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归来

2015-01-04 11:27
中外文摘 2015年1期
关键词:天湖劳教工龄

□ 袁 凌

无法归来

□ 袁 凌

李如兴生前和妻子陈招娣在生日宴会上的合影,这是他们难得的和谐场景

只有深深低下头,才能走进上海城隍庙傅家街42弄1号的过道。高度只有临街大门的一半,似乎立刻从大上海来到了一个尺码不同的世界。陈招娣坐在堆满杂物的床上,和一只拴在过道立柜上的猫一起生活。闷热的夏日正午,窗式空调没舍得打开,一架旧电扇呼呼转动。

4年前,陈招娣的丈夫李如兴在这间生身的平房里逝去,终年67岁。从安徽军天湖劳教农场返回上海后,他的后半生陷入了贫病之中。一份死亡证明书表明他死于多种混合疾病:甲状腺癌、出血和肺部感染。“促进死亡的原因”一栏里,标注他右下肢截肢。他在农场时的同伴们认为,这起源于早年在闽北农场放排、长期浸泡水中引发的双腿脉管炎。

去世前几年,李如兴的右腿开始溃烂化脓。“医生说,如不一次截完,会顺着腿一路烂上来。”房间里保存着他生前坐的轮椅。他没有养老金,坐上轮椅之后领取每月几百块的低保。2010年癌症发病后,他没有拖上很长时间。

对于邻居胡定国来说,李如兴只是次第逝去的难友中的一个。每年固定两次的闽北农场旧人聚会,参与者都在减少。这是他们少有的交际。平时,他们大都蜗居在和李如兴家类似的老城区旧屋子里,或是僻处遥远的郊区,目睹生身的城市渐行渐远。不论存亡,这个群体都面临相似的处境:晚年没有养老金。

这来自一个历史留下的死结:原国家劳动总局1980年发文通知,“文革”后从劳改、劳教农场“清理回籍”的人员,之前漫长的留场就业劳动不算连续工龄。到了社保普及的年代,这条旧文成了昔日场员们难以逾越的障碍。

56年前,和电影《归来》中的主人公陆焉识类似,胡定国和李如兴在政治运动中,作为首批劳教人员去闽北农场。历经大饥荒的生死劫,4年后随整个农场迁往安徽军天湖。在那里,他们和从上海送去的劳教人员严祖佑、商周、郁志敏等数千人会合,再度拓荒垦殖。和陆焉识一样,他们在劳教期满后“留场就业”,在农场度过半生时光,其间包括了整个“文革”。不曾预料,如此漫长的劳动,在后半生会被一纸文件否认,在伤病发作的年龄,无法得到退休的权利。

此外,在当年的安徽军天湖、白茅岭暨其他劳教劳改农场,还有一大批当年无法返城的场员,在农场演变而成的“社区”里度过了一生。如今他们或可自认比返城的同伴幸运:用一生的离乡背井和艰苦劳役,换来了晚年的退休待遇。

上海屋檐下的外人

胡定国的家是东刘家弄的一个狭小门面和阁楼,门面里几乎无法转身。上阁楼要爬一架木梯,木梯上还搁着一架电扇。阁楼的内景近似李如兴身后的平房,有限的空间内尽可能地堆满了从五金、碗碟到被褥的各种物品。

胡定国20岁的儿子在一家网店值夜班,妻子在汉庭酒店保洁。楼下四壁挂满30元以下廉价服装的门面,是这个家庭的重要生计来源。胡定国今年76岁,收入中却没有养老金一项。直到今年5月,他才拿到第一笔千余元的社会基本养老补助。

从农场回上海以来,胡定国打过零工,做过生意。最多的时候,房子里住4个人,胡定国在楼下打地铺,有时在大街上浇一层水,铺上席子睡,甚至贪凉快去到附近的外滩。

李如兴和陈招娣结婚时,陈的前任丈夫患肝腹水去世,带着3个孩子。陈招娣说,她接受李如兴的原因是“听他讲故事,同情他的经历”。婚后不久陈招娣怀孕,没敢生下来,在两个月时打掉了。当时李如兴刚从劳教农场归来,父亲过世,母亲和两个弟弟住着这间平房,他没有地方上户。李如兴的人和户口落在了陈招娣家。

胡定国在自家的小店铺和阁楼前

双腿残疾之前,李如兴摆过地摊,卖过服装、小百货和水果,还开了一年多的三轮摩的。陈招娣则在公交车上售票。晚年没有退休金、靠低保和妻子补贴的李如兴脾气变差,喜欢喝酒抽烟,两人时常吵架。陈招娣一直下不了决心离开,“我可怜他,没离婚,不然他一个人死了没人知道。”

维持婚姻的另一个原因,可能是这间平房。李如兴死后,陈招娣面临和李家大弟的产权之争。一番冲突之后,“政府保护老年妇女”,陈招娣得以在这里继续居住。眼下这间平房的户头上有4个人。一旦动迁,必须分割利益。

和陈招娣不同,住在吉安路上一处更加狭小房间的郁志敏盼望着动迁,这几乎是他摆脱眼下困境的惟一希望。

高峰时期,这间15平米的石库门后厢房住过8个人:母亲、弟弟、儿子、媳妇、两个孙子,以及郁志敏夫妇。眼下郁志敏夫妻仍带着一个孙子住在这里。妻子得了癌症,无法走下黑暗陡峭的楼梯,生活需人服侍,夫妻几乎整天只能呆在房间里。房间里没有卫生间,使用的仍旧是古老的马桶,每天倒入并不近便的公共厕所。

和难友们一样,郁志敏没有退休金,妻子的癌症治疗加大了家庭的压力,“以前结婚时买的首饰都卖了。”郁志敏以前卖过螃蟹,95年因为水产市场被拆而关张。早年的积蓄又在一次投资中损失殆尽。妻子是当年的农场插队知青,得病之后,郁志敏为她办理了伤残鉴定,补交了五千多元买工龄提前退休。但郁志敏自己的事却没有如此简单。

“60岁那年,我去问劳动局,说叫我自己加金买工龄,要买15年。”对于妻子生病、孩子正在上学的郁志敏,这是一笔昂贵的费用。他从此放弃了拿退休金的想法。这决定了10年后的今天,他只能拿到每月七百多元的低保,以前的数目还要低。

林钧国的老房子已经拆迁掉,兄弟姊妹7人分割。之后他在淮海中路租了一间房子,和儿子合住,每月要两千多元房租。

60岁后,得知林钧国无法领取养老金,小20岁的妻子提出离婚。双重打击下,林钧国血压急升,血液冲上眼底,导致血管爆裂,一只眼睛失明。为了拿医保治病,他不得不接受吃低保的现实。在一封情况材料上,他写着“生命不息,上访不止”。

和众位难友不同,拥有上海市作协会员头衔的严祖佑出身知识分子家庭,在政治案件平反后落实了高校教师工作,可以说是真正归来了。但一次公交车站的邂逅,把他和过去的难友重新联系在一起:骑电动车的商周认出了刚刚下车的严祖佑,人脉广的商周把严祖佑带入了难友圈子。

他们的记忆里,共同储藏着两个中队伙伴的生存片段:在街头捡瓶子的陶维贵,商周十几年前遇到,请他吃过两顿饭,以后不知下落;一个无家可归、住在浴室里给人搓澡的老人,浴室拆迁之后去向不明。

没有自由的就业

1958年,李如兴因为偷了“一个苹果”被送进少年管教所,以后遣送闽北农场劳教。26年后上海市公安局出具的一份复查决定上写着,“李如兴有一般小摸小拿行为,情节轻微”,原教养处分不当,予以撤销。

和他一起去闽北农场的胡定国,初中毕业后闲在家里。接下来的情节有些像是荒诞剧,“派出所来人找到我父亲,说公家办了劳教所,你的儿子可以申请,上6个月学,分配工作。”荒诞剧的背景,是当时上海响应北京“建造水晶城”的精神,“建设红彤彤的大上海”,淘汰阶级异己和不安定分子。这些人又和前一年的“右派”混合在一起。

“入学”一个礼拜,胡定国被遣送到新开辟的闽北农场,干上了一份没有自由又艰苦无比的“工作”:伐竹、放排、种地,冬天在冰水中放排。

更大的威胁是饥饿。

三年饥荒期间,福建受创深重,农场干部和劳教人员的口粮统一为每月21斤谷子。在饥饿高峰期,胡定国和伙伴们仍需上山伐竹,输往上海。饥饿和重体力劳动夹击带来了死亡,活下来的人有感于偷生难得,时至今日,每年仍会在5月5日和“双十”举行两次难友聚会。

1962年,闽北农场整建制迁移,胡定国和李如兴坐火车回到上海,却随即辗转西去,来到离上海四百余公里的安徽军天湖。这里是另一片尚待开拓的荒地,主要的劳动变成了栽茶种稻。

两年之后,随着“社教”运动在全国开展,一大帮新生力量来到军天湖以及邻近的白茅岭农场。严祖佑、商周、陶善宝等人同乘一辆大客车来到军天湖。其中除了严祖佑这样的“反革命思想犯”,大多数仍是小偷小摸、打架或者摸女孩子头发、参加社会上的舞会之类。

白茅岭最严酷的农活,商周和郁志敏的记忆是窑厂烧砖。这是“严管队”的惩戒式劳动。酷热的炉窑旁,新出炉的砖未完全冷却就被运走,“犯人”除了一双手套别无防护,时常会被烫伤。烧砖的任务量是正常的窑工3倍。在超强的劳动压力下,有人吐血身亡,有人将手臂伸到搅拌机里自残。郁志敏熬了过来。

意料不到的是,劳教期满后只能“留场就业”,仍住在原来的宿舍,吃原来的伙食,“场员”头衔不如“二劳改”的俗称来得实际。

军天湖农场的一位退休管教干部介绍,建国后不久,公安部长罗瑞卿提出对于劳改、劳教期满人员“多留少放”,不让他们回到社会上,政策一直延续到“文革”。

即使是在人身自由方面,场员和劳教人员的区别也不大。已经留场就业的郁志敏因为偷跑回上海探亲,被抓回农场后,受到了细麻绳的“五花大绑”,被吊在工具间横梁上。这是一种把人捆成粽子的绑法,后颈的活扣一抽,人就从地上被提起来。郁志敏被吊绑之后,双臂有半年不能正常活动,吃饭和大小便都要人服侍,至今肩膀仍时常发病酸痛。

劳教人员初到军天湖,当地还近于荒地,连茅草房子也没有。根据《上海市监狱志》记载,迁徙当年,农场就种植水稻9700余亩,最高年产量达到近700万公斤。农场还开垦茶场6000余亩。

今天的军天湖和白茅岭,仍可见场员开辟的连绵稻田与茶园。虽然已被当地农民承包,却仍保留某种独特气质。青葱植被中,当年居住的茅屋早已倒塌,以后建起的红砖瓦房也在细雨中凋零。只有一处当年仓库的内墙上,保留着“尽主人职,享主人乐”的标语,似乎证实着当年他们确曾是这里的主人公。

按照一贯的按政治标准“分类管理”原则,场员依旧被分成四类:戴反革命帽子场员;无帽场员;预备职工;正式职工。绝大多数都是“非正式就业”。这实际上为他们“文革”结束后回城的境遇埋下了伏笔。

前述军天湖农场的退休干部认为,劳教不是刑罚,是行政处分。劳动教养出台之际,本身带有安置就业性质。劳教人员期满留场就业后,他们劳动者的身份不可否定,对农场创业的筚路蓝缕之功更是明摆着的事实。

归来,还是留守

陶善宝曾经两次从农场逃跑。

第一次逃出后,在车站过夜时被抓,回到农场后受到了关禁闭和五花大绑吊起来的惩罚。为防逃跑,陶善宝的头发被推成了一条条茶带样的径路。

但他还是再次逃跑了,四处游荡,以照相为生。多年后回到上海,在福州路迎面碰见当年吊打他的管教队长。陶善宝扭头就跑,队长却在背后追着喊:你的案子平反了,还有钱好拿。

“文革”后期,政治气候变化,各类人群返城大潮初现,人心浮动。农场干部也在想法调回上海,对场员管理不再严格。不少人步陶善宝之后尘。

前文提及的陶维贵,当年从农场逃跑后,即在芜湖街头开始捡瓶子为生,被一位出差的管教干部发现,带回农场。以后干部当众问他,是在外面颠沛流离舒服,还是在农场有吃有住好。陶维贵回答,当然还是外面好,自由,自己想什么时候捡瓶子,就什么时候捡。干部悻悻然。

场员自发回城的暗流,和知青、下放、支边人群返城的大潮汇合到一起,推动了人口政策的闸门。1981年,公安部宣布劳改政策调整,“两劳”期满人员“哪里来回哪里”,农场开始对场员“清理回籍”,最终催生了返城的大潮。

清理回原籍的场员,要与农场签订“三不”协议书:不要房子;不要工作;不要补偿。这意味着他们回城后只能自谋出路。

在大潮之前,仍然横着户口的高门槛。被劳教时,场员们的户口都迁出上海,落户到外地农场,眼下要回乡却勉为其难。对于很多人来说,生身的上海屋檐下,已无接纳他们的方寸之地。

严祖佑平反之后,法院考虑让他把户口迁回上海,曾经特意派人去他家里查看。“我家在三楼,法院的人站在楼下叫我姐的名字,是我母亲先出来答应。法院的人一看,说这下放心了。”

在回城大潮后的房屋短缺年代,即使是兄弟姊妹,因为居住面积狭小和牵涉房产,也常常不愿意接纳场员的户口。严祖佑说,找个老婆解决户口,是当时场员回城的一个通常方式,“美丑不论,即使是瘸腿也可以。”

清理回城的政策一直没有公开,场员回城的过程因此拉得很长,一直延续到1990年代前期。商周1993年被“清理回沪”,此时他已离开农场十余年。

在“精简城市人口”和“社教”运动中被收容的多数劳教场员,手中都持有办案单位的“复查决定”,里面标明了错判或撤案处理,在他们看来,这也就是“平反”。但这些1980年代中后期的通知书上,却没有“落实政策,恢复名誉,安排工作”的提法,反而一般留有某种小尾巴。

胡世承住在上海远郊,一直向白茅岭农场争取自己的社保待遇。因为患有肾病,他的腰间挂着一个尿袋

军天湖农场,徐惠中、仇雪娥母子在现住的宿舍门前留下了难得的合影,这也是当年的劳教场员宿舍。仇雪娥已经90岁,徐惠中67岁,母子两代人在劳教农场度过一生

李如兴1987年的“复查决定”上,写着“有一般小拿小摸行为,情节轻微,属教育问题,原对李收容劳动教养不当,应予纠正”的字样。“小拿小摸”在李如兴的难友们看来是非常牵强的字眼,“只能说是根本没有理由。”

胡定国的复查决定字样比李如兴稍微严重,称他“有一般小偷小摸行为及生活作风不够严肃”。复查决定同样撤销了对胡定国的劳教处分。但胡定国提出既然已平反,要求安排工作,“公安局却说他们无此权力”。他也没有像严祖佑那样得到补偿。

这实际上并不符合平反政策。1986年,中央办公厅曾下发文件,要求对于“文革”结束前“被错误处理的人,必须在政治上彻底平反,经济上适当补偿,工作上合理使用,生活上妥善安置”。

2014年,上海市民政局下发了《关于2014年度各区县历史老案平反人员生活费缴款的通知》,将补助标准提到了1170元。当然,这与案件没有平反的场员们无关。

返回上海困难重重,有一小部分人留在了农场。吴菊珍18岁因为无业被收容教育,“说是给工作”,来到了白茅岭农场。她没料到会在这里呆上一辈子。吴菊珍的父亲早逝,母亲没有工作。清理场员的时候,她在上海已经没有亲人。

吴菊珍留在了白茅岭,和另一个场员成了家,因为丈夫年纪已大,没有子女。前两年丈夫去世,78岁的她在世上彻底成了一个人,住在白茅岭枫树林场员社区的一座老房子里。惟一的安慰是:她能拿到退休工资,不必像返城的难友们为晚年发愁。

吴菊珍居住的枫树林社区,是一处有十几排瓦房的院落,以前是分场干部的住宅。80年代初农场萎缩,干部们纷纷调回上海,留下的场员们从以前的茅草房子搬入这里,形成留守场员社区。最多时有几十户,眼下只剩下26个退休的老人。

2014年7月12日傍晚,这里刚刚落雨,黑暗似乎来得比大街上更早一些。院落中沉黑无人,两三处微弱的灯光,隐在狭小的窗户深处。

王娥妹和顾柳根住在院落最里边,是少数双方尚在世的场员夫妻之一。两人相隔6年来到军天湖,留场就业后,大龄场员婚配困难,只能“内部消化”。为了摆脱集体宿舍的生活,两人于1970年结婚,得到一间宿舍和一个可以生活的铁皮炉子,从此能保证吃上热饭菜。两年后王娥妹生了一个女儿。

1982年,两人的劳教处分被撤销,补发了300元钱。已经成家立业的他们选择了留在农场,转为正式职工。

农场承包第一年,虫子吃掉了稻穗。顾柳根一家欠下农场两千多元的债务,按月从王娥妹的工资里扣除,连带利息一共扣了十几年。为了加快偿还这笔欠债,顾柳根在55岁的年纪去上海打工,无法再承包土地的王娥妹,则依靠初中文化水平替生意人记账,另外放5条牛。

熬到50岁,一身伤病、感觉“吃不消”的王娥妹情愿少拿退休金,办理了病退。丈夫顾柳根则患上青光眼,因为农场医疗条件差,一只眼睛完全瞎掉。女儿在农场长大,王娥妹为她找到一个在上海开出租车的对象,结婚之后户口迁回了上海。

雨后的夏夜闷热,一个多小时的时间里两次断电,蜡烛堆积着烛泪。但王娥妹仍对眼下的起居感到满意。空调之外,家里有液晶电视和微波炉,是在上海亲戚的帮衬下购置的,“我们的条件比大多数人都好。”

最让王娥妹满足的,是依附房子的一个卫生间。装了抽水马桶,有淋浴设备,四壁贴着瓷砖。在斑驳陈旧的院落内部,这个意外光滑和白净的地方,似乎足以补偿她的一生。

在军天湖农场,91岁的仇雪娥和67岁的儿子徐惠中住在一起。两人先后被劳教,仇雪娥从闽北农场被迁来军天湖,和儿子相遇。徐惠中“文革”结束后没有离开军天湖,成了家,仍旧住在场员时代的屋子里,奉养母亲。

褪色的砖房墙壁上,贴着小孩子的上学奖状,这个家庭已经在农场繁衍到第四代。

“自然淘汰”之疑

7月30日,商周和律师一起前往虹口区社保中心,工作人员仍旧答复:必须要有农场正式职工的证明材料,否则根据政策规定,不能计算为连续工龄。

这重复了13年来的事态轨迹。

2001年,商周向街道提出缴纳个人养老保险,社保中心称他的档案不全,无法证明在农场时期的工龄,不能办理劳动手册。商周回到军天湖打听,得知自己的档案从劳教之后是空白,这种现象并非他一例。若要办理养老保险,他需要自己补足全部15年的个人保险金。商周只得放弃。

2009年,已到退休年龄的商周向劳动仲裁委员会提起仲裁,要求农场补办档案,被拒绝后起诉到静安区法院。法院判决他败诉,但经过庭外调解,农场社区管委会同意为他补办档案。

拿到档案之后,商周办理了劳动手册,开始缴纳保险费,但他很快发现,他只是获得了虚幻的胜利,面前真正的拦路虎,是前文提及的(80)劳险便字82号文件,实际是劳动总局1980年12月发给广西壮族自治区劳动局的一纸批复。

这份《关于刑满就业人员工龄计算问题的复函》称,在国家没有新规定之前,劳改犯人刑满就业未转为正式职工,被清理或遣送回原籍的,在劳改单位就业期间不计算工龄。劳教就业人员也按此办理。依照这条规定,商周必需自行补足。

商周无奈走上信访之路,曾到北京上访,多次给上海市市长韩正写信,并得到市委市政府信访部门统一格式的回复:“经办单位将会按有关政策规定研究后给您回复。”

眼下,垂暮之年的他准备再次向社保局申请,要求认定自己在留场就业期间的工龄。行政程序不通之后,再向法院提起诉讼。和很多场员一样,商周没有子女,晚年的忧虑使他不得不直面这个“无物之阵”。作为回城场员中较有活动能力的人,商周的案件具有“风向标”意义,众多难友们注视着他的成败。

商周的案件不容乐观,2009年康某某诉上海市社保中心一案可为前车。康某某是原白茅岭留场场员,1987年被清理回上海。2009年10月康某某提出办理社保工龄认定,被社保局以“政策规定”拒绝,之后向黄埔区法院起诉。法院认为康某某提供的材料“仅能反映其曾在白茅岭农场工作,无法证明其曾转为正式职工”,依据同一政策判决康某某败诉。

更让场员们难以接受的是,他们往往在办理社保支出缴纳了数年的养老保险后,却在最终的工龄门槛前止步。在宣根发和商周手头,都保留着当年的缴费记录。林钧国在2004年补齐了档案,以自由职业身份参保,缴纳了一年半的保险费用,却在办理退休时被告知,农场的工龄不算数,需要自己补交二十多万元。

严佳斌认为,黄埔区法院引述“有关政策”的理由并不充分。在他看来,国家劳动总局的复函只是一个暂行安排,并且是有保留的。原文字样是“在国家没有新规定之前,可暂按以下意见处理”,“可”字说明也可以有别的方式。一个“暂”字,则没有理由长达34年,其间包含了无数劳教、劳改场员生命的衰老和逝去。

著名劳动法专家常凯介绍,劳动总局1980年批复的主要依据是,计划经济年代只承认连续工龄。1953年劳动部规定,凡在某单位、企业工作期间曾离职的,工龄从最后一次回单位和企业时算起。由于场员被清理回原籍算是离职,再次参加工作时,留场就业的工龄就不被计算。

但只承认连续工龄的政策实际已经撤销。1987年劳动人事部下发通知,规定“职工被辞退前的工龄及重新就业后的工龄合并计算”。常凯认为,按照新法优于旧法的原则,劳动部1980年的规定应该已失效。在实行社保以来,更不存在只承认连续工龄的问题。因此这份文件已经完全与现实脱节。

近年来,国家屡次要求各个部门清理与现实脱节的过期法规和文件,这份不符合《劳动法》以及《宪法》“保护劳动者权利”基本精神的陈旧文件,却不在清理之列。

代理商周案件的律师严佳斌是严祖佑的儿子。严祖佑说,他自己虽然“上岸”,却放不下这些难友们。当初在政治运动中被劳教,已经是一次沉重的伤害,让难友们付出了大半生的代价。现在他们已届风烛残年,却“无法归来”。

(摘自《南方人物周刊》2014年第3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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