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太史公自序》讲记(六)

2014-11-14 12:17张文江
上海文化(新批评) 2014年6期
关键词:太史公黄帝司马迁

张文江

《史记·太史公自序》讲记(六)

张文江

《太史公自序》提出了两套学术系统,其一是黄帝、老子的系统,其二是儒家六经的系统。这里保存着司马谈、司马迁父子不同的趋向,是时代精神的深刻体现。对于两套系统的不同,《太史公自序》没有加以统一。司马迁记录了父亲的一套,然后又表述了自己的一套,好像其间没有矛盾似的。如果他试图加以调和,文章的价值就降低了。在以后的时代发展中,主流思想基本上抛弃了黄老这条线,这条线后来多少保存在《黄帝内经》和道教中,继承了其中重视人的生理和心理的内容,若干成分一直延续到了现在。主流思想继承了儒家六经这条线,形成了纷繁复杂的经学,也差不多维持了两千年。清末最大的分歧还是今古文之争,一直到新文化运动“打倒孔家店”才全部否定。

论述了黄老和六经两大系统,最后回归自己,谈出了一套结论。司马迁是从研究古典学问这条路上走过来的,这些经典是怎样读到自己身上来的呢,因为在他生命中发生了一件大事。

《诗》、《书》好像活的东西,为什么隐隐约约呢,它要表达出内在的真正想法,把自身的光芒放到天地中去

七年而太史公遭李陵之祸,幽于缧绁。

司马迁根本没想到,做一个称职的人,讲一些公平的话,竟然会闯下大祸。对于李陵的投降匈奴,汉武帝和司马迁身处不同的立场,有着完全不同的判断。司马迁撞在了刀口上,被关闭于监狱,遭受了最残酷的腐刑。然而,艰难困苦也玉成了司马迁,促使他完成了《史记》这样的千古绝唱。李陵投降于天汉二年(公元前99年),而从太初元年(公元前104年)一直到天汉三年(公元前98年),《史记》已经写了七年,刚刚完成了一半。

乃喟然而叹曰:“是余之罪也夫!是余之罪也夫!身毁不用矣。”

腐刑对人的肉体和精神是极大的打击,“身毁不用矣”。对于过去时代的男子来说,这是极大的痛苦和耻辱,一般人完全可以就此消极。不过司马迁来了一个“但是”,“但是”以后完全是积极的内容。

退而深惟曰:

外面的环境这么糟糕,他只能退往内心深处去寻找能量,这样就出来了第三套经典系统。司马迁从历史中要能量,一念之间这些象都出来了。“深惟”是退往内心,寻找最后的精神支撑。

“夫《诗》《书》隐约者,欲遂其志之思也。

他把经典理解到个人身上来了。“《诗》、《书》隐约”涉及文章的品位,其内容既显白又隐微。古代经典有很多都如此,《论语》这本书,如果前后读十年以上,文字中显出来的内容,绝对会有所不同。《诗》、《书》好像活的东西,为什么隐隐约约呢,它要表达出内在的真正想法,把自身的光芒放到天地中去。《诗》、《书》相当难读,深得不得了,它的文字是不朽的。有些内容看上去是直白的赋,真的追究下去,它会成为隐约的比兴,光谱很难完整地看见。比如说廖平就把《易经》看成天学,《诗经》看成人学,读出了天人之书。所谓“隐约”就是在曲折中藏了很多东西,其中可以分析出大义和微言。

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戹陈蔡,作《春秋》。

《诗》、《书》是集体的作品,然后是个人的作品。西伯是周文王,然后是孔子,两大圣人相关《周易》和《春秋》,处于六经的首尾。总起来说六经,《诗》、《书》还应该对应礼乐,《诗》、《书》是语言,礼乐是行动。“西伯拘羑里,演《周易》”,传说他在监狱里作《周易》卦爻辞,所以称“忧患学易”。《系辞下》说:“《易》之兴,其于中古乎,作《易》者其有忧患乎。”《系辞上》又说:“是故其辞危。危者使平,易者使倾。”越是在困难的时候,《易》的意思越显出来。“孔子戹陈蔡,作《春秋》”,这应该没有直接关系,孔子不是戹陈蔡时候作的《春秋》。但是戹陈蔡的困境体验,对他作《春秋》还是有帮助的。

屈原放逐,著《离骚》。

《离骚》这个题目,如果用大白话来表达,就是我怎么这么倒霉啊。离有两个相反相成的意思,一个是遭遇,一个是摆脱;骚就是忧思,怎样甩也甩不掉(钱锺书《管锥编·楚辞洪兴祖补注》)。屈原受到奸臣小人的排挤,心中觉得很委屈,无论如何排遣不了。那么就返回来,分析自己的家世、经历和情感,于是就写出这部不朽的诗篇。他反反复复地横分析竖分析,多少有些自恋,文学作品其实就是自恋的产物。

左丘失明,厥有《国语》。

传说左丘明失明,于是写了《国语》。事实是否如此,历代有很多争论。《国语》也可能指各国的历史记载,不一定跟今本完全相同。

孙子膑脚,而论兵法。

这里其实指《齐孙子》,也就是《孙膑兵法》。《汉书·艺文志》记载有两种《孙子兵法》,一种是《吴孙子》,一种是《齐孙子》。由于《齐孙子》失传,历代人都只知道《吴孙子》。1972年银雀山汉墓出土了《孙膑兵法》竹简,证明司马迁没有错。

不韦迁蜀,世传《吕览》。

司马迁把可以支持自己的古人都集合拢来,多少有些口不择言,考据不太精密。其实吕不韦不是给秦始皇赶到蜀地去才写《吕氏春秋》的,是他做宰相的时候组织写的。《吕氏春秋》有十二纪、八览,所以称《吕览》。

韩非囚秦,《说难》、《孤愤》。

韩非在秦国被囚禁,写出了《说难》、《孤愤》。《老子韩非列传》云:“余独悲韩子为《说难》,而不能自脱耳。”韩非虽然知道“说难”,但自己还是不知道警戒,给秦始皇杀了。

《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

这句话跟事实也不是非常接近,是司马迁主观的看法。如果核实本文,应该主要指《雅》、《颂》。《诗经》的作者很多是底层劳动者,所谓“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何休《公羊传解诂》、白居易《与元九书》)。其实在我想来,底层劳动者也可以是贤圣,因为他们做事时的心,就是贤圣的心。而且贤圣的心必须与他们相通,“《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论语·为政》)。

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来者。

文学作品其实就是自恋的产物

用心理分析理论来讲,这就是压抑和升华。因为压抑得不到表达,于是体现到写作之中,“述往事,思来者”,总结过去的历史,留给后来人借鉴。司马迁把自己的成就寄托于时间。

这段文字的意思,他又写在《报任安书》中:“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唯俶傥非常之人称焉。盖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对比下来,两者大体相同,就是没有第一句“夫《诗》、《书》隐约者,欲遂其志之思也”,可能是写《自序》时神来之笔。

于是卒述陶唐以来,至于麟止,自黄帝始。

于是我就完成了这个大的历史系统,从黄帝、尧(先封于陶,今山东定陶县,后封于唐)以来。“至于麟止”涉及《春秋》的绝笔,相应的下限是汉武帝元鼎五年(前112年),此年汉武帝至雍捕获一头白麟。我从尧舜一直写到汉武帝元鼎五年,然后再跳到开头,“自黄帝始”,就是中华民族的祖先。这就是所谓的逆笔,从尧舜再跳到黄帝。

维昔黄帝,法天则地,四圣遵序,各成法度;唐尧逊位,虞舜不台;厥美帝功,万世载之。作《五帝本纪》第一。

如果把《史记》跟《诗经》对应起来,那么《太史公自序》的地位大致相当于《诗大序》。而以下为每一篇写的纲领,相当于其中的《小序》。

“维昔黄帝”,《史记》开始于黄帝,确立了民族的始祖。“法天则地”,从效法天地而来,是全书的大义。最初二句,相当于天地人。“四圣遵序”,在黄帝以后,颛顼、帝喾、尧和舜依次出现,这就是《五帝本纪》。“各成法度”,每个时代,各有其创造性的制作,比如说发明指南针之类。“唐尧逊位,虞舜不台”,这就是禅让政治。唐尧让位,“虞舜不台”,台就是怡,就是快活。要知道给你一个位子,就是给你一副担子,人一般都不想压担子,所以虞舜不大开心。这其实就是苏格拉底所说,哲人天生不想从政,但是不从政有两个危险,被品质不及你的人所统治,还可能受到迫害(《理想国》347b-c)。当然,从正面来看,也可能因为“尧舜其犹病诸”(《论语·雍也》)。《五帝本纪》:“尧招舜曰:‘汝登帝位。’舜让于德不怿。”台即怡,亦即怿,“不台”谓不以居帝位为喜悦,或自认为品德修养尚不足令人悦服。民国建立,最终选择了取消帝制,一方面是因为世界的潮流,一方面也受到传统尧舜禅让的影响。

维我汉继五帝末流,接三代统业。

从“维昔黄帝”开始,相当于《史记》全书的目录。其后一百二十八篇的小序,此处省略不讲了,到这里是最后一篇的序。我汉就是当代,强调其政治正当性。

周道废,秦拨去古文,焚灭《诗》《书》,故明堂石室金匮玉版图籍散乱。于是汉兴,萧何次律令,韩信申军法,张苍为章程,叔孙通定礼仪,则文学彬彬稍进,《诗》《书》往往间出矣。

周道一代代衰下来,熊市结束的底部就是秦,全部扫荡。焚书坑儒,古代的文献全部散灭,然后再重新收拾。汉初有几个大政治家或者大军事家主持整理文献,萧何、韩信、张苍、叔孙通都是第一流人才,把文献一点点收拾起来。“文学彬彬稍进”,指古代的文献,后来演化为经学。“《诗》、《书》往往间出”,《诗》、《书》也陆陆续续地冒出头来。由于“间出”的来源不统一,也造成了今古文的分裂。这里“文学”是著述的总称,就是《论语》所谓的“文学子游、子夏”(《先进》)。

自曹参荐盖公言黄老,而贾生、晁错明申、商,公孙弘以儒显,百年之间,天下遗文古事靡不毕集太史公。

由上层建筑而意识形态,是《汉书·艺文志》的根。《汉书·艺文志》来自刘向的《七略》,《七略》总结了当时重新整理文献的运动。而在此之前,这些文献中的大部分都掌握在太史公手里,他都看到过,摸到过。

太史公仍父子相续纂其职。

父子相继,两代人从事同一工作。

曰:“於戏!余维先人尝掌斯事,显于唐虞,至于周,复典之,故司马氏世主天官。至于余乎,钦念哉!钦念哉!”

这段文章一唱三叹,重复前面的内容,是第三次作总结。“於戏”就是“呜呼”。“钦念哉!钦念哉!”好好想想吧,好好想想吧。

网罗天下放失旧闻,王迹所兴,原始察终,见盛观衰,论考之行事,略推三代,录秦汉,上记轩辕,下至于兹,著十二本纪。

《史记》的结构提炼出来了。总纲是从黄帝一直到汉武帝,十二本纪相应于十二地支,见潘雨廷先生《论〈史记〉的思想结构》(《易学史丛论》,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既科条之矣,并时异世,年差不明,作十表。

为了把年代搞清楚,创造性地写了十个表,相应于十天干。

礼乐损益,律历改易,兵权山川鬼神,天人之际,承敝通变,作八书。

这是八书,相应于八卦。“礼乐”有《礼书》和《乐书》,礼乐就是三代损益,每一代都有增减的微调。“律历”,《律书》和《历书》,音乐和历法。律历就是天人。历就是天,历法就是天的运行,越研究越精密。律就是人,音乐节奏相合于人的内在呼吸。“兵权”,兵法属于《律书》,凭军乐来判断胜利还是失败,“故云‘望敌知吉凶,闻声效胜负’,百王不易之道也”。“山川”,《河渠书》,农田水利。“鬼神”,《封禅书》。那是国家的仪式,这些都不能动,一动要发生大变化。“天人之际”,《天官书》。“承敝通变”,《平准书》,就是宏观调控,熨平经济的周期性波动。

二十八宿环北辰,三十辐共一毂,运行无穷,辅拂股肱之臣配焉,忠信行道,以奉主上,作三十世家。

辅佐皇帝的诸侯级别,就是世家。《史记》的特识,在于把一文一武两个人,也列入世家。一个是《孔子世家》,稳定统治的力量。一个是《陈涉世家》,推动改朝换代。陈胜、吴广是当时的群体性事件,颠覆了秦朝的统治。

扶义俶傥,不令己失时,立功名于天下,作七十列传。

《史记》的特识,在于把一文一武两个人,也列入世家。一个是《孔子世家》,稳定统治的力量。一个是《陈涉世家》,推动改朝换代

不辜负自身的特别才能,做出与常人不同的事业,就能够进入列传。“扶义俶傥”,“扶义”是仗义,“俶傥”就是风流倜傥,豪迈超世。不甘心平平庸庸过一生,根据当时的特殊情况而建功立业。每个时代都有人抓住了机会,“立功名于天下”,光照后世。

三十世家相应于三十年为一世,它结合了十二本纪、十表和八书。列传七十,合世家共百篇,潘先生称是“百世可知”之象。

“成一家之言”,那就是司马迁之所以为司马迁,也就是子,没有到达经的境界

凡百三十篇,五十二万六千五百字,为《太史公书》。

总共一百三十篇,五十二万六千五百字,真是了不起的煌煌巨著。即使到现在,这也是很大的一部书,当时的五十二万字,真是不得了。

序略,以拾遗补艺,成一家之言。

最后写一篇《序略》,自己陈述自己,也就是本篇《太史公自序》。庄子《天下篇》也是自己陈述自己,司马迁《自序》也是自己陈述自己,都是最精彩的篇章。序为序次,略者,要略也,提纲挈领。《淮南子》书末有《要略》,也是全书的总结。

“以拾遗补艺”。在六十九篇列传之后,司马迁还有很多话没有讲,“拾遗”就是把散碎的难言之隐收拾起来。拾遗对应的应该是补缺,但这里用的是“补艺”。补的就是六艺,所以《史记》是子,目的在于续经。《汉书》写成“补缺”,我想可能是低手改高手。《汉书》对《史记》的改动,往往改得不大好。一是把司马迁的革命性拉掉,删除了“贬天子”。一是把“补艺”改成了“补缺”,于是补六艺、补文学、补经学的含义没有了。“补艺”的境界相当于经与子,“补缺”的境界相当于史。

司马迁《报任安书》总结了三句话,“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这是司马迁的大抱负。然而,如果深入考察,“成一家之言”,还可能有点问题。“究天人之际”是对的,“通古今之变”也是对的,“成一家之言”,那就是司马迁之所以为司马迁,也就是子,没有到达经的境界。孔子整理六艺,没有想过成一家之言,也没有考虑建立儒家。建立儒家是后来人的事,把儒家封闭起来更是后来人的事。孔子所作所为是对当时天下政治、经济、文化的反应,不是为了成一家之言。孔子学说是对他的时代、他的生命所作的交代,“学而不厌,诲人不倦”(《论语·述而》),所以到现在还有激发力。

《史记》是新旧时代交接的最后一本百科全书,可以从这本书上窥先秦。以前的书即使不够好,总归有内容能说明古学。以后的书即使好,也已经是第二层次的好。比如说到达云贵高原,没有到达青藏高原,或者到达青藏高原,没有到达喜马拉雅山。一定要到达喜马拉雅山,然后再到达珠穆朗玛峰,获得顶尖高手的眼界和自由。

厥协六经异传,整齐百家杂语。

协调六经、百家的各种记载,把不同的说法排列出次序,这是司马迁的大境界。所谓异传,指《子夏易传》,毛诗,韩婴《外传》,伏生《尚书大传》之类。

藏之名山,副在京师,俟后世圣人君子。第七十。

藏之名山不一定是藏在山里,而是藏在外人看不到的皇家藏书之府。然后写一两个副本,在社会上流传。等待后世的圣人君子,给君子是提供研究资料,给圣人是让他看出我的用心。

黄帝是第一篇的小序,这里是第七十篇的小序,跳过了一百二十八篇。小序同时就是全书的目次,有了目次就是整理好全书的思想。

太史公曰:余述历黄帝以来至太初而讫,百三十篇。

这是最后的总结陈辞,“百三十篇”就是《史记》。这里用的是顺笔,重新呼应了前面那句逆笔,牢牢锁住了全篇。前面“卒述陶唐以来,至于麟止,自黄帝始”,用的是逆笔,顺了一段然后跳上去。跳上去这个头,再从头上拉下来,拉到太初元年,以此结束全书。以黄帝作为认识历史文化的坐标,顺延到“至太初而讫”(公元前104年)和“至于麟止”(公元前112年),这是《史记》的两个下限,之后的事情他不写了。太初元年改历,“行夏之时”,再次强调就是我们过的春节,汉民族这一风俗相传至今。

编辑/张定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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