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散文幻术

2015-01-06 06:09
岁月 2014年12期
关键词:散文家诗性写作者

王族,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七届高研班学员。写作以诗歌和散文为主,出版有散文集《风过达坂城》、《藏北的事情》、《兽部落》、《逆美人》、《游牧者的归途》;长篇散文《悬崖乐园》、《图瓦之书》等22部作品。曾获总政第9届“解放军文艺奖”、“《中国作家》大红鹰文学奖”、新疆“首届青年创作奖”,冰心散文奖等。日前,岁月论坛评论对王族进行访谈。

岁月评论:你对散文文体是怎样认识的?为什么说散文是散文家与世界的对话?

答:散文是一种藏不住人的写作。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散文要求真实,而真实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也就是袒露自己。一个人敢不敢袒露自己,或者说有没有把握自己和世界对话的能力,在散文写作中能得到充分验证。敢袒露自己者,会发出他自己的声响,哪怕微弱细小,也一定是亲声耳语。而没有能力袒露自己者,纵然剖心解肺,满纸皆为掏心窝子的话,也只能让文字变成虚弱的舞蹈。

散文的藏不住人不仅仅在于此,而且还在于写作者是否具备把世界装在心里再告诉世界的能力。至少袒露自己犹如高难度的走钢丝,老老实实忠实自己,会让文字显得木讷,因害怕越雷池半步,在原地诚惶诚恐;超出自己会让文字显得轻浮,虽然从表面看激情万丈,抒情无比,但实际上言之无确物,是空穴来风。

岁月评论:你是怎样认识散文的“温和性”的?作者的激情飞扬会把散文引导到哪里?

答:散文是一种藏不住人的文体,所以散文写作者每写一言都犹如在流血。相比较而言,散文更喜欢让写作者多流血的温度,少于激情殉道或生死摊牌。散文更适合在有温度的土地上生长,因为温度让散文能够秉持本性,以散步的形式走远。而激情却会让散文飞翔和异变,更容易迷失。当然,散文是少不了激情的,否则,散文就会显得老态龙钟。好散文家总是将激情化为温度,牵着猛虎嗅蔷薇,让一切都不动声色。当阅读者碰到有真性情的散文家,或有温度的散文,常常会觉得他并非在阅读,而是在审视散文写作者本人。此亦为散文注重真性情之例证。

岁月评论:散文写作是否可以自美?如何在散文中摆正“我”的位置?

答:散文是一种酷似自我实施手术的文体,它不容许写作者自身的光芒被遮蔽,更不容许写作者剖析自己精神时忽略杂质。它要求写作者将心灵彻底袒露出来,自己做自己的心灵史官。散文的自我手术甚至还处于一种动态之中,它像幽灵一样围着写作者转来转去,让写作者紧张和恐惧,但就在这种紧张和恐惧的磨炼中,写作者变得越来越透明,越来越趋向于追求精神的向度和心灵的宽度。散文写作者将自己全盘托出后,读者看到的并非写作者的心灵,亦可从中看到读者自己的心灵。散文的自我手术最终会给人平衡,让人的心灵在水与火的廓清中,让上升与下降各自得到救赎,得到生命和世界何以永生的伟大例证。

岁月评论:和小说、诗歌相比,散文的文体状态有何区别?你认为散文所描摹的生活最后落脚点在哪里?

答:如果说,诗歌是写我的宇宙,小说是写我的世界,那么散文就是写世界中的我。与诗人和小说家相比,散文家是最无奈、最焦灼和最紧张的。其无奈在于生活不容许篡改,所以散文家的写作很容易被生活掠夺,变成了忠实的生活记录者;其焦灼在于散文家既无法完全遵从于个人经验,也无法超越个人经验进行合乎情感的虚构和想象;其紧张是因为散文涉及具体的东西太多,所以散文家在叙述或表达时,经常有受人暗中监视的感觉,唯恐自己一不小心走样,或被别人看穿。

如此这般,散文家即使走再远的路,看见再多的人和事,最终都在回归。散文家的心灵世界,往往在最后变得比最初还小。比如操持散文写作变得老道深厚者,并不因自己已经看清世界而心动,反之却宁愿在自己的心灵世界寻找确切的存在。他们在老年写下的那些老道辛辣、干净利落的文字雷打不动,历经时间也不失生机。所以,与诗人和小说家相比,散文家的心灵装下的并不是我的宇宙和我的世界,而是世界中的我。

岁月评论:你认为一位散文作者进行知识量积累重要吗?你写散文时候的心境是怎样的?

答:散文至今没有形成自己的理论体系,更没有章法。散文几乎摒除了所有的规律和模式,是零公里长跑,是一个写作者的家底。不论是小说家还是诗人,都应该写一写散文,借此可以验证自己在虚构和抒情之外的功夫。散文没有明显的体裁,从容的散文写作者一定是涉猎广泛、心纳百科的有学识之人。因散文所属范围很广,涉及面很大,所以,便注定散文家和散文作品都存在着很大的偶然性,也就是说,好散文乃至伟大散文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是上帝赠送给作家的糖果。

因为散文容量一般都很有限,篇幅一般都比较短,所以散文给写作者提供的施展拳脚的舞台很有限,不可能让他们将一件事拉长放大,无限度地延伸下去。散文的篇幅较短,写作者往往在短时间内可将其完成,因此,散文写作者便一直在忍受频繁的“开始”和频繁的“结束”的折磨。在开始时,因为面对的是陌生的东西,所以要努力消除临界的紧张感;在结束时,因为在表达的过程中已体验到稍纵即逝的短暂之痛,所以在结尾时犹如被抛弃,有一种失落感。

岁月评论:你认为散文里的“诗性”是怎样的状态?散文与其他艺术门类的关系是怎样的?

答:“身穿长工衣,怀揣地主心。”好散文家从一开始便对散文抱有野心,会将诗歌和小说等诸多因素揉入散文写作中,通过对精神自由的追求,让散文呈现出诗性表达。这里所说的诗性表达,并非通常所见的对抒情和审美形式的运用,而是散文写作者近乎于凤凰涅槃的自我提升,因为相对于散文写作者而言,诗性表达是使现实生活上升为艺术的最有力的方可。于是,从更宽泛的层面上说,任何艺术的最高表达都是诗性的,它可以让写作者在诗性表达中得以解脱和超越。好散文往往都是极其成功地跨越了行式,在拓宽散文边界的同时,汲取了其他艺术门类的精华,让自身呈现出了异质光彩。这种现象虽然看似随意,而且还有意识在打破,但从更高意义上来说,则在更虔诚地捍卫着散文随意而独特的品质。

岁月评论:你认识的“生活”在什么地方?大众散文和精英散文之间的区别在哪里?endprint

答:生活,对于一切艺术门类都是重要的,但是生活绝不是我们肉眼看到的现象和过程,许多时候她隐藏在我们的心灵深处。生活相对于散文而言,实际上是一个很大的误区。很多人都笃信艺术来源于生活这一说法,所以便注重生活表达,时间长了,散文便被现实言说和真实叙述所占有,其结构深陷于事物原生态,其本质越来越缺少诗性。但散文天生有宽容和随和的好脾气,对所有人都愿意接纳,都愿意任其操持,甚至被蹂躏。

中国是真正的散文大国,无论怎样的报刊书籍,里面的散文随处可见,乃至人们在现实生活中使用的文字方式,皆为散文。在运用文字方面,由于散文具有古老表达作用和无可替代的实用性,所以人们都会在生活中自觉运用散文形式,把想说的话用最直接最简单的散文方式说出来。中国人但凡会写汉字者,都会写不同程度的散文。从小学生写作文,实际上就已经开始写散文了。按中国古代散文的标准衡量,现实生活中的散文随处可见。时至今日,散文的现实作用不容忽视。散文家经常处于尴尬的境地中,不断地遭受嘲讽,被其他体裁的写作者瞧不起。散文不具备小说那样的叙述规模和框架结构,也不具备诗歌语言的缜密力度和抒情意味。所以,人们通常认为散文很容易操作,而且还似乎不需要什么技术,一天二十四小时,看到的、想到的、感悟到的,或偶尔在脑子里产生出的想法,从别人那里听来的事情,都可以写成散文。于是,散文变成了一种大众化文体,处处可见大批量的散文。由于这样的散文太多,好散文和好散文家便无可避免地被淹没和误解。

岁月评论:最后问你一个问题,散文可以虚构吗?如果可以虚构的话,虚构的前提是什么,怎样才能避免出现浅薄的虚构?

答:只要关注中国散文文体的人,都会发现这样一个现象:散文能否虚构,一直是一个争论不休的话题。从历史角度而言,中国的文字因写实而生,也就是说,中国的文字在最早是不虚构的。发展到今天,小说的虚构堂而皇之,大行其道,而散文却仍然面临着能否虚构的严峻问题,由此可见,散文时至今日仍然是一种古老的文体。关于散文能否虚构,持不能虚构意见者,往往高举道德大旗,声称如若虚构,便是人品和道德问题,如果一字不实,便大逆不道,他们会用“虚假、篡改、编造和不诚实”的棍子把虚构者打死。在他们看来,散文无外乎就是写人写事,所以必须真实,切不可无中生有,甚至要经得起对号入座,做好挖地三尺也有来龙去脉的准备。如此这般,关于散文能否虚构的讨论,便偏移向人品和道德的审判,散文到底能否虚构,到底是否属于艺术探索,便在“做文先做人”的大旗面前被忽略。

也有持散文可以虚构者,这时候却因为持不能虚构意见者高举关乎人的道德和品质大旗,恐惧自己被划入另类,以至于连最起码的写作底线也被怀疑,并进而被全部否定,所以便不得不三缄其口,将自己关于散文可以虚构的那一套理论咽下肚去。也许回到写作,每个人都可以得到真正的自由。散文可否虚构,如果是在艺术需要与否的前提下,就不是简单的可否虚构的问题了。持散文能虚构意见者,反对通过简单的虚构哗众取宠,通过精神冒险满足心灵缺失的虚构。在他们看来,散文虚构与否,是一个写作者艺术高蹈的秘密和快乐,在很多时候,实际上已经没有必要去争论。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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