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毛和哈利

2014-12-11 22:57于海涛
参花(上) 2014年8期
关键词:监区犯人哈利

◎于海涛

短毛和哈利

◎于海涛

那年春节过后不久,我调整工作到了监狱基层监区做管教工作。当时我们监区的改造现场在监狱北面五里地外的菜地,负责为合作的甲方种菜。方圆20垧的大地四周是一圈高大的白杨树,几条水渠纵横其间,三月的春风吹过,感觉到的不是和煦温暖,而是彻骨的料峭春寒。大地中央只有孤零零的一座两间土坯房,院子里存放工具,屋子既做现场办公室又做伙房。因为离监狱太远,我们经请示上级领导同意,包括罪犯,中午就在改造现场做饭吃,工作条件异常艰苦。

监区大队长叫许明川,50多岁,一米八几的大个子,黑铁塔一般。人品不错,与弟兄们同甘共苦,患难与共,甚至身先士卒。就是嗓门大,脾气倔,喜欢和人拔犟眼子,遇事喜欢较真儿。我私底下给他起了一个绰号“老倔头”。

教导员叫姚忠,天生的光头。身材矮小,头发几乎全部掉光,可脑后却硬留出一绺儿来旋到前面,梳成分头样式,遮盖在光秃秃的脑门上。他每天给大家的印象总是高高在上,卡一墨镜,大概沉默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吧?同时天天拉个老脸,故意玩深沉,见着凡人不接语,不论对犯人还是对普通干警,说话都用鼻子哼,极其官僚。也不知这教导员的职务到底有多大?但见检查改造现场的领导一来,他立刻就会换一张面孔,一个高儿蹦到领导身边,一边对领导满脸陪笑点头哈腰,一边回头声音高八度上窜下跳地对属下和犯人大呼小叫——翻脸的速度比翻书还快,

管教员是我和二十五岁的朴永泽,朝鲜族。弟兄们风里来雨里去起早贪黑辛苦异常,全年几乎没有几个休息日。既要指挥罪犯生产还要随时随地防止罪犯脱逃,同时也要接受上级机关的各项工作检查。但大家苦中作乐,充满了乐观主义精神。为了看家护院和调剂枯燥的生活,合作的甲方和我们连买带要,前前后后共计弄了十余条狗,可是连病再丢,最后活下来的没有几条。这些狗清一色都是公狗。当中最能引起大家回忆的就是短毛和哈利。

先说短毛。短毛来到我们监区的时候刚刚断奶,不到一个月大,肉乎乎的特别可爱,是和他的同胞兄弟长毛一起被更夫老大爷从农村老家抱来的。我们根据两个小家伙的毛色和长短分别取名长毛和短毛。同时也影射我和朴永泽两位管教员。因为当时工作环境过于辛苦,没时间打理头发,朴永泽就将自己的头发剪得短短的,我给他起了绰号“短毛”,这名号同时送给了新来的这只小狗。来而不往非礼也,朴永泽就把另一只小狗取名“长毛”,以此影射我的长头发。长毛长到五六个月大的时候不知道是被偷走了还是自己走失,总之不知所踪。剩下短毛自己健康快乐地成长着,这期间还有几条黄丹、圣伯纳、腊肠犬和黑背等狗的加入,但都没有引起我们民警和犯人过多的兴趣。天天吸引我们眼球的还是短毛,因为这只小狗过于伶俐可爱了。早晨我们带领队伍一到改造现场,远远就能听到短毛兴奋地大叫。更夫解开绳子,它远远的就会跑过来迎接我们队伍,冲每名警察,每名罪犯都摇头晃尾巴地打招呼,在短毛眼里是没有警察和罪犯的区别的,它认为所有人都是他的朋友和亲人,因为几乎每个人都喂过他、抱过它。短毛虽然只是一个土狗,但却乖巧异常,很会察言观色,对主人的眉眼高低看得一清二楚。大家没有不喜欢它的,就连一贯黑着老脸的老倔头偶尔也会露出笑模样,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拍拍短毛的脑门说:“这小家伙,有点意思,是他妈挺鬼道儿!”

春末夏初,青草泛绿,水渠里流水淙淙,布置好现场的警戒后,我往往牵着四五个月大的短毛在草地里撒欢儿跑几圈,绿草茵茵的大地里就会响起短毛欢快愉悦的叫声。

犯人也喜欢聪明伶俐的短毛,偶尔放下生产工具,逗弄几下可爱的短毛,为防止小狗咬伤罪犯,一般我们都善意地进行制止。但脑海里却顽固地蹦出秦国宰相李斯临刑前对儿子说的那句凄凉至极的话:“牵犬东门岂可得乎?”

短毛,是我们当年枯燥单调的改造工作中一道美丽的风景线。

秋天的一个下午。大队长许明川开车从市区拉回来一只奇丑无比的巴哥犬。毛色黑灰,眼珠鼓鼓,四肢短短成罗圈状里抱,还没有一只板凳高。来历没说,籍贯不详,只知道名叫哈利。听说近期市区不许养狗,城市限犬办的工作人员见到无证犬就当即打杀。好多市区养的狗都流落到郊区了。这条狗可能是上级某领导家的宠物因无人照顾才下放到我们监区来的,有人怀疑甚至可能是某关系犯家属套近乎送给许大队长的礼物。总之是个谜。

大概是监区一把手带回来的狗吧,这家伙有着强烈的优越感。个头最小,形象最丑,但叫声最响亮,而且凶悍异常,极不合群。刚来的第一天,就与现场所有的狗儿们掐了一架,而且还把一个讨好逗弄它玩儿的甲方技术员手指咬破了,害得许明川去生物制品所买了好几次狂犬疫苗。

第一天刚来时,教导员姚忠进屋就发现了这个怪物,一脚便将哈利踢了一个趔趄。嘴里骂道:“谁整来的破狗,这么磕碜,给我撵出去摔死!”犯人趴在他耳边悄悄说:“许大队刚刚抱来的。”

姚忠唰地换了一副脸孔,打着哈哈,满脸堆笑,“啊?哈哈,是这么回事儿啊,怪不得么,我说这小家伙这么有特点呢,原来是许大队抱来的啊,哈哈哈,你看这小家伙长的,丑是丑点,不过,可爱。”说着,俯下身去讨好地要摸摸哈利的腰背和屁股。

刚要吹胡子瞪眼发怒的老倔头脸色瞬间“多云转晴”,喜上眉梢。

然而刚刚挨了这光头警察一脚的哈利正在气头上,坚决不理会他这番拜年嗑儿,回首“喀哧”就是一口。多亏姚忠躲得及时,没有咬到,但也吓出一身白毛汗,可脸上的笑容依旧没变,只是尴尬地摸了摸自己的光头,自我解嘲地道:“呵呵,小东西,别看个儿小,还挺厉害。哈哈,好,好,厉害好,省得挨欺负。”

满屋子的民警和罪犯都笑了。

长毛丢了以后,没有了伙伴,短毛郁闷了好几天。它太需要一个伙伴了。可哈利刚来第一天,两只狗就打了一架,结了梁子,因为哈利过于飞扬跋扈了,结果输家却是短毛。因为哈利的监护人是监区一把手,而短毛的主人却是普通管教员。两只狗刚刚开咬,短毛就被“懂事儿”的姚忠牵着绳子拉开了,结果被哈利趁机咬了好几口,吃了哑巴亏的短毛一蹦起三丈高,愤怒地大叫,一心想报仇。但短毛报仇的机会几乎没有,因为几乎所有犯人、警察都围着哈利转,变着法儿地讨哈利的欢心,目的不言自明。

狗仗人势的哈利遂转着圈儿地将监区大大小小、男女老少所有的狗儿们欺负了一个遍,所有的狗儿们慑于大队长的“淫威”,敢怒不敢言。民警和罪犯也是如此。而谁要背后欺负了哈利或对它“说话”的口气硬了些,哈利就会跑到老倔头面前“告状”,当着主人的面冲那位警察或罪犯一通大叫,老倔头就会疾言厉色地追问对方:“是不是你不小心踩着哈利了,要不然这狗怎么会冲你这么叫呢?注点意啊。”对方即使受了委屈也是敢怒不敢言,而且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跟一条虽然不会说话但却会“告歪状”的哑巴畜生你怎么去辩解?

而大队长许明川对“恶棍”哈利欺负短毛等的“恶行”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看不见,一味地姑息纵容。

大家对哈利避之唯恐不及。

冬天来了,北风呼啸,天气寒冷,大地里白雪皑皑。好多白菜萝卜都在雪下埋着呢,必须抢收入库,犯人们继续进行生产改造。

中午吃饭休息时,大家都挤进大地中央唯一的这一座小房子里。屋里只有一铺火炕,热炕头责无旁贷属于年龄最大的老倔头,当然还有“红人”哈利。我们这些管教员只能坐在地下的饭桌上吃饭。几个后勤的罪犯跑前跑后地给大家添菜盛饭,同时也把最好的肉骨头挑出来放到小盆里送到炕头趴着的哈利嘴边。哈利便志得意满地享用着美味的肉骨头,更可恨的是还“嘎巴嘎巴”地咀嚼出声来故意气我们。而我可怜的短毛和它的狗兄狗弟们连进屋子的资格都没有,只能守在院子里,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等大家伙儿吃完饭了,才能得到一些吃剩的汤汤水水,几口吞掉。春天出生的短毛此时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我和朴永泽心疼短毛,经常把罪犯扔掉不吃的馒头掰碎泡菜汤喂给它,短毛这才能吃上一口饱饭。

对哈利的进屋并盘踞炕头儿大家都很有意见。大野地里冻了一上午,早就面青唇紫,直拉拉尿儿,中午收工都想上炕头暖和一会儿,可却被一条奇丑无比灰不拉几的巴哥犬盘踞着,碍于老倔头的情面谁也不好意思开口撵哈利下炕,因为打狗得看主人啊。一些偶尔来执勤站岗的女民警不了解情况,进屋发现有个火炕,刚刚上炕头坐好,哈利就会一个高儿蹿上炕来,直奔最热的炕头扑去,吓得女民警没好声气地大叫,纷纷下地,再也不敢上炕坐着了。

老倔头往往哈哈大笑,用哄孩子的口吻想把哈利哄下炕来,而哈利趴在热乎的炕头上装聋作哑,权当听不见。

老倔头就会继续耸耸肩膀,歪着脖子双手一摊,咧开大嘴哈哈道:“看看,这兔崽子越来越能耐了,连我的话都不好使了,惯的,整不了了,没招儿,没招儿啦,哈哈。”

后来,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对任何罪犯甚至警察连眼皮都不撩一下的哈利,见到一个人进屋乖乖地就下炕了,而且任老倔头怎么招呼都不再回到炕上,自觉极了。

这个人就是姚忠。

大家太奇怪了。纷纷夸姚忠身上有魔力。能把哈利降服的人绝不是一般战士。姚忠只是十分自豪潇洒地拍拍锃亮的光头,然后摸着下巴,笑眯眯的一句话也不说。

快过年时,这个秘密才被辞职不干的更夫老大爷彻底揭开。来取陈欠工资的老大爷说:“你们是不知道啊!刚入冬不久,有一天大家伙儿都下班了,姚忠没走。他拎着哈利的后脖颈子,到后院的水缸边上砸开冰窟窿好一顿浸,浸得哈利都翻白眼了,就差浸死了。接着又把狗摁到炕头上用胶皮管子好一顿抽,抽得狗都尿炕上了,老狠了。”

听说此事后,姚忠对自己的行为矢口否认。气得老倔头直翻白眼,可也无可奈何,毕竟查无对证。也巧,过完年不几天,哈利忽然半身不遂,后半身不好使了,天天哀鸣着拖着两条后腿在地上爬,打针吃药也不见效,急得老倔头嘴都起了大泡——大概是没法向哈利的原主人交待吧?

看到老倔头恶狠狠瞪向自己的目光,姚忠慌了,连连解释,不打自招,“许大队,这一次可真不是我干的啊,我真没踢哈利,一定是哪个犯人恨你,趁你不注意把哈利的腰子踢掉了吧?”

查无对证,老倔头也无可奈何,只能无奈地看着哈利在泥地里爬来爬去。

这期间,其他的狗逐渐死去,到第二年春天来临时,监区活下来的狗只有短毛和半身不遂的哈利了。

短毛这时已经出落成为一条英武的“小伙子”了,毛色黄亮,鼻头湿润,黑宝石一般,身高腿壮,大尾巴摇来摇去潇洒极了。和矮小猥琐的哈利一比,简直就是帅哥和小丑的感觉。而且短毛十分仁义,没有咬过一个犯人和民警,没有去厨房偷吃过一口东西,没有上过一回热炕头,没在屋里撒过一泡尿。虽然哈利刚来时对短毛好一顿欺负,可现在哈利瘫痪了,短毛一次都没有落井下石,它早已经不屑与哈利这样的“弱势群体”为伍了,现在和哈利打架,对短毛来讲都是一种侮辱。

春天来了,长成半大子的短毛走出户外,在明媚春光暖暖的照耀下,在和煦春风轻轻吹拂的吹拂下,短毛长大了,稚嫩的叫声变得雄壮起来,弱小的身材也加宽长高,结实起来了。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突然一天短毛病倒了,拉起了暗红色的痢疾,浑身发着高烧,热得烫手,往日湿润的黑鼻头变得干巴巴的,布满了一道道血口子,渗着血丝,整天趴在小窝里不声不响的。我们把它平日最喜欢的肉骨头放到它口边,它依旧一动不动,看都懒得看一眼。

大家几乎想尽了一切办法,力图使它高兴起来,可是无济于事。短毛已经奄奄一息了。

朴永泽只好求助自己在监狱医院工作的女朋友来给短毛“出诊”。他那位漂亮的医生女友,本是给人看病的。如今,为了心上人朴永泽,只好“屈尊”到我们的改造现场给短毛打针,吃药,甚至还饲喂葡萄糖液……

功夫不负苦心人。经过一番努力,短毛的病,这才渐渐地好了起来,并慢慢地能喝一些加糖米粥了。

看到我们俩对短毛忙前忙后,老倔头一直未置可否。其实短毛的“病”都在养了一辈子狗的老倔头心里装着呢,小狗长大过程中必须都得经历这场风波,拉红痢疾是在排体内的“毒”,这是规律。再说,他早就给短毛和哈利注射了犬六联疫苗,就是那次去生物制品所买药时顺便买回来的,只是我和朴永泽不知道罢了。

为了给短毛增加营养,我和朴永泽就用自己的零钱给它买骨头炖汤,因为工作原因两个人都无法脱身,就委托每天早晨下班的更夫领着它去二里地外的市场买一篮子骨头,让它自己叼回来。买的次数多了,肉摊的老板都和短毛混熟了。短毛长大了,应该自食其力啦,我和朴永泽就让它叼个空篮子,里面放上五元钱,训练它自己去买骨头,训练两三回之后,短毛就熟悉了这项购物业务。于是,一条半大的黄狗能够自己叼着小篮子去买肉骨头的事就在不大的监狱家属区传开,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大家都惊奇得不得了,纷纷驻足围观。每次当短毛到肉摊买骨头,肉摊老板都会大笑着给它装满,有时还逗逗它,故意少给它几块,一看分量不足,短毛摇晃着尾巴就是不走。老板只好又大笑着给它装满,甚至多给几块。

少给不行,多给可以!短毛买骨头是韩信用兵,多多益善——它也不嫌累!

短毛此举让围观的人们看了都会被逗得哈哈大笑,前仰后合,这小家伙真是太有灵性了。

半路上,任凭哈喇子馋得淌出三尺长,短毛也绝不会偷吃一口,因为我和朴永泽交待过:这是纪律!

恢复健康的短毛给我们艰苦的工作带来无穷的欢乐。可是,它的淘气与顽皮也与日俱增,不是原地转圈儿追咬自己的尾巴尖儿,再就是把脚伸进兔笼逗弄里面吃草的白兔,或者撵得院子的小鸡满天飞……

总之,没有一分钟安静的时候。

这个调皮短毛,就因它的淘气,蒙受了一场不白之冤,遭遇了灭顶之灾。

剩菜剩饭太多,监区买了几十只小鸡雏,活泼泼的在院子里跑来跑去,仿佛一个个毛茸茸的黄绒球,淘气的短毛便常和这群小鸡嬉闹。和小鸡们一比,它简直成了庞然大物。就冲这,抱着哈利的老倔头总是皱着眉头,加着短毛十二分的小心,他是怕短毛对小鸡们不怀好意。

果然,五月中旬的一天傍晚,小鸡突然少了两只,四处找遍了,也没找到。老倔头心疼得了不得,说一定被什么东西给祸害了。言外之意,是短毛干的,哈利瘫痪了,没有“作案”能力,因祸得福。短毛就是重点嫌疑人。

因为证据不足,我和朴永泽据理力争。弟兄们的养狗原则是绝不放过一条坏狗,但也不能随便冤枉一条好狗。

教导员姚忠对我俩的袒护嗤之以鼻,抱着膀子冷冷地说了两个字:“谬论。”

第二天中午,小鸡忽然又少了两只。老倔头气极了,吵吵嚷嚷地断言,一定是短毛吃了小鸡,因为他亲眼看见它上午过来溜达一趟,走后小鸡就不见了,听老倔头这么一说,大家也有些确信了。

我也不敢断言了。

虽然不太相信是短毛干的,可是大家都列它为重点嫌疑对象,只好拎着皮带找短毛当堂对质。然而,四处找遍了,就是搜不到短毛的影子。

莫非“畏罪潜逃”了。因此,我又叫上朴永泽一起找,终于找到了。

短毛舒展四肢正趴在一个小草垛顶上晒太阳呢,态度安详地半眯着眼睛,悠然自得地叨着一根白羽毛,口角边似乎隐隐还有血迹。

人证、物证俱在。我气极了,大叫一声,“短毛——你个不争气的东西!”冲上去二话不说,抡起皮带就打,打得莫名其妙的短毛嗷嗷惨叫,可这狗东西就是不跑,朴永泽拦都拦不住,他的意思是先找个鸡崽试验短毛吃不吃。

打完了,我的火气也消个差不多了,便将一瘸一拐的短毛用铁链牵回来接受“最后判决”。判决结果是“终生监禁”,无期徒刑,铁链子拴在仓库门口,永无放风机会。

打那以后的几天,短毛再也不淘气了,也不出来玩耍,整天静静地趴在仓库东门自己的“牢房”里,一声也不吭,大概是在畏罪反省自责呢吧?

祸不单行。

几天后,大队长许明川让我去附近的兄弟监区借一条狗回来看仓库西门,因为我们的合作方建了一个菜窖,设了两个门,短毛只能看一个。

那是一条年轻漂亮的母狗小花。

坏了。当我把小花牵回来时,从未近过“女色”,几天来一直郁郁寡欢的短毛突然眼睛锃亮,心跳一百,摇头晃尾巴地围着那条小母狗转来转去,大献殷勤。小花也开始发情了,对帅哥短毛的大献殷勤照单全收,眉来眼去地频频放电。情窦初开的短毛仿佛被点燃的一团烈火,嗷嗷直叫。可它拴在电线杆子上无计可施,哈喇子淌出来多长,口吐白沫,呼呼直喘。

拴在不远处另一个电线杆子上的小花也是嗷嗷直叫,两只小狗都备受煎熬。

下午兄弟监区来了一个电话,警犬基地来了一只雄犬,要给小花介绍“对象”,用另一条母狗把小花换回去。于是当天晚上我们收队时,大队长命令犯人把小花牵走还给兄弟监区了。

第二天早晨出工,远远地就看到拴在电线杆子上的短毛正望眼欲穿地盼着我们的到来,误以为还会把它那“梦中情人”牵来,一解相思之苦,挣得拴狗的链子铁紧。可是队伍走近了,短毛在队伍中从最前面望到最后面也没有看到那只小母狗,对我们新牵来的母狗瞅都不瞅。

一夜的刻骨相思一下子变成突然的伤心绝望,可怜的短毛大叫一声,“嘣”的一下将铁链子活活挣断,然后口吐白沫,满地转圈儿打滚儿,最后一头扎进仓库一个黑暗的角落里不是好声音地叫唤,谁拉它,它就咬谁——疯了!

犯人纷纷躲避,因为疯狗咬人没法救。为防止民警或罪犯被狗咬伤,教导员姚忠提议将短毛打死。

朴永泽极力反对,说短毛不过是失恋受刺激导致一时的鬼迷心窍,过个一时半会儿平静下来就好了,不是真的发疯。因为疯狗都恐水,可短毛不怕水。

姚忠冷冷地问,“你们可别怪我这个管改造的教导员没把丑话说在前面!疯狗咬了犯人,你们俩能够负得起责么?如果哪个敢说负责,请他写到纸上,到时候上级来调查,我好有个交待,两位兄弟,怎么样?你们俩看着办吧。”

“你——”朴永泽无话可说了,拽出一根烟,狠狠地抽起来。

哪个男子不善钟情,哪个少女不善怀春?养了一整年的短毛,倾注了我们俩无数的心血。可就这么简单地为情所困,为了一条只见一面的小母狗十分没出息地失去了理智,可悲。短毛什么行为都可理解,都可以原谅,但对它的吃鸡崽的不齿行为我绝不能姑息。也是和姚忠怄气,情急之下,我说了一句一生永远不能原谅的错话:

“不要再说了。这没出息的狗东西不但吃鸡崽儿,现在还因强奸少女未遂导致精神分裂,不要脸的事情都被它干遍了,另外,也别让它咬了犯人让姚教跟着承担责任!得,姚教,短毛交给你了,要杀要剐随便吧!”

“真的啊?那好吧,看我的,我来!”

嬉皮笑脸的姚忠迫不及待地用一根镐把两分钟就将短毛就地“正法”了。这馋嘴的家伙一是怕发疯的短毛咬到犯人承担责任,二也可能早就居心不良蠢蠢欲动,因为前面死去的那些狗都被他领着大伙“咪西”掉了。他曾经不止一次地盯着短毛淌着哈喇子念叨过什么年龄段的狗肉最好吃的话,看来今天是终于等到机会心想事成了。

那揪心的场景我没有看,不忍心看。其实,话一出口的瞬间我就后悔了,可是晚了。

更加让我后悔的事情出现了。

后勤的两个犯人刚刚把血淋淋的短毛抬到院子里准备剥皮,就听到老倔头在院子里大喊:“猫,猫!猫又来吃小鸡了,快抓住它!”

同时,只见一只黑猫嘴里衔着一只小鸡崽迅速跳过院墙,逃走了。

朴永泽一声不吭,“咣——”地当胸重重地给了我一拳,扭头就走,他心疼得眼泪都快淌下来了。

我欲哭无泪——短毛,我的伙伴,我的兄弟,对不起。

中午的午餐是狗肉,炖得烂熟,很远就可以闻到香气,包括每个犯人都能分到一碗又香又浓的带皮狗肉汤。

我和朴永泽一口没动。他一脸杀气端着饭碗,瞪着冒绿光的眼睛死死盯住我,那样子几乎要掐死我。做了亏心事的我一直回避着他的目光,一声也不敢吭,可他依旧不依不饶,唔喱哇唔喱哇说个没完,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虽然我未直接杀短毛,短毛却因我而死,所以我无论如何都要为短毛之死负责。

我同意。乖乖伸出双手去等他上铐子,束手就擒。朴永泽端着盛满米饭的饭缸子,肋下夹着两根黄瓜转到我身后重重地蹬了我屁股一脚,嘴里恶狠狠地吐出一个字——滚!

为了怀念为情而死的短毛,一直到今天,我见到朴永泽同志无论当着其他民警还是犯人的面,都是十分亲昵地称呼他为“短毛”,甚至手机电话卡里存的名字也是“短毛”。目的就是为了回忆和纪念那段难忘的患难时光。重情重义的朴永泽同志也从未提出过否定和疑义——默许了。

看到我俩没有吃一口狗肉,老倔头让犯人给我们俩一人留了一条煮熟的狗腿,但我们俩全部送人了。

短毛,相当于我们俩的患难兄弟了,那份情谊无法言表。

秋天市区打狗风波减弱之后,哈利被主人抱回家了,后腿也奇迹般地好了。据说这期间哈利还成了“英雄”。一天夜里,更夫有事情请假回家,老倔头代替他在现场值班,喝醉了酒,结果厨房烧水的电水壶烧干了,电线短路着了火,是哈利叫醒他及时扑灭,才避免了更大的损失。

后来我们才知道哈利是老倔头独居的父亲从小养大的,那年老爷子去南方二儿子家度假才委托大儿子代养,对老爹的宝贝许明川敢不尽心尽力地侍候么。这条小狗当年还是他买给七十岁的老爹做伴儿的呢。怕弟兄们有想法老倔头才一直没说出这狗的来历。

知晓哈利是陪伴老倔头父亲做伴的宠物,我心里有说不出的自责,也就原谅了老倔头棒杀短毛的“恶行”。

那哈利经过这一场风波过后再也没有咬过一个人,再也没有上过一回炕,再也没有欺负过一条狗,彻底地洗心革面重新做狗了。可能是重情重义的短毛给他上了重要的“狗”生一课。

扪心自问,两条小狗也给我们上了重要的一课,许多事情不能只看表象,无论对待工作还是生活。

短毛,告诉我们什么是忠贞;哈利则告诉我们什么是忠诚。

监区后来解散了,患难与共的几名民警分到了其他岗位工作,但监区那份艰苦的工作经历以及对两条小狗的回忆永远留在了我们记忆深处,挥之不去。

(责任编辑 徐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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