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与旧邻

2014-11-27 09:28刘玉生
北京纪事 2014年7期
关键词:大院里枣儿王大妈

刘玉生

老北京人对“当年就还钱”的枣树情有独钟。在物质生活寡淡,人气儿却旺盛的院落里种棵枣树,成了既实惠又美观的一道风景。

大院里,也有几户人家种有枣树,品种不一,有的大如鸡蛋,有的形似葫芦。枣儿成熟的季节,累累果实在阳光的辉映下,圆润饱满,色泽鲜艳,诱得孩子们常常目光高送,流连忘返。

“文革”时期,孩子们在“破四旧”的感召下,终于可以“趁火打劫”,共享这私有的财产。同时,仿佛也体验到了早年穷人“打土豪,分田地”的某种淋漓尽致的快意。

首先遭殃的是我同学王美红家,因她家的成分被划为“资本家”。既然在“横扫”之列,所以她家的枣儿大伙儿吃理所当然。不知谁是发起者,抑或是不谋而合,反正是一哄而上,打枣的竿子在空中挥舞着,鸡蛋大的枣坠地有声,砸在脑袋上生疼。蜂拥而上的姑娘小子们有的往兜里装,有的往怀里揣,性急的忍不住往嘴里送,嚼得咔咔有声……

片刻,满树凋零,一地狼藉。而王家则拉上窗帘,屋门紧闭,仿佛无人似的没有声息。这之后,王美红见到同学不理不睬,阴沉着胖嘟嘟的圆脸。

打枣儿之风波及到最后一户,是个独门独院,也姓王。王家老头没有正式工作,靠“磨剪子磨刀”谋生。一进门楼左首,一棵粗壮枣树结的枣儿,据说叫“莲蓬子”,嫩脆甘甜,枝枝杈杈沉甸甸地探出院墙外。在前几户连遭掠夺后,这家紧锁门户异常谨慎。凭着自己也是劳动人民出身,理直气壮地维护着自家丰收的果实,偶有小孩耐不住嘴馋偷偷地往枣树上抛一砖头,便会听到门响,引来王家大人或孩子的一顿臭骂。

王家在等着枣熟透,大院里的孩子们也在等着。终于,有一天,不知谁探得王家没人,一群孩子嘀咕了一阵后,不放心地敲了敲王家的院门。见没动静,便凭着几次打枣儿的胆略,有恃无恐地喊了一声“上”!立刻有胆大的蹿上墙头,打开院门。我也不甘落后,敏捷地爬到树上,一只手抓住树干,腾出另一只手把枝条上的枣捋下来往背心里装。

树上六七个孩子各占枝杈,如狼似虎般争抢着果实。树下有人喊:“别光顾自个儿摘啊,晃晃树,让我们也捡点。”树上就有人关照一声,“扶住喽啊。”“哗”王家的枣树在颤抖,枣噼里啪啦地雨点般往下掉。我的背心已经鼓鼓囊囊了,嘴里也没闲着,一边吐出枣核,一边用一只胳膊护住腹部裤衩的松紧带从树上出溜下来。其他人也陆续下树,须臾,除高枝上有几颗幸免外,敞开的大门里留下的是一地的枣树叶……

傍晚,王家老头站在自家的门口,用洪亮的“磨剪子磨刀”的嗓音骂起街来,用恶毒的语言声讨了吃枣儿人的祖宗八代。各家各户静悄悄的,唯有我父亲出屋纠正王老头说:“别骂‘吃枣儿的’,太伤众了,骂就骂‘打枣儿的’吧,出出气。”王老头愣了片刻,觉得有理,就以“打枣儿的”开头重骂,其他内容没什么变化,骂来骂去见没有人应战,王老头骂累了,就关上院门回屋了。

王老头大概想不到,许多上树的孩子,虽说解了嘴馋,却也饱尝了被枣树上的“羊剌(la二声)子”蜇后的痛苦,我就是其中之一,难受得直用橡皮膏粘肉眼根本看不见的“羊剌(la二声)子”的刺儿。

王家是多年的旧邻。王老头有四个儿子。王大妈待人随和,院里的孩子到王家玩耍无拘无束,亲切随意。

秃四儿是王老头的四儿子,性情和善,长得又胖又壮,过去是大院孩子玩耍的头儿,一个很有风度的“攻击”对象。如果没有秃四儿的参与就会觉得索然无味,孩子们时常聚集在大院里,在他家门口齐声高唱:

“老(den四声)出来了。白胡子,白眉毛……” 为什么要这么唱已经不记得缘由了。

过不了多一会儿,听见召唤秃四儿就会笑眯眯地在他家门口出现,秃四儿会说:“别唱了,一会儿让我爹听见该骂我了。”

接着,笑眯眯的秃四儿会马上参与进大院孩子们的游戏中。比如摔跤,所有孩子摔他一人,情景很像老鹰捉小鸡。秃四儿尽管左推右搡,也架不住抱腿的、搂腰的、绕脖子的,最终,准是秃四儿被大伙儿摔倒压在底下。所有在场的人都兴奋异常,有时连秃四儿的母亲——王大妈看到秃四儿的狼狈相儿也抿着嘴笑。

秃四儿家孩子多,生活很清苦。“文革”前,秃四儿就算是个“社会青年”了。因为有时吃不饱,就跑到郊区偷着掰点老玉米,挖点白薯,这些劣迹引起了街道的重视。于是,街道上就有人到王家来动员秃四儿下乡,说是去东北,以东北三件宝“人参、貂皮、乌拉草”和“棒打狍子瓢舀鱼”为开场白,把去的地方描述如人间天堂。

经不住街道上轮番做工作,秃四儿也怕自个儿的爹妈为难,就同意走了。

待他经过一周的旅途颠簸,昏沉沉地下车一看,已经到了新疆大漠的“劳改”农场。秃四儿一走就是5年,大院里的孩子们对他的离去由若有所失到渐渐忘却。

秃四儿回来了!是逃回来的。回来后白天没敢回家,偷偷地躲在人定湖公园里挨到天黑才溜进家门。

一天我下学后,得知秃四儿回来了的信息。吃过晚饭,就匆忙来到王家。只见许多孩子走马灯似的都到王家串门来看秃四儿,这时王家的气氛就像过年。

秃四儿变得沉默了,沉默地吃着大碗面条,狼吞虎咽连头也不抬。一身破烂的衣衫,已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屈着双腿遮掩着一双露出脚趾头的烂解放鞋。王大妈满脸愁苦地看着一别就是5年的儿子:头上白发蓬乱,脸上颧骨突出,像变了个人。忍不住撩起衣襟悄悄地抹眼泪……

秃四儿不再和院里的孩子玩耍了,不知是他疏远了大伙儿,还是大伙儿疏远了他。秃四儿常常一人站在他家的门口,若有沉思地闭目享受着阳光的爱抚,双手习惯地交叉搭在腹前,有意识分开后,不经意间又是这个姿势。没多久,街道上就有人出入王家。几天后,又看不见秃四儿的踪迹了。

若干年后,秃四儿回到北京。听有人说是购买他们家这所房屋院落的一个神秘人物给办的回京手续。而后又听说王家搬走了,还听说秃四儿操着新疆话卖起了羊肉串……

前些年,怀旧作祟,我突发奇想,就对弟弟说:“你知道王大妈搬哪儿去了吗?咱们哥儿俩看看王大妈去。”

“早死了。”

“那秃四儿呢?”

“谁知道?听说搬到廊坊什么地方了。”

弟弟的回答让我半晌无语……

(编辑·麻 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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