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姑娘

2015-01-04 03:25
文学港 2014年10期
关键词:姐姐

李 晁

代子要回小镇,中学时代的女友结婚,半年前就接到消息,那个外号黑黑的女友说,可以准备假期和钞票了,到时见人见钱。有点绑票的意思了。其实黑黑就在这城里,在城郊的一所二甲医院任职,内科大夫,大学五年学的是针灸与推拿,无法揣测她是如何转型的,对外人来讲,这过于神秘了。那时,代子刚付完一笔房租,再看手里,竟只剩了一张票子,当月是没法活了,还得找人借。借钱的人通常是大她三岁的姐姐,姐姐都三十岁的人了,竟还未处过男友,这让人讶异。姐姐商专毕业就在酒店工作,从客房服务干起,八九年过去,如今也只是转岗做起了接线员,好像提升的事总与她无关。不得不承认,代子和姐姐都长得不漂亮,圆脸盘,矮矮的个子,又遗传了母亲的桶形身材,腮颊上还有斑,星星点点,时多时少,像阴晴不定的夜空。代子曾想去做激光祛除术,有一阵走火入魔,天天想月月想,但还是被黑黑阻止,黑黑权威,说了一通唬人的话,可代子听进去了,不得不正视,也就打消了念头。代子觉得这是男人们避而远之的原因。想到这里,不免神伤,但代子不像姐姐那样,如同哑巴。从前就是这样,上学的年月,姐姐没有朋友,至少代子从未见她带哪位同学回家,姐姐的身影永远是一个人的,就是回小镇,上街,也是和母亲隔得八丈远,说话是一问一答,很多时候就那么默默地凝视你,让你心生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愧疚。代子还多少有些外向的,新闻系毕业以来,换了多份工作,都干不长,喊天不应,可是又如何呢,照旧只能一次次重来。怎么说代子也无法像姐姐那样,一辈子耗在一间四星级酒店里,做一个老姑娘,老了还是个低级职员,除了不时向代子透露谁谁谁哪个明星又来了之外,什么都不是。代子怎么说也有一颗不大不小的野心,相比起来,代子就为姐姐感到不值,一时没钱的窘况也变得可以忍受。

代子也有阵子没有回家了,小镇离省城不远,两小时车程,全程高速。不过如今客车站从老城迁出,去新车站还要搭乘近一小时的公交,这样算下来回一趟家似乎就远了,这或许是代子疏于回去的原因。

然而这次不同,是黑黑结婚啊,作为黑黑几个最核心的姐妹之一,代子怎能不到场呢。代子回去最晚,工作交接完毕已是一天中午,代子来不及吃顿简单的午餐就上了公司楼下的公交快线。说是快线,到客车站最快也要跑上近四十分钟。代子挎一只小提包就上路,衣衫都来不及换一身,代子看着自己那件许久未换的黑色羽绒外套和里面的薄棉针织衫,这才感到,又有一阵没有去逛商场了,不过最近手头紧,代子还不敢轻举妄动。黑黑结婚是要送大礼的,是工资的一半了,这是几个人早就商议定的,代子已经给过姐妹们数份大礼了,轮到自己,代子真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去。那一个人又在哪里?

代子走得潦草,两个月前做的头发就已显得凌乱不堪,东一丝西一缕地奓着,鸟巢一样扣在脑门上,又像一只颜色难辨的水缸,阳光打上去都无法反射,就这么黯淡。黯淡的还有代子的心情。代子掏出手机,用拍照界面看自己匆匆赶赴婚礼的形象,才上了半天班,脸上的油就又冒了出来,均匀地分布在那张雀斑点点的脸上,尤其那只塌鼻子,像树干上一只分泌油性物质的瘤,绵软着,却尤为光亮。代子时常路过出租屋旁的地下人行通道,通道里全是整形广告牌,动人的词汇似乎天生就丽质,等待着像代子这样的女人。然而代子不敢,她还没有勇气面对整容后朋友们的目光,代子在他们心中应该永远是这个样子的吧,不可能有什么改变了,如果一个脱胎换骨的美丽的代子出现 (比如鹅蛋脸、双眼皮、高鼻梁、樱桃嘴),他们是否会感觉被冒犯?这不无可能,再说,代子更没法面对家人了,尤其姐姐,姐妹俩若同时出现,只会衬得姐姐更丑,这不是代子想要的……想象中的美丽让代子如此恐惧,竟比整容失败还让人难以承受了。

代子掏出湿纸巾揩面,一张又一张,直到冰凉的带有酒精气味的液体深入毛细孔里,微微爆炸,鼻翼上的油开始消退,代子才重又自在起来,觉得外面的天也没这么灰蒙蒙了。代子记得天气预报说今天是个晴天的。

车厢里循环着流行乐,歌里的世界,爱情无处不在,有一瞬,代子的心情明显好转起来。城区的高楼隐退之后,一些零星的土地出现,是真正的土地,种着绿得不那么新鲜的蔬菜,路旁的干脆整片蒙着尘土,似乎从来就没有人要来采摘,自生自灭的。代子想到自己,竟也是如此,无端触景伤情,苦水倒流。但那毕竟是土地呀,代子很久没有见到过了,她被两点一线的生活牵制,似乎是永远走在喧闹长街中的一个侧影,无暇顾及城市生活的另一面,比如到外面去,登山郊游,和自然亲密接触。代子从小就生活在镇上,镇子有山有水,就是自然本身,代子想不出为什么还要特意去玩这些玩意儿,所以踏青啦到湿地公园烧烤啦去农庄采摘草莓樱桃啦代子是全无兴趣的,她宁愿窝在屋里,看永远也看不完的韩剧美剧或者睡觉,如此消磨。

到达车站,车上已不剩几个人,代子注意多时的女人也下了车。女人瘦挑的个子,一头卷发,着秋装,身上香气适宜,有一瞬的沁人心脾,男人们的目光就不时靠拢过来,代子知道那不是看自己的,但因着那余光,代子还是不免紧张,本来懒散的坐姿也一点点纠正,坐得端正了。代子从不在陌生人面前自暴自弃,但这样的时刻,代子跟身旁的女人卯上了,女人似乎没有察觉,对前后投来的目光毫不在意,是司空见惯,应得的,因而表情显得自若,下车时也走得干净利落,手提包光泽一闪,人就不见了,代子在最后磨磨蹭蹭。

女人消失许久,代子都买好了车票,却还在回味女人身上的味道,那么得体,代子总是不得要领,不论学着怎样穿着打扮,总是缺乏一种风采,真正的女人味。代子开始责怪自己了,怎么说走就走的,也不换套衣裳,小镇家里只有从前的旧衣衫,如何能穿得出去?还是婚礼上!可汽车站附近都被小旅馆小饭店小吃摊包围了,脏兮兮闹哄哄的,还有股子代子说不出来的怪味,难闻死了。这样的地方哪来的服装店?谁会跑这个鬼地方来买衣服!代子气馁了,只好跟着拥挤的人群过安检,那些粗鲁的拎着编织袋的人一次次刮过代子的身体,代子像行李一样被他们推搡来推搡去,好欺负似的,短短一截路走下来,代子发觉自己的裤子都被蹭了好几块污渍,就在心里气,骂了也不解。

代子就这样回到小镇。是下午光景,阳光难得地冒出来,蛋黄一样散开,锋芒不再,像马路边的狗,懒洋洋的,人过时,眼皮都不眨一下,一副土皇帝做派。但小镇终究有了变化,和过去的闭塞不同,城市的残影辐射过来,开发商们因了小镇的温泉而觅到了这里,几楼电梯房在小镇的中心地带开工,脚手架已搭到了第五层。班车就停在小镇的新街上,代子下车,又看见了西边的大坝,由于背阴,大坝永远看上去铁青着脸,一些绿色藓类逐渐遮蔽了水泥的本色,使大坝看上去多了一丝艺术气息,不再那么冷冰冰了。这风景代子看了有很多年了。代子还看见自己的新家,那片蓝色屋顶中的一间,安置房,是城里司空见惯的风格,整洁现代,却不再有家的味道,而从前的老房子如今只剩了一处地基,边边角角冒出野草来。

代子穿小巷,大路她一向不愿走,不然总有人拦住她,假装嘘寒问暖,其实看笑话似的,一再提及她的个人问题。

代子,今年多大啦,还单着呐,什么时候给我们带回来一个啊!

诸如此类,哪壶不开提哪壶,代子在心里讨厌死她们了。

代子的家就在河堤的后面,等她匆匆穿过那些尚未拆除的旧式砖房后,河堤就出现了,代子闻到河水的味道,那河还在艰难地流淌着,只是如今愈发显得捉襟见肘,冬日的凋敝一览无余,大片沙滩裸露出来,两只鹭鸟长长的脚杆伸在浅滩里,觅食。代子很长时间没有见到这样的景象了,也以为鹭鸟们都绝迹了。

代子痴痴傻傻地看了一会儿,转身上楼去。

代子开门,防盗门上的塑料套封沾满了尘垢,手指按上去留下一道清晰的指印。代子想,明天一定要扒下来,难看死了。进门,代子就看见父亲,一个人坐在客厅里,木雕似的不动,打坐一般。听见响动,见是代子,父亲的表情终于软和几分,皱纹松弛,一张笑脸应景般浮现。父亲讪讪地说,回来啦。代子点头,然后房间再无声响,代子便知晓母亲又在麻将馆里了,不到晚饭时间,她自然是不回来的。代子不止一次说母亲,地主婆都没你好过,什么都让老爸做,日子不要太舒服哦。母亲听了脸上自然是白养了这个女儿的表情。代子又说,打麻将,就你那点心思,输不起赢不起,小心血压崩上来。母亲就大呼代子忤逆,还让老林评理,说养了一双女儿,一个不闻不问,一个竟诅咒她,真是前世作孽,欠他们父女的。

爸,没去钓鱼?代子找话讲。

你说要回来。老林削起茶几上的苹果,代子后悔来时没在街边买点什么了,虽然她总是一个人,但空手归家,总有点心欠欠的,失了礼数般。

代子接过父亲手中的苹果削起来,老林在一旁看着,看得出他的焦虑,想找话讲又最终没有开口。代子已习惯这样的沉默,代子想对父亲说点体己话也因了这沉默而没能打开局面。父女俩就是这样过掉了这近三十年的时光。前十多年,父亲随单位东奔西走,常年不见人,偶尔出现时,代子要过一阵才会想起,哦,那是爸爸。后十年,父亲倒是回家了,因矽肺病退养,可代子却出门了,两人像没有交集似的,永远平行在各自的世界,如此遥遥相望。

代子好不容易将那只苹果削完,一看,竟比之前小了许多,缩了水似的。代子将苹果递给父亲,可他却摇头,还是那句话,我不吃水果的。代子每次都信以为真,也从未在父亲面前撒过娇,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找不到话说,父亲只好钻进厨房,早早忙活起来。代子也搬一张椅子去了阳台,发呆,看脚下的河及远处正在施工中的特大桥,大桥从小镇的两座山巅上横穿而过,竟比不远处的大坝还高了。代子看着那已然高耸的桥墩,像数柄巨剑一般直刺天空,天空却深邃,怎么也望不到头,代子望得眼睛都酸了。但无论如何,这是一年中难得的时刻,大脑短暂空白,代子也终于可以摒除所有烦心事,静静地一个人待上一会儿。是母亲的开门声将代子从那个似乎被大雪覆盖的世界驱逐出来的,母亲还是那般风风火火,关门声山响,看来是输了钱。母亲一时还没发现阳台上的代子,只冲着无人的客厅喊起来,老林老林,代子回来没有?该到了啊,我都看见罗老三的班车了。

代子这才在阳台吱了一声,母亲看着阳台上的那个脑袋说,你跑那儿去干什么,你姐姐打电话来,她发了两桶油,你怎么不带回来?

代子想,还真把自己当儿子了。名字就是明证似的,代子代子,代替他们再也别想有的儿子。母亲曾悄悄对代子说过,结婚后无论如何生两胎,两个孩子,一个随夫姓一个随老林,林家的香火也就传下去了。代子觉得不可思议,至今难以理解。她是这么回答那个心急如焚的女人的,找姐姐去,不要找我,我一个都不想要。她母亲就怪代子没良心,枉自父亲待她最好。

代子小时候差一点死掉。

不是疾病,而是一次意外。五岁的代子从老房子的二楼阳台跌落,人事不省,醒来时出事的记忆已被彻底抹去,那时父亲还在外地,披星戴月赶回来,陪伴了代子近一个月时间,那是奢侈的时光,也是代子记忆中与父亲相处的最长时间了。那时所有人都以为代子活不下去了,但代子还是顽强地活下来,竟又活成了一个健全的人,也算一桩奇事。但幸运似乎就此打住,代子之后的生活和凡人没什么两样,甚至在最为难熬的时刻,代子还想,还不如当初就离开这个世界,也少了这许多辛苦。

代子吃过饭,嘴一抹便出门,母亲在身后依旧唠叨“早点回来早点回来”这样毫无意义的话。代子觉得好笑,一方面巴不得自己早点嫁掉,一方面又想像姑娘一样管着自己,处处担忧。代子翻翻白眼。

到黑黑家时,黑黑家已涌进不少人,新郎在,新郎的那班人马却还未到,要等入夜后,两班人马才能聚首较量。没有人抱怨代子的晚到,大家都清楚,这女人疏慢惯了,仿佛因了胖的缘故,对自己对他人同等潦草,已没什么可再讲的。新郎代子此前见过,看上去清癯的一个人,眼神却精明,在城里卖房,收入可观。代子和他点个头,就算交代了。屋里的麻将果然已经支起,每人面色不同,代子就知道她们已鏖战多时,代子感叹,这班姐妹,见面愈发无聊了,除了打牌彼此攀比和议论周遭人,已没有别的消遣,她们已沦为当初她们自己最为反感的人。

见没人搭理自己,代子不得不用调侃的口吻问新郎,朋友里有没有单身的啊。

新郎意味深长地笑,说,多着呢,到时给你介绍,机会自己把握。

代子就花痴似的拖长调子,说,好样的。

等真正换了地方,黑黑这边七个姐妹,组成七人军团,新郎那边也不示弱,清一色男人,计有八人之多。代子当即就抱怨起来,这不公平,我们全是女的。大家就笑,将夜宵摊点的三张桌子围拢。新郎说,岔着坐吧,不然没气氛。黑黑本能地不乐意,说把姐妹们分散,终究男人得便宜。于是按照亲疏坐下来,女人们一桌坐不下,代子就被有意排挤到了隔壁一桌。

代子酒量平平,这样的场合,陌生人一多,也就格外小心。新郎那边的人却个个虎视眈眈,跃跃欲试。果然,来敬酒的全是男人,来者不善,一轮接一轮,也不和你玩游戏,上来就干完,明显想把人灌醉。几杯下肚,代子直嚷嚷肚子胀,装不下了,眼神也跟着流转起来,人群里就逐渐注意到一个男人,那男人也频频朝代子看过来,大伙都互敬了一圈酒,唯独那男人没找自己喝,代子觉得奇怪,想着自己哪里不对劲儿了。就在这关口,那男人的目光又一次与代子的对上,代子一阵心悸,好像有什么心事被人洞穿,跟着好奇地朝对方举起杯子,没承想,那男人却站了起来,带着犹疑不定的口吻说,我好像见过你。那男人一出口,大家哗然,几个姐妹顿时起哄起来,代子,还不老实交代,什么情况啊?

代子自己都懵了,搞不清状况,忐忑地问,我见过你吗?什么时候?

那男人没有透露,只是轻描淡写地抛出一句,你是不是罗罗的朋友?

仿佛被这个名字敲了一棍,代子有几秒钟的晕眩。罗罗,好古老的名字啊!翻寻记忆,这个名字藏在代子人际关系的最底层,是她有意而为,曾经以为永远也不会想起了,今天却听见。代子的眼泪都差点迸出来。可因了这场合,代子只能强装镇定,她用不知不觉间喑哑了的声调问,罗罗,还好吗?

那男人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是那么瞧着代子,代子傻傻地让他看着,仿佛赤身裸体,让对方一览无余,也不知羞愧。心思早已不在这里了,在这喧闹的婚前聚会上。代子想,这个原本称得上美好的夜晚就这么被毁掉了。

是啊,罗罗。

代子一仰脖将杯中酒灌了下去,比毒药还苦。

罗罗是代子高中时认识的人,在离代子不远的镇上,代子已经忘记是怎样去到那座小镇的,兴许是和朋友去玩,总之就遭遇上了,两人有了联系,开始时是通信,后来改成电话,然后去看对方,坐四块钱的面包车,过河,走盘山公路,上山又下山。代子还记得包面车异常老朽,是城里的淘汰货色,车胎都是干瘪的,翻着胶皮,破破烂烂,有时路上抛锚还要下车鼓捣一阵。开这种车的都是年轻司机,一身胆气,速度就惊人,每每过弯,代子都有种魂魄被甩出去的感觉。而车里的空气一贯的又闷又浊,七座的车子往往要加塞上十个人,男人们抽烟,喷出的烟气经久不散,令人作呕,然而代子承受下来,只为了那快。那时她是多么迷恋罗罗啊。有时礼拜五逃课,去桥头搭车,还要躲避熟人那几乎无处不在的目光。那时去看罗罗,只为看一场他的篮球比赛,嗓子喊到哑,晚了,又坐最后一趟车回来。

甘之如饴的时光。

如此一年有余,就是没有道破,两人非正式交往起来,直到彼此毕业,双双去了省城。接着是没完没了的电话往来,什么都说,除了爱情,好像防线依旧没有撕开,你打一枪,我打一枪,然后退下来,不成其为一场战役。通话的时刻,代子记得,永远的九点一刻,下晚自习不久。那个时段是属于代子的,她央求别的有电话需求的女生去打走廊的公用电话,她愿意端茶倒水伺候,如此交换。

那时候,说来也怪,每天盼着那个时辰,掏心窝子般期待对方的声音,可就是不敢去看他。两人的大学各在城市一头,两处遥遥相望的郊区,看一次要穿城而过,遇上拥堵时刻,几乎要用掉半天时间,如此繁琐。但这永远无法成其为理由,代子也知道,她之所以不去看他,完全是因为担心,担心见到想象中的一幕,罗罗搂着女友在校园徜徉或者结伴去打开水。代子受不了这个,也不敢问罗罗的交友状况,好像一经点破他们的关系就会因此完结,而之前所有的铺垫与漫长的倾诉就会成为一堆记忆的余烬。

如此的小心与自闭。到底通了多少次电话,已无法计算,只有一次中断,让代子刻骨铭心,付出惨痛代价。

是学院的晚会之后,原本代子无心学校的任何活动,只是班主任特意打了招呼,缺人手,代子只能去顶替一下,舞台自然与她无关,她不过是去服装组帮忙而已,代子去之前甚至连那些女孩子表演什么都不知道。与她同去的一个长相丑陋的男生悄悄问她,你有节目吗?演小品?代子白对方一眼,没好气地说,你才像演小品的。那男生也不恼,嘿嘿一笑了事。

晚会开始,演员在前台演出,代子就在后台的课桌上抽烟,听轰隆隆的舞曲和流行歌曲的哀婉唱调,没有人管她,道具组的男人们都围在幕布两侧,偷看演出吹口哨,又被指导老师哄下台来,那个丑男生也在其中,一脸悻悻然,用嘴形无声地骂一句,操。

代子觉得好笑,她看着女化妆间的镜子和衣帽架上的演出服,是旗袍,岔口开得极低,代子想象着自己穿上去会怎样,是否会变得漂亮一点?代子还想着时间,演出六点开始八点结束,不耽误给罗罗打电话,不然代子是断然不会来的。

这是百无聊赖的时光,枯燥、难熬。那些身材高挑化着浓妆的女孩子或妖娆或施施然地走过代子,目光都不斜视一下,仿佛宫里的妃子娘娘,而代子只是屁股后头任人使唤的丫鬟。代子便也学着丑男生,用嘴形骂了一句,小蹄子!

代子看她们演出完,那妆也是不舍得卸的,就那么换上服装,兴冲冲地又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代子只是冷笑,等压轴节目上场时,丑男生又不知打哪儿冒了出来,代子在后场都待腻烦透了,正想找个人说说话,不想对方说,妈的,好没意思,去喝酒,你去不去?

代子看他一眼,仍觉得来气,但因了同是天涯沦落人,代子也就从那张课桌上滑下来,说,去。代子将最后那颗烟蒂随手灭在了化妆台上一盒Dior粉饼里。

在学校后门的南街,俗称堕落街的地方,本是座村庄,因学校落户,便发展起来,沿街开满店铺,五花八门,什么都有,龙蛇混杂。而街道背面则更加惨淡,一栋栋民房,粗陋之极,就那么张牙舞爪地排列着,彼此倾轧,那些擅自加盖的隔层上还裸露着墙的缝隙,大得吓人,有的阳台连个像样的栏杆也没有,跳板一样,不设防,上面晾晒着似乎永远也无法干透的内衣裤。这样的房子也无法有更好的命运,他们生来就要成为一些人预习夫妻生活的场所和阿飞们的窝赃之地。

代子很是鄙夷这样的地方,哪怕这里的饭菜要比食堂可口,代子也不常来,她受不了这里的气味,总是臭烘烘的,这么一大片粗鄙的房子,连条像样的下水道也没有,下雨时候,污水都跑到街面上来,形成深浅难测的水洼,代子曾在这里跌过一跤,半个身子浸在泥潭里,身后是路人的嗤笑和被风刮跑的雨伞,代子懊恼极了,她穿着当时唯一一套说得过去的衣服。若不是丑男生要来,代子是决计不再踏足这里的。

是冬天了,天早早暗下来,丑男生选了一家搭在农家院内的夜宵摊,院子里围了一圈红色遮风棚,棚子里有三只火炉,代子选择一处坐下,热烘烘的煤火顿时就缓解了代子的厌烦情绪。丑男生也讨好似的主动将煤火通了通,说,有几个朋友住在附近,我叫他们过来。

代子才暖和下来的心又有了负担,她和丑男生也不过才相识,她甚至连他叫什么是哪个专业的都不知道。无论如何,代子还是警觉地问了一句,他们是干什么的!

丑男生依旧笑意盈盈,好像这样的问题并没有冒犯他,他乐于解答,就是几个朋友,以前也是这学校的。

那帮人来之前,代子还是没能搞清楚丑男生的背景,酒却已经喝起来,丑男生对自己的身份极不在意,代子问什么,他只是干笑着,脸颊抽动,然后喝酒,也不问代子的情况,代子也就不便追问了。来的是三个男人,瞧不出年纪,最大的似乎有四十岁了,大冬天的穿得极少,每人都是薄料子的西服外套,还是小一号的,裤子更是绷得紧,贴着皮肤,似乎一坐下来就有崩裂的危险。看见他们代子就想起那些发廊里的男人来,每个人似乎都有些故作时尚的土气,就凭这一点,代子就瞧不上他们,他们怎么可能是学校里的呢?

可想这么多没用,代子被今天的活动败坏了胃口,只要一想起那些花枝招展招摇过市的女孩,代子就忍不住想骂人。代子的情绪一上来,更经不住人劝,几个男生轮番恭维她,到最后代子也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酒,为什么喝这么多?就那么一瞬的松懈,代子就败下阵来。最终散场时,代子隐约觉得还有一件事没有做。

是什么,不知道。

后来进了一所屋子,进屋之前,代子不知道自己抬了多少次脚。这些累赘般的房子就建在街道背后的山坡上,沿一条光溜的石头台阶逐级往上,转弯,又插入暗得狰狞的巷道,然后开门,铁皮院门发出哗啦啦酷似惊雷般的声响,不远处一条狗警觉地吠起来,除此之外,世界静得出奇。就这样,在几个男人连拉带拽下代子进了一间散发出浑浊气味的房间,那气味海浪般一阵阵漫过来,是发霉了的墙皮馊了的泡面和臭袜子融合的味道。代子感到窒息,她被丢在一张颜色不明的沙发上,沙发脏到已瞧不出脏来,味道也不明。可不用再走路,代子多少轻松下来,有一瞬以为回到寝室里,因为她看见一架双人床,和宿舍里的一模一样,只是没人睡,被子敞着,一头耷拉到地上。

几个男人在一旁窃窃私语,不知聊些什么,几只烟头一明一灭,代子无法看清更多,门窗都闭合着,只知道是个单间,连个厕所也没有,四堵墙逼仄地划出一方缭乱的空间,像个囚室。离开火炉后代子就感觉到冷,入骨入髓的,跟着打起寒战,几个激灵之后,思维却渐渐清晰起来。

这是哪儿?代子问。

没人回答,几只烟头明灭得更加厉害了,烟雾一时填充了整个空间,试图遮掩那股闷人的味道。可还是冷,代子双手抱肩,身体耸动,一个念头突然就跃入代子空白的头脑里。电话,电话还没有打,她怎么把这给忘了,罗罗肯定还在电话那头等着呢。代子一下起身,惊动了那些男人,代子好半天才看清门在哪里,嘴里早已嚷嚷起来,我要打电话。

有人一把拦住她,是那个丑男生,他嘴里的酒气大得能醉倒一头牛,他说,你要去哪里,都这么晚了。

代子本想一把搡开他,却没想到他比想象中还要坚实,几乎就像这房里的第五堵墙了。代子说,让开,我要去厕所。本来代子是想说“我要去打电话”的,却被一阵尿意干扰,无意间就扭转了整个局面。

黑暗中一个声音不耐烦地说,带她下去。

丑男生就夹着代子的肩膀了,门打开,一阵冷风灌进来,穿肠过肚,代子一下酒意全无,想起自己的处境,开始后怕,可是再自责也没有用了。代子身后还跟着一个人,不放心似的。三人下楼,厕所在这栋黑得见鬼的房子的一层,是楼梯的正下方,小得可怜,不知谁拧亮了头顶的白炽灯,一只黑漆漆的蹲便器便以肮脏的姿态出现,代子扣上门,几乎是踮着脚完成了一次高难度的小解,然后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磨蹭了一阵,敲门声又响起,好了没有?不耐烦的声音。代子只能出去,一出门,那丑男生就又一把拽着代子了,怕她凭空飞走似的。代子这次却不客气地挣脱了他,说,我要回去打电话了。

这么晚了,打什么电话,宿舍门都关了,你回不去的。丑男生不悦地说。

我就要打电话,你让我打电话。到了屋外代子倒全无惧意了。

有什么事明天再说,这么晚了,不要吵到别人。丑男生换了调子劝慰说。

不行,我就要现在打,明天打就晚了。代子想到罗罗,她不去电话,他也要给自己回的,这样的事发生过几次,每当代子接到那样的电话,总是浑身颤抖的,幸福感持久不退。

正僵持时,楼上又走下一人来,那个声音说,怎么回事,这么久?

丑男生回答说,她就是不上去,她要打电话。

打什么电话,都几点了!

你有手机,借我打一个,就打一个。代子突然记得那个声音了,就是那个年纪偏大的男人,看起来,他是他们中发号施令的。喝酒时,代子记得他曾掏出手机接过电话。

男子有些犹豫,不知是发脾气还是妥协的前奏,走下来,最终掏出了那只手机,银白色翻盖,一截天线可爱地立着,像失去一只耳的兽。代子如获至宝,一把抓过就拨起了罗罗的号码,那个号码已经烂熟于心,代子祈祷着电话千万接通,因为紧张,代子险些将男子的手机摔落在地。可谢天谢地,电话通了,嘟嘟声是如此令人振奋,代子的心都要蹦出来了。

喂。对方终于接起来。是罗罗,不是他又是谁呢。

代子的泪一下迸出来。是我。代子说。

怎么这么晚,打你电话你人又不在,你去哪儿了?听得出罗罗想发火,口气强硬,但还是忍住苗头,且听代子解释似的。

代子说,我被他们留住了,他们不让我走,我就在学校后街——话没讲完,代子的耳边一热,一只枯木似的手急速挥来,一把夺下了那只电话,大龄男子凶狠地抛出一句,操,臭婊子,给老子滚——

代子不敢相信,愣了几秒之后,才转身朝院外跑,所幸铁门没锁上,代子一把将门拉开,风顿时涌过来,铁皮门再度作惊雷响。代子一时没顾上脚下,一个趔趄就真的滚着消失在了几个男人气馁的目光里。

那一跤可跌得不轻,院外就是一截石阶,代子一脚踏空,整个人就滚落下去。代子感觉骨头都要散了,鞋子也飞掉一只,手掌磨破,嘴皮渗出血来,但这一刻代子却全无屈辱,唯有恐惧,那深深的恐惧,担心男人们一时反悔又追出来,代子可宁愿就这么摔死也不愿回去了。

代子就这样不要命地一路跌跌撞撞离开后街,披头散发,形同午夜出没的鬼魅……

这晚代子真的醉了,但没人在意,也没有人发现她中途离场,在桥堍前的老式岗亭边,在一处暗影里,代子身体抖动,眼泪决堤般淌出来,泪珠还带着身体内部的温度,一点点碾过代子冰冷的脸颊,像只手一抚而过,热度跟着转瞬即逝。

就像罗罗,那晚之后,代子再打电话过去,就无人接听了。罗罗的室友总不耐烦地说,他不在他不在。可代子还是打,也不去看他是否真的不在。直到有一天,代子接到一个电话,自称罗罗的女友,女孩毫不客气地对代子说,你不要再打电话来了,你以为你是谁啊——语气蛮横,充满火药味。代子就真的没有打了,也不去探听罗罗是否真的有了女朋友。总之,两人的电话交往就此中断,仿佛就此失去频率,代子再也无法捕捉空气中那来自另一个人的讯息了。

就因为那个夜晚吗?代子可以解释的呀,可罗罗却不给她机会,这是代子不能原谅他的原因,也是悔恨的源头,她本可以更主动的,可因了对方的冷淡,代子也就保留了最后的尊严。

是尊严吧?

代子回到人群中来时,依旧没有人在意她是否哭过,只有那个男人盯着她,似乎瞧出了什么端倪,但代子故意不去看他,移到旁边那桌去了。

代子豁出去了,仿佛此刻她由伴娘成了新娘,角色转变,内心有无限的愁绪和喜悦。黑黑也觉得奇怪,你怎么比我还兴奋的?代子沉默。也多亏了自己,那晚为黑黑挡了不少酒,十杯冲着黑黑去的酒六杯进了自己的肚子。新郎觉得不妙,悄悄对黑黑说,她怎么回事儿,这么来劲儿?黑黑说,她想喝,随她吧。他们以为代子没有听见,其实所有针对她的话都被代子一字不漏地听进去了,却没人怜惜她,为她担忧,这让代子心寒,酒就喝得越发多了。

代子醉得一塌糊涂。黑黑打电话回去说,代子不回来睡了。接电话的是代子母亲,唠唠叨叨地和黑黑说了一通,黑黑用忍受的眼神示意代子,代子摆摆手,跑去路边吐起来。

后来的记忆就没有了。直到半夜口渴醒来,代子才发现这是黑黑家的客房,代子出门寻水,路过黑黑的房间时,还是没忍住扭动门把,门开出一丝缝,房间里浮着一层诡谲的光,原来外面有月亮,黑黑的房间带一处小阳台,光就从窗帘的缝隙透进来,照亮了熟睡中的黑黑,那么坦然,是幸福的沉睡。代子就想,黑黑也真是幸福啊,不像自己,永远是一个人,随遇而安的,冬天睡觉都暖不起来,更别提做一个贤妻良母,替人洗衣做饭了。代子也是女人,竟连这最为平常的生活也无从经历。代子有时就想,不如死了干净,或许下辈子投胎,天可怜见,能给她一副好容貌,这样,她就什么都有了……

她唤黑黑,黑黑在床上翻一个身,没有理她,嘴里念叨着什么,是呓语。代子想还是算了,把黑黑叫起来又能怎么样呢?所有属于自己的秘密黑黑都已知晓,她又不是个男人,又怎能安慰到她?离开房间时,代子情不自禁抓过黑黑的手机,相册里全是黑黑和新郎的婚纱照,各种甜蜜造型,她几乎就要不认识那个相识了二十年的女人了。手机短信里也没什么内容让代子开心,铺天盖地的问候和道喜,代子又一次讨了没趣,谁又会给她发一条问候信息?

代子走时顺走了黑黑衣袋中的烟。

代子在房间里抽烟,烟雾缓缓消散,罗罗却再次浮现。

等代子有了手机时,罗罗的号码却无从寻觅了,只听说大学毕业去了广州,真正音讯杳无,所有联系方式都失去,网络上那个头像也永远地灰暗下去,代子怎么留言,都没有回应了。而那时代子也无暇顾及他,毕业时刻,人心惶惶,每天都有熟悉的人从身旁消失,代子也渐渐感到惶惑,这才发现学生生涯过得浑噩,一丝准备也没有。

代子拖着行李,又回到学院门口,还是那条尘土漫天的马路,坑坑洼洼,从不知修补,拉煤的卡车在这条路上依旧风驰电掣,惊吓着一拨拨新来远去的同学。行道树也在阳光中耷拉着叶子,很像这些从学校撤离的学生,失落彷徨,没有了生气。而这一次,代子知道,自己再不可能回来了。就连那阳光下的身影也没能给代子多少信心,浑圆的,注定球一样被人踢来踢去。

后来果然如此,代子干过多份工作,都干不长。代子想象中的工作不是超市收银员、商场柜台小姐、成天打字的文秘。代子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样的工作,事实也由不得她来选。代子只能一次次寻找,这是一件无法停下来的事情。代子有时悲观地想,像她这样的人,是无法得到一份得体的工作的。

就在这不断徘徊中,代子进了一家神秘莫测的股票期货投资公司,做电话销售。公司在老城最繁华地段的写字楼里,招聘信息是报上看来的,代子打电话过去,短短几句对方就让代子过去面试了,录取十分顺利。公司似乎是新成立的,除了几个头,所有人都是临时招聘而来。一开始代子还觉得奇怪,但无法提出质疑,连办公室里未消散的新鲜油漆味也不觉得刺鼻。好歹是份工作,不但有底薪,还有提成。提成高得惊人,卖出一份原始股,可提五千,一个月做成几笔,那是多少钱,代子不敢想。

那时代子还寄居在堂兄家里,说是家其实也只是堂兄单位的宿舍,五十来平米,住着兄嫂两人。房子就在火车站旁,窗下就是铁轨,每天南来北往的列车都拉着汽笛轰隆隆驶过这里,每次都好像经历一次微小的地震,代子就总睡不好觉,连累第二天无精打采瞌睡连连,学生时代的习气终究没改过来,无从适应,这也是为什么代子频繁更换工作的原因。可新工作就不同了,吸引代子的是作息,中午才上班,这样的时间无疑最适合爱睡懒觉的代子,简直就是为她量身定制的。代子就这样去了,培训下来却什么都没能学会,云里雾里,只有几个词在脑海暂留下来,什么证劵交易所、纳斯达克、原始股……还未厘清,代子就匆忙上阵。后来代子才知道,几乎不用学什么,也能应付下来。公司自有一套营销手段,甚至落实到了具体的交流和口吻,每一步都详细地加以规定与说明,直到客人不胜其烦或者迫不及待地说出那句话,把合同寄来吧!如此万事大吉。如若遇到高度警惕的顾客,哪怕只是口气不对,有了一丁点怀疑,就只能果断抛弃,绝不浪费一秒钟时间。电话名单代子自然也不知是从哪里弄来的,只晓得那名单长得见鬼,全国各地的号码无所不包,就是没有一个本地的。

代子打了好长时间电话,也没有任何收获,多数人保持警醒,接通又挂上,毫不留情,要么用一种专业口吻问代子,代子就露怯了,支支吾吾解释不清,下场同样惨淡,被人奚落。于是打电话的积极性就一减再减,有时整天代子都不知该干什么,试着打朋友电话,和人聊天,但这也没能坚持多久,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大多数人敷衍几句就迫不及待地讲,代子,你还有事吗?没事挂了啊。再接着代子就只能做做样子,嘴皮噏动,自己对自己说了。

那是煎熬的时刻,看别人在电话里说得唾沫横飞,代子就愈发焦急,心里打起退场鼓,觉得自己是那么笨,几乎无法胜任这只需动嘴皮子的工作。可就在这关键时刻,一位退休教师出现了,救星似的,代子迎来转机。代子心不在焉几句例行地客套之后,对方却进入了状态,变得饶有兴趣起来,好像寻思着巨大回报的可能,代子也就小心应付着,对方的积极,让代子松了一口气,但又始终悬着,因为对方一直没有谈及实质问题。那段时间,代子上班拨的第一个电话必是老人的,俩人照例寒暄开来,代子在电话里用一种嘘寒问暖的口吻,就仿佛电话那头是父亲,那个在家中沉默寡言的男人。每次接通电话,对方也总是兴奋的,还关心起代子的情况来,工作顺不顺心吃饭准不准时什么时候谈个对象啦等等。他在电话中亲切地唤代子小林。是你啊小林。每次都是这么一句开场白,直接又让人无端感触,有一刻代子都不忍去打老人的电话了。老人唠叨起来没完没了,永远用那么哀怨的口吻,代子也没有办法,只能那么听着。老人讲他的故事,和代子想象中的相差无几,独居,老伴去世有年,子女又不在身旁,一个人的日子,单调乏味,有时代子也劝说,您还不老,怎么不再找一个伴呢,这样也有个照应啊。

他们嫌我讲究,再说,谁会踏踏实实照顾一个老头呢——小林啊,还是年轻好,不被人嫌。

老人这么说着,久而久之,代子就陷入同情境地,忘了自己的身份,不再提股票的事儿,毕竟那不是一笔小钱,一股就是二十万。二十万对代子来说是多么遥不可及的数目啊,也想象着那就是老人的毕生积蓄,但开了头,代子就没法后退了,犹豫间,经理知道了代子的进展,赞许有加,并让她加快步伐,趁热打铁,你就快要成功了。经理说着还比了一个收网的手势,并给代子支了一招,让她故意冷对方几天。这招果然狠,在有意疏忽老人几日后,代子再去电话时,老人就变得异常激动起来,说话都变调,就好像代子真的出了什么状况。老人问她,小林啊,出什么事了,病了吗?代子却用一种冷冰冰的口吻说,没有,我就要辞职了。代子还说了几句暖人又自怜的话,就是不说目的,结果还是老人先提出来的。是我影响你了吗?你早说啊小林,我这就把事情办了,我怎么会骗你呢,我把你当姑娘啊……老人一通说下去,并抱怨起自己的儿女来,半年都没有一个电话,还不如代子贴心。

代子听了有一瞬的不忍,但又毫无办法,在公司久了,她似乎也相信公司的那些个股票可以让顾客获得不菲的回报了。代子也真的研究了一下股票,觉得这事儿是有可能的,再给老人打电话时,自信就增了几分,老人也表示对公司放心,对代子放心。老人说,小林啊,知道你不会骗我,有空来我们这里玩啊。

月底公司例行的提成奖励会上,代子的名字果然上榜,奖金是现金,代子上台去领那厚厚一摞钞票时,手还是抖的,抑制不住地颤抖。代子不知是奖金还是老人的缘故。

奖金到手,老人的电话就这样从代子的业务名单中消失了,但代子记住了那个号码,有时也忍不住给老人去一次电话,虽然这样做有违公司规定,但代子还是无法这样生生切断与老人的联系,就好像有义务这样去做。直到有一天,老人提出要来看代子。等秋天吧,老人说,秋天你们那里正是好时节啊,乘我这老骨头还走得动。代子就傻眼了,不知如何应对,拒绝不是,应承也不是。一沉默,老人似乎立即醒悟,急忙改口说,也是,你们工作忙,只能给你们添麻烦,你当我开玩笑啦小林。代子的心才落下来,然而又落得那么难受,代子决心再也不打那个电话了。

代子再没有遇到过这样的顾客。

再后来,是半年之后了,某天,经理对所有人说,下周公司重新装修,感谢各位的努力,大家休假一周。可一周后,当代子兴冲冲前来上班时,却发现公司玻璃大门紧锁,里面空空如也,一张椅子也不剩了,吊牌上还挂着招租的字样,代子就瞬间明白过来,最后的幻想也破灭。

那段时间,代子总陷在一个类似的噩梦里,无法抽身,梦里无一例外是老人,就连午夜火车那气势如虹的声音都拯救不了她,老人用一如往常的腔调说,小林啊,那只股票怎么样啦,在美国上市没有?或者,小林啊,我还有点积蓄,不如全投给你们,给你,我放心……代子被这样的梦纠缠了好一段日子,心力交瘁的,对自己失望之极,最后连人也害怕见了,整日缩在房间里。正好那时候嫂子怀孕并显了肚子,代子就名正言顺在家里照应起来,暂时忘却了外间的世界。可这样的日子终究无法持久,代子强迫自己忘掉关于工作的一切,然而呆在屋里,面对越发挑剔起来的孕妇,代子感受到了紧迫。嫂子的脾气代子从前就见识过,堂兄也不能和她顶嘴,何况又有孕在身,等于穿了黄马褂,谁也奈何不得了。嫂子最初的客气已经不可避免地发展成颐指气使了,脸色明显是冲代子去的,代子也想过离开,独自生活,但一直下不了决心,代子一次次在被窝里告诫自己,再忍忍再忍忍吧。

直到“轰”的一声,那一天到来。

那是代子参加同学聚会后,大醉而归,歪歪倒倒回到门口,可那门却进不去了,钥匙明确无误地捅进了锁眼里,可就是无法拧动听见那道熟悉的锁舌跳动声,门显然是从里头锁上的,代子拍门也无人来应。代子才知道那个时刻终于到来。代子无比羞愧,恨自己的软弱没有骨气,非要让人家做出来——她早就该走的,不是那么走得理直气壮,至少还可以留一丝尊严,不像如今,被人这样拒绝,连最后的颜面也不剩了。

代子站在堂兄家外的那棵紫槐下,四楼的灯光在代子消失后,亮了一瞬。

代子的新住处在梅落村,是一栋民房的三层,带厕所的小单间,没有厨房,十来平米,月租四百,已是附近最便宜的房子了。梅落村在西山上,代子的位置几乎算得上西山之巅了,没有任何大路可抵达,公交车只在山脚停留,要上来,必须爬数不清的台阶,穿过冗长逼仄的阴暗巷子。代子的窗口,能俯瞰半座城市,当初代子按着租房启事寻到这里来时,老板娘还对她讲,你看看,这风景,四百块怎么算贵呢,别人要看还得来爬呢。代子讲不过那位半老徐娘,她从那扇铝合金窗望出去,只见西山脚下的巨大牌坊,上书“西山胜境”四个大字。代子真瞧不出这里有什么胜境可言,都是些破烂楼房,路又不好,跟贫民窟没什么区别,就连西山这名字也起得晦气。唯一说得过去的只有西山顶上那座巨型电视信号塔,代子一次也没有去过,虽然那里能俯瞰整座城市,代子也不去,代子只要守住这窗口的半边风景就够了。其实很多时候,代子哪里能顾及这风光。冬天,西山上的风簌簌地吹着,撞得窗一阵阵响,而窗下的城市灯火只能给代子一种寒意,那是暧昧的光冷漠的光与代子无关的光,那里的所有故事都和代子无涉,她只能感受眼下这寂寥,冰冷的房间,冰冷的人。

和朋友说起时,大家都惊呼,代子你脑子没问题吧,梅落村也去住,那地方都是些什么人——黑黑也一脸忧虑,说你晓不晓得,梅落村遍地都是吸毒抢劫的,你一个人,不要命啦——其实不用这多人提醒,代子自己就很清楚梅落村是个什么样的所在。尤其夜晚,当代子上那几乎上不完的坡道时,背后仿佛有好几双磷火一般的眼睛,又特别在那些没有路灯的巷道里,代子高跟鞋的清脆声响瞬间就暴露了她的所有信息,那单调又错落有致的脚步声会沿着巷子一直传到黑暗的更深处去,那里等待着代子的是什么,代子也不知道。

代子只能祈祷。

可还是无法逃过呵,侥幸或者熟视无睹都没有用,是自欺欺人,代子也知道,在决定搬进来的那一刻,她只能自求多福。自己是逃难般来到这里的呀,有一处落脚的地方,已经十分欣慰,哪里还能想到其他!

然而让代子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堵住她的人并非在夜里,那个人人提防的时刻,而是在清晨,光线明暗交接时分,在这座潮湿的城市,尤其在西山上,雾霭总是早早地爬上来,晨光熹微时,代子都不得不顶着一头薄雾出门。那时路上行人寂寂,石板路总是很滑,代子就走得格外小心,亦步亦趋,下一趟山要花费比常人更多的时间与体力。那天也是如此,下了一场隔夜的雨,因而那路就更加险恶了,代子只关注脚下,努力维持着身体的平衡,哪还有心思注意周围动静。那路也极不干净,狗屎和呕吐物就横在路上,仿佛已成为路的一部分,那么天经地义。就是如此糟糕。代子小心规避着,她毫无戒备地走过了那几位少年,就像走过一排石栏。

代子被截住时,还有些生气,她不能容忍比她小那么多的人就这么粗暴地拦住她,她还闪了一个身位准备让他们,可少年们却定住了。等代子明白过来时,一切已为时晚矣,甚至连一声呼叫都不来及,三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就像一阵风,将代子无情地刮倒。代子是眼睁睁看着少年们从眼前消失的,消失得如此迅速,连蹦带跳,像猴子消失在山林里。代子都来不及看清对方的长相,只记得一张张被晨露打湿后泛出隔夜油光的脸,苍白,不像人又像是任何人。代子是真的感觉被冒犯,她怎么也不敢相信就这样被几个毛头小子打劫,这哪里像一场真正的打劫,他们一句话也没有,就那么一把拽走我手中的包,逃命去了。可那包里也实在没什么内容,只有一些零钱纸巾外加一支廉价唇膏,除此之外,包空得可怕,就连手机,代子也是揣在裤兜里的。可即便如此,代子还是生气了,也多少有些不甘,西山上人这么多,凭什么让她撞上?代子朝山脚的派出所张望了一眼,白蓝两色的大门开着,却没有人进出,代子想要不要去报个警呢,毕竟她受到了伤害,虽然这伤害比她想象中要轻微得多,但还是后怕呀。

这件事后来代子谁也没有告诉过,就像从未发生。代子依然住在西山上,只不过上山下山时,多了些惊惶,看谁都不像是好人了,就像当初黑黑说的那样,西山上能有什么好人,不是土匪,就是土匪。代子只能怨自己的运气背。

代子真正离开西山还是因为另一件事,比较起来,那个被打劫的清晨压根儿就不算什么了。

那天代子休息,姐姐说好来看她。代子也有一阵没见到姐姐了,虽然姐妹俩就在这城里,还在同一城区,但因了姐姐的性格,代子从不约她,比如吃饭逛街,想到的第一和最后人选都不是她。姐姐呢,同样如此。两人像是远房亲戚,各过各的,偶尔想起了,也只是打一通简短的电话,问问近况,一问一答,已经模式化,没有新意。

喂,你最近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

那就好。

……

姐姐的宿舍代子曾去过一次,房间不大,却挤着九个人,学生宿舍的格局,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衣物鞋帽几乎挂满了整间屋子。代子也说不清那是种什么味道。那屋里的人和姐姐一样,面无表情的,见代子进来,就像没这个人,自始至终一句话也没有,好没人情味,代子就发誓再也不去了。姐姐呢,也只来过代子这里一次,还是搬家那天,过来帮忙,在有限的空间里安顿好格局,将靠窗的床挪到墙边。冬天会暖和一些。姐姐说。俩人还拼凑起了那只简易衣柜,像模像样的,买之前代子还有些伤脑筋,那张印制粗糙的图纸代子可看不懂,可姐姐居然将衣柜一点点拼凑起来,这倒让代子刮目相看了。

姐姐再来这天,代子将一直未洗的床单换了,枕套也换掉,并在屋里喷了清新剂,然后开窗,散掉屋里一个人懒散到发霉的味道。忙完这些,姐姐也到了,不大的门框里挤进一个人来,填满了门的空间,姐姐手里还拎着煮火锅的一应材料,进门时撇撇嘴,说,你这里还真不好找。

代子不说话。半年不见,姐姐似乎又胖了不少,代子把这归结于酒店伙食太好的缘故,但看不出姐姐的忧虑,表情还是那样,似乎早已放弃似的。

姐姐说一句,你这里怎么这么小。

代子说,是你好久没来了。

代子在洗菜时,姐姐又说,代子,你好像瘦了。

代子说,每天爬上爬下,不瘦才怪,你倒是又胖了。

又没有了回应,姐姐总是这样,不一定接你的话,哪怕你主动问她什么,只要她不愿回答,就能做到不开口的,就好像你在自言自语。这让代子有些不敢问姐姐的个人情况,比如上次舅妈安排的相亲如何了,男方是否真的年纪太大,大得足以做姐妹俩的父亲?不过从姐姐的表现来看,肯定是不了了之的。这样的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不是姐姐看不上别人,就是别人瞧不上她。这样一次次无功而返,换做代子,是一次也不肯去的。

自己和姐姐,到底还是有些不同的吧。代子想,姐姐有没有喜欢过的人呢?

吃饭时,代子才发现姐姐没有买酒,她小声地抱怨了一句,姐姐却奇怪地瞟了她一眼,你还喝酒的?

代子就震惊地望着姐姐了,你不喝的吗?

姐姐摇头,我从来不喝!

一口都没喝过?

一滴都没喝过!

代子就无言以对了,她知道姐姐不会说谎,只要想到姐姐竟还没有体验过酒的好处,那种惬意的微醺和沉醉的解脱,代子就有些承受不了。姐姐的生活如此了然,纸一样苍白,仿佛上面判词一样写着“老处女”三个大字。代子想想就觉得可怕。

吃完饭,天就黑下来。姐姐撩开窗帘一角,窗外的灯火沿山体一路连绵,此时的西山才有了些味道。临近的哪间屋子传来划拳的吆喝声,那么痛快,如同狗吠。姐姐打消了回去的念头,最终缩回到床上。代子想不起什么时候和姐姐这么睡过觉了,躺在同一张床上的感觉如此微妙,岔着,一头一尾,熄灯前的一刻,代子望着对面的姐姐,看见一张宽阔脸庞及脸庞下无人能懂的心思,就像看见自己的未来。

代子说,姐姐,你笑一个。

姐姐回答,无聊,关灯。

这一晚,代子睡得异常沉重,姐姐却一早醒来,或许是职业习惯的原因,可眼前的景象却让她目瞪口呆,心霎时凉了。她慌乱地喊了一声。代子也隐约听见了那声呼喊,却不愿醒来,眼皮都懒得眨一下,她以为床上又蹿出了蜘蛛,那只蜘蛛几乎是这屋里除代子之外的唯一活物了。代子嘴里抱怨道,大惊小怪,你把它赶走就是了,它又不咬你。说完,代子作势又睡去,却不想床震动起来,有什么力量朝自己这头逼迫过来。是姐姐。代子能感觉一团热气在眼皮上方漂浮。代子。又是一声急促的呼喊,随即代子的肩膀被晃动起来。代子是真的没有办法了,睁开眼,直视近在咫尺的姐姐,用不耐烦的口吻说,怎么了,我还要睡,你要走就走吧。代子迷迷糊糊,忽略了姐姐眼中的惊惶,直到她顺着姐姐的目光看清了屋内的景象。

清晨的淡蓝光线下,屋子仿佛垮塌般一地狼藉,衣柜斜躺在地,柜门大开,代子的毛衣、羽绒服、睡衣、薄棉针织衫、牛仔裤、内衣散落得随处都是,仿佛一滩衣柜的呕吐物。

代子看着姐姐,姐姐的悲伤如此明显,仿佛都不需要代子再确定一遍。

是代子首先冲下床去的,她在那片废墟上翻捡起来,心里还怀揣一丝小希望,可事实再度显示了自己残酷的一面,一切都不复从前,屋里的所有角落显然都被闯入者细心检视一空,姐妹俩的钱包手机以及代子装在一个信封内并塞入衣柜底部一只长筒棉袜中的下季度房租,都消失了。

房间被洗劫一空。

那只褐色棉袜像条蛇一样瘫软在代子面前。可代子又如何甘心呢,她仍四处寻觅,幻想着哪里还有一笔钱藏在自己早已忘却的角落。代子不停拾起地上的衣物,搜寻每一个口袋,然后再抛之脑后。代子这样干着时,姐姐却一言不发地穿戴好了衣物,好像从那悲伤中迅速恢复过来,丢下一句话,说,我走了。

没有怪罪也没有安慰,姐姐用一种令代子无法接受的平静语调说,够了代子。

送亲这天,太阳露面,难得的一个好天。代子在黑黑的小阳台上朝桥头的位置张望,接亲的车队还未出现。黑黑正坐在床头,早早穿戴一新,乳色婚纱,佩铂金首饰,头发高高盘起,新娘妆加重了黑黑的面部轮廓,变得让代子有些认不出来了。时候尚早,房间里就不时有看热闹的孩子穿梭,他们带着期盼与好奇,嘴里说着,新娘子新娘子。黑黑朝他们笑,带着新嫁娘的威仪,玉手一挥,说,哪儿玩去吧。

代子这才把所有来瞧热闹的人都撵了出去,门锁上,等待新郎来撞门,要撒足了红包代子才能敞开这最后一道防线,让新娘被接走。房间里暂时安静下来,代子摸出一支烟,点上,递给黑黑,黑黑摇头。代子说,还要一会儿呢。黑黑说,我都等不耐烦了。然后两人笑,代子说,看你急的,哪像个新娘子,没嫁过人啊,以后够你受的。说完代子才发觉自己的话有些不合时宜,好在黑黑没在意,只是淡淡说一句,下次就该轮到你了。

代子来不及伤感或者说对此早已麻木,但接亲的车队出现时,代子还是替黑黑兴奋了一把,打头那辆花车被鲜花装扮一新,像一只移动花坛。跟着的是十几辆系着彩带的车子,风风光光一路开过来,引路人侧目。接着是持续不断的哄闹、杂沓的脚步、呐喊、气球破裂的声响,锣鼓和唢呐的尖叫,孩子们的疯狂,门框的爆炸……代子的心情复又平静,几乎冷眼旁观了这一切,众声喧哗中红包也没有去捡一只,她退到了人群边缘,就像路过一个他人的梦,她无法想象之后的某个日子,自己会和黑黑一样,坐在一张大床上,环佩叮当,等待一个人将她接走……

直到新郎官冲她喊,辛苦啦代子。代子这才发现婚礼竟结束了。她看着眼前人,卸下了整日的神圣表情,抹掉脸上的油彩,换掉礼服,竟是那么一对普通的夫妻呵。再看周遭,那些迎来送往,笑脸,都已淡去,空气中的婚礼气息所剩无几,可街景未变,依旧的小镇风格,代子便不可抑制地想起两年前自己赶赴罗罗婚礼时的情景了,也是这样的镇子,空气里同样飘荡着转瞬即逝的甜腻味道,可那时,代子是多么不顾一切呵,孤胆英雄般,只身而来,与黑黑婚礼的恍惚不同,代子对那一切仍历历在目。

代子是不请自来。

是中学时代的一位学弟向代子透露的,他家就在罗罗的镇上,他对代子说,你不是和他很熟吗?那时罗罗从代子视野里已经消失三年有余,不是那人提起,代子已经把罗罗埋得够深了,上面是三年的时光,与罗罗无关的人和事,本以为会这样一直埋藏下去,直到罗罗化为生活中一个无足轻重的角色,可是偏偏不能,这么不早不迟,旧事重提,代子的心就又一次被鼓动,罗罗又崭崭新新地冒了出来,代子又怎能抵御呢。

婚礼的时间地点,代子已经打听清楚,就在小镇上。新娘是外地人,是罗罗从广州带回来的。代子对她的情况一无所知,比如漂不漂亮,对罗罗好不好等等,可是又有什么用呢,好像罗罗对感情的事从来迟钝,代子失去了他的消息,总有上千个日夜了,如今他又是什么样子,代子也不敢想象,她只想看一看罗罗的女人,就好像看见她,就能窥探到罗罗的一切,幸与不幸,由此及彼。代子一想到这里,甚至都顾不上悲伤了,事实上这也是代子赶赴婚礼的最重要的原因。

代子计算着时间,中午出发,将买好的礼物,一只体型庞大的毛绒泰迪熊夹在胳膊肘里,曾经这是代子梦寐以求的罗罗会送给她的礼物,然而她始终没能等到,而这一次,居然换做她送他。

代子抱着熊的身影多少引人注目,她都没有一只熊那么高,在他的环抱下,熊的一只硕大脚掌都要贴着地面了,远远瞧去,不知谁抱谁。但代子顽强地走着,上了公交车,代子才将熊放在了身旁靠窗的座位上,不顾他人的目光,还给熊正了正身体,好像这样它才能舒展一点。熊看上去十分憨厚,一动不动坐着,老老实实,眼珠溜黑,脖颈下是一条黑色领结,具备了绅士的风度与得体,仿佛一位货真价实的男朋友,陪伴着代子。

公交转大巴,身旁座位有人,那熊就只能抱着,代子舍不得将它塞入车轮旁的货柜里,与其他一些肮脏的行李为伍。即使大巴里冷气环绕,但没多久,代子抱熊还是抱出了一身湿汗。代子这才想到,罗罗竟然没有这样抱过她,那么用力的,哪怕做做样子,哪怕只有一秒钟也好。这样的回忆让人伤感,代子不愿多想,她转而想象起罗罗的婚礼,那该是怎样的场面?罗罗会穿着西装打着领结让新娘子勾着手吗?他会当众吻她的吧——是啊,吻,这个代子从未得到过的东西。一想起,代子就不由得颤抖了,好像魂都飞掉。这些年过去,虽然两人音讯杳无,或许还有误会,但罗罗毕竟是罗罗啊,是代子爱上的第一人,也是唯一一人。

代子从未想过罗罗是否根本就不爱她。

他们在一起的第一个夜晚,代子还记得,是高中时的事。罗罗来代子的小镇玩,晚了,找不到车回去,是代子央求咪咪才解决了问题。咪咪家在镇上有两处房子,一处常年空着,无人住,代子要到了那把钥匙,兴奋得竟来不及向咪咪道谢。在那栋盘山公路拐角的老房子里,在远离小镇中心地带的地方,在咪咪曾经的卧房,代子将床铺好,还躺上去试了试,不那么软和,但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咪咪卧房外就是河,河的对岸是灯火点点的小镇,那时的河水还很清爽,即使是夜里,依旧能见到白花花的浪头,星空也那么低沉,仿佛架一架梯子就能摘下一颗。代子在小镇生活了很多年,从未这样好好地看过这一切。是罗罗在身旁的缘故还是尴尬?代子不知道。老房子长期没人住,电已经掐掉,只能点一支蜡烛,罗罗在蜡烛的光圈里抽烟,那个身影被无限放大,跟着摇曳起来,有一种梦境的虚幻与朦胧。代子突然就害怕走进那光圈了,她不知道等待她的将是什么,应该是会发生点什么的吧,在这样一个夜晚。果然罗罗说,别老站在外面了,有什么好看的,进来。那一刻,代子的心骤然缩紧,跟着像有一块绸布蒙上了她的眼睛。

当罗罗的手终于伸进代子的衣服里去时,代子一阵觳觫,还是一把将他推开了,带那么一点坚决与胆怯,好像对方竟不是她朝思暮想的人了。被拒绝后的罗罗更加茫然,嘴角一瘪,不解地望着代子,眼神里的失望让代子好生难忘。罗罗只顾抽烟,代子就在那烟雾中晕头转向,最后说着“这样不好这样不好”的傻话,找补似的。

这句话是否就预示了代子和罗罗的最终结局?如果那个夜晚重来,代子是否依旧会拒绝罗罗,或者飞蛾扑火般迎上去?那么,后来的故事会跟着转变吗?这样的假设代子在心里设想过千百遍了,但她没有想过有一天竟会抱着礼物去参加罗罗的婚礼,那不属于她的婚礼。

到达罗罗的小镇时,已是一天的黄昏。小镇没有河,自然也就没有狭长的河谷,山都在视野的远端。车下高速时,代子几乎就将整个镇子看在眼里了。几条大街从平缓地带延伸开去,很多年没有来,镇子起了变化,对代子来说这几乎算一座新镇了。代子在阔气起来的马路上找不到罗罗家的方向,马路上的人和车都有终点,可是代子没有。但这是一个婚礼中的小镇,要打听一位新郎是多么简单的事情,似乎只要跟随空气中的酒香就能找到。代子也是这么办的,代子找到了。

酒席就摆在马路边,是这一带传统的流水席。那一刻,代子离罗罗真是近呵,可她没有看见他,也没有见到那位应该身披婚纱的新娘。代子到来时,酒席已兴意阑珊,吃酒的人走得差不多了,有人正收拾残羹剩饭,碗筷就堆积在大脚盆里,妇女们清洗起来。

代子还是晚来了一步,她站在酒席对面,望着那场已然大功告成的婚礼,像个迷途的孩子,不辨方向,不识终点。

代子也不知道自己来做什么了,就为了赶上这一幕?这么一个人,风尘仆仆,脸上还挂着淌了几遍的汗水和泪,像披上一层柔软的盔甲,剑刺到身体里都感觉不到痛。新人们去了哪里,无人知晓,此刻,没有人关心他们的去向,街道上只留下了婚礼意犹未尽的味道,仪式般的高潮之后竟是如此凄惶,这让代子也没有想到。走到这里,代子真是累呵,手中的礼物也变得沉重,代子真有些抱不动它了。慌乱中抓过一个人来,将手中的熊塞到对方手里,说,我是罗罗的朋友,这是给他的。那人就狐疑地盯着代子,说,之前还看到罗罗,他家就在里面,你进去找他就是了。代子就说,不用了,我要走了。说着不给对方机会似的,代子转身便走,走出几步,又不放心,回头看着那人,那人也正木讷地回望代子,搞不清状况。代子的目光坚毅,那人最终嘴皮一动,喊出来,你叫什么?代子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像真的忘记了自己的姓名,跟着莫名其妙回了一句,他知道的。待那人犹豫的身影消失在一扇贴着殷红喜字的门后时,代子才放心地大步流星走开,代子走得那么快,仿佛只是为了那泪不再淌出来。

代子没有想到最后时刻自己竟会退缩,也没想到竟真的不能和罗罗见上最后一面。是最后一面吧。代子想,以后,她和他就真的在两条道上了,渐行渐远,无法相望。

代子知道,无论如何,这一页只能这样翻过,但还是伤心呵,在高速入口处等车时,代子明显感觉眼泪的重量,似乎流下那些眼泪,身体才会重新轻盈起来。

车来了,不等车门完全打开,代子就义无反顾踏了上去,没有回头看一眼,也没有想象罗罗追来的情景。罗罗会猜到那只熊的主人吗?

那一天永远成为一道分水岭,不仅是罗罗,也是代子的。

回到城里,已是夜晚,代子远远就看见城市灯火,那么喧嚣又那么孤寂的,但仍能给人一种安慰,毕竟,代子是属于这里的,无论今后如何惨淡,代子都不会离开了,她要顽强地活下去。

代子也没想到自己的第一次竟如此潦草,酒吧认识的那个男人始终心不在焉,疲软的,缺乏一种力量,倒好像是代子迫不及待了。代子也真的需要那么一个人,一个用粗暴方式抵抗住悲伤,给她带来新的力量的人,然而代子又一次失望,她总是遇到这样的角色,就好像他们原本就没有想过要好好对待别人。

代子没有痛感,什么感觉都没有,那些从女友口中道听途说来的细节此刻都变得不那么真实了,就好像她是另外的材质造就的。男人率先走掉,走的时候甚至没跟代子打招呼,代子还以为他只是去了趟洗手间,但半天不见人影,椅子上的衣服也不见了,代子就赤身裸体地站在空房间里,那一刻悲从中来,觉得自己失败透顶,愚蠢,原本要透露给男人的秘密也无从说起了。

代子是想要告诉他,这是她的第一次啊,麻烦不要这么敷衍好不好?

可那人却消失了。

代子欲哭无泪。最后再看自己,光洁如新的,没有想象中的红色液体流淌,床单被套上也没有留下任何印记,就连空气中那股若隐若现的腥味也很快消失殆尽,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代子已蜕变为一个女人,真正的女人。想象中仪式般的初夜就以这样惨淡的结局收场,代子觉得,真比去死还令人难以接受了。

简直是一种莫大的屈辱,就连做一个真正的女人也做得这样不明不白,代子耿耿于怀,心绪难平,所有怨怼都集中到了一个源头上,她是个丑姑娘!似乎唯有如此正视,一切围绕代子的困惑与失败才能消弭才能得到最终解释。可是代子不甘啊,她一遍遍吞下那三个字,就像吞下这世上最恶心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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