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珠子

2015-01-20 16:26刘小环
鸭绿江 2015年1期
关键词:门帘珠帘薏苡

刘小环

网查薏米红豆粥,不知怎么竟引出了草珠子,立时心花怒放。草珠子,我何时把它弄丢了呢?

曾经,薄薄秀衫,纤纤玉腕,我的草珠子手镯在手臂间游曳,令我们全班多少女生艳羡啊!班长喜欢,也不过借她戴两天,两天而已。

我的草珠子门帘,朴实无华,那是婆母自己种植,自己采收、串好,大老远送来的。再看左右邻居的门帘,花花绿绿,全是用方便面袋儿折叠串坠的,远不及我的草珠子门帘古雅庄重。

夏日的黄昏,把晚饭备好,自己总爱坐一小板凳,膝上放一本书,却并不急着看,而是隔帘凝视外面的世界。是啊!这个世界需要端详,需要谛听,需要默想……有时候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杜牧的“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里的珠帘是不是草珠子做的呢?王勃的“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里的珠帘究竟被岁月风化成了怎样颓旧的模样呢?霍尊的一曲《卷珠帘》让评委刘欢垂泪凝噎,卷珠帘,是为谁?如果珠帘的舞动不是风吹,而是因为那个归人,该多好!

草珠子门帘伴我度过了好多个夏季。那时,还爱着言情小说,什么《情深深雨蒙蒙》,什么《一帘幽梦》,喜欢着琼瑶,也着迷亦舒。在帘后读书,常常于静默中侧耳,抬头:什么在动?是风在动?是帘在动?因着那则“时有风吹幡动”的典故,自己不禁偷笑过。是啊!是心,是心在动!

草珠子串缀的门帘给我的青春多少诗情画意!

朋友说:“草珠子又不是珍珠,它带草字儿,欠档次。”

我一愣。

朋友继续说:“无论什么,只要和草沾上边,立马就变得普通和平常,草,天生命贱。”

我不服。朋友举证:“比如古代有以草民自称,即使英雄也是草莽,听着都自轻自贱;比如草稿、草图;比如草率、潦草、草菅人命;还比如……”朋友说到这儿,停下来开始想、想。

等他开口的时候,我抢先说:“薰衣草欠档次么?草珊瑚欠档次么?灵芝草和甘草片呢?……”我突然又想起一首民歌,特好听,带着仙气,我觉得这首民歌肯定能把这朋友的谬论颠覆。“兰草花儿,五瓣子开,三瓣子正,两瓣子歪,你要正就正过去,你要歪就歪过来,不要正正又歪歪。”多美的民歌!兰草,应该是仙草吧?因为它能听懂人的语言。你能说兰草贫贱么?简直可以称作兰草仙子,而且,你能说草莓贫贱么?还有草菇、草丛、草垛、草甸子,还有草坪、草原,简直辽阔壮美极了,还有草珠子,我的草珠子,好看又好听,我简直要赞叹了!

朋友不服,他说:“草珠子好,还有人种植吗?有人用吗?你没见刚出生的小月孩儿手腕上带的都是银镯子?你再瞅瞅人群,金手链玉手镯,还有名贵的檀香木、沉香木手串,草珠子——马尾串豆腐,提得起来吗?”

我无语。的确,如今草珠子已经从人们的生活中渐行渐远,悄悄隐遁了,话剧《抢钱的世界》有句台词:马鞭生产的质量再好,可这个世界不需要马鞭了。是啊!柯达胶卷不是也走向了遥远吗?草珠子,它已经被更新了……可是世间,有不被更新的事物么?当辉煌过后,当流行过后,当有效期过后,当青春过后,当热过的冷下来……

好几天,我都心里别扭,我想为草,还有我的草珠子正名,于是,我开始查找和记录。

人类自古依水草而居,草维系着人的生命。怪不得《诗经》有言: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屈原常以“香草美人”来代表美好的政治制度和高洁的人品。

李密在《陈情表》里“生当陨首,死当结草”的表白,何等剖心沥胆?“结草衔环”,草是可以用来救命的。

古诗有“独怜幽草涧边生”,还有“墙头雨细垂纤草”,敕勒歌有:“长城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黄梅戏有一出著名的折子戏《打猪草》,说的是春野里打猪草的快乐。

……

我把这些逐字逐句地记在本子上,兴奋又激动。“草”,多么伟大!每一个草字都是一个故事,每一个草字代表一个传说。草是有表情的,也是有感情的,草是独立的个体,又是团结的整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难怪鲁迅先生给自己的一本文集取名《野草集》,单单读读先生的《野草》题词,就能感知先生通过对野草的寄寓而有的凛然和温热。鲁迅先生的散文《雪》,虽然短短的几百字,竟两处写到草,他写江南的雪:“雪野中有血红的宝珠山茶,白中隐青的单瓣梅花,深黄的磬口的腊梅花,雪下面还有冷绿的杂草。”看,在鲁迅先生的笔下,杂草是可以和梅花腊梅花和宝珠山茶相媲美的。他写北方的雪:“朔方的雪花在纷飞之后,却永远如粉,如沙,他们绝不粘连,撒在屋上,地上,枯草上。”可见“枯草”也能入鲁迅先生的眼和心。

记述这些的时候,是在夜里,夜深人静。面对这些密密麻麻、方方正正的汉字,不知为什么,我忽然想落泪。就是那天夜里,我拿起电话,打给了我那个评说草的朋友,我要矫正他对草字的漠视和无礼。他一定酣睡着,我不管,我告诉他说:“草,并不贱。因为,草可以芳,可以幽;草可以纤,可以劲;草可以含羞,还可以报得三春晖;毒草,能夺人命;草药,会救人命……”我底气十足,吐字标准而清晰。他说:“我的活神仙啊!懂了懂了!晓得了晓得了!亲!睡吧睡吧!”急忙挂了电话。

我,不禁笑起来,他一定以为我疯了。

我言犹未尽,想把电话又拨回去,又觉不妥,还是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可是,我还是高兴不起来。

因为,好长时间以来,我还没找到一句关于“草珠子”的诗词。没有文人墨客的歌咏,又失去了农人的青睐与打理。草珠子,我的草珠子!你该多么落寞和孤寂?但是我知道,你一定在某个地界儿昂扬着,繁茂着,以自己的姿态野着,野着生长,野着生存,野着延续后代。

小时候,有种草本植物,我们叫它“野棵子”。它结出的果实多而繁密,黄豆粒般大小,熟透后黑紫黑紫,晶亮晶亮。我们总喜欢摘来吃,怪怪的甜,糖浆般浓郁。这种小果粒,吃多了嘴会麻,麻就麻呗!不怕,我和小伙伴最爱寻找野棵子,它实在有着黑紫黑紫的诱惑,丰富着我们的味蕾。

如果说,野棵子是我们的物质,那么,草珠子满足了我们的精神。草珠子,不璀璨,不华丽,不夺目,不妖娆,灰不叽叽,白不拉擦,她跳出了赤橙黄绿青蓝紫的艳丽圈,她属于自己。可是,草珠子,难道她只适合于串手串、做门帘吗?

草珠子,她属于她自己。

虽然,她和薏苡同是禾本科薏苡属,虽然,把他们的果实脱壳去皮,你断不会分出哪是薏米,哪是草珠子,但是,这两个亲姐妹,却因不同的路,而领受着不同的待遇和宿命。

胡椒、胡瓜是从哪来的?番茄呢?洋葱、洋白菜呢?他们都带着自己的名号和属性,你呢草珠子?你的根呢?你从何而来?大概不会是在东汉以前吧?那时候,薏苡生长在遥远的南疆,也许快乐,也许无忧,也许等那个慧眼识珠的人等了好久好久。

东汉名将伏波从南疆凯旋归来,带回来满满一车除湿去瘴的种子叫薏苡。此后,这种药食同源的植物就在中原这片土地上扎根繁殖,以母性的慈爱滋养众生,度百姓于水火。也许薏苡自身也有着太多的苦楚,比如环境、气候、水土的变换,比如自然界物种之间的残酷杀伐和优胜劣汰,比如人为的操纵和实验等等迫使薏苡分支分离、个别的变异变种,于是自然界有了草珠子。

草珠子、薏苡她们何其相似?但是,草珠子却失了薏苡的药性,当然也失了农人的尊崇和爱。草珠子,涅槃后重生的草珠子,已成为另类的草珠子,领略过白眼儿吗?遭遇过诋毁吗?可曾有过不甘?是否有过痛苦?是否也曾瞻前顾后地嫉妒和愤怒?不然为何比薏苡更具野性和不羁?比薏苡更易活更抗打击?外壳也比薏苡更坚硬、更光滑?我的邻居说,一粒草珠子能承受五十公斤的压力。

《后汉书·马援传》里说,伏波去世后,朝中有人诬告他从南疆搜刮来了明珠。这些无知的小人错把那一车薏米药种当作了明珠。这一冤案历史上被称为“薏苡之谤”。后来白居易有诗云:“侏儒饱笑东方朔,薏苡谗忧马伏波。”

草珠子,是有历史的。

伏波将军大概不会想到,他带回的薏米药种而今已衍生为两种不同的植物了吧?如果他还活着,是欣慰还是感慨?

老家屋后的那片草珠子,不知何时销声匿迹了,当我和婆母扒开土层,我们竟没找到一缕根须,草珠子,走得决绝,走得彻底。

我爱草珠子,单单她的名字就让我心生欢喜。但是,我却不敢说,我懂草珠子。懂,很难。

常常,我会发问:草珠子,你飘去了哪里?莫非,你躲到了人迹罕至的地界?还是被人为地拘囿于一隅?我忽然决定,我要随时光的河床漫溯,寻找草珠子。因为我知道,她就藏在《农桑辑要》《农政全书》里,或者藏在《救荒本草》《本草纲目》里,总之,她就在华夏文明古老的植物志里。

是的,草珠子,她一定隐藏在古中国的农学里、医药学里,或者园艺学里,最主要的,她在我心里。

责任编辑 叶雪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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