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培静短篇小说二题

2014-12-12 02:41王培静
参花(上) 2014年5期

◎王培静

王培静短篇小说二题

◎王培静

马不停蹄的生活

满仓这几天没在五棵松路口走,当然也没有去东南角的那家功夫包子店买包子吃。这天早晨,他控制不住那包子味的诱惑,又骑车走近了那儿,他心里想,肯定没事的。但眼睛还是不情愿地看到了他不想看到的东西,那路边立有一块牌子,他心里慌慌地走上去看:

寻找目击证人

2010年6月6日早晨七点,我母亲柯晓敏(58岁)骑自行车去医院拿药,在此处被一个骑电动自行车逆行的人撞倒,那人把母亲架到路边,去给母亲修了自行车,看母亲的脚趾破了,买回了两张创可贴,母亲善良放那人走了。当天晚上因惊吓,母亲的高血压犯了,送医院没抢救过来去世了。为了使母亲能闭上眼睛,现寻找目击证人和线索,希望找到肇事者,来母亲的灵前说一声“对不起”,使母亲的灵魂得到安息。

老人儿子

联系电话:1332133XXXX

满仓看完,心里直打鼓,脚有些发抖,他下意识地多看了下那个手机号码。他向左右看了看,见没人注意他,慌忙逃走。在路中,差一点撞在一辆正常行驶的汽车上,那人气急败坏地从车里伸出头骂:向哪骑,你找死啊。他骑了很久,来到郊外一个人烟稀少的河边小树林里,停下车子,人好像没了骨头似的,瘫在了地上。

那天早晨上班,到了路口,正好是红灯,他本应该到路的西面过马路的,但在东边,他看路两旁有很多过马路的行人,空出来的路上并没有一辆车驶过,他没有下车,向两边看了看就骑了过去,他刚骑过马路,眼睛的余光发现,右边过来了几辆车,头一辆豪华车上装饰了不少鲜花,已走到了他刚过来的地方,他心里还想,今天是什么好日子,有有钱人今天结婚。他的目光向右又看了一眼,心中不免有些扫兴和后怕,后边几辆都是灵车,前面都放着黑布和黄布做成的奠字。他正想着,车子和前边一辆自行车相撞,一个老年妇女被从车上撞了下来,他忙打下车子,先架起老人,又扶起自行车,他嘴里一连声地说着对不起,指着马路另一边的医院说,我带您去医院,检查检查。那老年妇女想说什么说不出来,他把车子移到路边,把老年妇女搀过来,真诚地说,我带您去医院检查检查吧。那老年妇女说,我的车子撞坏了吧。他试了试,车子的链条掉了。他说,我先送您去看病,车子我去给您修。那老年妇女说,那你去给我修车子吧。他说,大妈,我的车子没锁,您在这等着,我去给您修。推了很远,问了好多人,才在一个路口内找到了个修自行车的,他掏出钱包一看,只有十多块钱。上链子只花了一块钱,他离开时看到大妈的一个脚趾破了,到了一个小商店买了两张创可贴。他想,要真送大妈去医院,自己给媳妇打电话让送钱来。到了路口,把车子还给大妈,把创可贴给了大妈,他说,大妈,您看看您身上有伤吗,怎么样,要不我带您去医院检查检查吧。那大妈说,你骑那么快干吗,又是逆行。他编瞎话说,单位打电话着急盖章,实在对不起。大妈说,算了,你走吧。他说,太对不起了,谢谢您大妈。

他推上车子,赶紧逃离了那个地方。他心里骂自己:还想吃包子,吃个屁,撑死你。

到了单位,他越想越后怕,多险呀,要是在路口自己被撞死了,家中的老人和亲人会有多难过,他们怎么会接受这样的事实。就是自己被撞不死,撞重伤了去住院,肯定是

自己负大部分责任,甚至全负,医疗费人家可能一点也不会掏。最主要的是,那样的话,现在的工作就肯定没了。单位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不可能几个月把岗位还给你保留着。要是把人家老太太撞得好不了,一辈子或许也逃脱不了干系。

不可能那么巧,那天还有别人在那个地方也撞了人。果然像他想的,出大事了。

肯定就是自己那天早晨撞的老太太死了。他抓着自己的头发撕扯着,不知道该怎么办?跑,去南方,或更远的地方,不行;回家,不行;去投案自首,那只能去监狱呆着了。储满仓呀储满仓,你个好吃的东西,你非要吃什么破包子,吃别的能药死你,吃什么也比小时候吃的好吧,这回你还吃不吃包子了,你去监狱吃窝头吧。他欲哭无泪地呆看着前方,使劲用手捶打着自己的头。要是这样,要真是这样,倒真不如自己被撞死的好。那样就一了百了啦,自己死了就什么也不知道啦,什么也不用操心了。或许父母还能得到些补偿也不一定。自己要跑或许还来得及,但以什么理由和老板说,如不说,老板怎么会给结账。就说父亲得了不治之症住院,得回去长期陪护。这样说,是不是对父亲不好,本来父亲好好的,是不是会不吉利。

他胡思乱想到中午,突然想起,无论如何,得先向老板请个假,他打通了老板的电话,有气无力地说,老板,我病了,浑身没劲,向您请一天假吧。老板想了想说,快去医院看看,别挺着。

刚收了电话,手机响了起来,是妹妹打来的电话:他问:小妹,有事。

妹妹为难地说:哥,有件事本不想向你说的,可实在没办法了,看你能不能帮上些忙?

他问:什么事,你说,只要哥能帮上的,绝对帮。

小妹说:你妹夫不是在县城上班吗,为了孩子上学,想在县城买个房子,人家有个二手房,要现钱15万块。就这两天,交不了钱就卖给别人了,你看看能不能给……

还差多少?

你能弄多少弄多少。

到底还差多少?

十万。

十万?他的嘴巴张得很大,一下收不回来了。

妹妹说:哥,你也别太为难,能治多少算多少。

他想了想说:妹,哥哥不是不想帮你们,哥打工这几年也没存下几个钱。你们对我这儿也别抱多大希望,这样吧,我努力想想办法,看能不能给置点。

妹说:那五万几乎都是你妹夫他家那边借的,咱这边总不能一点钱置不回来。反正你是我亲哥,你不会见妹作难,不顾不管的。哥,你在外也不容易,不用治太多了,能置多少算多少就行,我们到时候慢慢还你。

好,我知道了。

收了电话,他长叹了一口气,索性把手机关了。

这事回家告诉不告诉老婆小然,她要知道了,会是什么态度?她的心事重,告诉她不好。可不告诉她,纸里总归包不住火,要被送进了监狱,不想让她知道,她也会知道了。我要跑了,不告诉她原因,还不把她急死。

小妹也是,前不借后不借,偏偏这个节骨眼上来借钱,真是会找时候。而且还真没见外,话里话外,你当亲哥的,借也得借,不借也得借。你们要花15万买房子,自己最起码得有个10万,自己一点钱没有,说买房子就买房子。真不知小两口怎么想的。我要不碰上这事,说什么也得帮点。可现在就那点钱,不知够干什么用的。那可是留着给儿子上学交借读费的。

越想越头痛,想事想的脑仁子疼。要是自己找上门去,人家会不会把他打个半死事小,让给人家老太太披麻戴孝也倒不怕,万一那家狮子大开口,要求赔几十万,自己上哪儿弄那么多钱去?除非去抢银行。

他突然想喝酒。站起来骑车子又向郊外走了一段路,从路边一个小店里买了一瓶二锅头,顺便也买了一包烟。走到一个更偏僻的地方,他又重新坐了下来。他拧开瓶子盖,狠狠地向嘴里灌了几口,不辣,一点也没有感觉到辣味,这酒是不是假的,管它是真是假呢。他又点上一支烟,戒烟好几年了,那是他和小然结婚前定下的,两人结婚后,他必须把烟戒掉。这烟一点劲也没有,是不是也是假的?

天慢慢黑了下来,当酒瓶子快见底,一包烟吸得也差不多完了的时候,他有了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这种感觉很是美妙,什么钱,什么死人,什么房子,好像都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似的。他想飞就飞,想去哪儿去哪儿,他表演飞行,主办方会给他很多钱。他住总统套房,吃生猛海鲜,到哪都是前呼后拥。他带小然和儿子去海南鸟和美国夏威夷度假,小然用高级化妆品一捯饬,变成了一个美人儿,俨然有了明星的范儿,儿子的一言一行,颇有点公子哥的味儿,一家人其乐融融,相敬如宾,走到那都惹来无数羡慕的目光。

正在他陶醉的时候,有人把他踢醒。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有人问:你在这里干什么,带身份证了吗?

他看着身边的两个人,努力回到现实中来:身份证,没带?

你在哪个单位工作?家在那儿住?一个城管问。

我在如意快递工作,家住小羊圈那边。

喝醉了吧,为什么这么晚不回家?另一个城管说。

他想了想说:和媳妇置气了,跑出来喝闷酒。

起来,站起来,干什么坏事了吧?

没有。

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

跟我们走一趟。

去哪,你们请我喝酒?

你他妈想的倒美,老子还没人请哪。他刚趔趄着站起来,又被一个城管踹倒在地。

另一个说:是个醉鬼。转脸对他说:赶紧滚,一会回来你还在这儿,当心把你送局子里去。

两个城管走后,他心里骂道:娘的,神气什么,不穿那身皮,还不是和老子一样,下苦力的干活。

他又重新站了起来,两腿有点不听使唤,他四顾看了一下,辨别了一下方向,骑上了车子,车子一左一

右的,像他刚站起来的步子似的一点也不稳当。

路上他好几次差点被汽车撞上,有一次摔在了路边的沟里,费了好大劲,才爬了起来。他嘴里骂着:操你娘,你不让我起来,我偏起来,我就不信治不过你。

到了家门口,他掏出钥匙开门,开了好久才把门打开。小然站在门里,什么也不说。

他说:认了个老乡,晚上人家请我喝酒了,没来得及告诉你一声,儿子睡了吧?

你还知道回家?心里还有儿子?

看你说的,知道你得挂着,没提前向你请假,对不起了。

你手机为什么关机?去那儿野混了?

看你说的,借我个胆,我也不敢,再说,你也没给我那部分开支。手机关机,不会吧?他从兜里掏出手机看了看,摁了几下,自言自语说,还真关机了,可能是在兜里一碰,自动关机了。

下午儿子头摔破了,我给你打了半天电话都是关机,有事指望得上你吗?

他的酒一下子醒了一大半,忙进屋里看儿子。儿子的头上缠着绷带,满脸泪痕地睡着了。

儿子的头怎么摔的?

从幼儿园接他回来的路上,磕马路牙子上了,流了老多血,一个好心人开车拉我们去的医院,连个名都没留下。我给你打电话,怎么都是关机,儿子的头上整整缝了九针,我当时既心疼又害怕。

都赖我,出去喝酒没有及时打个电话问问,你娘俩有什么事吗?老婆,对不起啊。

他看看你这一身土,从哪儿弄的?

他脱掉外衣,正在洗脸的时候,手机突然响了,是短信的声音。小然想了想,过去拿起他的手机看:老公,你刚走我又想你了,每晚要是你都能睡在我的身边,该有多好呀,亲亲。你的宝宝。

他洗完脸,进屋就躺在了床上,不一会就呼呼睡着了。小然坐在外边,委屈地哭了起来,先是不出声地哭,后终于哭出了声。哭了半天,又哭了半天,她停下了哭声,走到床边,拉他说:满仓,你起来,我们俩好好谈谈,这日子没法过了。

他翻了个身说:别闹了,快睡觉吧。

见叫不醒他,小然就掐他,扭他,他终于坐了起来:你想干什么?小然把他的手机摔在他面前:我想问问你,你在外边都干了些什么?

他辩白:我什么也没有干呀。

那,给你发肮脏短信的这人是谁?

短信?他忙拿起手机打开看,看完了,他紧锁眉头,用醉眼看着小然说:我真不知道是谁发的,是哪个骚货发错了吧。

发错了,怎么没发到别人手机上去,专发你手机上了。刚离开,就想你了,不是发给你的是发给谁的?你回来那么晚,说是和新认识的老乡喝酒去了,骗谁哪,看你身上那个脏样,两人在野地里刚鬼混完吧。

信不信由你,反正我在外边什么也没干。

你心里没鬼,关手机干什么,孩子摔成那样找不到你人,你心里哪还有这个家呀。

你没看好孩子,让孩子摔成那样,我还没找你的事哪。

我没去找野汉子,你找得着我什么事吗。这日子没法过了,我退出,成全你们,咱俩离婚吧。

小然一边哭着一边起身去收拾衣服和东西。见媳妇要走,满仓一下子清醒了许多,他走到小然身边,夺过包说:小然,今天没开手机是我不对,没告诉你一声,在外边喝酒也是我不对。我喝多了,对不起,身上的土是我摔路边沟里弄的,但我真从没干过对不起你的事,那短信我真不知道是谁发的,谁他妈闲得没事干,发这无聊的短信。

那我打回去,看她怎么说。小然去拿手机。

那破短信我已删了。

哈哈,你心里没鬼,你着急删它干什么,你心里还是有鬼。你装什么喝醉了,你心里什么都明白得很。

我……他无言以对,不知说什么好了。

小然夺回包,拾掇完东西,向外走。他走上去挡在门口,小然说:你让开,让我走。

这么晚了,你去哪儿?

你管得着吗,我去哪儿与你有什么关系。小然见他不让开,上去拉他。

他不但不让开,还伸手夺小然手里的包,小然抓住包不放手,两人把包撕扯烂了,衣服什么的撒了一地,小然气急了,上去咬他,把他咬疼了,两人就放手真真切切地打了起来,儿子的哭声传来时,两人才住了手。

他对天发誓后,小然才原谅了他。

第二天早晨,他偷拿上家里的银行卡出了门。昨晚闹成那样,他也没敢说出自己撞人的事,更没提妹妹要借钱的事。他想先斩后奏,先处理一下那事,再把剩下的仅有的钱借给妹妹,然后再告诉她。

他来到一处取款机前,想先取出一百块钱,买一个花圈,打电话承认是自己撞的人,给被撞死的老太太送去,算对老人的一个安慰。对方提出要钱,不超过五千就答应给人家,虽然老太太是因高血压死的,但总是和自己撞了她有关系,要多了那就没办法了。他这样想着,把卡放进了取款机,他输了密码,机器提示不对,他又输了一遍,机器提示,还是不对。他正想着,是不是小然把密码换了时,卡吐了出来,他刚伸手去取,机器突然把卡吞了回去。他一下子傻眼了,心想,这可怎么办?原以为机器会再次提示他如何操作,结果机器从另一个小口吐出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客户通知书,吞卡,请于银行联系。他忙打客服热线:95559,里边传来的话语全是广告,好不容易找到人工服务的,让报卡号和ATM的编号,对方说,你的卡因取卡慢等原因被机器吞了,请于五个工作日后,到永定路口东北角的交通银行,由持卡人本人带自己的身份证去取回。满仓头一下子大了,嘴里发牢骚道:你们银行安的什么破机器,我刚想拿卡,它就吞了进去。从别的机器取钱从来没出现过这问题,我还等钱急用哪。

卡是写的小然的名字,这不告诉她也得告诉了。被撞的老太太家去不成了,小妹还等钱用,过了这几天肯定也就耽误事了。

他找了个没人的地方,拨通了寻人启事上留的电话,他说:你好。对方:你好。接电话的是个女的。对

方说:你找谁?他说:我找……他越听越不对劲,手机里的声音好像熟悉,对,千真万确,是自己撞的那老太太的声音,手机里传来“喂、喂”的声音,他忙哆嗦着双手挂了电话,继而关了手机。那寻人启事上不是说,老太太死了吗,怎么还会接电话?

他关了手机,脸吓得腊黄,腿有些软,险些站不住。心里想,真是活见鬼了,那路口上明明写着人已经死了,怎么还能说话?他又努力回想了一遍,真是那老人的声音,是老人的女儿接的电话,不可能,声音不可能会这么像,这么苍老。那寻人启事上不是说,联系人是老人的儿子吗,怎么会是女声?

满仓想,是老人死得冤枉找我来了,还是我的听觉出了问题?天哪,我的头都要爆炸了。

他像鬼催着似的,到单位编了个理由辞了工作,结了工资,给小然写了封诀别信,从邮局寄出,坐上了南下的火车。

他给小然的信中写道:

小然:让我真心地对你说一句,对不起了。跟我这些年,让你跟我受罪了。我走了,可能一辈子再也不会相见。银行卡我拿走了,可里边的钱我一分没动。五天后,你拿自己的身份证,到永定路东北口交通银行就可以取回来。我也对不起儿子,爸爸不能给你父爱了。我在外边真能挣到钱,我会给你们寄回来的。

小然,你还年轻,生活中有合适的,再向前走一步。我没本事,不能给你娘俩像样的生活,别恨我。

不用找我,我已离开这里,不要给我打电话,打也没用,手机里的电话卡我已扔了。

我对不起人家死去的那个老太太,愿她在天之灵安息……

我对不起妹妹……

我对不起一直对我不错的我们老板……

我对不起父母……

这天早晨,人们在五棵松路口,发现路边又立了一块牌子,上面写着:

寻人启事

满仓,男,26岁,甘肃人……

联系电话:1332133XXXX

三舅 你好

满仓正坐在自己舒服的老板椅上闭目养神,这时门口悄悄走进来了一个人,满仓并没有听见脚步声,也没有女秘书报告,只是意念告诉他,来人了。他停留在假眠状态,心安得很,因为门外有保安,办公室外还有女秘书,小偷之类的坏人绝对进不来。他微睁了下眼睛,进来的人大约六十多岁,脚上穿着一双手工的三紧布鞋,黑裤子的左侧裤角开过线,被缝过几针,而且针脚还很均匀,这应该出自一双巧手,绝对不是一般农村妇女所为,再向上看,这人上衣是洗得有些发白了的的卡中山装,再向上走,脖子上面好像没有头,满仓一激愣,身子下意识地向下一蹲,嘴里想喊女秘书喊不出来,想拿电话通知保安上来,手却不听使唤。满仓睁开眼睛,那人是有头的,他努力想看清是谁,但模样看不太清楚。满仓使劲从记忆里搜索,越看越觉得这个人影很是熟悉。

小仓,不认识我了?

这声音,满仓听了好熟悉。

想不起来了,想想谁给你起的名字?

满仓听出来了,千真万确,是三舅的声音。他再抬头细看,终于看清了三舅那张皱纹像盘根错节树根似的脸。

他忙起身让三舅坐下,然后从自己老板桌抽屉里,拿出只有自己独自享用的台湾冻顶茶,自己动手去给三舅倒了一杯水,两手恭恭敬敬递过去。

他没有敢看三舅的眼睛,笑着说,三舅,你怎么找我这儿来的?也不打个电话,我好去车站接您。你刚才进来,门卫、秘书也没通报一声,没人拦您?

没有一个人拦我,我没看到外边有一个人。

满仓想,这保安和秘书都去干什么了?不对呀,除了保安和秘书,这楼上楼下还有这么多员工哪。

在满仓的印象里,三舅抽烟抽得是比较凶的,正想着,三舅从身上拿出一盒大鸡烟来,他忙说,三舅,我这儿有好烟。说着从柜子里拿出一条中华来,胡乱地打开一盒,抽出一根,递上去,又帮忙点上,然后把手里剩余的烟放在了三舅的身旁。

我这烟,还是给村里办喜事的人家操心给的。

三舅在他们村是个外场人,不论谁家有红白喜事,经常被请去当大总理。大总理就是一场事的总管,有时是娶媳妇的喜事,但中间可能节外生枝,发生很多小插曲,临时加条件的,男方不答应,女方就不动身了。喝醉酒耍酒疯的,挑理的,甚至会大打出手,你要没见过世面,一下碰到这样的事,早晕菜了。有时办丧事,不知哪个亲戚会为了一块孝布的大小大吵大闹,有的娘家人,会为死者不孝儿女的行为算一次总账,不是嫌寿衣不好,就是嫌棺材板簿,总是要找点事,闹上一场。这时就需要大总理出来调停,该改的改,该补就的补就,该让步的让步,该坚持的一定要坚持。总的原则,不能让主家多花冤枉钱,多受窝囊气。顺了,一场事下来,至少三四天,不顺了,一场事可能要用上七八天。就这白事,从人快不行了时的起捻,穿寿衣,叫魄,送信,借桌椅,到搭灵棚,守灵,发送,招待各方亲戚、客人吃饭。事无巨细,哪方面出一点差错也不行。完事后,主人为了答谢总理一帮人,总是要大喝上一场。所以三舅的酒量,大得惊人,每年春节后,正月里中午、晚上几乎没在家吃过一顿饭。主家总是在过节的大喜日子里,来了重要客人请他去陪客,再一次对他表示感谢。

三舅平静地说,我来这儿,家里谁也不知道, 我挂念你,过来看看你过得怎样。

满仓心里清楚,三舅对自己家是有恩的。

在满仓的记忆里,三舅他们村在有很多水浇田的地方,日子比自己家好过得多。满仓的家在山里,吃水要到村西的井里去挑,站在井边上向下看,下面又深又空,每次没人时,向井里看一眼,就有种恐怖的感觉,头发都要立起来了。越害怕越是想去看。后来十三四岁开始学着去打水,站在井边,腿不听使唤的老打啰嗦,用井绳挂上水桶,放下去,水桶碰到水面,向桶里灌水是需要技巧的,不然会灌不上,先是向一边多松一下井

绳,然后再迅速提起,用惯性使水桶倒向另一边,有经验的大人,一两次就可以把水桶灌满,没经验的,越着急越害怕越打不上满水,有时候碰上好心的大人,人家要么帮你把水打上来,要么耐心地教你如何把水灌满。水灌满了,一下一下向上拔,还不能让水桶碰了井壁,一是水桶里的水脏了,还得重新打,二是挂着井壁上的什么东西,人坠井里去,可能连命都没有了。学打水时,用的还是小点的水桶,好不容易打上两桶水来,挑起来,肩膀压得受不了,就咬着牙向家走,从井边回家还要爬一个很陡的坡,有时坚持不住,就会摔在那儿,顾不上身上的泥还是手、腿破没破,要赶紧去追水桶,怕水桶滚进了井里。三舅家村里好,人家井上有辘轳,省劲不说,也没多少危险。

每年春天吃的青黄不接的时候,娘就硬着头皮去三舅家借点粮食,麦子下来了或棒子下来了,就赶紧去还上。

每年十月一,娘去给姥娘烧纸,有时直接去坟上烧了纸,娘说,小,咱上你舅家去没什么拿头(拿的东西),要不咱不去了吧。我嘴上不说行,也不说不行,但行动上就开始抵触。一是不说话,二是拉着个脸子。娘就咬咬牙说,去,去你三舅家吃了饭再回。娘一说,看没拿头,我们娘俩烧完纸想回去来。妗子总是说,姐姐,你说的好不,你们要不吃饭回去了,您兄弟知道了他不生气,怎么,怕管不起你们饭怎么。

三舅那时当生产队的小队长,有时队里有事,经常在家里吃饭。碰上了,就能跟着吃点好的。碰不上,只要我们去了,三舅也总是出去买点好吃的回来。

记得有一次,碰上三舅家有酒场,人家给了我两条炸鱼,我狼吞虎咽地吃起来,我认为,那炸鱼是当时我见到的世界上最好的美味,一不小心,吞了鱼刺,怎么咳也咳不出来,娘觉得难看,训我,没吃过东西。妗子领我去村里的卫生室,人家用镊子给我从嗓子眼里,把鱼刺夹了出来。

过年前,我总是要去离村五六里路远的集上去玩,农闲季节,又赶上春节,谁家不置办点年货,集市上人山人海,挤的人都走不动,叫卖声,寒暄声,鞭炮声,好不热闹。我去的目地很明确,名义上是去玩,实际上是去集上碰三舅。我在人群中,一边看热闹一边寻找三舅,集上走几趟,老没三舅的影子,我心里不免就有些失望。往往这时候,舅会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他说,小仓,你娘他们没来赶集,你自己来的?我说,可能来了吧,我没和他们在一块。三舅要么给我买两个带肉的包子吃,那包子里的肉都是肉丁,瘦的少,肥的多,咬一口,满嘴流油,那真叫个香。再就是把我领到鞭炮摊上,给我买两挂炮仗。

那年我高中毕业,想去当兵。三舅找了公社里的武装部长,去公社验兵时,三舅在后边跟着一个部门一个部门地走,怕有什么闪失,好及时补救。结果没出现什么问题。到县上体检时,我坐公社拉应征入伍青年的车走的,三舅自己坐车又跟到县里。才开始几项还算顺利,到验眼睛时,终于出了问题,医生说,我是沙眼。三舅听到后,比我还着急。回来后,他打听到,县里武装部的一个干事,是他们村里的女婿。他买了烟酒,让那干事媳妇的亲爹领他去串门。三舅回来说,一进人家家门,人家倒是客气得很,得看是谁领来的客人。他丈人介绍了我,放下东西,我说明来意。那白干事拿笔记下了小仓的名字,说他努力争取争取。我在那人家,看到另外一个屋子里,放了满满的一屋子烟酒。人家留我吃饭,留的倒是真亲热。可那饭我不能吃人家的。我吃了人家那饭,拿的那烟酒的威力就没有了。

半个月后,我被通知去县里复查。当时三舅和我都认为,三舅做的工作起了作用,我当兵走这事,没大问题了。想到这,我心里不免有些激动。但验眼睛时,两个医生商量了一下,还是互相摇了摇头。我彻底绝望了。

那年冬天,我决心出外打工。不混出人样来,再不回家。临走前,三舅送来了三十块钱,说是在外边花钱的地方多。娘说,要你舅二十吧。三舅说,我就给孩子置了这么点钱,再说,我总比你们手上宽松点吧,满仓,都拿上。等你将来出息了,加倍孝敬我就行了。那一刻,我转脸抬手抹了把眼泪,暗下决心,等我混好了,要像孝敬爹娘一样孝敬三舅。

娘说,过去那年月,日子不好过,你大舅十六岁下了关东,后来有人捎回信来说,他病了,抓药吃了觉得不对劲,忙叫郎中通知拿错药的另一方,药别吃了,人家没事,他死了。临死还救了人家一命。那郎中和那被救一命的人,帮忙埋了他。你二舅二岁时掉河里淹死了。

所以小时去三舅家,三舅喝酒后,经常对娘说,姐姐,这个世界上,我就你这一个亲人了。

三舅突然问我,小然和孩子还都挺好吧。

挺好,挺好。你重外甥去加拿大上学了,那儿离咱们中国好远好远。

我和小然离婚好几年了,我们俩离婚时有个协议,谁也不能把我俩离婚的事,告诉老家的任何一个人,包括自己的家人和亲戚。

那次回家,我在集市上碰到了高中的女同学小然,她问我,现在在干什么,我说在天津打工。

她惊喜地说,是吗?天津一定很漂亮吧。

我说,那当然,等呆两年,我混好了,邀请你去天津玩。

小然害羞地捂着半个脸说,好呀。可别混好了,忘了老同学,说话不算数了。

回天津后,我越想越觉得小然好像对我有好感。我鼓足勇气,给她写了一封信,没想到她很快就给我回了信。我们俩通信谈了两年的恋爱后,我回家托人去她们家提亲。她家打听后,嫌我们家穷,不太愿意。我回天津后,以为我们俩没戏了,再没主动给她写过信。两个月后,收到一封家信,娘在信上说,这段时间,小然来咱家好几次了,来了我就让你爹去买肉,要不就包饺子给她吃。她一点也不见外,挽起袖子就帮我干活。那天可出大事了,她不知怎么从咱家看到了你的来信,你信上说,不让我们难过,后海那门亲事成不了没关系,到时我在外边给你们领一个更好的儿媳妇回去。她看了信,就哭了起来,可把我吓坏了,我劝了她一会,把她锁在家里,去地里找到你爹,让你爹跑着去把你三舅喊来。你三舅来后,对她说,小然,你是个好孩子,我姐姐、姐夫都喜欢你,满仓信上那样说,不是别的意思,

他是看你家人不同意你们的婚事,怕老人难过,才那样说的。这是二十块钱,也不多,算我这个当舅的给的见面礼,孩子,你不嫌少,就收下吧。

看小然接过了钱,三舅笑着说,我们要是不愿意你,我还给见面礼呀,你想想,是不是这么回事。

娘说,还是你三舅有办法,一会就把她的心说回来了。

接到娘的信,我忙给小然写信赔不是,说都是我的不对,我是胡说的。我又向她表了番决心,我们俩才和好如初。为了给小然家人看看,也是为了给小然一个美好的未来,我在外吃再多苦,受再多累也不怕。

几年后我有了自己的生意,结婚后,我没有食言,给小然她们家盖了五间大瓦房,买了一台手扶拖拉机。

这些年日子本来过得不错,我的生意越做越大。

那天我上完厕所回来,老觉得下面庠,难受得不行。我关上门,解开裤子看,那两个小圆东西肿了,痒得不行,越抓越痒。

我心里有些害怕,不由地想起了上个星期的一天晚上,陪一个客户喝完酒后,他提出要去按摩,没办法去就去吧。过去也不是没带客户去过那种地方。但每次他都只做个足底什么的,客户几乎都是要全套的服务。也许是这次喝多了些酒,做完足底,我要去厕所,记得那个按摩女领我去了厕所,路上她骄滴滴地偷偷问我,先生就不想痛快痛快?我故意问她,怎么个痛快法?你上完厕所我告诉你。上完厕所她把我领进了一个房间,随手关死了门,就开始脱自己的衣服,我说你干什么,我阳萎,干不了那事。她笑着说,没事,小妹有办法治好你的阳萎,保证让你尽兴。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姣好的身体,浑身充满了青春活力,我想起了小然。小然年轻时还算过得去,生完孩子脸上留下了一些花癍,奶子也下垂了,皮肤也变得有些粗糙。我心里对自己说,就这一回,我不说,天不知,地不知,小然不会知道的。这些年,我光顾挣钱了,就放纵自己这一回,只这一回。

快要被她拿下时,我还记得主动问,你有套吗,必须戴套。她说,哥哥想的真周到,我们是干什么的,别的可以没有,这个东西必须有。她从我身上下来,从自己的包里翻找出一包,拿在手里,问我,哥哥,一包够吗?那晚我没有回家,第二天晚上回家时,小然也没有发现什么。

一上午坐在办公室里,关上门,谁也不想见。我心里想了很多很多,万一得上那种病,治不好了,什么也不说,我就给父母留下一大笔足够他们养老的钱,剩下的大部分钱都留给小然和儿子。我就离家出走,扔掉手机,找一个没人的地方了结自己。

中午饭也没心思去吃,迷迷糊糊睡了一觉。下午下面还是那么痒。我时不时情不自禁地伸进手去抓两把。

几天了都是这样,所以我的脾气也出奇的不好,小然时常不解地望着我说,是我做错什么了吗?我说,没有,与你无关。

这天感觉下面不太痒了,我关上门掏出一看,那地方好像也不肿了。我的心总算放了些下来。

没过多久,一天下班后,我发现小然的情绪不对劲,我问她,是不是哪儿不舒服?她冷着脸,把一张医院的化验单拍在了我的面前,好你个姓储的,你在外边干了什么好事,把这种脏病带回家,传染给了我,让我这辈子还怎么做人?

我吞吞吐吐着说,我没在外边干什么呀?

那是我自己出去放荡自己了,我自己得回来的这病是不是?小然哑着嗓子一边哭一边说,这日子没法过了,要么你走,要么我走。

沉默了一会,见瞒不住她了,我给她跪下了。我说,小然,我对不起你,就前一段,有天晚上陪客户喝多了,他要去保健,我领他去了,我对天发誓,过去我从来也没干过对不起你的事,那次我也不知道自己发什么昏了,稀里糊涂犯了错误。我一边说一边打自己耳光,求求你,看在我们夫妻这么多年的份上,原谅我这一回。这病能看好,我们不在这儿看,我带你去外地去看,谁也不会知道的。

第二天我也去医院做了检查,我也有事,只是比她轻一些。我带小然去了上海,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我们俩的身体都恢复了正常。回来后她提出了离婚,我不答应,怎么求她,她都不原谅我。最后没办法了,我没有亏待她,给了一套120平米的房子,100万块钱。我对她说,今后生活有困难了,随时还可以来找我。

外边的女秘书小棉,现在和我住在一起。她是艺校毕业的,人长的漂亮不说,还很踏实。

我不能把门外的小棉叫进来,对三舅说,这就是你现在的外甥媳妇,然后叫小棉喊一声:三舅。告诉三舅,我和小然离婚了。三舅会问我为什么和小然离婚,我怎么回答?他若知道了我和小然离婚的事,还不气坏了,一气之下把我带走?有时候我虽然也想,小棉这人挺好的,但总还是觉得对不起小然。

我在梦中还在哭,小棉推了我两下,问我,她说,仓,你怎么了,是不是作噩梦了?

我醒了过来,我想了想,明白了,是梦里三舅来看我了。

那年表弟打电话来说,三舅得了肝癌,已是晚期。我给三舅寄回了二万块钱。我当时说,回去看看三舅。可直到那年的春节,才回去看他。那时他已经吃不下任何东西了,只靠着打针喘气。我上去抓着他的手和他说话,他断断续续说,满仓,小然和孩子没一起回来呀,你离我远点,我喘的气有味。我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使劲抓着三舅的手说,三舅,没事,我不怕。我接你去天津看病吧。三舅摇了摇头说,没指望了,哪儿也看不好了,孩子,三舅谢谢你的这一片好心,三舅看病花了你那么多钱,也算没白疼你一回。听了三舅的这几句话,我哭得更伤心了。

我离开家没几天,三舅就走了。

三舅,肯定是没钱花了,给我这个外甥来要钱花了。三舅走后,我虽然也回过不少次家,但没赶上给他去烧过一回纸。

三舅,你在那边过得还好吗,今年您的忌日,我一定回去给您多送些钱花。

满仓静静地躺着,长出了一口气,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责任编辑 徐文)

王培静,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京小小说沙龙会长。《新课程语文导刊》编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