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的旧事

2014-10-20 15:12张凭栏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4年10期
关键词:通宝铜钱生产队

张凭栏

我是那么喜欢这个汉字——旧,旧居、旧事、几位相处多年的旧友、一件穿了多年旧衣、几枚生锈的旧铜钱、几本藏了多年的旧书、一条老掉了牙的旧街,都会让我生出一份留恋。张爱玲说:“再冷酷无情的人,提起前年冬天穿的那件丝绸夹袄也会一往情深。”

这就是怀旧。

骂街,从字面上理解,就是站在大街上骂。那年月,只要有人站在街巷中心谩骂,准有事儿发生。那声音从小到大,骂的节奏有板有眼,围观的听众越聚越多,骂者也就越得意,就像演讲一样,把该骂的那档子事,骂得有节奏、有情理,骂出了眼泪,骂出了悲伤,把一些听众的情绪也全都调动起来了,并一起吆喝着:“真他妈的该骂!”

先说说那偷鸡摸狗的骂街吧。

谁家菜地里的瓜果被偷了,你听是怎么骂的:“这人心都是肉长的啊!我家菜地里的那瓜果还没熟哩,就被哪家少家教的臭崽子偷走了,我家上有老下有小,十几张嘴都要吃,你那狗日的混账东西摸摸良心想一想,你这不是该骂吗?”

这一类的骂街,在村子里是算最文明的一种劝诫,一句一句掏心窝子的骂声,能唤醒被骂者的良知。一些被骂者往往趁天黑,领着顽皮的孩子到骂者的家里去认个错,送去自家菜园子的瓜果,这样一骂一和,邻里之间也自然不会伤和气了。

再还有那种“找对子”式的骂街,那是一种歇斯底里的发泄,有目的地,用最巧的方式,最难听的语言,非要骂得“对方”站出来为止。

在一个农闲的傍晚,村子里有名的骂街高手凤嫂,摆出个骂不出对子不罢休的架势,开头是混骂,只骂“那些爱偷汉子的贱女人”;紧接着就指桑骂槐,骂“那个死了丈夫的,不守妇道的,专招惹男人的臭婊子”;见对象还不站出来应战,干脆凤嫂拍起巴掌骂开了:“我没骂刘家的李家的寡妇,单骂陈家的寡妇,有种的给老娘出来!”凤嫂双手叉腰,扯着嗓门骂着。

陈家的寡妇看这阵式无法回避,只得从屋子里冲出来迎战,一时间双方形成激烈的对骂。

陈家的寡妇丝毫不示弱地回骂:“谁偷了你家的男人?你守不住男人,还有脸骂街,就算老娘偷了你家男人,这全是我的能耐,你又能把我怎样!”

“老娘要剁了你!”凤嫂边骂边随手从屋檐下拿一把早已准备好的菜刀。

毫不示弱的陈寡妇迎了上去说:“你敢剁?”她一只胳膊叉在腰上,另一只手指着凤嫂。

两个女人扭在一起,这时,看热闹的邻居一起围了上来,东拉西扯地好言相劝,有能干的媳妇站出来说:“如果谁的气还没消,干脆打上我几巴掌好吧!”

一些上了年纪的长辈也开始制止这场无理的闹剧,把双方各自劝到家中,直到双方住口停止了谩骂,看热闹的人群才慢慢回到各自的家里去。

后来,谁也记不准打哪一年起村子里再也没有人骂街了,村子里有啥事都是村长在广播里打个通知,不论是肥料、种子,还是谁家有婚丧喜事,村里的喇叭都把一些关于各家相关的事情说得清清楚楚。

一想到村里的那些旧事,便想到了生产队里的那中间由土砖茅草盖起来的队屋。上世纪七十年代,村庄里每个生产队都有自己的队屋,村子里有8个生产队,我住在三生产队,放学回家或农忙假日,队屋是我和伙伴们常去的地方。

春天刚到,农闲时节,大人们很少到队屋里来,这恰好给生产队里的少男少女让出一片自由的天空。那时,我才刚过10岁,初春的时候常和伙伴们去队屋那片空旷的场地玩着我们的游戏。

那是一些没有规则的游戏,完全凭着性情,偶尔我们脱下厚厚的冬装,仰天躺在暖和的晒谷场上,看湿漉漉的水汽从泥土里蒸发出来,仿佛飘不尽的炊烟,阳光在烟雾中跳动着,看累的双眼,常常呈现出多彩的光环,虽是有些幼稚,但我们乐在其中,妙不可言……

其实,队屋诱人的地方并不在队屋本身,因为队屋并不漂亮。几间进深约20多米、东西两垱加厢房的茅草屋,低低的屋檐,小小的窗口,东西两头陈放着日常用的农具,只有正大门那两张暗红色木门给队屋增添了几分色彩。

而队屋的禾场,宽敞、明亮,它的实用价值永远超出了队屋。夏秋两季的谷子,一个生产队劳动力,从田野到队屋,那可是一个长长的季节,把稻子从稻田里收割担到队屋,然后在禾场把谷子打下来,那时的队屋可是欢乐的海洋。不仅仅是丰收带来的喜悦,还有那些俏皮的媳妇,常常在禾场里叽叽喳喳地说上自己男人的几句浑段子,闹得一群人捧着肚子笑,遇上羞涩的媳妇,躲在谷堆边,笑出了眼泪。这时,这帮疯媳妇们非得把她拉出来,几声“骚婆娘”,笑成一片……

秋后,直到一个漫长的冬天,队屋是最寂寞的季节,除了偶尔生产队里开大会之外,其余的日子就是麻爷爷守着一个偌大的队屋。

听娘说麻爹是从外乡逃难过来的,一脸的麻子,虽有些难看,但他为人厚道,做事又勤快,谁家有求于他做点什么,麻爹总是乐呵呵地去做。这样,队屋交给了麻爹,大家自然放心了。

春荒时,也有一些不安分的媳妇,因为家里断了粮,趁黑夜摸到队屋里去,找麻爹去调调情,换点粮食回家,但麻爹始终不动情,守住自己的底线。

后来,生产队里有人传开麻爹是个傻子,连男欢女爱都不会。这话也传到了麻爹的耳朵里,有些疯媳妇们甚至挑逗麻爹:“你那玩意儿真不作用啵?”麻爹听后,没有发火,只是傻傻地笑,那笑声酸酸的,让人听后直掉眼泪。

此后,再没有人敢对麻爹说这些浑段子了。

时过境迁,队屋随着大集体时代的结束而停靠在村庄那片土地上,不论多少年后,只要见过队屋的种地人都忘不了它。哪怕是不回到故乡去,就在记忆里再去回味一次,也同样是格外亲切。

母亲的房里有一个黄色的瓦壶,她常常把瓦壶摆放在房门的弯里边,那里面装着父亲从地头里、山野外捡回的许多旧铜钱。

背着母亲,我和弟弟常在壶里掏十几枚铜钱到村子外的晒场上和同伴们玩耍。那铜钱有大有小,有的已残缺,有的薄得将朽,一些稍大的铜钱,绿锈斑驳,渍满了泥土。和同伴们玩铜钱,一般的男孩子就是拿着铜钱“打滚波”,看谁的铜钱跑得远,先倒下的一枚算是输家,而赢家的那枚一定是跑在前面,而女孩子一般是把大小的铜钱放在地上摆行,摆一座有四个城门的城,或一条通向城门外的路,也有时把铜钱码成摞,有一次一下子摞十几个还不倒,大家高兴得抱在一起。其实,这些游戏无论是输是赢,只是打一个手板或刮一下鼻子,各自都得把自己家的铜钱带回家去。

我对家里那瓦壶的铜钱十分熟悉,每一个铜钱都摸过多少次,看过多少遍。上学后,才认出铜钱上的字,记得有“洪武通宝”“乾隆通宝”“光绪通宝”等等,还有几枚又大又重的“康熙通宝”,据父亲说这是罗汉钱,铸造时熔化了一尊罗汉,怪不得特别金黄发亮。

村子里家家都有铜钱,但那钱却不能花。父亲看着我把铜钱放在禾场里放了一堆,父亲拾起一枚铜钱,摸着我的头说:“这铜钱内心是方,外圈是圆,做人要像这铜钱一样,方为做人之本,圆为处世之道。”那时小小年纪的我,还不完全听得懂父亲的话,只有长大后,才慢慢体味到其中的道理。

想必在那个铜钱还能当钱使的年代,我们的先辈祖宗不小心丢落了许多铜钱。不然,那些铜钱,都是父母在田地里干活时捡来的,在地里犁土、耙地,常常会犁出几枚铜钱来。有时一场大雨,在山路边的草丛中也能捡回一枚铜钱。回到家里,高兴地对娘说:“看,我捡回了一枚铜钱。”

一天夜里,我听到姑姑在悄悄地和母亲商量着一件事,我没有完全听懂大人的话,只知道这话里头与铜钱有关。

第二天清早,趁天还没大亮,父亲和母亲还有姑姑便来到屋后院的那棵枣树下,几铁耙下去,果真刨出了一个带盖的陶罐,罐里装满了铜钱,姑姑把罐子抱回家时,那里面的铜钱锈坏了一半,但剩下那些保存完好的铜钱中,有不少都是我们不常见的又大又厚的铜钱。姑姑把嘴紧挨着母亲的耳边说:“别看这些铜钱现在不中用,说不定哪一天就有它的用处了。”姑姑是读个书的人,母亲把姑姑的话听进了心里。后来,把家里的铜钱都放在柜子里锁了起来,我们也难摸出来玩了。

可惜的是,后来经过“文化大革命”,村子里凡是属于“古”一些的家什、瓷器,当然还有铜钱在内的一些旧东西都被“破四旧、立四新”的大运动,洗劫一空,就连母亲的那个黄色的瓦罐也被砸碎了,那些铜钱更是不翼而飞。如今,在山村的田间地头再也难见到古钱了。

一天午后,我闲下心来看一张商务晚报,在《中国古钱目录》一栏中,赫然看见了那枚“大元国宝”竟价值八万元,还有我小时常常玩的那枚“嘉靖通宝”也能卖八千元……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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