其心三月不违仁”,其余“则日月至焉而已矣”(《雍也第六》),但另一方面仁也可以很容易去做去践行,“吾欲仁,斯仁至矣”(《述而第七》)。所以,极高明而道中庸,孔子儒学可以说就是仁学。陈来的仁学本体论强调,仁既是境界,也是本体,非心非物,即心即物,用佛教的话,这叫性修不二;仁者爱人、一体共生,是仁学本体发用流行的必然展现。尽管在《论语》中孔子并没有大谈仁是什么,所论多为“仁之方”,重视的是仁的实践方法,但后世仁学的展开其实都可以说是孔子仁学精神的展开,无论是境界义还是本体义、博爱义、生生义、一体义上的仁在孔子那里也都是内在蕴含着的。比如说爱的维度,以“爱人”来定位仁是孔子对弟子的明确回答,这可以说是仁德的第一义,这个人当然是所有的人,后来韩愈说“博爱之谓仁”是符合孔子仁学精神的。孔子说“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知”,“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里仁第四》),又说“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颜渊十二》),“民之于仁也,甚于水火。水火,吾见蹈而死者矣,未见蹈仁而死者也”(《卫灵公十五》),从这里的“里仁”、“归仁”、“蹈仁”和“不违仁”来看,“仁”是有本体义,是一种道,“蹈仁而死”也让我们联想到孔子所说“朝闻道,夕死可矣”,仁这种本体意义上的道是超越生死的。仁是道与德的统一,是本体与主体的统一。

我们常说宅心仁厚,意味着仁是一种温厚之德,因为爱是温润的、柔和的、春天般的,是一种沐浴着母爱的坤柔和宽容。其实在《论语》中孔子给我们展现的可能更多的是仁的乾刚的一面,如说“刚毅木讷,近仁”(《子路十三》)、“巧言令色,鲜矣仁”(《学而第一》)、“当仁不让于师”(《卫灵公十五》)、“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卫灵公十五》)、“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里仁第四》)等等,呈现的都是仁的刚毅果决、不协流俗、浩然正气的一面。因此,全面理解仁,可以说仁是刚柔相济、乾坤并建的本体大道。

陈来的仁学本体论是对两千多年来仁学思想的综合创新,就直接影响来看可以说是接着朱子的仁学思想所做的进一步发挥。陈来是当今朱子学第一人,他的硕博论文研究的都是朱子学,《朱子哲学研究》是他的成名作,所以他对朱子的思想和各方面的资料都极其熟悉。传统主流上都把朱子学看作理学的集大成者,陈来的《朱子哲学研究》也主要是从理学观念系统这个视角来展开的。《仁学本体论》引用朱子的材料相当多,最为重要的是他从仁学本体论这个视角突破了自己和长期以来的朱子学研究。关于这个重大突破,陈来自己说:“朱子的哲学思想体系可以看作从两个基本方面来体现、呈现,一个是理学,一个是仁学。从理学的体系去呈现朱子哲学,是我们以往关注的主体;从仁学的体系去体现朱子思想,以往甚少。如果说理气是二元分疏的,则仁在广义上是包括乎理气的一元总体。在这一点上,说朱子学总体上是仁学,比说朱子学是理学的习惯说法,也许更能凸显其儒学体系的整体面貌”(357页)。

我们注意到,陈来的这个突破是从朱子学的四德论来展开的,即从一气流行的角度对朱子“元亨利贞、仁义礼智”相关论述的分析入手。我们也看到,其实这个研究是陈来近几年思考的一个重要问题。二零一零年召开的“人文与价值—朱子学国际学术研讨会暨朱子诞辰八百八十周年纪念会”,陈来提交的论文就是《朱子思想中的四德论》,但当时似乎我们都没看出这篇文章的重要意义,他自己在结语中也只是说“上述仁论与四德论的讨论,使得朱子思想中心、性、气的关系不再像以前人们所理解的那么简单,其中包含的哲学意义值得做更深入的探讨”。后来这篇文章修改后发在《哲学研究》二零一一年第一期,结语中说“在这一点上,说朱子学总体上是仁学,比说朱子学是理学的习惯说法,也许更能凸显其儒学体系的整体面貌”(44页)。从这些,我们能看到陈来近四年的学术研究的脉络还是清晰可循的。

宋儒多以生生言仁,一方面这可能有《易传》“生生之谓易”及“天地之大德曰生,圣人之大宝曰位。何以守位?曰仁”的影响,另一方面可能更多的是源自汉代以来逐步确立的“元”、“仁”、“春”、“东方”、“木”对应模式,“春”是生命力的象征。确实,我们看到,宋儒确立的一体生生之仁更多的有“春”的意象,即万物复苏、欣欣向荣、生机盎然、一片和乐、春意融融、一气感通,这是宋儒刻画的仁者形象和精神修养追求。应该说这与孔子“仁者不忧”,及《易传》“乐天知命,故不忧。安土敦乎仁,故能爱”的精神追求是一致的。所以,就气和仁、宇宙大化生机论这个角度的叙述来看,宋儒其实与汉儒可以说还是一脉相承的。也就是说,以仁来贯通儒学史,打通汉宋先秦,确实是个不二的视角。

家庭是社会的一个特殊部分,是儒学修身的一个切近的起点。儒学重视家庭,同时也寻求小家与社会大家的协同和平衡,从根本上来说小家与大家是统一的,但也存在小家与大家相矛盾的时候,这个时候儒学肯定的是“舍小家、顾大家”,不赞成甚至坚决反对为一己之小家而损害大家,如“禹三过家门而不入”的奉献精神为历来儒家所褒扬。所以,尽管“仁”最初与血缘亲情有着很大关联,但在孔子那里已经超越升华到一个类似天道的高度,贯通了个人与社会、天地自然的一体性。

陈来在书中着力强调了“仁者人也”的爱人之义,就是说对他者的爱是仁体发用流行的第一义。全书透露出鲜明的价值论立场,那就是主张社群主义,反对单子化的个人中心主义。孔子说“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论语·雍也第六》),这句话可以化约为俗语“将心比心”、“推己及人”,这种絜矩之道、跳出自我、换位思考的修身方式就必然要把对他者的尊重和爱看作人之为人的责任,每个人都不应把自己特殊化,不应把别人工具化,不能认为自己高人一等、天生优越,因此儒家也必然主张平等。

陈来还从仁本体翕辟成变的角度对社群主义做了论证。翕辟成变是熊十力《乾坤衍》着力阐发的一个观点,当然他认为辟是主导性力量,象征心灵,翕是坤势聚合,象征物质。陈来是反过来,认为翕作为宇宙的本质倾向,是仁本体的根源性表现(65页),认为“翕是本有的,辟是后起的”,“翕势的作用是合为一体,辟势的作用是分为一物”,“前者是一体化的倾向,后者是个体化的倾向”,“毕竟以翕为主,以辟为辅,翕即是聚合、关联、维系、吸引,即是仁”(68页)。陈来强调翕,同时赋予翕以聚合、关联、维系、吸引等属性,这确保了事物发展的连续性和稳定性,也使价值有了根基。

陈来为人为学不激不随、中道而立、兼容并蓄、唯善是从,这一点从《仁学本体论》这本书中也能看出。他的学术由朱子学入手,最得益于朱子学的理性精神,同时也深入研究王阳明,欣赏王阳明;他是宋儒研究权威,但也非常尊重、重视汉儒的宇宙气化论。他是张岱年、冯友兰的嫡传,但也不囿门户,对现代新儒家熊十力、梁漱溟、马一浮等有广泛而深入的研究。从这本书中,我们能看到陈来对熊十力毫不掩饰的激赏,认为“熊十力的本体论是二十世纪最值得重视的本体论体系”(48页),认为“仁体论可以与(熊氏)‘即体即用’的本体论结构结合而成为仁学本体论的基础”(374页)。陈来也推崇马一浮的“全是”(全理是气,全气是理)论。对梁漱溟,陈来更是认为“无论如何,晚年的梁漱溟比熊十力更接近于仁学本体论”(384页)。

朱子的仁说和熊十力的体用论,是陈来仁学本体论建构最为重要的两个直接来源。令人意外的是,此书单辟一章专门回应李泽厚的情感本体论,详细讨论李泽厚的《该中国哲学登场了》、《中国哲学如何登场》这两本书的重要论点。这一章读来应该是最有趣的,两位大师(冯友兰病榻遗言“中国哲学将来一定会大放光彩,要注意《周易》哲学”,即对李泽厚、陈来所说,两位可谓冯氏晚年大弟子)的交锋让我们不禁联想到庄子与惠施“运斤成风”的故事。陈来开头就说“李泽厚是中国近三十年来最有影响、最受关注的哲学家”(389页),然后又说“就儒者哲学的当代建构而言,李泽厚的情本体论是当代哲学中一个最切近的参照物,必须予以扬弃之功”(390页)。最后说:“李泽厚的哲学虽然在主观上不走向仁本体哲学,但是其哲学中的许多提法,都可以通向仁本体哲学。……对李泽厚的情本体哲学下一转语,便是我们的使命。既然说本体在伦常日用中,本体可以是天人合一,本体是人与宇宙的共在,本体是天地之大德曰生,这个本体难道不是只有仁才能承当吗?就此下一转语,儒学的仁本体不是已经呼之欲出了吗?”(418页)

该中国哲学登场了,中国哲学又如何登场,冯友兰遗言说“中国哲学将来一定会大放光彩”,李泽厚给出的光彩是情本体论,陈来给出的是仁本体论。李泽厚的马克思、康德和西学背景较为强大,陈来更长于儒家哲学的深入分析,两位都是学贯中西,汇通古今,《仁学本体论》一书也大量征引了西方哲学家的相关思想。我们不好说谁更能经得起时代和历史的检验,但无疑的是《仁学本体论》更是儒家式的、中国式的哲学建构。本书既是儒家哲学的重建,也是新时期全球化视野下中国哲学的重建,体现了作者坚守的“中国主体,世界眼光”的学术理念。可以说,本书是当代儒学复兴的奠基之作。

本书最后一章“仁统四德”创造性地提出新四德即仁爱、自由、平等、公正,极富民族和时代意义,配上“和谐”为五德,认为这五德皆可为仁本体统贯,并一再申明其多年一贯的“仁体和用”、“多样和谐”的观点,无疑这些都体现了儒家“内圣外王”、“天下大同”的价值追求和时代关切。“仁体和用”的思想是作者一九九四年就提出的重要论点,由此追溯的话,原来“仁体”的思想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孕育了,也就是说在仁体的问题上作者已经思考了二十年。“仁体和用”的思想非常重要,过去我们讲和谐似乎忽视了这一点。今天我们深层次思考和谐问题,必须回到其根本即仁本体上来,才能提起儒家的活的灵魂和精神,才能由本而达用,才能真正推动儒学与中华文化的大繁荣大发展。因此,无论是从理论还是就现实来看,陈来的《仁学本体论》都有着重大意义,是一本充分彰显了时代和民族精神的大作。

本书也可以说是中国两千年仁学精神的时代显现,在陈来的笔下,历代仁说被连贯成一个活的脉络,成为仁本体演变不可缺失的重要一环,孔子儒学的灵魂重新被点燃激活。仁本体论使得历代仁说聚合成一条腾空升起、隐显自如、活龙活现的青龙—这就是自强不息、厚德载物的中华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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