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人物志

2014-11-18 10:41马振国
四川文学 2014年3期
关键词:花卷狗蛋梁庄

◇马振国

牛花卷

牛花卷是我的对门东邻。

他刚会“贴饼子打愣愣站”的时候,他娘就因饥饿难耐,没等水嫩的杏仁在凉水中浸泡拔毒,便匆忙地在大铁锅里干炒着吃,结果误食过多中毒身亡。牛花卷的爹一把屎一把尿既当爹又当妈,拉扯着挨肩儿高的两个儿子度日如年。牛花卷的爹连给牛花卷取名字的心气儿都提不起来。那天晌午该做午饭啦,牛花卷的爹看见村里李德善那头皮包骨头的黑母牛,在当街老槐树底下屙了一摊牛粪,就给小儿子取名牛粪。后来觉得听着实在不雅,心想那一摊牛粪不是状如花卷嘛,干脆就取名牛花卷呗,名字别让人想起臭味就行哩!

牛花卷只念了三年小学,他那敞脖裂怀趿拉着鞋的形象渐成定型。说句实在话,牛花卷长我六岁,但打我记事起,就没见牛花卷的帽子戴正过,要么戴着单帽帽檐儿斜指向天,要么戴着棉帽帽檐儿偏向耳边。牛花卷的那条青布单裤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穿在身上,只要“五一”一过,牛花卷的青布单裤向上一挽便成了青布短裤。鞋子当然用不着穿,兴许在他心里夏天是没有鞋的概念的。牛花卷的哥哥娶妻生子没几年,牛花卷的爹便带着一肚子的委屈无奈与牵挂含泪撒手而去……牛花卷因从小养成了懒散磨蹭的习惯而与正常人的生活彻底无缘。

单说牛花卷那仅有的一亩二分的口粮田,至今仍是“靠天吃饭”,老天爷挤挤眼淋点雨,他才能不紧不慢,不死不活地扛着镢头种上玉米。他的地里也从不打灭草剂,青草野菜跟玉米不分垄地长。幸亏老祖宗给他留了几棵树冠如巨伞,枝干似虬龙的桑椹树。一来可以晃一晃桑椹卖点零花钱,二来可以充饥填填肚皮。牛花卷最盼望的是春天的到来,地里有荠菜苦菜青菜啦,拔下来就可以往嘴里送,夏天来了就有桑椹吃,秋天的青枣葡萄瓜果就多啦。但冬天是最难煎熬的,马庄七十来户人家,只有牛花卷的家没安电灯。牛花卷要么坐在黑黑的屋影里,要么游神样四处晃荡。马庄仅有的几条街道,一天中不知被牛花卷的赤脚踩踏了多少遍。

牛花卷仅有的一口水缸在前年三九天的寒夜里随着“嘭”的一声闷响而破裂,于是他喝水都成了大问题:一来没安自来水,二来盛水的家什也没哩。于是,他就向住在隔壁的我借桶拎水。实际上,我的铁皮水桶成了他的准水缸。我呢,不但不吝惜,而且甚感欣慰,有了我的水桶他总算不至于渴死。牛花卷常常拿起我家的铁皮水舀“咕咚咕咚”灌一气冷水,像冬天喝惯了冷水的东北人一样。很长一段时间了,牛花卷的烟囱很少冒烟,真不知他每顿饭是如何着落的。我倒愿意看到他家烟囱冒烟时整座房的四角旮旯都跟着冒烟的情景,尽管人们谈笑说他做饭就像熏老鼠黄鼬似的,但毕竟他的肚里有食暖身体哩……

这两年牛花卷似乎勤快了那么一点点。村里有建筑队,牛花卷一个月也在那儿干上那么六七天,包工头每天给他开二十五块的工钱。村里谁有推粪垫圈的活计也找他。当然,早晨你得十遍八遍地叫,三趟五趟地催。还有吃饭时东家的饭碗要干净,他端起饭碗来会朝着光亮处打着转地瞅,就差拿放大镜来检查啦……

三年前,牛花卷的墙头与西偏房在一场暴雨后倒塌,临街对面的一大豁口毕竟不雅观,但牛花卷丝毫没有垒墙的迹象。作为邻居,也为自个儿小家庭的安全着想,我只好与牛花卷打了招呼,买了一车砖,垒影壁般砌了一截儿墙头。牛花卷面露愧色,也有几分知足感。他能这样,我便阿弥陀佛了,倘若这生硬茬的人耍点性子挑点事端,我还真就拿他半点儿辄也没有哩。

牛花卷一直是村里年轻后生的反面典型,是马庄人茶余饭后百谈不厌的笑柄。

喜祖母

喜祖母九十岁高龄了,眼有些花,背驼得厉害,说话的底气已不再十足。但她却痴迷于搓麻将,差不多每日里都要搓上半天。其实,喜祖母搓麻将纯粹是为了消磨寂寞的时光。如果从科学养生的角度来说,搓麻将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对于脊柱的健康极为不利,颈椎病、腰椎病的发病率会大大提高。但喜祖母的身体没啥大毛病,又不急不躁,心性超然淡定。摸牌的体察与人生的感悟,每每让喜祖母感触颇多。这十指不停地搓动,喜祖母的内心世界便充实丰富了些许。人啊人,可真是个怪怪的东西哩。

喜祖母跟我的祖母同岁。我的祖母在2006年因病去世,我的世界便如同天塌地陷般失落沮丧。从此,每次看到喜祖母的身影,我祖母那慈祥的面容与温暖的身影便鲜活地浮现在我的眼前。

喜祖母和我的祖母的友谊日月可鉴。祖母在世时,她俩就常常在一起,如影随形,一起割草、剜菜、拾柴。即便年逾七十,也一块儿去棉地里捡落掉的黑瓣儿棉花;一块儿搓麻线,拉呱儿,如同亲姐妹亲妯娌一样。

说起喜祖母的人生也是不易哩。喜祖母生有两儿四女六个孩子,三年自然灾害,要拉扯这一帮娃子穿衣吃饭实属不易。在没粮没菜没钱没票的万般无奈之下,喜祖母作出了一个重大决定:她要带着六个孩子去讨饭谋生。喜祖父身体不太好,也想硬撑着跟去,可他连走路都踉跄,徒有一片遮风挡雨的苦心咧,末了,只得含泪作别。

喜祖母找出几根细长的槐棍儿,再捎着两只瓷碗、一条破被单、两条麻袋片,一行七人便悲壮地出发了。凄风里行,苦雨中走。喜祖母拎着打狗的槐棍儿,率领着大大小小六个娃子的 “丐帮”,一路向北进发。“大娘,给口干粮吧?娃们饿嘞!”“大婶,给碗水喝吧,娃们渴得嘴唇爆皮活不成呦!”

娃们走累啦,一家人就一块儿靠在墙根歇息;晚上要睡觉啦,一家人就挤在一起,只要不是闷热的夏天,夜里总是阴凉或寒冷的,盖上破烂不堪的被单子或麻袋片,用彼此的体温诠释着亲情的内涵。最理想的是偶尔在场院里发现一小垛麦秸,娃们便欢呼着,雀跃着,直奔麦秸垛而去。几个娃子在麦秸垛里小兔野狐似地掏挖出一个大大的洞穴,那里又暄软,又暖和,还有一种神秘的氛围。多么温馨的小家哟,娃们的脸上少有地挂满了幸福而灿烂的笑容……一块块各种粮食做成的干粮,或咸或淡或甜的水,终于让七口人活了下来,讨饭活命的“丐帮”队伍一个也没少,喜祖母的心里扬起了战斗胜利后的鲜红旗帜哩!

喜祖母是勤劳而善良的人。她身材高大结实,种地养殖纺线织布,里里外外都是一把好手。她家房屋西侧与我家相邻的地方有一块闲置的小园,里面种满了一园的鬼子姜。秋后挖出一墩墩的鬼子姜,洗净,腌成咸菜吃,那个脆生爽口就甭提哩。每次喜祖母都送给我家一些腌好的鬼子姜咸菜,不用切成片,单是整块的拿着它就着干粮吃就很享受,若切成条或末,倒几滴香油、少许醋,那更是穷困时代农家孩子心中的上等美味!

我不由得想起杨家将中的佘太君来,百岁挂帅出征,何等的威武潇洒!而今九十岁高龄的喜祖母端坐如活佛,还在麻将桌上动用心机,一路搏杀,也是马氏家族的洪福。

满仓叔

满仓满囤是亲叔伯兄弟,也是本家的叔哩。满囤的肉劲儿在三里五村是出了名的,而满仓的木讷也是名声在外。

在生产队集体生产的年代,大队长为了照顾朴实木讷的满仓,就分派他看守生产队的玉米地。茂密如青纱帐般的大片玉米地,秸秆上结着一颗颗小手榴弹似的苞米,吐着胡须似的穗缨,插着刀片似的绿叶,全副武装地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那时我与光耀、书兴三人正在大田边的一个小山坡上“埋锅造饭”。我们挖了一个小土坑,三四拃长,两拃来宽,也得有两拃来深。我们用树棍穿透玉米芯,架在土坑上,底下就用捡来的干暄柴叶点燃火。火大了不行,会糊;小了呢,冒浓烟,不但呛鼻子,还会让站在搭建成岗楼样的草棚里看守玉米的满仓叔发现。倘若看到了我们,满仓叔就会发出一声断喝,然而我们这帮小八将并不着慌,反而更显出几分冷静与果敢。我们朝玉米地投坷垃块,听到四处噼里啪啦的响声,满仓叔的头还能不发蒙?童年的我们扒了无数次苞米,然而有人却记得,那些年的满仓叔只大喊过三声。

还有一次,生产队又安排满仓叔看守一片瓜地。旱地里的瓜起的沙真能甜醉了人。不光是这些,满仓叔还在瓜棚跟前种了几棵芝麻蜜甜瓜,怪馋人的哩。

于是我们又准备去偷瓜,这一次是山子带领我们几个“精兵强将”出发。我们每人事先备好了半个西瓜皮,赤条条踩水过河后,我们也像雁翎队员头顶荷叶般,将半个瓜皮严严地扣在小脑壳上,真闷真沉哟,还得匍匐前进!等几个人好不容易摸到满仓叔的瓜棚前,满仓叔好像听到了动静,从瓜棚里大模大样地走了出来,还干咳了两声。光耀一紧张竟放了个响屁……好在末了,满仓叔又回到瓜棚里去了……

而今的满仓叔已是做了爷爷的人了,他也有自己的二亩葡萄园,管理得很好,葡萄穗成色也蛮不错。可一到集市上吆卖,他便拘谨得要命,修好的葡萄穗被赶集买葡萄的人拎来拣去,原本光鲜晶莹的葡萄倒像泼了凉水洗过似的,他自己也像做贼般躲避着什么。有一次,早将葡萄卖完的几个本村青年实在看不过眼,决定帮满仓叔一把,于是就出现了眼前的一幕:有的给满仓叔端盛着葡萄的铁皮盘子,有的提着秤杆拎着秤砣忙着过秤,还有的看着竹筐大声吆喝。而满仓叔倒像是被游街示众似的,头深深地勾垂在胸前。

有一天,跟满仓叔闲聊天,谈及当年偷玉米的事。满仓叔龇了龇有些发黄的板牙,呶呶唧唧道:“俺咋会不知呢,你们几个娃子肚里饿得慌,烧几个玉米吃也是正该的。长骨头长肉的节骨眼上,没个粮食粒垫底咋成?唉!”

我又追问道:“那次偷你种的芝麻蜜甜瓜,你发现没?”

满仓叔略一打沉:“你当俺是聋子的耳朵——摆设呀咋的?连光耀放的响屁俺都明白着呢!这小子肚子没啥食,着凉还爱放屁,他的响屁一点不臭。这就叫臭屁不响,响屁不臭……”

原来呀,我们一帮子小八将从电影里学的一点皮毛,从来都没能瞒过饱经世事沧桑,朴实善良的满仓叔啊!

梁大脚

2004年的初春时节,穿四十三号布鞋的大脚板女人梁桂英,咚咚擂鼓、嘡嘡响锣地,说啥也要参加梁庄的村长竞选哩!马颊河畔人丁不足三百的梁庄,人人心头爆响了一枚重磅炸弹。翻翻老黄历,女人不裹脚才几十年嘛!想想吧,过去那三寸金莲的小脚,咋能跺跺脚让梁庄房基颤悠、坯墙掉土呢?梁庄和马庄也是连庄连土的邻村,啥鸡毛蒜皮的事也瞒不过几天,更何况俺和梁桂英也曾是同班同学呢,当年梁桂英梁大脚没考上中专,就跟本村的二喜结缘成亲了。

“这不是草驴驾辕,还不得乱套么?”有的村民直撇嘴。

“人家英国有个首相叫撒切尔夫人,咱中国有个铁娘子叫吴仪,女人连首相总理都能当得上,小小的一村之长为啥就不能干?”老倔头吹胡子瞪眼的几句话,顶得那个村民噎食般哑口无言。

公公对这件事不怎么赞成,因为儿媳妇桂英干起喂鸡伺猪的家务活和地里的农活,那是一蹬三转的好手;儿子金宝在邻村小学当老师,每月有几百块钱的工资,小日子有吃有花多美气哩!要真赶明儿当个村长还瞎操心多跑腿的,不是骚包么……

婆婆也反对,女人围着锅台过日子是正题,其他的闲篇儿少扯,村里套着裤子别着腿儿的乱糟事,你个女人家家的理得清么?

桂英的爹,梁庄有名的老实吭,一清早就骑着他那辆前后没盖瓦的“凤凰”牌自行车,额角沁出细密的白毛汗星儿,来叩闺女的大门:“丫头片子呀,你要真当了梁庄的村长,俺跟你娘就在湾南那棵歪脖桑树上吊死,你可作了孽哟……”

那一年,三十八岁的梁桂英,手大,赛过小簸箕;脚板大,踩得地响脚下也生根;她的心也大,在新年的第一丝春风中膨胀、膨胀……

说起桂英的大手脚,那可是与生俱来的。桂英一生下来,她的奶奶就捏着孩子精瘦却大发的手脚,干瘪的嘴巴直嘬牙花子:“啧啧,恁大手大脚的,还能寻下个好婆家吗?唉……”

桂英七八岁时,小伙伴们常在一起摔泥呱呱玩。一次,村里的狗蛋一边捏着泥呱呱,一边唱起了顺口溜儿:

梁桂英,好大脚,

踩着墙头尿大泡,

大泡里头有蛤蟆,

咕呱咕呱十八个!

这下可惹恼了桂英,她噔噔噔几大步蹿将过去“嘭”地一把薅住了狗蛋的袄领,扬起另一只手给了狗蛋实实在在一个大巴掌,五道泥手印儿清晰地火烧火燎地印在了他的左脸上……

桂英和狗蛋在一个班级念书,狗蛋就不断使坏:要么撤凳子,让桂英坐个空,摔个响响的屁股蹲儿;要么在她的凳子上放蒺藜针或图钉,扎疼了的桂英直咧嘴还不敢出声,那位管教严厉的窦老师若发现了不遵守纪律者,无论男同学还是女同学,他都会用他那只冰凉的手掐住违纪同学腰间的一点肉,打着转儿地拧……

那回下了课,桂英叫住狗蛋,想跟他做一个了断。

狗蛋龇着大板牙,鼻孔里冒着鼻涕泡,嘻嘻哈哈道:“梁大脚,你得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把老子举过头顶去!咋样,咹?没这两下吧?”

“哈哈…”狗蛋的话引来大家一阵哄笑。

桂英的脸“唰”地一下羞得通红,片刻犹豫后,她一挺胸脯:“举就举,一只小鸡子沉,你先躺下……”

这下轮到狗蛋难为情了,他吭哧了半天,才躺在教室门前的空地上。再看桂英,她一手薅住狗蛋的前袄领,一手抓住他两条虾腿般细的腿,像举重运动员似的,硬是将狗蛋高高举过了头顶……

“好!……”大家发出一阵掌声、喝彩声。

从此,梁桂英自然就成了小伙伴们的领袖,连大她两岁的小子也心甘情愿地跟在她左右,陪她玩耍,听她差遣呢。

虽然由于种种原因,梁桂英没竞选成村长,可她在村民心目中的威望却高了一大截儿。这几年,许多村民在外打工挣钱跑顺了腿,所以在打工期间都不愿告假回乡忙秋收,因为不但得扣工钱,来回还得花路费。况且,在这样的关键时期,工钱还能驴打滚地翻。梁桂英瞅准了挣钱的门路,便组织村里地少或闲散的妇女给那些家里没有劳力或年老体弱的村民打短工。如今村村通的柏油马路使得庄里人出行很方便,梁桂英七八人的短工队骑着清一色的电动车,蛮威风哩。梁桂英将打短工妇女的姓名储存在黑壳儿的诺基亚手机里,让念大二的儿子用数码编好程序,只要她小棒槌似的手指轻轻一按,用不着见面去招呼,短工队员就会乖乖地入队。她想,手机这玩意儿蛮神奇呢,真是个好东西!

于是乎,就有村民打趣道,你们这短工队可别是白天踩点夜间活动的夜袭队嘞……梁桂英接了话茬子:俺们这帮妇女可没有刘魁胜腰间别着的盒子炮,要不价,你可得当心你那枣木脑瓜开了瓢!

而今,梁桂英率领的短工队队伍庞大了许多,周围方圆三五里的地头地沿儿她们都早已烂熟于心,就像熟悉自家的锅台炕头似的。农忙时节,她的手机常常打爆。她的大手脚终究派上了大用场。有时,她下意识地瞅瞅自己的大脚板,少有地腼腆地一笑,将她大脚板的十个脚趾轻轻缩了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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