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天下寂静的声音

2014-11-17 15:21唐棣
西部 2014年3期
关键词:小钟铁匠小院

唐棣

小说天下寂静的声音

唐棣

鸟的叫声越高

人们就越难将它看清。

——布罗茨基

1

一个人住三闸巷还是挺合适的。临着铁路,房租也低,没有女人之前,小钟也这么觉得。女人改变了一切。于是,他在一个午后走进了那个招租的小院。那时,他刚找到工作不久,上班第一天就穿上一身黑西服,打上黑领带,没等他缓过神,已随同事们涌进了一个场馆。当他手举白花,站在一堆垂头丧气的人群中时,才明白自己正在一个葬礼上。听同事说死者是被情妇杀死的!先阉后杀,死得很惨,亲属们都不想参加这个葬礼。死者家人觉得人少,丢面子,就找了小钟他们礼仪公司。在围着摆满鲜花的遗体的涌动的人群中,两个年轻人被推挤得差点儿跌倒。小钟上前扶住女孩的一瞬间,两人一见钟情了。

他们的相识是因为一个人的死。小闹后来解释说那人是她舅舅,她还为小钟描述整理他尸体时的一个细节:舅舅不复存在的老二居然是拿一根木棍代替的!小闹强调:“你知道的,就像在那儿插了一根棍子!”

小闹差点儿吐了。小钟心里觉得好笑,但又不好意思笑出来,只得抱着小闹连说:

“都过去啦。”

他们在三闸巷的小屋里进行短暂而疯狂的拥吻时,正好有一列火车开过,咣当声仿佛擦着墙皮滚了过去。小钟怕小闹受不了噪音,压在她身上的同时,将耳机紧塞进了她的耳朵。小闹是忽然从小钟的身下抽出身子的。小钟愣在那里,不知所措地看着她走到了窗前。

“你弄疼我啦。”说完她拉开窗帘,一阵光从屋子的墙壁上急闪而过。当墙壁再次布满夜晚的光斑时,小钟也站了起来。他们并排趴在窗台上向着火车奔去的方向张望。

小闹问:“你说火车开去哪里?”

“远处呗!”小钟接着说,“对了,房子下午找好了,过几天就搬。”

“可这里挺合适的……”

小钟吻着小闹的耳垂,轻声说:

“那里更好。”

小闹想了想:“在哪呀?”

“远处呗。”

2

搬家也不仅因为铁路的噪音,小钟的新单位距那里太远了。有过三闸巷的居住经历之后,来到这里简直像来到了寺院。他恍惚觉得幸运再次降临,直至他乡客改装过的电动三轮车开始在院里出出进进。三轮车载来红砖、水泥、大粒沙。然后,他乡客就乒乒乓乓地干了起来。起先,小闹掀开窗帘往外看,但看了一会儿后,又回到了行军床上。她的举动引起了床铺吱吱作响的回应。她坐了下来,一边玩着脖上的水晶闹钟,一边跟小钟说:

“喂,你睁开眼。”

小钟闭着眼。

“喂,喂。”

小钟睁开眼。

“你说,那些人要在院里修啥?”

“厕所吧。”

小钟交完房租和押金后才想起厕所的问题。顺着房东指出的方向,走出了门之后就来到一条街上,街道曲折延伸,远处是一排排的老式瓦房。走了没多久,突然飞过的一群鸽子把他的视野引向了天空,一片鲜明的蓝色呈现在他眼前。再次收回目光,他眼前的景物已被房屋掩饰,一个公共厕所在溢满垃圾的一个铁箱后。之后,小钟沿原路返回,在这接近黄昏的时刻,鸽群归巢,它们拍动翅膀的声音慢慢融入了三三两两下班人的交谈之中,很快就被琐碎的日常生活淹没。小钟也知道这就是生活,但他不习惯那些东西,他认为自己还年轻,年轻人不该那样活着。房东临走时,特意强调自己心脏不好,说你们年轻人千万要安静点。还有,上次那个住房的中年妇女就是因为不讲卫生被他赶走的……

“放心吧。”小钟住进小院之后,就很怕闹肚子。公厕远不说,还要花钱。有一回,他肚子疼,转圈找地换零钱。单换零钱人家不愿意,就不得不买包烟。为一泡屎浪费了五块钱,小钟回屋跟小闹说:“这泡屎拉得太奢侈啦。”

玩笑归玩笑,他们又没有办法去改变这种生活。

“还好,咱们年轻。”小钟抱着小闹说。

他们慢慢发现,其实这可以是一种娱乐。他乡客们搬来前的那个冬天,小闹怕冷,屎尿来了,就在院角一蹲。小钟就不能睡懒觉了,为了不被赶出去,他不得不在屋里等她解完,第一时间拿锹给铲到门外去。后来,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臭了一条街。房东几次在门口数落邻居们不讲卫生。小钟上班和他碰见,就跟着说:“是呀,太不讲卫生啦。”

这么说着说着,冬天就灰头土脸地走了。春天时,小院的柳树罩上了一层绿色,绿色在这个郊区的四处蔓延,最后,在人们不经意发现这一切时告诉你,已经是夏天了。小钟对春天没有什么时间观念。春天就像他坐公交车往返于单位与小院时车窗外闪过的站牌,那些站牌上虽然写着鲜明的名字,但他只会从那里经过,而不会在那里停留。与春天相反,小钟觉得夏天是冗长而单调的,可到了这个季节,天气无疑会时刻燃烧起来,而后,整条街都飘荡着令人恍惚的光晕。小钟走在清晨上班的人群中总是晃神,以至于他总是头低低的。他也不跟人抢座位,等人们都上车了,他才上车。那时,整个车厢只有司机身边留有狭窄的位置,小钟就一路站在那里。夏天时,小钟觉得那里也挺好的,因为司机头顶通常安有一个风扇,他能拣到点清凉,这就满足了。

3

小钟浑身是汗,又一次强调:“一定是要修厕所!”

面对小闹这样的女人,所有男人都会暂时忘记现实的难堪,尤其在这炎热的季节,欲望正伺机出动。小钟半眯着眼一边看着小闹,一边把手伸向她蛇一样扭动的腰。他觉得夏天还容易让人做梦。小钟将她紧紧地抱住,回应她一下一下坚实的撞击。行军床卯榫松动,几次修理都因生了锈拧不动而作罢,所以,才有随小闹身体的拧动传出的吱吱声。这时,小钟不禁加快速度,企图早点结束。床塌了,他俩就得像捆绑肉弹似地着陆……小钟的担心自然不会影响到小闹。夏天对小闹来说没有什么比热更难熬,这不由得让小钟想起冬天,她把自己裹得像个包子一样。入夏以来,她就变成了一根被剥光的玉米,一个人在屋里走动,直到小钟下班进门,她才会回到床上。她在屋里胸罩和内裤都不穿,裸着身子,曲起一条腿,然后将另一条腿架在上面,随着院里的电夯声簌簌抖动。等他们忙活完,小闹又趴在了窗台上,她最近似乎把这当成了一种习惯。

“我看要修一个水池。”

小钟听到声音从身后飘过,他一把拉住了她:

“你穿上点衣服!”

“你弄疼我啦!”小闹白了他一眼,又转头盯着窗外。她注视着院中晃动的人影说:“好大的水池。你看!”

“修也该修个厕所……”小钟说。

夏天不下雨是不正常的。雨匀匀净净地下了两天。雨后,在小院飘荡着的声音就像被洗掉了一样,那也是小钟享受的最后一夜安宁。第二天,出门时还好好的,但他还不知道下班回来再次走进院中时,已不得不面对眼前矗立着的那个大家伙了。它的周围聚拢着一群表情奇怪的街坊,他们唧唧喳喳的议论声让小钟想起几天前他和小闹的那些议论。此刻,这些人似乎延续了他们的好奇。首先,这显然不是什么大厕所,更不是大水池。街坊们有的还说,也许是个谷仓呢!临离开时,小钟甚至还听见有人玩笑式地说:“可能是个炼人炉!”然后,一片笑声在他的身后响了起来。小钟感到这个庞然大物有几分熟悉,却又一时叫不上名字。他带着疑惑走到了门前,掏钥匙开门时,一个铁匠炉跳出了小钟遥远的童年记忆。在黄昏即将过去时,小钟回头确认了一下。

“对。”他跟自己说。

渐渐暗淡的阳光沿着炉子的边沿注入了地面上的阴影里。

他乡客不仅把铁匠炉修好,还在他们租住的小屋前摆满木料。小钟扭开门,看见的是小闹正好奇地掀开了窗帘。

小闹问:“那是什么啊?”

小钟一边脱鞋,一边冷冷地说:“炉子!”

再问:“什么炉子?”

小钟只好耐着性子给她讲“大炉子”的故事。讲完之后,小闹岔开了话题:

“你是说,他们是铁匠喽?”

后来,小闹缠着小钟要去看打铁,小钟拗不过便换上拖鞋,两人出了门。炉子周围的人比刚才要多了不少,人一多,他们干得似乎更起劲。小钟看到他们纷纷甩开了膀子,烧红的铁块被砸得火星四射。凑近看的人吓得退散开来。人群就这样摇摇摆摆地拖到了院门口。

“他们在打什么?”有人问。

“铁锅、铁铲什么的吧!”人群中的一个人说。

铁匠炉在农村都很少见,这几人在城里干这个营生还饿不死?小钟当时的操心现在看来,的确有点多余。他乡客的生意很好,很早就起来哐哐当当地生火,晚上半夜才收火。据说,之间忙得吃饭都在盯着炉火。

叮当叮当的敲击声很快飘满了这条街,铁匠炉给街坊带来的新奇感没几天便被噪音吓跑了,因为,这一切实实在在地干扰了他们的生活。小钟虽然不像他们那样失眠,但发自内心的不安却把他带领到了另一种生活中。他在那种生活中总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你怎么啦?”小闹问他。

他跟小闹说眼睛老跳!小闹便趴到他的身上说:

“我给你吹吹!”

从铁匠炉矗立在院中的那天起,打铁声就没有中断过,即使在黑夜里,也总是有细碎的敲打声。这股声音弥漫在小钟上班的一路上,时大时小,有时,他在公车上还隐隐听到声音追逐而来。小闹给小钟吹着吹着,打铁声忽然变大了,叮当,叮当……小闹打了个冷战之后,一把抓住了小钟的衣领,她撕扯的力度几乎变了个人。

小钟说:“你怎么啦?”

小闹说:“我忽然觉得很兴奋!”

4

这时的阳光是很好的。本来,小闹在外面有个临时工作的,每到这个地面被阳光涂上一层滑溜色泽的时刻,她便从门外走进了院中,然后,在他们租住的房间里躺下来,拉上窗帘,一边抚摸自己一边听打铁声。后来,小闹不要上班了,小钟也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妥,可能是小闹累了,看家也挺好。他在礼仪公司越来越忙碌了。有一次,他突然发现了一个细节。本来,小闹一进家门便迫不及待地剥掉衣服的举动就很异常,不过,那句老话一次又一次地说服了他。最近,他发现了她小肚子的秘密。小钟看得目瞪口呆。随着飘进窗来的打铁声,她的小肚子像波涛一样起伏着。当时,小闹平躺在床上,叉开双腿,手握脖子上的水晶闹钟,望着站在门口的小钟。那种渴望的目光经过小钟的头顶,两只蝴蝶一样在夏天午后的燥热中开始盘旋。小钟能意识到这点。她即将喊出“我要”,接下来,他又得扑上去。以前是这样。现在,小闹甚至翻过身,将一条腿像公狗撒尿一样高高翘起。小钟耳畔又出现了那句老话:“不算什么坏事……”小闹嘴里咝咝的呻吟声搞得他脊背阵阵发麻。后来,小钟每次离开小院都觉得惴惴不安,在单位也有点魂不守舍。同事问他怎么回事,他也不好说这种不安的来源。与此同时,很多不好的画面也纷纷涌现。为了阻止自己往坏处想,小钟每天下班不得不匆匆返回。同事们笑他想女朋友想疯了,其实,正好相反,他更多的是想回去阻止小闹想他想疯了。推门看到的,都是小闹光溜溜地,等他。

不安感持续了一个月之后的一天,小钟的头在做爱时忽然感到要爆炸一样。他吼着从小闹身上滚下床,跌到水泥地上便不再动弹。那种撕裂般的疼痛在这种静止中隐入了一个漆黑的空间。

然后,一个遥远的声音说:“昨天,好好的。”

“也许……”小钟感到疼痛正被眼前这片漆黑吞没。他好了很多,坐在地上对着窗口说:“可恶的打铁声!”

小闹说:“我倒觉得院里的打铁声很有感觉。”

说着拍了一下小肚子。此刻,她平滑的肚皮又在随着声音抖动,伴随这种抖动的,还有细微的喘息声。

小钟说:“怎么会有人爱听噪音?”

“为什么不爱听?”小闹说着,那双纤细的手已沿小肚子的褶皱开始了抚摸。

眼前的一切都很滑稽,我是指小钟坐在地上看着自己的女人扭曲呻吟。

5

打铁声成了小钟生活的一部分,接下来的改变是小闹跑去看他们打铁。她完全不理会小钟的意思,小钟似乎也无能为力,倒是慢慢培养出了他在叮当声中分辨小闹在不在那的本领。她在那,声音急促,一串接一串地连着;她不在,声音便舒缓很多。

有一天,小钟下班回家远远听见打铁声急促了一会儿,而后等了好久也没有再响起,他变得很敏感,于是他就在街上放慢脚步等待。这种情况还是第一次。小钟在接近院门时,紧走几步,推开门正好看见小闹挽起裙子从小伙子手里抢到了铁锤。小伙子看到小钟时吓了一跳,匆匆转身去打铁。小闹却装做没看见,继续跟小伙子说:“是这样?哦,这样。”

小钟走过去,拉起小闹,要走。

“走!”小钟说话时有点恶狠狠的感觉。

小闹并不理会,继续打着一片薄铁。周围的几个铁匠倒是看出什么似的,笑着说:“快跟小钟回吧,改天再来啊。”

小闹一听他们这么说,就更不走了。

“你先回去吧。”

半个钟头后,小钟有点后悔一气之下把小闹留在了那里,可是,他又不好意思再出去叫她,只好趴在窗台上看小闹打铁。那个小伙子在旁边跟她说着什么,传到他耳朵里的小闹的打铁声也似乎蕴含着一股力量,感觉得到却说不清那是什么。他不禁把他们在三闸巷时小闹在他面前显示的力量和这种说不清的感觉做对比,她在他身上耗到了黄昏将尽。小钟闭着眼,深陷在汗水中,整个过程就像有几列火车从一串尖叫声中驶了过去,他被兴奋控制了。而这次不同,小钟被打铁声折磨得精疲力竭,再这样下去,要把人逼疯。小钟考虑过搬家,苦难是房子不好找,再就是小院的房租还没到期,一走了之对于他们这种状况的人来说,不太现实。衡量再三,最现实的办法还是先找房东说说,看是否可以通过他将那几个铁匠赶走。小钟暂时只能这么想,所以,他迎上了阳光,表情严肃地穿过了院子。绕到了后院时,那间与他们小屋仅一墙之隔的房间正门窗紧闭。

“这么热的天!”小钟想,“真是个怪人。”

房东是个寡居多年的中年男人,他去敲门时,房东正在屋里踱步。他们坐下来后,问小钟有什么事,小钟犹豫了一下。

这时,他把按摩在太阳穴的手也拿了下来:“说啊!”

“您头疼啦?”小钟说着僵硬地笑了一下,“您睡眠现在……为什么要把房子租给那几个打铁的?”

房东的口气有些特别:“不,不,不只是那个炉子的事情。”

小钟补充道:“太吵了。”说话间,他走过去推开了窗户,风扑来的同时叮当的声音也随之而来。

“我不聋!”房东脸色大变,说着话又把窗户关上了,然后他坐回座位,“那不重要。你可以搬出去。”

“我脑袋快炸啦。”

房东又说:“这不重要……”

听出小钟的意思是让铁匠们搬走之后,他又有点恼怒地吼了几句。后来,小钟没说几句就告辞了。他不想搬走,房子太不好找了,他心想。房东的道理,他在绕回前院的路上认真地想了想。其实,很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噪音,打铁声也无孔不入。叮当。叮当。现在,小钟有点害怕小闹迎接他的方式了。他在院里想到每当小闹说我要时,自己似乎都被一种幻觉死死抓住。越想到这些,他越想离开这里,可关键是他们一时还走不了。虽然,小钟托朋友四处找房子,事实上,小城的房子比工作更难找。他幸运地在短期内换了一份工作。他在礼仪公司还不错,但好运不会第二次降临了。朋友们听了小钟的抱怨之后都不是很理解,只是让小钟忍着点,说现在能找到住的地方就不错啦。最后,看小钟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又说:“好啦,好啦。我帮你找找看。”

6

秋天来得悄无声息。小钟好不容易熬到现在,只想快点找到房子,因为每次回去,他都被小闹的举动气得够呛。后来,气愤变成了恐惧。在这个转变的过程中,小钟为房子的事奔波着,因没有合适的房源,搬家的事就只能无限期地拖延着。众多个忙碌的星期天中的一个,礼仪公司忽然没有了加班,小钟一个人在外面晃了一整天。黄昏时回来,刚进入他们那条街,他就感觉不对劲了。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哪去了?是的,小钟又确定了一下,此刻的安静令他有点不知所措。

“他们搬走啦?”小钟有点欣喜若狂地来到院中。

“一整天也没找到房子,他们一走不就不用找房子了吗?还有,小闹……只要不这么严重,对每个男人来说都不是坏事。”

可怕的是他乡客只是绕到了铁匠炉后面,小钟在炉前站了没多久,他们便笑呵呵地绕到了他的面前。

“下班啦!”

自从小闹去看打铁以来,小钟就没给过他们好脸色,面对他们的招呼,小钟也只是点了点头。

炉里的火不是很旺。小钟正要走的时候,似乎听见了小闹的笑声。他站定,循着铁匠们走出来的方向看去:他们在炉后的空场摆起一张桌子,小闹坐在最里面,她理着牌边,甚至将一条腿搭在了那个小伙子的腿上。小钟稳了稳情绪喊了一声:

“小闹,回家啦。”

此刻,炉前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又响了起来。小钟看了看那几个人,又转头看小闹。小闹和着:

“听到啦,听到啦。”

回到屋里时,小闹又开始脱衣服。

“我有话跟你说。”

小闹一边脱,一边说:“好热啊,说吧。”

小钟说:“打牌就打牌,腿为啥搭在人家的腿上?那小子勾搭你?”

“好热啊。”

“我跟你说话呢!”

“说吧。”

“那小子是不是和你……”

“还行。”

小闹故意这么气小钟。以小钟的脾气,一下就中计了。后来,他把憋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我要杀了他!”

这句话丝毫没有影响到小闹。看到他气喘吁吁地转身睡了,小闹从后面抱住他:“你有没有发觉今天有些不一样?”

她指的是他们身下的那张行军床。掀起床单,小钟看见床已钉上了铁卯榫。之后,小钟就更睡不着了。

他咬着牙说:

“我非杀了他!”

小闹和往常一样躺下来,摸着自己的胸脯,然后,学着他的口气重复着:

“好,杀了他,杀了他!”

7

早晨八点钟的时候,阳光已把铁匠炉涂得金光闪闪。小钟洗漱完毕,站在窗口出神地望向院中。他想,这群人干得可真起劲啊!小闹侧头盯着他看时,小钟转过身,走到了门边。他在门边随手抄起一块三角铁(小闹根本没注意到他什么时候拿来一块三角铁),然后扭了一下门把手。门敞开的瞬间,炽烈的光线狠狠地扑向他。当小钟从那片白亮带来的短暂黑暗中奔逃出来再次睁开眼时,几个铁匠都停下了手中挥舞的铁锤,愣愣地看着他朝他们走了过去。他站到了几个铁匠们中间。铁匠炉的火熊熊地燃烧着。他们觉得这个从不和他们打招呼的人举动有点奇怪。小钟看他们看得尴尬地笑了,同时,掏烟分发给他们。他们互相对火时,小钟说明了来意,他们脸上的表情才有了变化,但他们的笑容有点令人捉摸不定。小钟从他们身后绕过去,嘴上叫着那个小伙子,步子最终在他那停下来。

小伙子摇了摇头。

“哦,不抽烟好。”小钟接着说,“给!”

接过三角铁时,小伙子惯性地把食指搭在铁棱上溜了一下:

“铁是好铁。”

小钟说:“打一把刀!”同时,用手比划了一下刀的尺寸。

小伙子点了点头。其中一个铁匠抽着烟说:“放心吧,别看我们一直打镰刀、铁铲啥的,可他打过刀。”

小钟趁大家研究那块铁时,拿眼瞄了下他的脖子,玩笑似地说:

“能扎进肉里就行!”

铁匠们纷纷大笑。

“什么刀都能扎进肉里。”

小伙子接过身边几个人的话:

“扎进肉里不疼才好。”

说完,把它放在铁砧子上。

“放血快还得打个放血槽。手工费贵点。”小钟看着小伙子在给他比划,“我赠你圆木手柄!”

小钟说:“好。”

“入刀也快,拔刀不至于疼。”这句话是小伙子听老家屠户说的。此时,他突然想起才这么一说。

小钟一怔:“你,杀……过?”

小伙子说得轻巧:“嘿嘿,给杀猪的打过刀罢了。”

8

三天后,刀打好了。在一个晴朗的黄昏,小钟下班回来,木然地站在院中,拿起那把刀朝阳光里看。小伙子站在他身边,说:“开了刃。”

“难怪。”小钟心想,“出现在眼前的光线是一节一节的。”

第一次干这种事总有点难。小钟觉得得再准备准备,可不能被任何人知道。他把刀掖在衣服后面向门口走去。进屋后,小钟的神色有点慌张:

“你看我干吗?”

小闹光着身子,手上攥着一根黄瓜。

“吃吗?”

小钟坐在了椅子上,看到那根黄瓜飞进了垃圾桶。

“我不吃啦,没劲。”

小闹边穿着衣服,边站在门边的垃圾桶旁看他。

小钟又说:

“看我干吗?”

小闹笑着把裙子上的扣子系好,然后出门。

小钟在屋里听见小闹和打铁的小伙子说:

“我啊,去买点菜。你们不歇呀?”

离开窗口,看小闹出了院门,他才扯上窗帘,屋里的光线蓦然黯淡下来。小钟觉得这很好。为了把刀藏好,他换了好几个地方,最后,他甚至在那块地板上亲吻了一下,然后,才把书桌移到了上面去。

“这样很好。”他下意识地来到门边。垃圾桶里几乎被黄瓜填满了,恶心感很快被小钟接受了。他还是那句老话:“这也不算什么坏事!”

藏好刀后,按小钟的话来说,准备也就开始了。他开始锻炼身体。小闹天天在院里和那帮打铁的在一起,回屋看见小钟在做俯卧撑,也不说什么,就看着他做,看着看着就睡着了。小闹的肆无忌惮似乎也是他计划中的一部分。不管小钟在不在家,她都到院里去打铁,或者和那些人打扑克牌。问题在于小钟的欲望,他沉寂一段时间的欲望重新开始鼓动了。他觉得是因为那把刀。他在藏刀时,摸了刀刃很久。也许,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当时的表情有多么诡异,但他确信那种感觉与性有关,刀给了他一些暗示。他的冲动凌驾于噪音之上,来得特别强烈,只要想着刀、刀、刀,他便难以抑制自己。有几次,小闹刚刚走进门,他便急匆匆地把小闹拽到床上,一手按着她的头,一手扶着她的腰开始发泄了。小钟的疯狂与小闹的不动声色完全错位了。以前不是这样。以前小闹的叫声仿佛是火车鸣响,现在,她失去了自己的声音。打铁声为她带来了平静?小闹在小钟达到顶点时,忽然问:“准备好了吗?”

小钟坐在地上抽烟时想起了刀。由那把刀,他想到自己把刀架在小闹的脖子上,听她像以前那样喊叫时的场景。小钟坚信自己的举动会成功,所以,他才跪着来到书桌前。

“嘎”一声后,小屋陷入了一片安静。小钟的喘气声搞得小闹似乎也沾染了烦躁:“怎么啦?”

9

报上说,小城又到了一年中案件频发的时间段。礼仪公司老板也指着报纸说:“咱们来生意啦。”从殡仪业务上的繁忙来看,最近的案件中的确死了不少人。这段日子里,小钟的任务多是穿着那套黑西服穿梭于这个城市的死人之间。他好像习惯了打铁声,刀不翼而飞的事情也像没有发生过一样。小钟每天累得要死,再打一把刀的事情似乎也被遗忘了。

这个早晨和别的早晨没什么两样,同样是阳光浓稠,丝毫不比夏天差。这种阳光最容易让人感到恍惚了,替人守灵归来的小钟只想好好睡一觉,下午,还有个葬礼等着他。进院时,那些他乡客正在敲打一块烧红的铁块,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刺过来,他猛地停在了那里,脑中似电流经过般的疼痛最终汇聚出一把刀的轮廓。小钟想起那一晚他在桌下的地板里什么也没找到的事情。

“这是怎么回事?”他问着自己,打开了房门。

小闹像剥光的玉米一样躺在床上,她洁白舒展的身体像睡着了一样,还有她安详的样子被黄昏里的阳光温柔地覆盖着,仿佛穿着一层薄纱。铁匠们并没有注意到小钟曾扭头看了看他们。后来,他不得不强扭过头,让目光从高高的铁匠炉上滑翔而下,穿过他手边的门,飞入屋子。自制的刀像长在小闹的身上,刀锋没入她镶着茸边的阴部,看上去严丝合缝,只有一个圆木手柄裸露在外。流血槽里的血一股股流到床上,再滴到床下的地板上。

小钟鬼使神差地拉上了门。他觉得眼前的事物迅速被一片艳红色取代了。他背靠着门继续沉浸在红色中,若不是手扶门板,他大概已滑倒在地上了。“不能这样!”他想让光线射进眼里。显然,当小钟晃晃悠悠向铁匠炉靠拢时,稀薄的光线已为他织出了一个旧日的场景:他机械地给几个铁匠每人发了支烟,然后,几个铁匠再次展露出那种令人难以捉摸的笑容……

“小钟昏倒了。”那个老铁匠跟警察交代,“不,是犯罪嫌疑人,他昏倒前没什么异常。只是,只是,跟犯罪嫌疑人小董(那个小伙子)比了比力气。”

一个中年铁匠插嘴:“没想到小钟力气大,对吧?”几个铁匠纷纷点头,也是他们报的案。

小钟苏醒过来时已坐在了警察局的审讯室里。另一队警察奔向他们小院时,小伙子不在那里。铁匠们议论他是畏罪潜逃了。结果,他自己去了警察局。警察临出院时,跟他们说:“你们这个炉子既空气污染,又制造噪音,有规定,赶紧拆掉。”

10

第二天,真凶被缉拿归案。人犯的落网主要归功于死者小闹脖子上的水晶闹钟,上面留下了凶手的指纹。凶手就是那个中年房东,犯罪理由有些荒唐。警察审问他时,房东的反应就像发疯一样。也许,杀人引发的恐惧并没有停止。他跟警察详细描述了小闹的叫春声是多么可怕。房东结结巴巴地说:“我承认那帮铁匠是我找来的。我最早真想弄走他们。这是我家,对,我可以让他们搬走。可我有时候又想,唉……那天,我被那婊子吵醒……我走过去时,她门前堵着几个铁匠朝屋里看,我把他们轰走了……她跟我说什么,你知道吗?我,我实在没办法,只好……其实,她那样对任何一个男人来说都不是什么毛病,我现在忽然觉得蛮好的。我睡了几天安稳觉了,我老婆跟别人跑了以后,我就彻夜失眠。”至于为什么用这种残忍的杀人方式,以及作案细节,中年男人拒不交代。

小钟和打铁的小伙子被放出警察局。回到小院时,院中已狼藉一片,铁匠们的消失使小院的安静又回来了。

“我和你对象……”

“好了,没关系。”

“我问你啊,城里女人是不是……”

两人在小院里心照不宣地互拍了下肩膀。没过几天,小伙子背起行囊,决定离开小城。小钟也要搬走了。临行前,他把小闹的衣物用铁匠们剩下的柴火烧给了她,在这个小院安安静静地过了一下午。那个下午,一对突然闯入的小情侣让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他们走到他身后时,小钟正一手举着锤子,一手按着那个水晶闹钟。

“这里出租吗?”

小钟打了个寒战,声音从他身后传来。他并没有转头,他还听见他们的脚步声正向着小院的几间空屋蔓延。一声碎响和一个女人的问话几乎同时传进了他的耳朵。

“附近有厕所吗?”

小钟用冷淡的语调把那个公共厕所的位置说了下,男人便带上她出了门。他们走后,小钟在地上用那把烧掉圆木手柄的刀画出一个大圈。后来,堆积在圈里的灰烬在忽然的一阵风中被吹得四散。

现在,女人没了,小钟住回三闸巷,小屋又显得合适了。虽然距离单位远了点儿,不过回家就是睡觉,也不用再着急了。一次,下班路过广场,那里正在召开公审会。他从广播里听到了房东的名字,他想,这个场面不适合他,群众们疯狂的掌声会把他搞疯的。还好,枪毙他之后,那个地方会迎来长久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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