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努尔旦趣事

2014-09-15 23:43小七
美文 2014年11期
关键词:面片鲁尔肉汤

小七

一盘子差劲的肉汤面片

老努尔旦盘腿坐在地毡上,手放在双腿上,他在等老伴玛依拉往面前的桌子上端肉汤面片。

清晨,一起床,老努尔旦就开始抱怨两天没有吃上软软的肉汤面片,“哎!老婆子,你整天都在忙撒呢?我什么也吃不上。”他皱着眉头,看着玛依拉。

“别这样看着我,我每天挖空心思伺候你,你却每天都能挑出刺来!”玛依拉边清扫地毯上的尘土边说。说完,玛依拉走到毡房外的架子边,取下一块肉。接着,她到门后面的柜子里取出一个白瓷盆子,把肉放到里面,倒了一些清水,洗了洗。

老努尔旦坐到桌子前喝奶茶,掰一块馕,“这是什么馕,啧啧,太硬了,简直是,这日子,唉,简直是没办法。”他拿起一块馕在奶茶里蘸一下,再用勺子挖一小块酥油抹到馕上面,瘪着嘴嚼,“啧啧,吧唧——啧啧,吧唧——吧唧——”

玛依拉往茶碗里舀了一勺奶皮子、一勺熟牛奶,提着壶兑了半碗清茶,斜眼看了老努尔旦一眼,“哼!老神经!老东西!”这两年,孩子们大学毕业,都在乡里上班。没有什么负担了,老努尔旦反而整天没完没了地找事,可能是年龄大了,真是越老越糊涂。“等着吧,就算晚上好好给他做一顿库卡代,他也会找出事来。走着瞧,没有他找不出的麻烦。”玛依拉边喝茶边想。

中午,玛依拉炖了一盘子库尔达克(将切好的羊肉或牛肉放入烧热的油锅里炒一会儿,再加入土豆、洋葱,用小火炖熟。),老努尔旦嘴里吃着炖得烂烂的羊肉块还有洋芋,“这个洋芋嘛……嗯……简直不是土豆。”他哼哼唧唧撂下这么一句话——他是实在找不出别的事啦。对于他的话,已经没有一句能让玛依拉吃惊的了。对啦,她早就习以为常。

中午到晚上这段时间,肉在毡房门前土炉上的铁锅里,只要侧耳仔细听,锅里咕嘟咕嘟的声响让人心生温暖。

玛依拉手里绣着花毡,眼睛还要关注肉汤——她担心溢出来。而老努尔旦整天除了吃喝以外,就是斜靠在不远处山坡上守着家里那几十只羊。“四条腿的狼好防,两条腿的狼防不了……”他念叨着这句话,盯着羊,“看看,这简直不是人干的活儿,我整天都困在这里,啧啧!简直无法忍受!”他的嘴巴叼着一根草叶,斜靠在草地上,发着牢骚。

肉在铁锅里咕嘟,这对于玛依拉来说是一件大事。

一会儿,她放下手中的针线,走到炉子边听听,不时地掀起锅盖看看,蒸汽扑到她脸上,半天她才能看清锅里的情况。对于她来说,煮肉的过程似乎有些漫长,因为她关心锅里的肉汤——这些肉汤决定着老努尔旦接下来要说的话。

快要接近傍晚的时间,玛依拉想起该和一些面了,做肉汤面片,和面是一个重要环节。她把白瓷盆子涮了涮,取下架子上的半袋面粉,抖开袋口,伸进双手捧了两捧——一人一捧就够了,这是她多年的经验。她用一个生锈了的铁碗盛了一碗水,倒进面粉里,用手拌了拌,然后把沾上水的面粉用劲揉到一起。她反复揉面,直到出了一身汗,这才拧了一个湿毛巾盖在面团上,醒着。

毡房里被玛依拉收拾得舒适、温馨,房间里的物品摆放得整整齐齐,墙上挂毯黑红色的底子上浮雕般绣着清晰明朗的红、绿、蓝、黄色的花和叶子图案,桌子、柜子上铺着四周挑着粉色花边的白色桌布,角落里的被子叠得方方正正,还有钴蓝色底子上绣有红色线条流畅羊角图案的金丝绒靠垫一这些都显示出玛依拉是个对生活有品位和负责任的妇女。

这确实是一个可以抵挡风雨的家,它使得老努尔且在这个家为所欲为。

“噼啪——”炉子那边传来火星爆裂的声音,一些柴火灰从炉口飘了下来,玛依拉搓搓手上的干面,走到锅边侧着耳朵听锅里的动静,咕嘟声小了些。此时,她感到自己身负重任,她敏捷地蹲下,往炉洞里塞进两根木柴,红色的火花从干柴里蹿出来,映照得她红光满面。

现在,只有等待,等待浓浓的肉汤和醒透的面。

从玛依拉的干活方式看,她是一个时间观念非常强,并且对待生活十分严谨的妇女,过着忙碌却有序的生活。

时间走啊走,老努尔旦回来了,他在棚圈边吆喝着,赶羊群。浓浓的肉汤像鲜活的生命出锅了,毡房前飘荡着白色的雾气,玛依拉把醒好的面切成两块,用擀面杖擀开,用刀子划成一块块面片,放进肉汤里。煮了一小会儿,肉汤面片出锅了。

老努尔旦把羊群赶进棚圈,蹲在毡房边用洗手壶洗洗手,盘腿坐在地毡上等饭吃,玛依拉把肉和面片盛到盘子里,上面撒了一些切碎的洋葱,端到老努尔旦面前的桌子上。

“吸溜——吸溜——”老努尔旦用手抓着软软的面片猛吃了几口——他有些饿了,“嗯……简直,”他用手在嘴上抹了一下,“……嗯……这简直不像话,嗯……这肉汤面片简直……太难吃啦……真是……差劲……”他又抓起一些,把头伸过去,用嘴接着,“吸溜——吸溜——”继续吃,头也不抬,嘴里却还在唠叨。

玛依拉抓了一些面片,放进嘴里,完全没有理会他。

真是一个多事的老头

“怪事!”老努尔旦从棚圈那边走来,站到玛依拉身后,抱怨道:“就在刚才,扎特里拜骑马从棚圈那边路过,我喊他,招呼他,他不理会,只是瞧我一眼就走了,那眼神……啧啧……”

玛依拉忙着炸包尔萨克,她正往热油锅里放切好的面片,没说话。

“昨天,还和那老家伙一起喝马奶酒聊天呢,今天就这样对待我,真是……一个有问题的老头!”

玛依拉用手中的筷子把鼓起的包尔萨克翻个,没理他。

“喂,老婆子,你说说,那个老家伙是不是做得不对,”努尔旦,拽玛依拉的袖子,“说啊?嗯……我看是这样,我早看出他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个老东西……”

“去把棚圈里的羊粪清理出来,我这忙!”玛依拉朝后甩胳膊,甩掉老努尔旦的手。接着,用手背擦额头上的汗。

“不是……老婆子,我在说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我希望你好好听,这件事和你有关,你必须听。”老努尔旦表情很严肃,“我是个事情少的人,不是非说不可的事,我才不会说……你是知道的,我始终是一个保持沉默……沉稳的老人,哦……你还有一大堆活要干吗?”

“我这里忙,能不能忙完再说?”

“我只是说几句话……就几句……刚才我说了,是扎特里拜轻视我,就是这样,他轻视我,我是一个见到邻居主动打招呼的好人,但是他轻视我,你知道我对待任何一个人都做到了谦虚、真心。”

“他轻视你?”

“对!他轻视我。他从我眼前走过,我主动、热情地招呼他,他只是瞧我一眼就走开了,而且眼神及其恶毒,对,是那种轻蔑。你应该知道他轻视我,轻视我就是轻视你和我们这个家,这难道不让你气愤吗?”

“不会!他不会!”

“不!”老努尔旦说,“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他的眼神你没有看到,是那种轻蔑的眼神。我这么老了,什么事没经历过,这样的眼神只要我一眼看去,完全分辨得清清楚楚。很简单,以我的经验,甚至可以说出他当时的心里话。”

“嗯?”

“你应该知道,塔吾兰考上大学后……对,一定是咱们的小儿子塔吾兰考上北京的大学这件事让那个老家伙感到极不舒服。我知道,我很清楚他轻视我们的原因。”老努尔旦撇着嘴,“自从塔吾兰考上重点大学,我看扎特里拜心里就出了问题,这个问题是由他的自卑和嫉妒引发的,这个连三岁的小孩都看得出来。”

“呵……嗯。”

“其实,嫉妒和自卑有什么用呢,以前他怎么没有点水平,下点工夫好好教育自己的孩子,让他们也考上北京的重点大学,这样不是很好吗?是他自己没做到……真是……一个多事的老东西!”

“拿着。”玛依拉把盛包尔萨克的盆子塞进老努尔旦手里。

“对我的蔑视,其实是对他自己的蔑视,这样的人心理很容易出问题,唉!真是一个可怜人。”努尔旦翻翻眼睛,好像很了解扎特里拜,“对,千真万确,你知道的,大家总是说他憨厚老实,我看他是坏在心里,可怜到心里,是的,就是这样,没错,我看人一点不会出错。”

“胡说!”

“胡说?对,对,那个老家伙看着老实,其实,他不是一个诚实的家伙,他这辈子说的话基本都是胡说,我看是这样,没错,你说的比我准确的多,而且这两个字已经说进他的心里,看来你比我还了解那个老家伙,哼!”

“我是说你。”

“啊?我?我怎么啦,我没有说错一句话。他轻视我,而我主动打招呼,我是多么真心的对待他,而他却不珍惜我对他的关心,我都在佩服自己对待别人时的诚恳和真心,你和我在一起生活几十年,了解我是一个多么善良、真诚的人,是的,你心里知道,我非常尊重别人,任何人。”

玛依拉把剩下几个面片下到锅里,没再说什么。

“你说!你刚才在说什么?我怎么了?我一点事没有做错,只是在别人蔑视我的情况下,说说我的道理,我没有错,嗯……这么小的一点错都没有。”老努尔旦伸出小拇指,比划了一下。

“一个多事的老头!”

“啊,对,对,你说得太对啦,那个老家伙的确是个多事的老头,没有人比他更能无中生有。你看,我友善地对待他,他却找出那么多事,让我一个早晨感到不舒服,真是一个多事的老头,你说的太对啦,哈哈。”老努尔旦长舒一口气,高兴起来,拍拍玛依拉的肩膀,“还是我的老婆子了解我,你是最了解我的,你也了解那个老家伙,所以你说出了真心话,对,那真是一个多事的老头,这是我要说的,哈哈……”

“我是说你!”玛依拉把锅里炸好的包尔萨克夹到盆子里。

“什么?什么?”

“多事!你才多事!刚才扎特里拜匆忙从这里路过,问我见没见他家那匹白马,那匹他最喜欢的白马走失两天,他急得快要发疯啦。现在,他去到山那边找他家的那匹马了。”

“什么……?”

“还有,我刚才是在说你才是一个多事的老头,千真万确!没错!”

“!……”啊哈,两个哈萨克族老头喝酒聊人生呢!

老努尔旦和扎特里拜是阿勒泰草原上的两个老头儿。两人的共同点是善良、淳朴、执著,不同之处呢,就是一个话太多,瘦小;一个呢,又过于沉默,高大。不过,对于扎特里拜来说,老努尔旦就像是他在石头堆里发现的一块红宝石,他从没有想过要丢弃他,也没有真正排斥过他。其他的人难以理解这两个老头儿的融洽,因为他们的性格和表现看上去是那样的对立,但是他们就是喜欢凑到一起,放牧,喝酒。

这天,扎特里拜带了一羊皮壶马奶酒,这两个老头斜靠在山坡上,看着羊群,酒壶在他们手中传来传去。喝着酒,他们谈到一个严肃的话题——人生。

这话题有些大了,不过,没关系,他们从一些小事谈起,让我们做观众,来听听,看看有什么好玩的事发生。

“这辈子,值得庆幸的是我做了我想做到的事,任何事,我很知足,是的,到我这个年龄,图的就是知足。”平时不怎么表达的扎特里拜,喝些马奶酒,话多了起来,“我认为是运气,对,是我的好运气使我渡过难关,做到了我想做的任何事。”

“任何事?算了吧!这个任何事,包括所有?给女人接生?哈哈!面对惊慌失措的女人,接生,你会吗?这个,运气会帮你解决这个吗?我是说,假设遇到这种情况,哇哈哈哈哈……”老努尔旦的特长是话多,而且挑刺,对,他总能在别人的话中挑出刺来,虽然这刺挑得毫无道理。说完,他抖着干瘪的身体干笑,有些老不正经。

“呵,你这个老疯子。”老努尔旦的话逗乐了扎特里拜。

“看看,接生这事就不会吧,那是一项技术活,干不了就别说大话——什么运气,什么有了运气,想做什么就能做到。再有运气,给女人接生你也做不到!还知足?行了,行了,你把我的牛都吹死了。”老努尔旦举着羊皮壶,一点一点抿马奶酒,每喝进一口,就会发出“嗞——”的一声,接着他吧唧一下嘴,很享受的样子。“是吧,在别人面前说大话,在我面前得悠着点,我可是辩论专家,我的能力,嘿,嘿,你知道嘛。嗯——咳——”扎特里拜一句对人生的感叹,勾起努尔旦的话瘾,他清清嗓子,打算开始他的长篇大论。

“嗯,你说吧,我听着。”扎特里拜微笑着,看着自己的老朋友。,

“你确实需要听我谈谈人生,人生除了运气最主要的是自信,是自信使我面对一切面不改色。看在你是我的老朋友份上,我才会给你说这些,如果说坐在我面前的是别的什么人,想要听我说,最有可能的是,我不去理会他们。是的,就算是有人请我去给他们讲关于人生的课,我也不会去。”老努尔旦撇着嘴,嘴角堆满皱纹。他用手指对着面前的空气指指点点,好像那里真的有很多人等着他去讲课似的。

“嗯。”扎特里拜比老努尔旦小三岁,但是对于老努尔旦的表现他总是能够理解。他眯起眼,看老努尔旦,像一个哥哥看调皮多嘴的弟弟。

“说起面对人生的自信,这个话题可能有些长,你得好好听我说。”老努尔旦把草地上自己的身体摆得舒适一些,做好长篇大论前的准备。

“呵。”扎特里拜笑着,脸上分明写满:“这个下午我将要饱受折磨。”

“我和老婆子结婚前,那时候,你认识我的,和你一样,我穷困潦倒,但我自信,我的自信赢得了老婆子的心,她愿意跟着我,和我一起过苦日子,那段时间是最困难的时候。有人说自信不能当饭吃,我的自信不仅可以当饭吃,还让我们全家吃得肚子滚圆。”老努尔旦拍拍深陷下去,无论如何吃不起来的腹部。

“哦,你真厉害。”扎特里拜点点头。

“别说这些没用的赞美,我猜现在你的脑子里一定在想:‘什么,什么,自信能当饭吃?哈,这正是我将要说的。”老努尔旦侧过身子,伸出手,拍拍扎特里拜的肩膀。“有一件事可以说明我的自信能够换来饭,咳咳一咳咳——是这么回事——”酒壶轮到老努尔旦手中,他又仰头“嗞——”了一口。“是这样,你听我说,有几次转场,遇到暴风雪,我凭自己的自信,果断决定前行的方向,每次都没出错。你知道在风雪中确定前行的方向是多么艰难的事情,我却做到了。说实话,是我的经验决定了我的自信,你看吧,最后,还是自信决定了我的牛羊没有任何损失,如此下去,我的牛,我的羊,发展得很壮观,我吃喝不愁,你听懂我的意思了吗?也就是这样我的自信能当饭吃。”他停下来,看着扎特里拜,等待赞许。

“嗯,是这样的。”扎特里拜继续点头,表示同意

“哈哈,看吧,我说得没错吧。”得到扎特里拜的肯定,老努尔旦越发得意啦,“而其他很多人,在转场中丢失牛羊,迷失方向,有些还滚下山坡,摔断腿,还有些人丢了性命,这些你都听说过,咱们这里有很多这样的事情发生。哈,可我就能凭多年的经验顺利渡过难过。嗯,现在你知道了吧?也就是因为我是一个自信的人,看吧,我的人生才会非常顺利,没有发生任何不好的事。”老努尔旦挑了一下稀疏的眉毛,“嘿嘿”干笑。

“嗯,是的。”扎特里拜一直在点头。

“我不是吹牛的人,是的,我最讨厌那些吹牛的人。不过,只有我知道人生是怎么回事,人生是靠自信,对吧,自信就是我丰富的经验,没有人有我这么多的经验——事实证明。”酒壶又轮到老努尔旦手中,这回他“嗞——嗞——”了两口,看酒壶的眼睛开始有点迷离,“而你还说人生就是运气,听着,除了我,没有人可以忍受你的胡说八道,你在别人面前这样说的话,人家会收拾你,你会把年轻人教育坏。对了,你这样说话,年轻人听了都不去奋斗了,也不去积累自己的经验,嗨嗨,想想吧,他们像我们现在这样躺在草地上,聊着天,塔巴馕(哈萨克人广泛食用的一种发面食物。)就从天上掉下来吗?还有,奶茶会浇到他们头上吗?会吗?会吗?你简直在胡说八道一”老努尔旦越说越快,甚至有些语无伦次。

“哦……”好脾气的扎特里拜继续听着。

“看看,不得不服吧,每个人都会对我心服口服,老伙计,我现在郑重劝告你,以后不要再说什么好运气了,那是多么可笑又可冷的两个字,瞧,草地都会笑掉牙齿,幸好羊群在那边。”老努尔旦拍拍手边的草地,指指远处的羊群,“如果羊听到你说的那些笑话,都会哈哈大笑,哈哈,你要笑死我了,我的扎特里拜。行了,行了,我原谅你,不过,只有这一次原谅,以后不准胡说八道,还是好好过日子,别吹牛,对啦,你的这个好运气的想法……就是……”他停下来,拍拍脑袋,“对,就是……穿上窄小的靴子……世界再大也无用……”努尔旦终于憋出一句哈萨克族谚语,他还学着扎特里拜语气,“别再说什么运气——运气——运气——”。

“……”扎特里拜什么都不说了,看着面前指手画脚的老努尔旦,不知在想些什么。

“哈哈——”老努尔旦~把抢过扎特里拜手中的酒壶,“嗞——嗞——”喝着,“瞧,没有人能说过我,没有人能像我一样自信。哈哈,这个草原,只有我肯沉下心积累经验,所以我最自信,所以我才能说服任何人,是这样,是这样,哈哈,很显然,你所说的运气不仅可笑和可怜,还幼稚,像抱在我怀里的孙子在说话,对,是幼稚,可笑,哈哈——你这个老傻瓜。”老努尔旦放肆地笑着,伸出手,按在扎特里拜的头上抓挠了几下,扎特里拜的头都被他按到草地上啦。

“唔,唔,唔——”扎特里拜挣扎着抬起头,从垂落下来混乱的头发缝里瞪了老努尔旦一眼。

“嘿嘿,你个老傻瓜……看看……啧啧……还说运气,人生啊,人生啊,你太委屈了……有人竟然在背后说您坏话,老天爷,人生您是靠运气度过的吗?……简直是胡扯。我只用几句话就说得他无话可说,瞧,我用我的经历说话,我的经历就是经验和自信,没有人可以和我相比,算了,不给你说这么多……你不懂这些。嗯……只知道……谈论运气的人能懂这么多吗?嘿——胡扯——”他紧紧抓住酒壶,丝毫没有再递给扎特里拜的意思,一边举起酒壶“嗞——嗞——”喝着,一边用另一只手拍打扎特里拜刚抬起的头。

“……”扎特里拜想说什么,只是始终发不出音,他的头在老努尔旦手下,像皮球,上下摆动。

“我……只是警告你……下次……不许胡说……还运气呢,现在……想一想,我还很生气……刚才……只是很客气地警告你……以后……不许……你这样……没有……任何……根据说话……尤其……不能在我面前说……”老努尔旦说着,舌头在嘴里打转,手还在不停敲打扎特里拜的头。

“行了!”扎特里拜终于把头从老努尔旦不知轻重的手下躲过去。

“啊哈……你知道……害怕了……以后……自信……一点……就不会挨揍……知道吗……不会……挨揍……不然……我会把你的头……摘下来……当球踢……”老努尔旦说着,好像满嘴都是舌头。

“够了!”扎特里拜晃了晃被拍晕的头,两手撑在草地上,站了起来。

“哈哈……就……知道……只有……我……哎呀——哎呀——”老努尔旦干瘪的身体开始上升,他的领子在扎特里拜手中,他被提了起来啦。哈,快看,老努尔旦的腿软趴趴的,微微纠缠在一起。很显然,老实人扎特里拜被这个多嘴多舌的老努尔旦激怒了。

接下来……接下来,老努尔旦被扎特里拜按到草地上狠狠揍了一顿。

我可怜的马,它没法走路了

星期天的午后,一场阵雨,秋高气爽。

布鲁尔没有午休,他在店铺忙乎。自从开了这家铁匠铺以来,他每天做的事就是打制铁马掌和为周围牧民的马钉马掌。现在,他从蓝色油漆斑驳的架子上取下前几天打制好的几十只U型马蹄铁,摆放在面前的长条桌上,像展览似的一个挨着一个摆成一条线。他穿着一件灰色带暗绿色条纹的棉布衬衣,因为店铺里有些沉闷,他的衬衣上面两个扣子敞开着,袖子挽到胳膊关节处。下面穿一条棕色细条绒裤子,因为常常弯腰下蹲钉马掌,膝盖处鼓鼓的。他肩膀宽厚,露出的小手臂上肌肉竖着一道道的。他用大拇指在马蹄铁接触马蹄方向的面上一点点划过,遇到刮手的地方,他就拿起手边的钳子扳一扳,举起锉子“咯兹——咯兹——”锉一锉,嘴里向外吹气,吹去锉下来的铁屑。他做事时认真的,好像周围一切不存在似的。

他把所有的马蹄铁整理一遍,然后一个一个排成一排摆在柜子上,自己坐在一个破旧的木头椅子上,眯着眼,欣赏那些马蹄铁。钉马掌是一门技术活儿,更是一门艺术,不是任何人随随便便就能从事的行业。布鲁尔能够轻松做好这件事,是因为他不但掌握着打铁的手艺,而且还很懂马的身体结构及马的生理变化等很多相关知识。这些都和他多年牧场放牧的生活分不开。

3点过了,他停下手中的动作,搓着手,在房间来回走。他走到架子前停下来,看着架子上摆着的东西。他看着那些工具,感到头脑发胀,身体有些困乏,他想该去架子后的小床上躺一会儿了。他这样想着,走到里面躺下,双手枕在脑袋后面,闭着眼睛。

“布鲁尔!”也许是刚迷糊,他的妻子古丽娜尔在店铺外喊了一声。

“嗯?”布鲁尔惊得身上的肉跳了一下。

“努尔旦大叔和他的马在外面——马一马掌坏了——”

“不在!我不在!”布鲁尔翻了一个身,对着墙,侧着躺在床上。

“努尔旦老人,他来一次不容易。”

“不在!告诉他待会再来。”

“他在旁边,他说听到你说话了。”

“嗯——唉——”布鲁尔扯过身边一个垫子盖在自己头上,捂住自己耳朵,缩在墙边。

“布鲁尔——布鲁尔——”妻子走进店铺,站在床边用食指在他后背戳了几下。

“干什么?”布鲁尔拿开垫子,翻着眼睛问。

“努尔旦——是努尔旦大叔,你知道的,如果你不起来干活,他会让你一年不好过——他唠唠叨叨的毛病,你知道多么让人头疼。”古丽娜尔在布鲁尔身边轻声说。

“唉!”布鲁尔把手臂从头下抽出来,抱着头,叹口气。

“起来,干活!”古丽娜尔又用食指在他胳膊上戳了戳。

“他想在这里罗嗦,似乎不可能。”停了一会儿,布鲁尔慢吞吞坐起来,伸了下发麻的手臂,用手在眼睛上揉了揉,走到桌子前的椅子旁坐下,回头看了看柜子上摆放的排成一条线的马蹄铁,然后看着阳光强烈的门外。

老努尔旦出现在门口,他伸着脖子往里张望,比起外面的光线,里面黑暗一片。他的身后站着他的老马,那是一匹和他一样苍老的枣红色的马。

布鲁尔看了一眼老努尔旦和他的老马,声调低了下来,说:“努尔旦大叔,快进来吧。”

“啊,我没听错,”老努尔旦听到声音,摸索着朝里面走,“我早就听到你的声音,别想骗我,我耳朵绝不比你差。”

“怎么了?需要我做些什么?”布鲁尔看到老努尔旦进来,站起身问。

“我的马,”老努尔旦走到桌子边,转身指着门外的老马,“我可怜的马,它没法走路,也许是马掌出现问题……”布鲁尔从老努尔旦侧着的脸上看到他眼里闪着亮闪闪的东西。

“哦,让我看看。”布鲁尔拿起手边一个不长的小铁棍往外走。老努尔旦快步跟出去,俯下身子,轻轻抬起老马的前腿。布鲁尔蹲在那里,用小铁棍轻轻敲击磨斜了的铁掌。随着敲击,老马的腿抽抖了几下,老努尔旦嘴里也“嘶——嘶——嘶——”了几下。

布鲁尔低头仔细观察马蹄,发现一根钉马蹄铁的铁钉不知怎么透过马掌的角质层,斜插到肉里了。他用轧扁了的铁棍一端翘了翘那个钉子,他闻到一股腐肉的臭味。

“哦,看,”布鲁尔指着铁钉让老努尔旦看,“都插到肉里了,一定很疼,已经化脓了。”

老努尔旦看看铁钉,看看布鲁尔的眼睛,“哦,是,是,一定很疼。”边说他边轻轻抚摸老马的前腿,眼睛里的亮光更多了。

“这是很简单的事情。”布鲁尔转身走进店铺,取出一把大号铁钳,活动了一下胳膊,一下一下捏了捏铁钳,动作不慌不忙。接着,他在马掌前晃了一下,钳子上就多了一个黑黑的生锈了的铁钉。

这个过程老努尔旦一直没有说话,他紧张地扶着老马的腿,眼睛红红的。直到知道铁钉拔出来就没事了时,他才舒了口气。他俯下身子,盯着被布鲁尔随手扔在草地上的黑色铁钉看了看。他觉得那个小小的铁钉怎么会那么可恶,是它让自己的老马一跳一跳走不成路,每挪动一步老马身上都会渗出一层汗水。他把手放在老马的脸上摸了摸,拍了拍,脸挨着老马的脸蹭了蹭。

“回去每天用淡盐水清洗化脓的伤口,一个星期后就会好,”布鲁尔把手中的工具撂到草地上,站起身子看着老努尔旦眼睛说:“再过一段时间,就可以来钉一只新的马掌了。我给它好好钉一下,一点问题没有。”

“嗯,嗯,谢谢,谢谢。”老努尔旦点点头,拍拍马背。老马侧身看看他,跟在他身后一歪一斜往回走。

“今天怎么没有罗嗦?从来没有这样……”古丽娜尔看着老努尔旦的背影,疑惑地说。

“没什么,今天他不想说而已。”布鲁尔摊开双手,耸一耸肩,眯着眼,看着慢慢走远的老努尔旦和他的老马说。我只是找我的羊

大家都知道老努尔旦是啥人吧,这个不用多说,大家心里清楚——他每天的事情就是伺候家里那几十只羊,除此之外就是无休止地找事发牢骚。呃,你们懂的,我还是不哕嗦了。

这天,草原上传来大声的诅咒声:“哎呀!啧啧,哎呀!啧啧,瞧瞧,这事,瞧瞧,这事竟然摊到

我这个半死不活的老头子身上了!”

老努尔旦不停重复这些话,发疯似地跑遍周围有可能去的毡房,大声诅咒,恨不得全世界人都知道这事。

老努尔旦为什么这么疯狂?原因很简单——他丢了一只羊。

“喂!年轻人,我必须到你家羊圈里瞅瞅,说不定我丢失的那只羊会在这里找到,也说不定,是吧!”老努尔旦颤颤巍巍扶着邻居叶尔波力家棚圈的栏杆朝里望,“我的羊,你们这些人还真是不老实,我要看看我的羊会不会在这里。”他伸着脖子,一下一下点着头,一只一只看。

“哦,您慢慢看,我洗个手。”叶尔波力把马缰拴到旁边的白桦树上,拍拍裤子上的尘土,提着洗手壶蹲到旁边洗手。

“嗯,不像话,你这些羊怎么长得都是一个样子,怎么能和我家那只羊一模一样呢?真不像话,简直太不像话了。”

叶尔波力是个能干的年轻人,他家的羊很多,它们在羊圈里拱来拱去,这让老眼昏花的老努尔旦很费劲,“怎么这么多羊,这样让我该怎么找到我自己的羊,不像话!简直太不像话了!”他念叨着,把上半身都探进羊圈里去啦,“嗯——咳——”他清了清嗓子,继续念叨,“偷窃得来的财富有腿,劳动得来的财富有根,记住这句话,我要把这句话送给你们年轻人,别担心,我知道你不会拿我的羊,但是我要把这个道理讲给你们听,我这是为你们好……”

“您需要喝碗奶茶再找羊吗?”洗好手的叶尔波力在他身后客气地询问,“茶烧好了,您休息一会儿吧!”

“你大概没有丢失过羊吧!这么要紧的事我还能坐下来喝茶吗?简直是……实在是不可思议……”老努尔旦踮起脚尖,专心瞅那些羊,头也不回,“你知道我的心情吗?你们不能这样欺负我这个老头子吧!”

“呃……那您慢慢找,我要去休息一会儿,喝几碗奶茶了。”叶尔波力转身朝毡房走去。

“嗨!我的羊丢了一只,我到这里瞅瞅,说不定就是你家的羊拐跑了我家那只可怜的小羊。”老努尔旦向前撑着脑袋,站在路边,看扎特里拜骑着马把羊群从山坡上往自家毡房的方向赶。

扎特里拜家里几个孩子陆续上大学,去年把羊卖得差不多了,现在也就几十只。这让老努尔旦一目了然。

“哦,那你应该好好看看了。”扎特里拜从马上跳下来,“老家伙,你的眼睛看来真是不行了,整天盯着还会丢?在你的眼前丢羊这是件多么让人吃惊的事啊!”扎特里拜的年龄和老努尔旦差不了多少,只有他敢和老努尔旦开玩笑、打趣。

“别这样说,这是一件很可笑的事吗?你们这些自私的人,从不为别人着想。”老努尔旦表情严肃地站在路边,看着从他身边经过的每一只羊,“你能不能理解一下我的心情,不像话!你就只会嘲笑别人。知道吗?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这是一件多么可耻的事情!”他无休止地抱怨着,好像别人都欠了他这只羊似的。其实不是。

“嗯,嗯……”扎特里拜不说话了,站在那里看着羊一只只走过,等着老努尔旦全部过完。

“你知道吗?我有多辛苦,你们却偷走我的羊,这件事让我这样一个诚恳老实的老头多么难过。”老努尔旦眼睛盯着羊,嘴里没有停止,“我每天放牧,就是为了这几只可怜的羊,你们却这样对待我,想想吧,这是一件多么让人无法忍受的事!”

“噢……”扎特里拜只是点点头。

“喂,小别克,你怎么一个人在家?”老努尔旦来到小别克家毡房前,“他们去了哪里?”他把手抬得高高的,举过头顶,手心朝下比画一下——小别克的父母都是瘦高个儿。

“哦,两头牛在山坡上吃草,没回来,他们去找了。”胆小的小别克见人就脸红。

“没关系,他们不在,和我没什么关系。”老努尔旦走向棚圈,“我只是找我的羊,知道吧,我找我的羊,它丢了,一定是被人偷走了,所以我到这里来找找。”他在棚圈边东张西望。

“什么?您说我家偷了您的羊?”小别克紧张地吐舌头。他站在那里摊着双手,瞪着眼睛,小脸憋得通红,“我们是不会偷羊的,请您相信我和我的爸爸妈妈,真的不会偷你的羊。”

“我的羊丢了,真是,我只是要找我的羊,我想这是应该的,小东西!”老努尔旦答非所问,眼睛没有离开棚圈里的羊。

“不能这样,我拿我的生命保证,是这样,您一定要听我说,”小别克拽着老努尔旦的衣角,“我家不会偷您的羊,请相信我,我爸爸妈妈从来不会去偷别人的羊,真的,真的。”努尔旦被小别克拽得快要摔倒过去。

“放手,放手,我只是找我的羊,真是一个多事的小东西!”老努尔旦把自己的坎肩从小别克手中硬拽出来。

“真的,我只是想请您听我说,我要告诉您我们绝不会偷您的羊。”小别克松开自己的手,转身跑进毡房,“努尔旦爷爷,请您看看我的奖状——‘诚实之星,这是我今年得到的,还有我的作业,这上面都是优加五颗星,这些可以证明我没有偷您的羊,请您相信我。”小别克拖出自己的大书包,把头塞到里面翻找。

“我只是找我的羊……”老努尔旦拧着眉,瞪着眼,转身看了一眼小别克,觉得简直不可思议。

“还有……还有这个,”小别克把书包里的东西全倒到草地上,从一堆东西里挑出一个铅笔盒,“努尔旦爷爷,快来看,这就是得‘诚实之星时学校在全班同学面前奖励给我的奖品……哦,不对,不对,是在全校学生面前奖励给我的,您知道吗?是校长亲手发奖给我的,这些奖品完全可以证明我们不会偷您的羊。”小别克看到老努尔旦不看自己,跑过去又拽他的坎肩,因为用力过度,把老努尔旦都拽倒在草地上了。

“我……找羊……”老努尔旦挣扎了半天,才从草地上爬起来,“我找羊……你……唉……”他拍拍手上的草屑和泥土,用无可奈何的眼神看着小别克和草地上的那堆东西。

“我只是想告诉您,我的奖状可以证明……”小别克看到努尔旦爷爷看着自己,继续解释。他的脸也不红了。

“哎呀,我的老天爷,我只是找我的羊……嗯……好吧,好吧,我不找了,小东西,是我错了,我该去别的地方找找或者回家看看了。”老努尔旦把手搭到眼前,看到太阳都走到山脚下了。

“请您……我还想……努尔旦爷爷……请您相信我的话……”小别克紧紧跟在他身后,像个湿面团黏住了他。

“我回家了。”老努尔旦拍拍手,转身朝自家的毡房走去,脚步都没平时那么拖沓啦。

爬上前面的小山坡,他看见自己的老婆子玛依拉站在毡房前等他。她的身边站着那只丢失的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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