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浪涌起

2014-09-20 15:08◎羊
短篇小说 2014年7期
关键词:诺贝尔文学奖废品莫言

◎羊 白

波浪涌起

◎羊 白

有时候,事情的发生很是滑稽。看似高远的新闻热点,一样会迅猛地俯冲下来,咬住你的神经,在你的身边打个旋风——让你诧异、恍惚,猛然意识到再渺小的人物也是一滴水,并非忽略不计,也有他的轻颤、激动的反光——当狂风袭来,波浪涌起,一切皆在舞蹈。这便是俗世。

就说那天吧,我下班回来,刚进小区门,收废品的斜插过来,笑嘻嘻地说,莫言获奖了。

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这事,是当时的热点新闻,谁谈论都不稀奇。可我和收废品的不熟,印象里只卖过他一次废品,没搭过话,他却唐突地对我说这么一句,让我摸不着头脑。

在我们这个小区常走动的收废品的,大概有那么四五个,大都是上了年纪的老头,骑一辆三轮车,穿一身旧衣服,摇摇晃晃地在街上漂来漂去,时不时地喊上那么一句:收废品——收废品喽!声音尽量拖长,扬上去,作出叫卖的架势。他们来自周围的郊区,一口标准的当地腔,听上去坚硬又粗砺,只是天天这样毫无新意地喊着。喊着喊着,那喊声似乎沾满了灰尘,疲惫了下来。他手里提着一只蛇皮袋,蛇皮袋里露出来一截黑色尾巴,自然是那种老式的秤了。

我环顾四周,未见他人,确定是在和我说话。我对他点头笑笑,公众场合,和一个收废品的陌生人谈论诺贝尔文学奖的事,这多少有些滑稽!我再次环顾四周,抽身想逃。他手压着嘴巴凑过来,听说莫言得了750万元的奖金,天呀!有那么多吗?

我还是没明白。认为他和我搭话,是看我有无废品。女儿一人在家,我急着回去做饭,不想纠缠,直言道,再过些天吧,过些天我指定把废品卖给你就是了。然后推车走人。

走出几步,看他哑然晾在原地,忽觉得自己的态度过于冷漠了,便接他刚才的话说,有哇,诺贝尔奖是世界性的大奖。关键是,莫言是第一个获此殊荣的中国人。现在媒体不都在冒泡吗,可谓扬眉吐气,举国欢腾,关注度绝对超过了钓鱼岛。

他一听“钓鱼岛”,来了精神,追问,莫言获奖和日本人也有关系呀?

我笑,没关系。不过今年诺贝尔文学奖的评选中,莫言的最大竞争对手是个日本人,叫村上春树。

是吗?还真巧了!就是说,他把日本人打败了。看来这个莫言还真是厉害。哪里人呀他?

山东高密人。

怪不得,山东没少被日本人屠害过。《红高粱》里就有日本人吧。

话题扯到这个分上,偏了。我立即打住,摆摆手,回家做饭。

吃过晚饭,下楼溜达,在小区门口,又看见了那个收废品的。

我眼睛瞅着别处,打算目中无人越过他。可还是被他逮住了。他一脸兴奋跑过来给我发烟,笑嘻嘻地说,吃过了?

嗯。

出来转?

嗯。

说说,莫言获奖是哪部作品?是《红高粱》吗?

看来他对《红高粱》熟。

我说,你看过?

他摇头。说着就要给我点烟。他点烟的动作很独特,有点双手抱拳的意思,让我觉得很不自然。便再次承诺,下次卖废品指定卖给他不卖给别人。

他难为情起来,连说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

我说,那你是看过张艺谋导演的电影了,是不是印象深刻?

他摇头。说看过巩俐和姜文的剧照,电影没看过。那时穷,哪有钱看电影。不过主题曲倒是好听,很粗犷,年轻时经常吼。

原来他喜欢唱歌。听得出他的嗓音宽厚,便问,现在还唱歌吗?爱听谁的歌?

他得意地从兜里摸出一个小收音机晃了一下,说,咱们这个年龄,还能喜欢谁的歌,自然是老歌了。你说,这么多的奖金该咋花呀!我一辈子都花不完。

我说,老百姓都花不完。不过,看怎么花,传言莫言打算在北京买套大房,结果地产商给他一算,5万多一平方米,750万,才能买120平方米的房子。莫言自己都吃惊。而且,按照北京市的购房政策,他还暂时没资格。

莫言都没资格!为啥?

外地人至少居住5年以上。

哦。那就不买了呗,750万在老家花多好。这么多的钱,莫言再怎么不舍得,也会给他家乡人民修条路,建所小学吧。中国人都这样,衣锦还乡,光宗耀祖。好事情。狗日的北京也太讹人了,人家750万元的奖金,才换它120平方米的房子。傻子才跟他换。你别说,我一个收废品的,穷,没钱,可我家里的房子一楼二楼三楼算下来少说200多个平方,如此说来,在北京是千万富翁哩。

我们都笑出了声。

我扩扩胸,伸伸腿,意思闲聊得差不多了,我该到汉江河边去锻炼了。

他看出了我的意思,却没有放我走的意思,继续兴致勃勃地讨论刚才房子的话题,声音洪亮,表情丰富,不时把诺贝尔和莫言加进来,仿佛汉堡和肉夹馍,使过往的居民惊讶不已,或远或近地打量我们。

正是黄昏散步时间,小区人头攒动。我想提醒他声音小点,但又不好直说,便打断他的话题,笑着问他,我俩又不认识,你为何要找我聊天?

他撇撇嘴说,别人不懂呀!

懂什么?我问。

莫言呀。

这话说得让我冒汗,我恨不得去捂他嘴了。反问他,你怎么就断定别人不懂?

他被问住了。无语六秒,争辩道,别人我不认识呀。

我笑,那你就认识我吗?

他脸红了。声音低下来,秘密似的说,我不认识你,可我收过你的废品呀,你家里有那么多的书、报刊杂志,你应该是个读书人吧。

我明白了。他看见了我家里书多,就认定我是个读书人,所以要找我讨论莫言。可,我一个小地方的小文人,又怎么懂得人家莫言呢。我说,我一没见过莫言,二没和莫言合过影,只知道他是当今很有影响力的作家,仅此而已。

他看出了我的严肃,和严肃里的顾虑。打趣说,你不认识莫言,可你看过莫言的书,是不是?

他这一说,我踏实些。是的,我不认识莫言,可我读过他的小说。读书难道不就是认识吗?虽粗浅,也是认识呀,何必妄自菲薄。

我说,那你说吧,想了解什么。

莫言获奖是哪本书?

《蛙》。

哪个娃?

青蛙的蛙。写的是我们中国的计划生育。

哦,计划生育呀。计划生育与青蛙有什么关系?起这么一个怪怪的名字?

青蛙繁殖快嘛,计划生育就是要控制生育。可农民偏要超生,超生游击队的事咱中国人谁不知晓。

老实说,这部小说我年初时刚看过,而且是看得惊心动魄,凄厉讶然,但要介绍起来,还真有些难度。我只好简而言之道,写得真不错,感兴趣的话,你买本回去看看就知道了。

他退后一步,大手一敞,书店里卖完了。

哦,我把这事倒忘了。现在莫言获奖其小说爆热,脱销是很正常的事情。我笑说,这下你信了诺贝尔奖是个很厉害的奖吧,能够点石成金,一夜之间洛阳纸贵。

他沉思片刻,惊叫道,这么说——莫言发财还在后头呢!

我笑而不答。心说,人家莫言的书法字画也很抢手哩。

他沉思片刻,看看我的衣服又看看他的衣服,像个孩子般地难为情起来。我刚好可以抽身,再次重申,下次有废品我指定卖给你就是了。

他似乎看出了我要走,情急之下吐出了一句让我吃惊不小的话。

他说,得诺贝尔文学奖难吗?

惊余,我笑着反问他,全世界那么多孜孜不倦的专业作家,一年就一个,你说难吧?鲁迅老舍都没赶上,你说难吧?

他自嘲,当然了,凡事哪有那么容易的,干啥都不容易,是吧。

我觉得我们不能再谈下去了,起码我自己就已经非常自卑了,被莫言压得难受。我摆摆手,起步走人。

他却尾巴似的缠上了我。声音追上来说,你能不能借给我一本莫言的书?

我止住,长舒一口气。闹了半天,原来他的目的是向我借书呀。我爽快答应,让他等着,回家去取。

爬楼梯时,兴许楼层太高,楼道又空旷,一步一步踩着自己的脚步声,渐生出一种恍惚感。

心想,明明是下楼去锻炼,怎么又折身回来了?就因为收废品的一通话?这,真实吗?有些不可思议。

心想,这收废品的也蛮有意思,为了一本书,绕这么大一个圈子,真是难为他了,一般人可做不出来。

心想,借不借给他?一个收废品的,陌生人,合适吗?

心说,只是书而已,又不是其它什么值钱的东西,骗又能骗到哪里去。再者,值得用诺贝尔文学奖和莫言来骗一本书?看在诺贝尔和莫言的分上,就借给他吧,毕竟,这个收废品的并不让人讨厌。

我从书架上找出《蛙》,想想,又抽出一本莫言的短篇小说集。因为在我取出《蛙》的同时,我有了一个直觉:这个收废品的人,应该是个文学青年,或者是昔日的文学青年吧。就冲他是文学青年,就冲他把我当成读书人,我也该多借他一本。况且,莫言的短篇小说通透直率,精彩纷呈,应该不会让他失望。

我把两本书给他。他在手里颠来倒去,倒不知所措起来。

我说,你随便看呗,什么时候看完什么时候还我,不着急的。

他继续把两本书颠来倒去,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我说,包你满意,莫言的小说想象力丰富,又大多是写农村的,你一定会喜欢的。

他终于不再颠来倒去,抱在怀里,很愧疚地低声说,不是我看,为儿子借的。

哦!绕了这么大个圈,原来是他儿子喜爱文学。我说,你儿子多大了?

17岁。

那应该上高三了吧。不会耽误学习吧。

我儿子学习很好的,年年都是三好学生,还经常参加许多竞赛,在全校一直是前十名……

看得出,他的儿子让他很自豪。我说,你儿子爱看书吗?

他没有回答我,而是若有所思地说:是的,我也在考虑,会不会耽误他的学习?

我连忙安慰他,应该不会。学习好的不差那点时间。再者,现在才第一学期,没那么紧张,看点课外书不碍事的。

本来,我想问问他儿子爱看什么类型的书。可看他有顾虑,想想算了。

我说,你拿回去尽管让儿子看,如果他喜欢,就不用还了,算我送他的。如果他不喜欢,你合适的时候给我拿过来就是了。可以吧。我也该去锻炼了。

看我真要走了,连声道谢,说没有这个道理,一定要还的,一定还。

我走出不远,他骑着三轮车又追了上来,车头一拐,俯身问了一句让我意想不到的话。

你说——我儿子多读书,多练习,将来能得诺贝尔奖吗?

目瞪口呆之中,我算是明白了他心里的想法,也算是认识了这个收废品的,不简单,抱负不小,值得尊敬。有他这份真诚和认真,我反倒觉得好回答了。

我说,莫言是中国人,你儿子也是中国人,他能行,你儿子为什么就不行。一切皆有可能。

他对我的答案很满意。涨着脸,挥挥手,摇摇晃晃地骑着三轮车走了。

他走后,我才反应过来,蝴蝶的翅膀已经从遥远的斯德哥尔摩腾飞到了我们这个小地方,举轻若重地停歇在了一个收废品的肩膀上。我能说,莫言和他没有半毛钱的关系吗?我能说,他的想法很可笑吗?

显然不能。我无法嘲笑他的认真,他内心的激动和狂热。相反,我敬佩他为儿子许下的理想。虽然只是他的一厢情愿。他的波浪涌起,也无可避免地晃动了我。试想,如果不是诺贝尔,如果不是莫言,我能和他有瓜葛吗?因此即便是在这意义上,我也要感谢莫言,感谢他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责任编辑/何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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