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谷

2014-09-15 22:35熊莺
美文 2014年11期

熊莺

阳光从街角的几棵树冠上,金屑一般洒下来,不足三万人口的高原小镇,显得愈加宁谧、散漫。

“不接受采访,但欢迎你来山上修行。”不妨说,我的采访,是从被婉拒开始的。那日巴士抵达小镇时,已是午后。沈来接我,她的车被淹没在街角树冠下熙攘的人丛中。

“老师已等待多时了。”她说,然后一边将小车往一个规模不大的花岗石加工厂开。前些日她在那里订了石材,今日顺路取回。

几张花岗石拟作厕所门外地面使用,她让我在路旁的车上等,然后自己一转身消失在厂房大门里。四块长条状的黑石上,飘着飞蛾般的金点,她一块一块往车后备箱里装。之后,我们的车,拐弯,向着小镇外的深山丛林驶去。

正是出樱桃的季节,老人妇女将一篮一篮的樱桃用叶子盖着,列满小径。车行得难。过了那一段,天空明丽起来。

有一阵,山疑似已无路可走了,车向着一堆还未着染尘泥的碎石坡冲上去。一只车后轮吃力地悬空打着转,车底盘发出一阵摩擦至伤的嘶扯。细碎的山石就这样一寸一寸地向前方延伸,蓦地又延伸出一条路来。

我们的车下,是横亘于澜沧江与怒江之间的横断山脉,这条路,将通往横断山脉东麓深处的一个无人之境。在那里,一对台湾夫妻、加上小沈在内的几位都市人,一群有着相当学历的红尘中人在那里修行,已400多个日日夜夜。

一斋

我半蹲在斋房一角,双手捧着引进屋里的山泉水洗手。一位师妹递给我一碗一箸。“这几天,这一套归你了。”碗刚用滚水烫过,暖暖的余温还在。箸的另一端,粉色的木质上绘着烂漫的山花。

一张小木桌支在斋房外的空地上,桌下黄土松软,山风一吹,扬着微尘。先前在碎石路上远远看见一个人立在层峦叠嶂之中的一处山岗上遥望——仿佛立在舞台边缘、立在聚光灯下,此时这个人正坐在我对面,他便是自台湾来的修行人——辛。儒雅的辛先生身旁坐着她的妻子潘老师,一桌子素筵出自潘老师这位素颜的阿里山女子之手。

还有一位呢?沈用眼神追问。她指刚刚一同于辛先生一起立于炽日下的那个人影儿。

大家环视,因为差不多都去那山岗上候过一阵。小沈曾飞过一眼,只是山上人影儿太小,辨不出模样。或者她只是随口一问,活跃一下气氛。修行人的眼中,十方天地,缘起缘落,万谷虚空。

2006年以前,辛先生那时在哪里?那时的他有没有想过,今天他会与妻从遥远的台湾来到西南内地,来到横断山脉东麓平均海拨在2000米以上的空谷中,成为一名现代隐士。

南投县溪头乡,台湾名胜风景区。南投县也台湾唯一不临海的县,阿里山下柳杉、桧木、楠木成林,但那时的辛先生眼底不留这些风物。年轻的他喜欢车,那时的他开着跑车在延溪公路上狂奔。偶尔,他也去溪头水寨、小半天、虎据亭,去“其水不知何来,潴而为潭”的日月潭附近,去更远一点的海边飙车。

年少轻狂,是一个人长长一生中的某一个阶段。他是什么时候倏然间醒来的?

那一年他猛然发现身边有同龄人忽然安静了下来。那种极静,几近于寂寞。“生活要不了那么多”,这句话振聋发聩。从前总是替自己和别人规划别墅的他,从那时起,开始规划他自己人生的旅程。

人世哪些事是自己能做主的,而又有哪一些事注定是我们不能做主的?他开始静静观心。他使用的“法”,是以一句佛号抵抗万般的尘染。他只诵那一句佛号,诵得字字分明,句句不乱。那时节,一些生僻的词,人世本就初见,但一经于耳却也总令他心酸,譬如,无常、累生累世、背因果、回向、菩提心。不曾见过,却分明又似累生累世之后的一次廓然重逢。

佛法的法门很多,台湾也不例外,他最终选择了承天禅寺广钦老和尚的那一脉开始了正式的修持生涯。

2006年,心已日渐透出底色来了,这时的辛察觉到自己与故乡溪头的缘分仿佛时日已尽。那一日,他于家中展开一张世界地图,母语相通是前提条件,他对妻讲。于是,他在喜玛拉雅山的一侧用朱色的笔做了一个标记。

修行人不“执着”一山一念,他们最终决定向着湖南的张家界、四川的九寨沟、峨眉山出发。人到中年,他们决定做一程精神上的“流浪”。

最终停留在成都,是因为成都的气候太像溪头了。

那时的成都,每天夜里一场雨,白天空气,幽幽润润的,纤尘不染。街上没有多少红绿灯,路上行人少。也少有TAXI。人力三轮车,招手即走。54岁的他与41的妻走在成都的大街上,仿佛步入一场旧梦。

起初在街头,他们总看见有人在吵架,谛听,原来人们在聊天。还有一次,一个女孩儿当街打一个男孩儿一记耳光,内地女孩子怎么那么凶?他错愕地立在街头,但从此之后他喜欢上了这座毫不伪装的城市。仿佛修行人修到直接用“本心”示法,这座城市根性的高低深浅与厚薄,已不能阻止他对这里的喜爱。

一座小城的情绪,留住了一对漂泊异乡的亲密眷侣。

决定留下来的他们那日于成都春熙路附近的赛家酒店的窗前眺望,“如果哪幢楼宇里的某一间小屋可以栖身,生活的成本会减少许多”。

房东是个做媒体的女子。房间不大,但位置好,居城中央。当地人出价月租1300元,她犹豫。他们出价1000元,女子阔然出手。人与人交集,台湾人相信有宿世的因缘在。后来,做媒体女子背后的一票成都的修行人,就这样出现了。

这里缺乏真正修行的地方,是他后来爱讲的话。“寺院好热闹,仿佛新兴的旅游胜地。”讲这话时他的目光会很深邃锁住你。

广钦老和尚当年在台湾修习佛法,于成福山中深高各两丈的石洞前,携弟子一同盖起木屋三间,后来又于洞口接出茅屋一间,接引弟子同修,每当日月初升,洞内彻明,泉水浅吟……

仿佛在第六个年头上吧,那时他动了去深山修行的念头。而彻底诀别他喜欢的成都,是因为那一次意外。

那一日,他与爱妻应邀去一位修行人家中用功。一连几日的佛号声惊动了芳邻,也心惊动了当地派出所。

民警推门而入时,屋内,梵唱声声,临时的“场”,法度庄严。

对方轻轻合上房门,悄然退去。同时退出去的,还有那个从前少有高架桥、少有摩天高楼、少有喧嚣、少有尘埃、少有雾霾、少有光光秃秃宽而无味的柏油马路的古老小城成都。

二茶

当值洗碗的杨师姐将小木桌上的菜碗一个个收起,碗与碗不相重叠以免二度污染。山泉水的水龙头下,一只一只地冲,油垢重的,她顺手勾一点纯天然的茶籽粉在碗心,水一化,再一冲,碗内外净净洁洁。

这里没有洗洁精,修行人也不食用城市里人爱用的鸡精味精。斋房尚未完工,只具厨房功能。半封闭坯框下,沿墙三条水泥石。石条下,一台冰柜。石条上,一只电水壶、一只单盘的煤气炉和一只替代碗柜功能用净白的棉纱盖起的盆子。这就是此斋房用具的全部。

两只垃圾筐静静伏在门外,一只盛可降解的,另一只盛不可降解的。可降解的焚烧做种菜的肥,不可降解的,送下山去集中处置。

午后的咖啡时间是潘老师所讲究的。昔年赵州和尚接待远足而来的云水僧,不管你开晤与不开晤,他一掷僧袖,“吃茶去”。一切话头机锋都在里面。而在这空山里,台湾来的潘老师不丢话头,她会站在自己的帐篷门口用台湾腔唤,“小东,咖啡杯煮好了没?”

本周,师兄小东当值负责煮咖啡杯。赭色、鸦青的杯子是他们在成都的宜家购来的,小东将杯子一个一个垒在一只平袒的锅子里煮。与此同时在那边,潘老师已在自己的帐下将一杯咖啡豆打成末,正盛在专门的咖啡壶里,熬另一道世外禅茶。

咖啡豆是二位台湾老师每半年一次从台湾带来的,平素这里啜的茶也自台湾来。现磨的咖啡香味很浓郁,仿佛红尘中一个人,经闹市偶过一间星巴客,心,蓦地就起了柔软。

两张低矮的几案并在帐下,日式榻榻米的格局。修行人盘腿围坐。潘老师擒起壶,往每人跟前的杯里注咖啡。

与这间大帐相邻,另三间迷彩花样的帐篷,是临时的女众寮房。与女众寮房呈直角的那排水泥的坯房——从斋房向左向右延伸出去的那七八间大小不一的坯房,那些外墙上红砖裸露,还未来得及穿上外衣的坯房中的某几间,是临时的男众寮房。

两众寮房憩在的天边的空谷中,山门在天岸。

斜对面的小东与坐在我身旁的沈师妹,他们各自嗅着掌中的咖啡。二位,是红尘中的眷侣,此一行上山来了,他们不再作人间儿女态,彼此只是单纯的同修。

我与沈住隔壁的那间帐。那晚沈从钱包取出一张当年他们的结婚照递给我,女孩子长发及腰,情意缱绻,小东戴着黑框架的眼镜,一双手抄在胸前……

你父母同意吗?他的家人认同吗?你们以后……会下山吗?

我问我手中照片上的那对年轻人。

沈,七零后生人。中国邮电大学毕业。职场上短短的十余年间,她仿佛是要急于走完别人一世可能才能行完的路。星夜兼程。

电信行业的一家四川公司,令一般的学子望尘莫及,她是被直接分配过去的。在那里,短短的几年,她一路做到了职称副高一级。去支援西藏,是她毛遂自荐的。仿佛有好多夙愿未了,好多征程独待她启程。

一去三年,藏区的山山水水她一一踏遍。回成都后,她又生一念,想出国拓展。因为专业原因,英语一过,她很顺利地拿到加拿大签证。最终没有成行,是因为,那一年,她的父亲母亲同时被查出患了绝症—膀胱癌,肺癌。

三月,父亲被查出患膀胱癌时,母亲还一脸忧戚忙里忙外。六月,病情暂时得到控制的父亲出院后,母亲携先生去旅游,缓缓的山坡自己竟觉得有些累,背上总有个“东西”。回成都后去医院体检,母亲已是肺癌晚期。

没有时间哭泣,独生女儿的她,也没有兄弟姐妹可以帮衬。父亲住在城西的一家医院,母亲住在城南的一家医院。有时一天里,她同时要跑两家医院,送六趟饭。

母亲被确诊为绝症之后,她的父母不再交流,这样的人生关头如何去道一声尊重,又当怎样挥一挥手相互作别,仿佛怎样去准备,都觉得一切来得突然。

二老也没有给他们唯一的小孩留下半句话。

母亲要求出院回家。那一晚,她给母亲喂饭,细瓷的碗盈在手里,她一口一口地正喂,正喂着,母亲头一埋,就走了……

她是从那时开始相信人有灵魂的,她仿佛能清醒感知到母亲、以及后来走了的父亲,他们可能会在家中的哪一个位置,正看着她,偶尔他们又在野外的空气中,以飞的姿态俯阅人世。人走,不过是灵魂对躯壳的一次放下,蝉脱为蝶,譬如,电影《人鬼情未了》中,我们肉眼看不见的那些个“生命”,并不等于它们不存在。

她希望亲人看着自己是幸福的。一向特立独行的她,第一次想到了要成家。与小东初相见,她便认定,这个男孩是她今生永远的亲人。

因为要处理一套父母的老宅,沈与一位心理医生相识,心理医生的牵引,这对玉人儿,与来自台湾的修行人相识。

也是这样的一个午后,也是这样的一张低矮的几案前,那时她心里盛着绵绵密密的心事,她至今记得那日自己怯怯地问了一句:“什么是菩提心呢?”

她目不转睛。

总喜欢游走,总不安被囿职场,总喜欢任由脚步去迁就大脑的理科女生,最终默默辞去了公职。她蓦然发现,自己从前一个城市一个城市、一个职场一个职场、一段旅程一段旅程用身心用脚步去丈量的东西,与佛门所见,原本是本质相同的同一样东西。青春年华的她与小东相约,一同卸下总是匆匆背在背上的行囊,他们腿与腿叠加,劭口趺而坐,一同坐在了世外的空谷中。

不全因为父母的离世让她走上山来,她需要恢复人类最起初的那一份判断力,这至关紧要。渡去恒河岸,仪律、经声、佛号是宝筏。

须弥山上,观诸法空相,不是每个人都承受得起那一份福的。那夜,隔着小帐,于皓月下,我听见她叹。似筏行途中,要挥橹快行时陡起的那一声欸乃。

三课

空谷中的一天,是从凌晨两点半开始的。

“沈师兄……沈师兄(无关姓别,他们习惯称彼此为师兄)……”帐篷外有微弱呼声。

帐篷无锁,也无门栏,一帘防水的帆布顺势垂下,最后入帐的人,将账布与门帘布上的粘胶轻轻粘合便算是闭户。

另一顶小帐内的师妹沈睡得很沉。起先她醒来一次,悉悉索索摸东西,然后自语,停电了呀?

本周她当值打板。板声似修行人一切行止的号令。

当值的执事凌晨两点半当打第一板——开静,两点五十分打第二板——预备,第三板打在三点整上,是正式早课时间。因为今晨停电,沈师妹是否以为早课时间起了变故。

门外唤人的是小东,本周他同时又执事“维那”(一种僧职)。

昨夜一夜暴雨,我不曾入眠。高高的山峦间,一顶薄帐怎奈雷雨。

于帐中听雷起初是喜,露营呀,拔寨呀,美国人梭罗呀,还有中唐时期的隐士寒山子,所有浪漫与前尘,幻灯片一般快映。但几番滚雷闪电之后——山摇地动,好几次,帐内霎明霎暗,门帘猝地被掀起,人对大自然便蓦地起了敬畏。人类最原始的山神膜拜是不是因此而生?

我将头深深藏进被子里。

沈师兄起身去了,过了一会,她踅回帐内问我,要不要一起上早课,重庆来的师兄刚好带来了备用电池。

佛堂内阴森森一片玄黑。雨已停,潮湿令山中所有的生物静悄悄拔节,大地扬着泥香。

掌大的两盏地灯一左一右贴在地角。七席拜垫,“维那”那一席领衔在前,后面六席呈两排列在后面。除了我的,每一席拜垫旁,放着叠放整齐的海青。

展开海青,他们静默穿戴。

“问讯(佛门礼数)——”维那起声。

一旁的沈师兄用手示意我。在其引领下,我与他们一同:

合掌——

顶礼——

如此反复……

那日于台湾老师的帐下喝“禅茶”,记得,喝着喝着,我右前席拜垫上的余先生溜走了,起先听得他在帐前戏雀,许是雀不应,他长长一声佛号。帐内的人笑浪逐人,他浑然不知。又过了一阵,我出帐去“探营”。经声令人驻足,循声我默入了佛堂。于他的身后,我默默匍匐,受养经声。第二炷香开始时,他回眸看着我,出佛堂去请回一本标有拼音的《地藏经》递给我,约我跟他一起诵。

余先生是上山来“闭关”的,他闭的是五日关。除了凌晨三个小时的早课,每日里,上午、下午、晚上,他会独自于佛堂诵经持咒。大学里就读教育学的他,除了来观修,仿佛他是带着一丝心事上山来的。那个黄昏,我远远地听见台湾老师于帐下开示他,“如果我们带着‘求放下的心来修放下,‘求,本生已是障,又怎么能让心,真正纯净下来……”

某个晚上,因为排队沐浴,我独自于浩渺的苍穹之下看星星。朗月当空,星斗满天,北斗星,我用眼神去画那一道莫须有的虚线,画天上那只看似永恒的勺。我身后的佛堂里,经声款款。

我前面拜垫上的80后女子小向又是怎样上山的?腼腆的她,爱脸红,酡红的那种。潘老师给她剪下一个特精神的小寸头,因为浓眉大眼,她身上总有一丝道不明的伶人味儿。

那日她背着背篓去背粪,化粪池在一个陡坡下,一夜的雨,坡上的“路”已被冲掉,台湾来的潘老师背着满满的一背上山去了。后山上种着土豆、玉米、生菜、南瓜等,每周得给它们上一次大肥。

小向穿着雨鞋,背着背篓在坡下,我在坡上。“吃苦消业”,我也想去一试,我背起背篓远远招呼小向,“从前,你干过这些吗?”

“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一个‘从前?”她起抬头。

“上山之前……”,话未出口,我忽然明白眼前的女孩儿反问我的问题是——我所指的‘从前,是她去英国留学之前的从前?她上小学上中学之前的从前、她出生之前的从前,还是她累生累世之前的从前?是特指的哪一段?

这样的问题,黑暗的摸索中,谁在试图回答?

台湾老师带来的广钦老和尚的这一脉功课共分四个阶段,礼佛、绕佛(经行)、追顶、止静。整整两炷香(约三个小时)的早课我独喜“止静”这一环节,疾风骤雨的“追顶”的佛号声过后,天地阒寂。

黑暗中无相的“止静”中,人与人,自己与自己,一具具凡胎俗骨全湮灭了世间相,也同时湮灭了世间觉……

那一份神圣的仪式感,红尘中还有多少?那一份庄严与庄重,无论之于神明,还是于我们自己本身,对生命对宇宙万物的敬畏,生活中还剩多少?经声后面,是谁在给谁唱诵、顶礼与进行跨越时空的永叵对话?

我将一双眼,紧闭。

一拜——

再拜——

维那声再起。

四修

那一日,因为沈师妹没有打“开静”板,茶歇时分,她挨批评了。

修行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不逆天时。凌晨二时开始,阳气渐升,那一声打板,不仅是唤醒修行人开静了,也是在告慰我们看不见的所有的有情和无情的众生,新的一天,正式开启。

今日,上山来做义工的刘师兄,修行人沈师妹、重庆来的余师兄三人将跟着辛先生学干木工活。

木工台上,角尺、卷尺都没有派上用场。辛先生将一段凹槽对称地斜锯出两道缝来,他用最原始最简单的方式作业,他要教导同修们的是,如何篷天花板上角与角之间的阴角。三个人腰间都挂着工具包,木工笔、改刀、电工笔别在里面。薄风空谷中,三个人对着辛先生锯出的模具,猫起腰。

他们的身后,小东蹲在地上,身体半卷如一只螺。他正用仪器找平洗手池立面壁上将要贴瓷砖的那条水平线。修行人讲究心在当下,不知是否因为蹲的时间过长,血流下涌,又或者他老是拿不准那条线,他脸色微红,额上渐渐起了汗粒。

起心动念,而有无常。一同干活的辛先生手不离活儿,不时,他又停下手来静观身旁的同修。但观无语。

昔年缁衣肃穆的云水僧于山中结庐为庵,“丛林”便是这般靠着自己一茅一庐一手一脚搭建而成。与西昌市冕宁县泸沽镇的相关部门协商置下山峦中的这一星地时,辛先生便发心,还原“丛林”规制正本,还原真正修行人生活的一份正知。

那个上午我被安排的工作之一,是随杨师姐进山里采折耳根准备午餐。我端着盆,师姐在前面带路,她穿着水胶鞋立在水源地的一汪泥沼里,有《诗经》里妇女采卷耳采葛的目不暇接。我用手机给她拍照,她抬起脸,皮肤因山风吹得黧黑,一口皓齿尤白。山居生活,师姐最爱回味那一段:

十一月,那年这山里仿佛尤冷,才入初冬,每个清晨醒来,帐上都积着一层雪。两个人一顶帐篷,空间有限,两双鞋子就用塑料袋扎死放在帐外。每一个清晨拉开帐篷的拉链刹那,白雪就棉花似地无声滚落下来。没有茅厕,这时候,每人扛一锄,各自向林中走去……

年轻的沈师妹忘不了这一幕:

搭厨房和厕所的框架时,山上没有梯子,先生在平地上钉出一个H形的大框架,立它起来时,六十多岁的人了,辛先生嗖地一下跳上去。一个老人完成了山里人需喊着号子集体完成的工序。

修行人爱笑这个情节:

斋房顶棚的篷布老化了,每逢暴雨,主事的典座在灶台炒菜,雨水就溪水一样流下来。活像一个水帘洞。有人使盆接水,有人给锅子上撑起一柄雨伞,雀喜声声……

还有那一幕:

山风太大,那一宿,给临时上山的修行人于坝上搭起一顶帐篷,一家三口歇息在里,更深夜静,人无恙,帐篷直接给刮下了山去。

肉眼能见的苦在修行人眼中都不是苦,是一粒粒即生即灭的“无常”。最大的苦,在内心,是自己与自己的旧有习性的那份对抗拉扯。

已回忆不起具体哪一桩“拉扯”曾让小沈师妹生起过烦恼,又或者修行人持戒原本“不口孽”“不二舌”,这样的“拉扯”难免会牵引出别的事物来,她只轻浅地笑,然后说,冬日里,有特别怕冷的师妹,会穿六双袜子四条裤子来早课。早课是修慧心(放下那些拉扯)最好的时光与“法”。

修行人的生活原就琐碎,琐碎得一如帐篷里倏地投入一束光,微尘在光束中被显影放大,然后无声地漫舞,挤兑光阴。

台湾老师那日给同修们于帐外一个一个理发,她用电动的剪子给他、她们修剪。黄昏下,光自西来,一个剪影。

我案头的那本书《达摩流浪者》,今夜于我的台灯下,也形成了一个剪影。出版社用我们童年最为常见的那种廉价的牛皮纸将每一册书精心包裹,书中包裹着的是一个国家于意识形态某一方面的一段童年。

上世纪50年代,几个年轻的美国学人,他们搭乘免费便车,背双肩包,着“善心人”“救世军”旧货店里廉价二手衣物,他们常常也上山去——他们在寻找二千多年前,中国一位善写禅诗的隐士寒山子曾归隐于深山中的那样的寒洞。年轻的他们,貌似寒山子,“布裘破弊”“状如贫子”,他们热衷于在世外,在绝壁如屏的篝火下坐禅、吟诗、冥想,同时也饮酒……

于新的文化秩序尚无圭臬的二战后的美国,这样的精神背离,很快蔓延全美甚至日本、欧洲。一个热词也因此而生,文学上所谓的“垮掉的一代”。

《碧潭秋月映寒山》中曾有这样文字,“若是你漫步于那几间美国的名牌大学的校园里,例如加州大学、威斯康辛大学,遇见那些蓄了长发、光着脚、挂着耳环、满街跑的学生,不妨问一问他们,有没有读过寒山的诗。十有五个会告诉你,他们很崇拜这位中国诗人。”

同样的工业社会,同样顶礼于中国佛学的表达方式之下,同样结坐于世外的蛲岩之间,两抹剪影,纵跨六十余载光阴,又仿佛只是一瞥——

那晚,于篝火旁,台湾女老师一边往火堆里添加拾来的松针,一边呢喃,“智慧不开启,我们所学到的只是知识,而不是慧……”

那一厢,1955的美国,长于“即时写作”的杰克·凯鲁亚克在一张传真纸上写下《达摩流浪者》书中这一段:

这一切,再加上桌上的一瓶葡萄酒,让我乐得无以复加,最后甚至跑到厨房的门边,问里面的老厨子:“为什么达摩祖师会想到要向东方传法?”(达摩是印度人,他将佛法向东传到了中国。)

“不关我的事。”他(老厨子)眨了一眨眼睛回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