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 冢

2014-11-14 23:33顾景江
东方剑 2014年12期
关键词:矮墙芦花陈家

◆ 顾景江

鸡 冢

◆ 顾景江

那年头,地处科尔沁腹地的哈拉屯,可用一个字来概括——穷。人们穿的、用的多年不沾新,能用两个字来代替——将就。实在将就不过去了,一家人只好把眼珠子锁在鸡腚上,盼着抠出几个零花钱来应急。

鸡,是这里最神圣的生灵。首先从吃食上论,它们优于猪、羊,和主人同样享用粮食,而猪、羊却半糠半草。从圈舍上看就更有区别了。鸡们的“集体宿舍”是砖瓦结构的。人家暖草铺地,还用棉帘御寒哩!猪、羊就别提了。肩负着生产任务的母鸡们,待遇就更高啦!它们可以很自豪地跳进挂在墙上的谷草篓儿里产蛋。那是主人为它们精心编制的。当地人叫“鸡咕噜”。那篓儿,有单间,也有两室、三室连体的。远远看上去像若干串儿金黄的糖葫芦,横嵌在泥房农舍的前脸上。母鸡们红着脸,羞答答地卧在篓儿里静静地产蛋。过上一段时辰,“扑”的一声,完活儿。释负后的母鸡跳出草篓儿,在院子里扯开嗓子嚷“咯咯,嗒!咯咯,嗒!”这里一报功,邻家的母鸡也跟着嚷。于是,全屯子母鸡嚷成一片,此起彼伏。它们嚷得很夸张,很有活力。

妈在炕上一拧身下地奔出屋去。她急忙从草篓儿里掂出一颗红橙橙、热乎乎、沾着血丝的大鸡蛋,乜着眼睛在阳光下欣赏。她嘴里唠叨着:“啧,啧,啧!我一猜准是咱家芦花鸡干的好活儿。瞧!又是一个双黄的。这畜生,我没白疼它,真填活人。”妈从衣袋里摸出一把高粱米送到芦花鸡近前,一边亲昵地唤着它,一边用手轻轻地刮抹它光润的羽毛。

妈把芦花鸡下的双黄蛋,用墨汁涂上圈圈,装在吊筐里单独存放。我问妈想做什么用。妈一脸假嗔斥道:“去!小孩子家,少管闲事。”妈每天瞧着那个吊筐,脸上总是荡漾着不尽的笑容。

就在妈喜眉喜眼地数吊筐里的双黄蛋,数到第二十枚的时候,她的笑容不见了。原因是,我家那只得宠的芦花鸡跷着脚在院子里嚷功,妈急着手去鸡咕噜里取蛋,却触到一只空篓儿。妈拿眼斜扫了一下隔壁陈家与我家之间那堵界墙,却见那矮墙上斜插的柳条篱笆出现一道豁口。妈心里立刻明白了,芦花鸡把蛋丟进了陈家鸡咕噜。妈呸了一口浓痰骂道:“这畜生,连自个儿的屁眼儿也管不住。”随后一脚把等候奖赏的芦花鸡踢出老远。

我家和隔壁陈家有过节。那不愉快,发生在哪一年,因为何事,从没听大人说过,我也不敢打听。就见陈家三口人每日蔫儿蔫儿地出出进进,也不招惹谁。他家孩子叫丫蛋儿,和我一般大,整天病病歪歪地,好像一阵风就能刮走。

妈那重重的一脚惩罚,并没有使芦花鸡痛改前非。它还是我行我素,每天傍近晌午,振翅飞过矮墙去陈家鸡咕噜生蛋。妈的脸色更加难看,骂鸡的辞令也更加难听。每当妈的骂腔袅袅飘过陈家院子时,陈家的窗户就“吧嗒”一声关上了。妈的骂声就少了些力气。她将一大碗高粱米泼在院子里,鸡们就一窝蜂似的来抢食。这时,妈就手持一根冒着烟的烧火棍,独独拨打芦花鸡,将它驱出院外,还从鼻腔里重重地“哼”出一声。

芦花鸡起初很失落地绞着碎步,慢悠悠,三步一回头地离开家门。它走得很凄凉。当一群蚂蚱从芦花鸡眼前划过时,芦花鸡迅速兴奋起来。它振翅弹跳,半飞半跑,东叨西咬,一会儿工夫就把那群蚂蚱给吃光了。芦花鸡撒着欢向大草甸子深处奔去。从此,它不再留恋妈的那一把高粱米。芦花鸡每天早出晚归,整日徜徉在野外,寻蝈蝈,觅蚂蚱,钳螳螂,衔粪蛆,滋润得膘肥体硕。它那红嘟嘟的冠穗,衬着一锥玉笋般的喙,走起路来更加婀娜。

靠打野食儿活命的芦花鸡,虽说性子野了些,可每天仍不忘准时去陈家产蛋。产蛋后嚷功的声腔更加高亢,“咯咯咯,嗒!咯咯咯,嗒!”声儿颤,音儿旋,很有磁性。妈,别提有多来气了。她顺手抄起一把炉钩子掷向芦花鸡,恰好敲断了鸡的右腿。芦花鸡惨烈地叫着,拖着一条残腿,连飞带蹦奔向大草甸子。它这回无法尽情地发挥野性的捕食本领了。它只能卧姿捕食,靠等那些倒霉的过路昆虫,或体力欠佳的苍蝇来充饥。吃不饱食物的芦花鸡,产蛋自然少了许多。过去每日一产,如今三日一产。芦花鸡都这般模样了,还要拖着残腿去陈家产蛋。就见它挪到陈家矮墙篱笆豁口处,调整好方向,瞄准豁口使足了全身的力气,一纵。可惜,只飞到一半就重重地摔了下来。如此反复数次,耗尽了全部力气,它还是没能飞上去,只好沮丧地趴在矮墙下打盹儿。

我看到这一幕,心想:我家芦花鸡这是图个啥呢?是陈家的大红公鸡长得酷,令它销魂,还是陈家的鸡咕噜舒适无比。我无法搞明白,只有芦花鸡知道。我叹了一口气,动了恻隐之心,走过去轻轻捧起芦花鸡送过陈家矮墙。不料,我的举动让陈家丫蛋儿看见了。我见她刚刚有些血色的脸蛋儿上挂着两颗泪珠,上牙紧咬着下唇,一闪身进屋了。

这一年中秋节的前一天晚上。丫蛋妈手提着礼品盒,肩扛着一袋子高粱米来到我家。她一进门就湿着眼冲着妈说:“大姐,我对不起你呀!其实,我也不是一个贪小便宜的人。我实在是没辙啦!一个郎中出了个偏方,说在伏天,配着大红枣吃七七四十九个,芦花鸡下的红皮儿双黄大鸡蛋,就能治好我家丫蛋儿的病。我一听就懵了。我上哪儿去掏弄这些宝贝去呀!正巧,你家芦花鸡上门送蛋,我就厚着脸皮收下了。没想到,丫蛋儿的病还真好啦!你说我能不来谢谢你们一家吗?”妈听到这里红着脸说:“他陈婶,看你说的,不就是几个鸡蛋吗!真有那么神,那就是该……该着孩子命中有救。”妈显然有些语无伦次。说话时,她双手始终推挡着丫蛋儿妈的礼物。丫蛋儿妈一着急扑通一声给妈跪下了。她说:“大姐,礼物你可以不收,这袋子高粱米你高低收下,这是你家芦花鸡的口粮啊!我每次听到你打芦花鸡,我扎心呀!”听到这儿,妈的脸像给巴掌抽了一般,红到脖子根儿。她结结巴巴地说:“他……他陈婶,我……我没脸儿说呀!那……那只芦花鸡让我给杀了。”说到这里两个女人抱到一起哭成一团。过了好长时间,两个人的肩膀还在耸动。打那以后,两家主妇处得像亲姐妹一样,两户人家走动频繁。芦花鸡常过的那道矮墙还扒开一道小门。

又过了若干年,我已长成一个说话瓮声瓮气的小伙子。陈家丫蛋儿也出息成一个水灵灵的大姑娘。有一天,丫蛋妈瞅准我一个人在家,给了我一封信,说是丫蛋儿让送的。我打开信封抽出一张白纸,那上边什么也没写。那张纯洁的白纸里夹着一棵鲜红的公鸡羽毛。我顿时明白了一切,轻手从掸子上抽下两根芦花鸡的羽毛,又用那张白纸包好还给丫蛋儿妈。没多久,丫蛋儿就成了我媳妇。

结婚第二年,清明。我们全家约好去扫墓。我满世界找那把用芦花鸡毛做的掸子,可怎么也找不到。媳妇说:“别找了,让我给葬了。”上坟时,媳妇果然很庄严地给那座鸡坟填土,还虔敬地撒了一把高粱米。我使劲儿憋住笑想说:瞧你这娘们儿,心思还挺重。抻了几抻没敢说。

发稿编辑/冉利敏

猜你喜欢
矮墙芦花陈家
白蝴蝶(外一首)
PbI2/Pb5S2I6 van der Waals Heterojunction Photodetector
Porous AlN films grown on C-face SiC by hydride vapor phase epitaxy
芦花飞雪
借一支芦花赞美祖国
农家牡丹
芦花
吟雪
小峡爱情
我的家乡最美之贺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