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袁你好

魏清潮

一

黄昏，西边的太阳像一块烧红了的铁饼，徐徐地浸入远方的江水之中。天渐渐变得黝黑迷蒙，一勾新月弯钩似的，魔幻般地悬挂在天上，几点星星也不甘寂寞地跑到天上溜达。许多年前初夏的那个晚上，我们几个老战友和退休老首长，久别重逢在微风缓缓吹来的韩江边，就着几盘江鲜，喝着五十多度的“酒鬼”酒，推杯换盏。当激越的豪情渐渐平复之后，大家涨着血红的脸向老首长谈起转业退伍后的生活际遇，二十多年弹指一挥间，老战友们都生活在各自的生活轨道上。有的人命运多舛，坎坷得像丘陵；有的人生活得像高山平湖，微澜不惊。大家都感叹时光的飞逝，生命的卑微短暂，“人生只似风前絮，欢也零星，悲也零星，都做连江点点萍”。那晚，我与老首长谈起过几天要与一家企业去美国，洽谈引进设备项目。不经意的一说，勾起老首长对往事的追忆，他深思良久地说：“世界上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利益，为国家利益而战是军人永远的天职。”他点燃了一支香烟，吞云吐雾，烟火忽明忽暗，又说：“世界上的军人，美国军人也一个样，本质都是厌恶战争，热爱和平的。打！要狠狠地打，打他个天昏地暗，血流成河，打是为了和，为了制止战争。”酒的力量涌上心头，多年的军人生涯所养成的性格使然，他说得很激动，头上的每根银发都在轻轻地飘动起来，他的心思像韩江水缓缓流动，岁月沧桑，往事如烟，用缓慢的语调，给我们讲述了抗美援朝难忘的往事

二

时光倒回到1953年7月27日这个难忘的日子里，这天，朝鲜战争宣告结束。以美国为首的十五个国家的“联合国军”被迫在板门店的谈判桌上正式签订《朝鲜停战协议》，当天22时正式生效，双方停止一切敌对行为。以双方实际接触线为军事分界线，双方由此线后撤二公里，以建立非军事区。

当时我在志愿军140师某营当连长，停战当天上午营长向我们传达了此命令，并且命令任何人不能擅自离开坑道，严阵以待，随时准备打击来犯之敌。当时的心情既兴奋又难受得要命，心口堵得慌，酸甜苦辣各种滋味霎时涌上我们的心头，真想抱头大哭一场，但是谁也不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个军衣褴褛，上衣的扣子没剩两个，裤子被磨破，一个个蓬头垢面，胡子拉碴，眼眶深陷，脸显得又黑又瘦，全身脏得像叫化子，加上大热天，汗流浃背，不知多少天都憋在罐头般的坑道里，每个人身上都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当时，我们最想的是能饱睡一觉，当然还幻想能吃上一餐热饭，再洗个澡，让身上该死的热疮泡一泡，止止痒，那该是神仙的日子，但是谁也不敢违抗命令，谁也不敢奢望。

停战那天，我们阵地上的白天是宁静的，偶尔可以听到坑道外山风刮过的轻轻响声，坑道里面伤员痛苦的呻吟声。我们连剩下十六名伤员都躺在坑道里，多数伤口都发炎发烂，烂肉散发出一股股腥臊臭味。轻伤员只能靠卫生员的绷带、碘酒和涂抹少量的药膏维持着，重伤员在坑道里最多的能熬过一到二天，有的只有几个小时就牺牲了，尸体只能在战斗间隙里抬出去埋了。伤员只能依靠自身的体质和精神力量在支撑着。在伤员最痛苦的时候，我指挥坑道里的战友们，用沙哑低沉的声音，唱起《志愿军军歌》和《中国人民解放军进行曲》。以歌声掩没了痛苦的呻吟声，用信仰和精神意志战胜饥渴、饥饿、毒热和伤痛。

经过三年艰苦卓绝的鏖战，人在临近胜利时的心情是十分复杂的，一会儿像怀里揣着一只小兔老是在跳，为了新的明天，为了新一轮的太阳，而兴奋；一会儿又十分怀念昔日悲壮死去的战友，感到惋惜。坐在坑道里，不堪回首，挥之不去的长津湖战役的一幕幕场景映现在眼前。

许多身经百战，铁打的老将军在回忆起长津湖战役时，一个个老泪纵横。

长津湖是朝鲜北部最大的湖泊。由发源于黄草岭的长津江，向北在柳潭里和下碣隅里之间形成了长津湖，最后注入鸭绿江。长津湖位于高寒地带的高原北部。此时，朝鲜遭遇了50年来最寒冷的冬天，长津湖气温降到零下30多度，天寒地冻，西北风卷起棉球般的雪花，吹得人睁不开眼。我们部队的战士都没有冬装、手套、帽子以及棉鞋，而战士们多来自年平均气温在22摄氏度的华东地区，每人只有一床薄被子，晚上睡觉大家只能互相抱在一起，用年轻生命的体温相互取暖，让相互热血的涌动、流通来抵御严寒。

在长津湖的一次战役中，我们的大部队把美军的部队切成五小块，用数倍于敌人的兵力打“人海战术”，把美军一小块一小块“吃掉”，称为零敲“牛皮糖”。我们的连队埋伏在敌人逃跑的唯一一条公路上面的小山丘上，连队呈战斗队形卧倒在雪地上，寒风凛冽刺骨，雪地阴森冰冷，天上雪花飞舞，大雪下个不停，我们戴着大盖帽，脚上穿着胶鞋，身上穿着南方单薄的棉衣，耳朵都快冻掉了，就用毛巾捂起来，手千万不能碰在钢铁的枪管，那会要命地粘在一起。美军凭借空中优势专横跋扈，美军的侦察机不时“嗡嗡”地低空盘旋，一会儿，战士们已被冻成雪人，大家一动不动，紧紧地贴在白皑皑的雪地上。敌机侦察不出破绽。在野外零下30多度的气候下，人就像放进了冻库，又累又饿，得不到点丁热能的补充，不到半个时辰，大家的手脚变得麻木，不听使唤，一个时辰后，血液好像开始凝固，人变得昏昏欲睡，如果这时候睡过去，恐怕再也醒不过来了。我和指导员、连队几个干部悄悄爬到战士身后，摇动每一位战士，有的还可以动一动，有的根本动不了啦。最后，我自己的眼睛开始变得模糊，我反复警告自己，你是连长，手里掌握一百三十多条人命，不能倒下。我在口袋里找到一棵辣椒，咬在嘴巴里，并用它擦鼻孔和耳朵，刺激自己不能昏过去。三个多时辰过去后，追击敌人的枪炮声临近了，美军跑到了公路上，我立刻下达开火的命令，此时，能扣动扳机向敌人射击的战士，全连剩下不到40人，有一半的战士被活活冻死，其余都被严重冻伤，我推了推几个战士，泪水奔涌而出，号啕大哭。很多战士的尸体已经变得僵硬了……

一名美国老兵在回忆长津湖战役时，被志愿军顽强的战斗精神所深深感动，多年后仍然无法释怀，难以忘记一个惊人的场景：“在照明弹下，中国士兵一群一群地从树林里冲出来，他们在树林里不知躲藏了多长时间，树林那边有条小河，十多米宽，河水不深，河上的冰已经被我们的炮火炸碎了，河水冒着水蒸汽在缓缓地流淌。中国士兵正在淌过河，上岸后，他们的两条腿很快被冻住了，严寒三十度下淌过冰河，这双腿算是彻底地废了，他们跑得很慢，因为他们的腿被冻住了不能弯曲。我们的火力很猛，他们的火力很弱，而且没有炮火掩护，枪好像也被冻住了，他们像僵硬的原木在移动。”最终，这个美国联队被消灭了，只有这个老兵和其他几个美国人侥幸逃脱。更恰切地说，美国兵是被志愿军的精神、信仰和意志所打垮，所摧毁的。endprint

柳潭里地区是高寒地带，白天大概在零下30多度左右，夜间达到零下40度，望不到边的林海雪原，一脚踩下去就到小腿肚深，战斗中大批的志愿军战士突然倒地而死，他们饥寒交迫的身体已经无法忍耐这种超极限的生存环境了。但是我们的战士仍然不屈不挠，把生命运用到了极限。我们师有一个炮兵班长，奉命带一门92步兵炮去推毁敌人的一个强火力点。平时要打炮，要挖个坑，把两条炮腿扎在地下，可当时都是冻土，铁锹刨下去，地上只是一个白点，根本无法开挖。多争取一点时间，就少牺牲一些战士。他没办法，只好用一个铁锹把一条炮腿捆住，再把一个铁锹压到自己的肚子下面，另一条炮腿用肩膀扛起来，他命令战士开炮，他们的地方离敌人的火力点不到30米，在炮弹的火力圈之内，战士不敢开炮，因为一炮开出去，班长就会牺牲。可他大吼一声，战士含泪开炮了，一炮把敌人的火力点炸毁了，美军30多人都被炸死了。可是他被这个炮的后挫力弹出了五六米远，又有一块弹片打在他肚子上，肠子都流出来了，当场壮烈牺牲。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战争中的后勤补给是重中之重。但是，由于美军掌握了制空权，美国的飞机有恃无恐，横冲直撞，不断炸毁我们的补给线和运输车辆，后勤给养供不上。在长津湖战役前，我们每人背上的五六斤高粱米早已吃完了。而美军的后方供给充足，饼干、罐头、饮料等等，双方的悬殊有着天壤之别。我们连队的战士，已经有二十八天没有喝到一口热水，开始时后勤还供给干饼，后来断顿了，饿了就抓把雪吃，不断在消耗着身体内的热能，战士们有气无力，没法打仗。据说狼在极度饥饿时，绿色的眼睛会放出蓝光，人也是动物，只不过是高级动物，在非常饥饿下，眼神会游移不定，内心焦躁不安，也会放出一道道看不见的蓝光。后勤部长急着想办法筹粮，有一天，他带领几个兵在山沟里找到一所农民的房子，房子主人早就跑了。他们在房子里找到了两袋土豆，欣喜若狂。可上面有规定要保护好朝鲜老百姓的一草一木，我们出国又没带钱，首长只好留下身上的棉大衣，还有围巾，把土豆带走。但是有了土豆怎么吃呢？又不敢生火，白天不能冒烟，晚上不能见火，因为敌机一发现目标，马上就会轰炸。最后没办法，只好冒着生命危险，把土豆背回老百姓家里，煮熟了，当他们深一脚浅把土豆背回时，因为路途远，又是冰天雪地，土豆早就冻成冰疙瘩。战士们饿呀，只好把土豆焐在胸前，腋下，化一点啃一点，生硬地把土豆吃下去。

还有一个办法就是“虎口夺食”，取之于敌人。一次，我们连的通讯员脱下阵亡美军的一个背囊，发现里面有饼干、罐头、香肠等，我马上告诉战士们，见包就拿，后来打死的美军越多，食品供给就越改善。

1950年12月24日，在亚洲时间的“平安夜”，美军从南兴港撤离，次日志愿军占领南兴，长津湖战役终于落下帷幕。

战争的残酷、狡诈和无情，战争自然环境的严酷、恶劣，对于敌我双方而言基本是一样的；双方的力量对比、武器装备、后勤保障的悬殊对战争的胜负又起到巨大作用；而战斗意志、精神信仰更决定了双方的胜负。

战后，美军陆战一师师长史密斯曾对战史学家谈到：“长津湖地区本不适应军事行动，就算是成吉思汗也不会想去征服它。”战争中，一位美军记者问一个正在用利刃从冻硬的罐头里挖蚕豆吃的美军士兵：如果上帝现在能够满足你的一个要求，你最需要什么？那个士兵连头都不抬地回答：“给我明天吧！”人类的本性谁会喜欢战争杀戮？而且看不到明天，看不到希望的战争更使人坠入无边的黑暗中，没有原动力的战争注定是要失败的！

三

停战当天的夜晚是美好的，天上的月亮特别皎洁，大山的影子朗朗地映在战壕上，阵阵山野的凉风沁人心脾，真是太爽了。晚饭时，每个战士都领到一盒猪肉罐头，一根腊肠，一包爆米花，还有半口壶水。再过几个小时就要胜利了，和平的曙光仿佛已经照进了坑道里。司务长把照顾伤病员的食物都拿出来分发给战士们分享。连里的干部战士都轻松哼起了歌，许多战士想跑出坑道外，我按照上级的命令，及时予以制止。我指挥大家集合，唱起《在太行山上》：“红日照遍了东方，自由之神在纵情歌唱……”疲倦沙哑又夹杂着兴奋的歌声伴随着坑道的“嗡嗡”回音，飞遍了全连每个坑道。歌声过后，除了警戒人员严密监视外，战士们逐渐进入了梦乡，敌我双方的阵地万籁俱寂，好像世界的一切都不复存在，静得出奇，连闹钟嗒嗒的声音都可以听出来。

当时针走到21点的时候，阵地上的宁静突然被美军猛烈的炮火所打破。上百门美军的大炮轰隆隆射向我军的阵地，山摇地动，烟雾滚滚，震耳欲聋，轻重机枪，同时猛烈开火，各种照明弹飞向天空，加上枪炮弹的火光，把敌我双方的阵地都照得如同白昼。

战士们在梦中被惊醒，纷纷拿起武器，严阵以待。幸好我们保持高度警惕，都躲在坑道里，要不然，大多数人都会被炸死的。不要在最后的一场战役里，被最后的一颗子弹所打中，那太邪门了。停战前的最后1小时，美军为何如此疯狂，还要狠狠咬我们一口？有的说，美国兵在丢包袱，把炮弹、子弹打光了，好轻松回家；有的说是在向志愿军示威，打仗他们有的是钢铁，心里不服气；有的说美军是“对着镜子作揖”，自己放炮欢送自己。战士们七嘴八舌议论着，究竟是何种目的，只有侵略者自己知道。猛烈的炮火虽然摧毁了我方的一些工事，但我军人员的伤亡极少。

美军的炮火狂轰滥炸到21时45分时戛然而止，阵地上出现了片刻的宁静。这时，我军接到上级的命令，坚决予以反击。连队冲出坑道，我们的炮兵手里日本的、美国的、苏联的各种火炮、火箭炮一齐开火，万炮齐鸣。步兵手里的各种轻重武器、手榴弹，全部向美军阵地倾泻。美军以为胜利已经到来，正手舞足蹈在他们的阵地上喝着黑啤酒狂欢，没想到在剩下的14分钟里，炸得美国兵鬼哭狼嚎。许多美国兵死在了停战前的最后1分钟里。我军的枪炮声在21时59分钟时，立刻停止。

当时针指向22时整，双方都遵守《停战协定》，终止了一切军事攻击行动。

第二天黎明，天刚蒙蒙亮，东方逐渐泛出一片鱼肚白，当第一缕阳光从地平线上升起时，出乎人们的意料之外，出现了惊人的一幕：志愿军和美军双方的阵地同时热闹起来，一片欢腾之声，双方的官兵跳出战壕，吹口哨、抛帽子，中国士兵把脸盆当成锣来敲，美国士兵向中国士兵扔出罐头。美国兵许多都赤膊上阵，光着上身，中国士兵都是衣衫褴褛，双方的官兵都一身臭汗味。黄种人和白种人的双手都紧紧握在一起，流出了激动的泪水。双方的官兵都叽里呱啦喊个不停，美国兵说英语，中国兵讲汉语，尽管语言不通，但心里都明白，停战了，逃脱了战争死亡的威胁，活下来了，生命得以延续，一起共庆和平。当两个国家不同肤色的官兵，多少双蓝眼睛和黑眼睛的眼光交汇碰撞在一起的时候，双方的官兵坚信，三年艰苦卓绝的朝鲜战争终于结束了，迎来了和平的曙光。

美国兵把香烟、打火机送到我军战士们手上，还赠送美国风光图片；中国兵把一枚枚和平鸽的徽章别在美国兵的胸前，许多美国兵因为光着上身，他们挺起胸，露出毛茸茸的胸膛，让中国兵把纪念章别在他们的胸肌上。这象征着中国人民热爱和平，反对战争的心愿。这样的场景对于双方的士兵来说，都是终生难忘的。

老首长讲到这里，从回忆中醒了过来，回到现实中，他沉重地又再次举起了酒杯……

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的军队，都是为打仗而建立的，但全世界人民都是热爱和平的，绝大多数人的本性是善良的，自古之兵非好战，谁都不愿意看到无数的年轻生命白白流血牺牲。从狭义上讲，开战双方的官兵都相互不识，个人之间无冤无仇，没有战争，谁愿意相互血腥杀戮，拼个你死我活。军队作为国家机器，最高使命是为国家为民族的利益而战，为正义而战，战争的最终目的是为了和平。

当和平的曙光降临时，正义之师的胜利钟声已经敲响，晨曦初现，空气特别新鲜，这里的黎明是多么美好呀！

责任编辑：侯娟芝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