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许地山《玉官》在中国基督教小说中的独特性

2015-02-13 06:58孙开利
唐山师范学院学报 2015年6期
关键词:许地山基督殖民

孙开利

(四川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 成都 610065)

自五四运动后,中国的知识分子迫切希望改变国贫民弱的形象,对儒家传统采取了严厉的批判,而对西方的种种价值观念表现出了充分的好奇与接受,以至于西方的各种文化类型迅速涌入中国。

“在中国作家遭遇西方现代性之时,一旦作家们去除掉传统的保护层,就再也没有其他的东西可被用来代替传统以发挥中介作用”[1]。基督教文化在这一过程中有坚船利炮的护驾,以至于在中国的传播变得极为方便,除了发展了众多普通民众成为基督徒之外,对中国现代知识分子和文学创作也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产生了赞美和排斥两大类表现基督教对中国民众影响的小说,其中,许地山写于1939年的《玉官》最具有独特性的,在所有基督教小说中呈现出了综合性和复杂性,表现了救赎性和殖民性两种倾向。

一、现代基督教小说的基本倾向:对救赎的赞美和对殖民的排斥

基督文化与中国现代知识分子有明显的联系,表现在小说创作上就出现两种主要的倾向,一是认可基督教某些价值观念,从基督教所宣扬的上帝之爱中发现人所需要的精神力量和道德价值。中国的二三十年代是民族信仰缺失的时代,外忧内患、国弱民贫,处在落后中国社会和强势西方文化之间的知识分子纷纷起来寻求救国救民的道路,其中重要的一方面就是反思自身精神习性和民族精神。表现在文学创作上即是一些作家试图从重整民族精神方面为改变懦弱挨打的民族处境寻找突破口。许地山早期的作品《缀网劳蛛》《商人妇》都表现出个人在苦难中的爱与忍耐等基督品质,李健吾的《使命》也叙述了主人公回到乡村布道是由于认识到宗教精神、道德救赎对国家和民族的重要性,苏雪林在《秀峰夜话》中更直白地表示了基督福音对灵魂的拯救作用……“无论是个人的精神自救,还是作为弱小民族的救世,现代作家从基督教那里发现了可资利用和借鉴的道德价值意义,诸如情感上爱心与行动上的牺牲精神,以及犹太民族和基督的悲剧命运,都引起了他们的共鸣。”[2]

另外一种则是侧重于呈现反基督文化的题材和内容,这些作品更为关注基督教对中国文化、社会等方面的殖民和同化,通过揭露基督教义的虚伪和基督教会对中国社会的干涉来表达对基督文化的排斥。基督文化在中国的传播与接受是经历了很多起伏和波折的,在基督教进入中国的前三次高潮中,它是单纯地作为一门宗教传入的。直到“南京条约”签订之后,基督教才借助坚船利炮的保护顺利打开中国大门,作为辅助政治经济侵略的助力,基督文化在中国的传播就带有了一定的侵略性和殖民性,加之一些基督教会和牧师并不按照所宣传的教义活动,而是肆意干涉中国本土的事务,故引起了众多人士的反抗,20世纪20年代的“非基督运动”就是这种情绪的集中反应。30年代末40年代初,由于民族危机的空前爆发,基督教所宣扬的救赎、忍耐、博爱等教义就更难在中国本土被普遍接受。现代小说中明确反对基督教文化侵略的以萧乾的《皈依》和《昙》最具代表性,此外,很多作家都对基督教会的殖民和教义的虚伪进行了描写,比如沈从文的《蜜柑》《绅士的太太》,张资平的《上帝的儿女们》,胡也频的《圣徒》等。

二、《玉官》在基督教小说中的综合性与复杂性

许地山写于1939年的《玉官》是一篇颇值得玩味的小说,初刊于香港《大风》旬刊,后收入《危巢坠简》,由于当中涉及到一些对共产党军队的描写和浓厚的宗教赞美意味,解放后很长时间内这篇小说一直处于被搁置的状态。最早肯定其价值的是夏志清:“《玉官》确实是一篇小小的杰作,这是在浅薄的思想和唯物主义泛滥的时代中不可多得的一个重申精神力量的寓言。”[3]但这种说法在国内却受到了反对,徐明旭就认为“在日本帝国主义业已大举侵入,祖国正处于风雨飘摇之中的时候,《玉官》闭口不提民族危机……却狂热颂扬美帝国主义的宗教侵略机构……每个有爱国心的中国人都不会去称道它”[4]。正是出于这样的认识,《玉官》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被埋没了。2007年,张登林曾做出统计:“30部 1949年以来大陆版的中国现代文学史和小说史中,谈及《玉官》的只有四部……”[5]。近年对《玉官》的研究得到了重视,很多关于宗教与文学的专著和期刊都将《玉官》作为考察基督教小说面貌的重要内容,认为《玉官》是一篇具有精神力量的作品。但事实上,《玉官》的价值远不及如此,它的特殊价值在于《玉官》在同类的基督教小说中具有表现内容上的综合性和作品产生上的复杂性,许地山是具有多种宗教信仰的爱国知识分子基督徒,他的身份多样化和整体时代环境混合在一起构成了他对基督教认识的复杂性,也才赋予了《玉官》如此丰富的张力。

(一)《玉官》的内容——救赎性和殖民性同在

《玉官》的时代背景跨度很大,从甲午中日战争一直写到了国共对峙,许地山所塑造的玉官是一个很普通的基督徒,她没有很多的文化知识也不懂救国救民的道理,她只是生活在特殊时代的下层民众的一个缩影。这篇小说确实表达出了很深的救赎性,这种救赎性主要表现在主人公玉官精神上的自我拯救上。小说中的玉官年轻时失去了自己的丈夫,守寡带着幼小的孩子艰难过活,唯一的希冀是儿子长大之后能去做官然后给她立个牌坊之类的东西,此时的玉官是一个深受中国传统儒家忠孝节义、三纲五常思想影响的普通妇女。后来为了生计,经邻居杏官介绍加入了教会,玉官入教的原因不是因为皈依与信仰,而是为了给自己和儿子求得保障,她虽然人在传教,心却挣扎在天路和世俗之间,藏起神像偷偷祭拜,认为老祖宗的规矩是不可丢的,在传教时同时带着《圣经》和《易经》,得知儿子生病会立即联想到是因为没有烧纸钱给祖先……这时的玉官只是一个为生活而与自己和宗教妥协的人。等到儿子长大成人、娶妻生子之后,玉官的表现和一个普通的中国婆婆并无区别,对儿媳的猜疑和苛责表明她并没有将基督的爱与忍耐充分发扬在自己身上,遇到陈廉之后也想要重新嫁人去过世俗的普通生活。只是在经历了更多的由战争引起的军队骚扰,见证了苦难的人民生活之后,她发现了基督教的博爱与忍耐所带来的解脱和生存之道,看到了自己对于尘世和身后名的贪恋,最终选择全心全意忏悔自己,完全皈依了上帝,从而得到了真正的精神解脱和内心平静,实现了她这一生对于自我的救赎。

在表达浓厚的基督博爱与生命忍耐对普通人具有极强大的救赎性之外,《玉官》同时也没有刻意回避教会和牧师某些行为对中国的殖民性,这篇小说的重要特点就在于它不是为了揭露而揭露,只是做到了正视,正是因为许地山并没有借描写教会的黑暗来反基督,《玉官》中关于教会和牧师对中国事务的干涉和殖民才显得更为可信。玉官同意加入教会,一半出于生计,一半也是考虑到如此可以使流氓小叔粪扫有所忌惮,从中可以看出基督教对信教之人的荫庇在中国人看来是一种特权。玉官的儿子因为参加革命党被抓的时候,“玉官到牧师那里,求他到县里去说人情……洋牧师到知县面前面保,不好拒绝,恐怕惹出领事甚至公使的照会,不是玩的。”从这样的描述中可以看到基督教会不单单是一个传教信教的机构,它背后有着强大的国家和政策支撑,是帝国主义在中国实行文化侵略的同化的助手,“洋牧师”出面就可以保出被关押的人,中国的司法独立完全被干涉了,许地山没有因为自己的宗教意识而避开这些事实。

《玉官》就玉官精神历程和客观内容来说是同时描写了基督教文化的救赎性和殖民性。比起只看到宗教对精神拯救作用的小说,《玉官》没有假意美化基督教会和宗教教义;同时,比起完全对基督教持排斥态度的小说,《玉官》又确实表现出许地山认为的宗教的救世力量。

(二)《玉官》的背后——许地山宗教认知和人生经历的复杂性

“从文学体式角度看,基督教文化之影响中国文学,基督教文化能影响中国小说叙事,其关键在它能影响中国作家。”[6]在民族面临危难、传统遭遇否定的时代,有不少知识分子都看到了基督教文化对个体的作用,但鉴于其传播带有很大的殖民性,对中国民众的影响也不尽然都是好的,于是很多作家转而开始批判基督教,最典型的就是萧乾。许地山在众多受基督教影响的现代小说作家中是一个独特的存在,他出生在一个儒家文化颇为浓郁的家庭,母亲信仰佛教,他除了是一个基督徒之外,还对佛教、道教等都有所研究,不但集多种宗教认知于一身并且致力于谋求多种宗教的融合,复杂的精神世界和香港时期对家国命运的关注是《玉官》得以呈现复杂性的最终原因。“许地山的宗教意识,最强烈地体现为他的宗教救世主义”[7],玉官就是一个通过皈依上帝实现自我救赎、自我精神重建的例子,但同时又因为许地山深受儒家文化影响,他看到儒家传统思想对中国民众潜移默化的影响,所以他笔下的玉官经历着世俗人生对身后名的追逐和基督徒积累财富在天上的矛盾。他塑造的玉官是一个富有张力的人物形象,而不是像其他图解宗教信仰和排斥基督教会的小说那样人物立体感不够。

《玉官》写于1939年,抗战爆发之后的中国民族矛盾空前严重,这个时期的许地山在香港大学任教,对国家形势和命运更加关注,大部分时间和精力都用在了实际运动中,作品写得比较少,小说也只有《玉官》和《铁鱼底鳃》两部。写于20世纪40年代的《铁鱼底鳃》明显具有民族主义的情怀,而稍早的《玉官》则在客观描写上呈现出救赎性和殖民性共存的复杂情形,这种正视基督教会在中国的特权、干涉,正视国共两党军队对百姓造成不利影响的描写正是许地山切身经历复杂性的表现。“据香港《大公报》1941年8月13日刊发的几则《许地山先生日记》,他平日对抗战期间的国内状况和日本人活动非常关注,但他的思考方式,不是去正面表达日军的暴行和对日本的民族仇恨,也很少涉及时政与军事,而是坚守文化岗位。”[8]正是由于许地山这种以文化为主要切入点的审视方式,使得《玉官》对很多事情的描写更为冷静和客观,内容也更为丰富和复杂,没有变成一个试图去图解某些观点的小说。而当时这种做法确实存在,萧乾在《一个乐观主义者的对白》中曾谈到他创作《皈依》的原因:“宗教就是这样用无形的刀子从东方人的灵魂里把民族感情挖个干净;然而不远万里来传教的人,却以本国的炮舰作后盾。当年就是这事实促使我写了《皈依》等那几篇揭露帝国主义文化侵略的小说。”[9]

[1]史书美.现代的诱惑:书写半殖民地中国的现代主义(1917-1937)[M].何恬,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7:2.

[2]王本朝.20世纪中国文学与基督教文化[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0:48.

[3]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M].刘绍铭,译.台北:台湾传记文学出版社,1985.

[4]徐明旭.“偏爱”还是偏见?——评夏志清著《中国现代小说史》有关许地山章节[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84(3):326-332.

[5]张登林.《玉官》:一部被“忽略”的文学经典[J].上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7,36(3):67-73.

[6]陈伟华.基督教文化与中国小说叙事新质[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316.

[7]徐正林.中国现代文学与基督教[M].上海:上海大学出版社,2003:62.

[8]侯桂新.许地山的香港书写与家国想象[J].华文文学,2014(4):54-59.

[9]萧乾.一个乐观主义者的独白[J].当代杂志,1982(6):237-2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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