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教一星伴孤月

2014-09-27 23:48姜小青
古典文学知识 2014年2期
关键词:贬谪苏轼

姜小青

在宋代文学的浩瀚的星空中,苏轼无疑就是那一轮皎洁的明月。千百年来,苏轼以其全面的艺术才能、乐观积极的人生态度、独特的人格魅力,赢得了后人的喜爱。人们读苏文、习苏字、品苏肴、游苏堤、学苏人……可以说,苏轼对后世文学艺术和社会生活的影响,为迄今任何一位文学家所不及。

不过苏轼的一生却是坎坷的一生。

嘉祐二年(1057),二十岁的苏轼赴京参加礼部考试,所撰《刑赏忠厚之至论》一文为主考官欧阳修所激赏,但又因疑心是其弟子曾巩所作,为避嫌起见,黜为第二。元丰二年(1079),四十二岁的苏轼因《八月十五日看潮》、《戏子由》等诗,被监察御史舒亶斥为“包藏祸心,怨望其上,讪渎谩骂,而无复人臣之节”,身陷囹圄一百零三天,“梦绕云山心似鹿,魂飞汤火命如鸡”(苏轼《予以事系御史台狱,狱吏稍见侵,自度不能堪,死狱中不得一别子由,故作二诗,授狱卒梁成以遗子由》其二),几陷不测,史称“乌台诗案”。出狱后,苏轼开始了断断续续长达二十多年的颠沛流离的贬谪生涯,无论是新党执政,还是旧党当权,不欲立异,也不愿苟同的苏轼,皆不能得志,“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苏轼《自题金山画像》)。贬所越来越偏远,处境愈来愈险恶。好在苏轼总是能在常人所不能忍受的环境中,发现人生的乐趣,淡然处之。

但是,如果我们再深入考察历史,我们就不难发现,苏轼之所以“遇他人以为极艰极苦之境而能外形骸以理自胜”(刘熙载《艺概•诗概》),并享大年,固然得力于其少嗜《庄子》,胸襟豁达;长善保养,摄持有方。却也更得力于当时友朋、亲人的呵护,他们就像那隐没于一轮明月背后的众星,虽不引人注目,却从未消逝,其幼子苏过,即其最著者。

苏过,字叔党,小名似叔,熙宁五年壬子(1072),继室王闰之生于苏轼杭州通判任上。自此,直至建中靖国元年(1101)苏轼去世,三十年中,一直随侍苏轼左右,辗转于各贬所之间。以其过人之孝情,为后人所称赞。《宋史•苏过传》:“轼帅定武,谪知英州,贬惠州,迁儋耳,渐徙廉永,独过侍之。凡生理昼夜寒暑所须者,一身百为,不知其难。”《宋史》这段记载其实来源于宋晁说之《宋故通直郎眉山苏叔党墓志铭》:“叔党于先生饮食服用,凡生理昼夜寒暑之所须者,一身百为,而不知其难。翁板,则儿筑之;翁樵,则儿薪之;翁赋着书,则儿更端起拜之,为能须臾乐乎先生者也。”它使我们对苏过的“一身百为”,有了更加具体的了解:需要建房时,苏过就是夯土匠;需要打柴时,苏过就是砍柴工,需要抄书时,苏过就是书童……总之一句话,只要能减轻老父的负担,得到老父的欢心,苏过都无不躬亲为之。苏轼贬谪期间的生活是常人难以想象的,在岭南时,“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然亦未易悉数,大率皆无尔”(苏轼《答程天侔三首》),幸有苏过精心照顾、百般慰借,这点我们可以从苏轼本人的诗文中,窥见一斑。苏轼有一首七言绝句,诗题甚长,云:“过子忽出新意,以山芋作玉糁羹,色香味皆绝,天上酥陀则不可知,人间决无此味也。”众所周知,苏轼本人精于饮撰,有“老饕”之称,如今东坡肉、东坡肘子、东坡鱼……早已成为百姓家中的寻常美味。然苏轼又岂真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者?盖古人早知“眉毫不如耳毫,耳毫不如项绦,项绦不如老饕。此言老人虽有寿相,不如善饮食也”(宋吴曾《能改斋漫录》卷七)。身体是革命的本钱,食少事烦,其能久乎?为了让老父多吃一点东西,看来苏过又亲自当起了大厨。苏轼贬谪儋州时曾作《纵笔》一首:“寂寂东坡一病翁,白须萧散满霜风。小儿误喜朱颜在,一笑那知是酒红。”诗中说的“小儿”,就指的是苏过,时年二十有八,又怎会不知“醉貌如霜叶,虽红不是春”的道理(白居易《醉中对红叶》)?不过是见老父酒后面现红润,趁机加以安慰,善颂善祷之辞罢了。孰料,苏轼酒醉心不醉,写入诗中,后人阅读这首名作,在为东坡的乐观豁达的精神所感染的同时,又有几人明白苏过背后蕴含的苦心?苏轼本人崇信佛道,尤耽于养生之术,不仅炼丹,而且服食药饵,吐纳胎息。苏过对此也是乐此不疲,“蓬莱方丈”、“方瞳照座”、“出青入元”、“腹中梨枣”(苏过《和大人游罗浮山》)、“导引”、“两仪入腹”(苏过《次大人生日》)等道家行话,屡见诗文中,甚至身体力行。苏轼到惠州时有《游罗浮山一首示儿子过》,云“小儿少年有奇志,中宵起坐存黄庭”。表面看来,苏过也似乎如苏轼一样对道家养生之术等笃信不疑。但细心的研究者发现,“在苏轼去世之后,苏过的诗文不管是穷居独咏,还是友朋间的应酬唱和,再也看不到类似术语,当然更不说‘中宵起坐的行径。即或是作官时祈雨祷晴的祭祀文章,一看便是‘祭神如神在的例行套话。原来,奉献于老父的那些祝词不过是‘善意的谎言,‘中宵起坐恐怕也是变通的让父亲高兴的权宜”(蒋宗许等《苏过诗文集笺注•前言》)。很难想象,如果不是苏过在其膝下,悉心照料,苏轼在贬谪期间的生活,又将会是怎样的一番景象?

不过,苏过之所以为后世所称颂,还并非仅仅是以孝情。在诗文书画等领域,他都取得了相当的艺术成就。这点早在生前,就已经得到了时人的认可,被誉之为“小坡”,并有“苏氏三虎,叔党最怒”之谚。苏辙云:“吾兄远居海上,惟成就此儿能文也。”(《宋史》本传)苏轼云:“海外无以自娱,过子每作文一篇,辄喜数日。”(元好问《跋苏叔党帖》),均非夸饰之词。王国维在批驳叔本华“父之智力不能遗传于子者”时,也以苏氏一门为例,云“苏过《斜川集》之作,虽不若而翁,固不愧名父之子”(《书叔本华遗传说后》)。

从苏过现存的近三百首诗歌来看,其中内容主要以描绘贬所的山川风景、记叙各地奇异的风土人情及与父兄师友的唱和为主。体裁则以古体为最多、最为克肖乃父,艺术成就也最高。

南行几万里,亲旧书亦缺。谁知倾盖交,乃胜白头节。去国日已远,凄凉瘴烟窟。未着《绝交书》,已叹交游绝。门前空雀罗,巷语纷舌。怪君一事无,访我此穷发。自怜甑生尘。每愧羹屡颉。何以为子娱?江水清可啜。男儿重志气,勿使变穷达。宁甘一瓢乐,耻为五斗折。火急数相聚,回头君欲别。一榻当再悬,重来为君设。(《赠王子直》)

冥冥天水吞为一,夜依北斗照南北。危楼时吐蛟蜃气,半山忽隐长鲸脊。起看樯头雉尾转,一帆千里日未足。此身何止轻鸿毛,到家始觉是真肉。怪君胡为冒此险,象犀珠玉非所役。凛然风义照古人,尺书为我通消息,我似当时常校尉,掘鼠餐毡从属国。茫茫海阔雁不到,长欲系书空悯默。凭君为语诸季孟,耐事忍惭真子职。面唾勿嫌解自干,盗金却偿安用诘。杜门只作田舍子,来往江乡乘下泽。三吴想见稻如云,舶还时救陈蔡厄。(《送人泛海北归兼寄诸兄弟》)

贬谪下的炎凉世态,艰苦生活,远道来看望的友朋的深情厚谊,实有令人可歌可泣者。特别是第二首前半描写渡海时的情境,迄今读来,仍觉惊心动魄!无愧名家。其他如“芒鞋与竹杖,穿泥未为苦”(《和母仲山雨后》其三)与苏轼“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定风波》);“暂抛尘土扣云扉,山色空蒙翠湿衣”(《政和甲午孟冬中休后一日苏过叔党彦明自开化甘泉至明仙时念老禅师复出世矣,因题诗壁间》)与苏轼“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饮湖上,初晴后雨二首》);“胜因无所争,败亦何足雪”(《和王仲弓雪中怀友之什》其八)与苏轼“胜固欣然,败亦可喜”(《观棋》),渊源胎息之痕,宛然可见,“小坡”之称,自非虚名。

苏过的部分近体诗,亦显示出非同一般的艺术才华:

寂寞三冬至,飘然瘴海中。不嫌羁旅远,屡感岁华穷。父老怜匏系,肴蔬盛簋。一欢为子寿,百福与君同。已惯鸢飞堕,真忘马首东。南音行自变,重译不须通。椰酒醍醐白,银皮琥珀红。伧狞醉野獠,绝倒共邻翁。薯芋人人送,囷庖日日丰。瘴收黎母谷,露入菊花丛。海蜑羞蚶蛤,园奴馈韭菘。槟榔代茗饮,吉贝御霜风。怅望怀诸阮,遥知忆小冯。客身虽岭峤,逸想在瀛蓬。介隐惟携母,庞团独侍公。故山千万里,此意托飞鸿。(《乙卯冬至携具见饮既罢有怀惠许兄弟》)

海南各种神奇的动植物,淳朴的乡人,苏过用他的生花妙笔,只是淡淡写来,不逞才,不用典,却自然流畅,令人神往,毫无生硬堆砌之感,很难想象这竟然是首五言排律。

此类描写贬谪生活的诗歌,在苏过集中尚复多有,亦最值得珍视,因为它具有双重的价值:一方面是其诗歌本身的艺术价值,一方面则可以使读者了解苏氏父子在贬谪期间的真实情况。后世的读者在阅读苏轼的诗歌时,每每会为这个“秉性难改的乐天派”(见林语堂《苏东坡传•序》)的诗歌中处处洋溢着的浪漫主义情怀深深地感动。贬谪到黄州,苏轼有诗云“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苏轼《初到黄州》),“黄州好猪肉,价钱等粪土。富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慢着火,少着水,火候足时他自美。每日起来打一碗,饱得自家君莫管”(宋周紫芝《竹坡诗话》)。贬谪到惠州,苏轼有诗云“日啖荔枝三百颗,不妨长作岭南人”。苦难的贬谪生涯,在苏轼眼里,竟如同一次次美食之旅!元符三年(1100)六月,苏轼离儋州赴廉州,渡琼州海峡,有诗云:“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空余鲁叟乘桴意,粗识轩辕奏乐声。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六月二十日渡海》)清汪师韩谓“非实深有仙骨,莫能有其只字”(见《苏诗选评笺释》卷六)。但是世上又有几个坡仙呢?如果我们能再对照前引苏过《送人泛海北归兼寄诸兄弟》笔下描写的渡海时的景象,我们是不是对苏轼的《渡海》诗的理解会更为全面?我们崇敬、景仰苏轼,却不应就此忽视甚至忘记了他们当时所经受的苦难!苏过的诗歌则难得地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普通人贬谪经历下的真实感受,让我们了解作为一个普通人的贬谪生活。

当然苏过的诗歌也存在着相当的不足:一是内容狭窄,唱和酬应之诗过多。二是好用佛道典故,大谈修炼禅理,进行空洞的说教,什么“况公方瞳已照座”、“腹中梨枣晚自成”、“出青入元二气换”(《和大人游罗浮山》),“朝夕导引存吾神,两仪入腹如车轮”(《次大人生日》);什么“饥火尽时无内热,睡蛇死后得安眠”(《戏赠吴子野》),“当为师子吼,佛法无南北”(《闻潮阳吴子野出家》)等等,诗中几乎随处可见,枯燥乏味。三是腹笥和乃翁相比,明显不充盈,尤其是相同题材的写作,构思立意、遣词造句,每每自相蹈袭。如《和大人游罗浮山》:“我公阴德谁与京,学道岂厌迟飞鸣。”《大人生日》:“不待丹砂赐难老,自凭阴徳享长年。”《大人生日》:“阴功何止千人活,法眼要求一大缘。”《叔父生日》:“今日里闾惊万石,异时廊庙活千人。”和乃翁“最善于没要紧底题,说没要紧底话;未曾有底题,说未曾有底话”(见刘熙载《艺概•文概》),“善于空诸所有,又善于无中生有”相比(见《刘熙载《艺概•诗概》,显然还差距不小。这都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苏过作为一位文学家的成就。

在我们今天看来,苏过为老父所作的一切,也早已超出了一般意义上儿子对父亲的一份孝情,而是一个士人为天下后世计,对同时一位文化伟人所作的最无私、虔诚的奉献。“没有伟大的人物出现的民族,是世界上最可怜的生物之群;有了伟大的人物,而不知拥护,爱戴,崇仰的国家,是没有希望的奴隶之邦”(郁达夫《悼鲁迅》)。

(作者单位:绵阳师范学院文学与对外汉语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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