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的湖

2015-03-02 05:52曹建川
地火 2015年4期
关键词:高老庄李可唐钢

■曹建川

大门在身后关闭。关闭的大门反荡出一股力量,推着他往前走,以致他脚步都有些踉跄。他忍不住回头看了看,一扇黑漆斑驳冰冷的大铁门,斩钉截铁切割出两个世界。他真想穿过那扇大铁门,看看它后边是什么模样,但铁门肃穆、庄严,像个不苟言笑的判官。他抬头看了看天,雾霾和阳光都悬浮在头顶,都似乎没有态度。

他的目光垂落在手上。父亲就沉睡在手上,凝固又消散。他感觉鼻子一酸。父亲就是被儿子埋葬的人。儿子的天职似乎就是埋葬父亲。他知道,该送父亲上路了。

父亲李成武老老实实蜷缩在李可的手里,像个过分老实的孩子,一动不动。

三天前。父亲跟小区里退休的张叔叔下棋。听说,父亲从来没有赢过他,但父亲依然每天都还要跟他刀光剑影一番。可见父亲是多么想赢他一盘。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父亲像一头顽固的老狮子,在挫败中抖擞着狮鬃。最后一把,父亲瞅准了战机。他五指如钩,迅猛地抓起一匹马横将卧槽。张叔叔紧紧盯着棋盘,感觉不是那么妙。这匹马一将踏至,就会被点住死穴,前线的一只孤车锐利和锋芒都将大打折扣。这是一着狠棋,断其后门。父亲的手高高扬起,凝神闭气,蓄势在空。张叔叔在这城门欲摧之际,眼神一亮,似乎已经找到修补垛口的城砖,于是发出挑战:你踏啊,你踏啊。

马蹄并没有落下。

张叔叔再喊:你踏!你踏!

马蹄僵在空中。

张叔叔一抬眼,只见父亲阔嘴洞开,眼球暴突。张叔叔没有见过父亲这种阵仗,轻轻拽了一下父亲僵举在空中的胳膊,嘭的一声,老马卧槽。父亲的脑袋也随之重重磕在石桌子上。嘭的一声巨响。

父亲中风了。父亲本来就有严重的高原心脏病。那匹老马让他热血冲顶,瞬刻阻断了他大脑里那一盘粥样硬化的动脉。父亲的脑袋里瞬间一片洪荒。他像那匹卧槽而去的老马,心不甘情不愿,还在极力地奋蹄。所以,父亲就一直保持着阔嘴洞开、眼睛暴突的模样。那样子听说很吓人。

众人将他抬进家里,半躺在客厅沙发上。母亲声嘶力竭地呼喊着他的名字。他对自己的名字已渐渐陌生,连眉毛都不闪跳一下。母亲说,你要说什么吗,快说吧。父亲暴突的血红的眼球突然向上翻转了一下。母亲再问,那眼球又不动了。母亲顺着他那暴突的眼球看过去,那是柜子顶上一顶残破的铝盔。母亲哦了一声,连忙取下铝盔。父亲的喉咙随之咔塔一声脆响,他用力关闭了自己的生命之门。

母亲一把抓住从铝盔里旋落而下的一张纸片。

纸片上有父亲刚劲有力的一行字:我死后,将我的骨灰撒到高老庄。

那时,李可正在公司开一个部门会议。调成震动的手机犟着性子在桌子上弹跳起来,摁都摁不住。李可赶紧退出会议室。母亲在电话里说,你父亲,走了。李可瞬间被定住了,半天,去敲开总经理的办公室。李可说,叔叔,父亲去了。叔叔也一下僵直在宽大的老板椅里,良久才说,按照他的遗愿,把后事处理好吧。

父亲没有房产,退休处这套房子也不值几个钱,虽在北京,但很郊区,天气好的话站在窗口能看见燕山脚下的玉米地。也没有存款,存款就在他那张银行卡里,最多也就是五位数。这些都不用处理,母亲还活着。父亲给自己身后的路径已经做了最清晰的安排,那就是不需要在拥挤的京城给他买几十万的墓穴,而是要回到西部那个叫高老庄的地方。

原计划,母亲要一起送父亲西归的,但当父亲攀援过火葬场高高的烟囱幻化成一捧白灰之后,母亲还是没有坚挺住,轰然瘫软在地,再想扶起她都很难。母亲躺在了床上,茶饭不思,似乎人为地开辟了一个幽闭的通道,她在那个通道里跟父亲见面,在诉说着过往。

李可不忍心打扰母亲,他将骨灰盒装进一只大挎包里,肩着父亲上了路。

北京去西部的火车从绿皮换成了红皮,但还是需要不间断地咔嚓四十多个小时。

这是李可十五年来第一次重蹈西去的路。十五年前,他一个人从西部逃跑回北京,就再没有回首过那片土地。他害怕那条路,害怕那过了西安之后就满目无垠的黄沙和戈壁。风沙、戈壁、粗粝、苍茫,这不仅仅是地理的自然外衣,对李可来说更是潜藏在肌肉和血液里的一种气息,是组成生命最初始的一部分。他不敢轻易去触碰。要不是父亲决意死后西归,要不是担当着埋葬父亲的使命,他打死也不愿意去翻弄沉淀在生命河床里的那些沉渣。

李可的爷爷民国时期从保定府逃过来,在北京铁路局当了一名扳道工。扳道工爷爷用粗壮的手臂跟沉重的火车铁轨较劲,丰厚的汗水换来微薄的薪水,坚强而又坚韧地养活了一大家人。李可父亲兄弟两人。父亲作为长子,初中刚毕业便响应那个时代最伟大的人发出的最伟大的号召,打了鸡血一样斗志昂扬去了西部。那是1966年。那年他差三个月才满17岁。那时他的身子骨还在抽笋一样发育。但他觉得他有义务去闯荡一片天地,在风沙中完成自己的成人礼。扳道工的爷爷沉默似铁,转身出门去打了一斤老白干,用两条铁轨一样的手臂为儿子斟满一杯酒。父亲仰头干杯,老白干从嘴巴和鼻孔呛了出来。扳道工爷爷将剩余的酒就着几粒花生米,品咂了一夜。

跟父亲一起报名西去的还有好友高志远。这名字取得很有抱负。但抱负似乎只停留在名字上了,因为他早早地死在了戈壁滩,成了黄沙的一部分。

那天,俩人在操场上踢了一下午球。父亲是北京29中足球队的边后卫,高志远是前锋。汗水湿透衣衫,俩人骑车蹿了大半个北京城。他们想用眼睛装下北京的山山水水,好在西部的高原里老牛一样回刍。在后海的一条小巷子里,俩人看见一个古董小摊上有一对古钱币,厚重古朴的黄铜颜色。摆摊的老人说,这可不是铜钱,是龙凤纹的平安扣。俩人情不自禁地掏尽腰包。老人说,一龙一凤,这是对子,一生一世不分离。父亲给了高志远凤纹的,自己留下那枚龙纹的。父亲说,在天尽头,我们永远不分离。

俩人脖子上挂着平安扣,将两架老自行车蹬得像要散架似的狂欢。青春的脖颈下,两枚平安扣在北京老城上空夕阳的映射下,光芒四射。

后来,同去的很多人想着办法离开了那片高原回到京城。没有离开的,也在战天斗地中开悟了脑袋出人头地,当官封爵。唯有父亲,40年后退休时只是一名医生,还是一名妇产科医生,而且严重的高原心脏病锈铁一般顽固地镶嵌在他的胸腔里。父亲在那片土地上的威望比做了官的同学还高,是因为父亲亲手接生的孩子有三千多,其中还有好多是两代人。父亲成了那片土地的送子观音。但在李可眼里,他就是一个接生婆。更恶毒点说,一个大老爷们靠掰女人大腿活着。李可从来就认为,父亲从事的那种职业令人很不齿。

不齿的父亲,是李可一辈子都难以消解情绪的结。

清晨。红皮火车一声闷吼,到了西部大戈壁里一个叫柳园的小火车站。

按照母亲的吩咐,李可拨通了沙漠里高老庄罗伯伯家的电话。罗伯伯在电话那头沉默如铁,半晌才说:成武回家了啊。

走出火车站,一股寒风席卷而来。虽然这不是一个寒冷的季节,但西部的天气就是这样,中午的炙热能融化骨头,早晚的冷寒能冰冻血液。李可躲避开一股冷风,还有冷风里翻卷起来的砂砾,一扫眼,面前竖着一个人。李可迟疑了一下,但稍一迟疑就认出了眼前的唐钢,他就是化成灰也认得出来。十五年了,唐钢老成了一圈,显露出人到中年的稳重,还有他不一样的人生经历后被淬过火一样的锋藏内里的坚硬。

唐钢接过李可手中的挎包,头一低,眼圈一红,嗫嚅道:我来接李叔叔回家。

唐钢抬头,朝李可一笑。那笑不比哭好看。李可想回报一笑,但最终没有笑出来。他也知道自己的笑要是强硬挤弄出来,肯定也比哭还难看。

从柳园火车站去高老庄还有126公里。窗外依然是苍黄的大戈壁。大戈壁上兰州去新疆的高铁正在忙碌着修建,挖掘机、翻斗车来往穿梭,在戈壁滩上肆无忌惮搅起的尘土遮天蔽日。出租车似乎在这个小车站守候了一个整夜,司机上车就困倦地打着哈欠,张开的大嘴可以吞下一只拳头。司机说我给你们放首歌吧。他粗短的手指头往音响上一顿乱戳,歌声便从那尘灰满面的音响里飘出来,忧郁而幽婉。

我还不明白,为什么你离开了我,没有你的电话,没有一封信,我每天晚上在这里,哪里也不想去,可是我好爱你,我觉得我会离不开你,可惜我丢了你,慢慢我的眼泪流下来,回家回家,我需要你,回家回家……

李可极力地将头扭向窗外。他不是一个婉约的男人,但他还是忍受不了这首歌煽情的拨弄。歌声触动了他的泪腺,眼眶里泪水满溢,晃动、晃动,最终哗啦一下倾泻出来。恍惚之间,奔泻的泪水幻化成清冽的湖水,湖水里倒映着蓝天、白云和雪山,倒影被摇荡的湖水荡碎。

那里,是他青春无法安放的家园,高老庄。

1997年。那一年有很多大事记。那一年,中国人民刚刚送走了一位伟人。那一年,中国政府宣告流浪百年的香港回归。那一年,李可高中毕业。

跟李可一起毕业的还有胖子、小波。他们都没有考上大学,正在强渡人生最难捱的一个暑假。其实,那个夏天跟别的夏天并无二致,但李可觉得那段日子真是要命。整天,他们几个人就骑着破自行车在大街小巷晃荡着发烫的身影。跟他们一起晃荡的还有已经上班两年,在运输处开着油罐车的唐钢。唐钢不喜欢那份工作,半个月打鱼一个月晒网,游手于高老庄,做了李可、胖子、小波的大哥。他们的父亲以前都在一个单位工作。

他们都是高老庄下的卵。

高老庄就那么大点儿,自行车来回一圈也就是半个小时。不多的几栋灰绿色楼房,最高也就三四层。那里拒绝楼房长高了,因为海拔在三千米以上,严重缺氧,谁也不愿意住在所谓的高楼大厦上去享受更加缺氧的滋味。满地多是红砖平房,一排排,横平竖直,错落有致,一家一个四合院子。无数个四合院子就拼凑成高老庄的模样。所谓的大街小巷也就那么几条,谁家晾晒在院子外边的内衣内裤的颜色都了如指掌,谁家姑娘的A罩杯B罩杯都烂熟于心。但他们每天还是要穿行在泥沙俱下碎砖满地的巷子里,吱吱呀呀,噼噼啪啪,像一群找不到巢穴的蜜蜂,垂着带毒的尾刺,看见一只流浪狗也想上去锥一下。

穿过大街小巷,四辆破自行车情不自禁地往湖边溜去。

那是高原上一个清澈如镜的湖泊,能装下几座大山,也能装下半块蓝天。高老庄的人都叫它冷的湖。听说是五十年代初石油勘探队伍最早到达那里,一摸水,冷得龇牙,于是命之为冷湖。紧接着,在湖边不远处发现石油,队伍安营扎寨,荒原建城,这城就和附近一个村庄一样叫高老庄。湖水极其清冽,倒映着蓝天、白云和一座常年冰雪不化的阿尔金大山。青春就是一壶烧酒,连血液都是可以点着的。他们将自行车停靠在湖边,四只脑袋十字架一样拼在一起,仰躺在沙地上喝啤酒,抽烟。抽完烟,再喝啤酒。啤酒喝完了,酒瓶子横七竖八躺了一地,就仰望着一尘不染深不见底汪洋般的蓝天发呆。瞳孔里满是蓝天和白云。那蓝,幽深得像海洋,无边无际,深不见底;那白,白得没有一丝杂质。呆发够了,就闭上眼睛假寐。谁也睡不着。胸腔里的心脏125摩托车一样鸣叫跳动着,彼此都能听得见那发动机声。

李可摸了摸脖子上的龙纹平安扣。平安扣一晃,一束古铜色的光晕。他恨恨地骂了一声他妈的!大家都听见了。大家依然默不作声。大家都想骂呢。骂了有什么用呢。什么鸟用都没有,于是就都默不作声。

突然,唐钢从地上弹起。几个人都从地上弹起。他们光着上身,刚刚发育成型的肌肉在阳光下开放着稚嫩的毛孔,散发出一股青蒿的荷尔蒙气味。他们望着前方,前方就是荒原里一座孤城的高老庄。唐钢说班车快到了,该提货了,兄弟们,走,提了这笔单,我请你们喝酒!四人劈腿上车,在戈壁上撒欢一般狂奔,车轮卷起砂砾四处飞溅。

自行车穿过大街小巷,疯了一般向汽车站驶去。

车站没有站,就是路边竖着一块铁皮的牌子,牌子上几个油漆斑驳的手书红字:高老庄汽车站。车站的高音喇叭里播放着九百九十九朵玫瑰。这个不长草的高老庄哪里来的那么多玫瑰呢。

车站边一家署名正宗牛肉面的小店,生意出奇好。并不是那牛肉面多么的正宗,主要是人们喜欢它一股风沙里的味道,粗,糙,辣,烫。一碗下肚,毛孔顿开,热汗澎湃,酣畅淋漓。所以,进进出出的多是上下班的石油工人,简单,方便,抗饿。他们几辆自行车发情般刷拉拉穿街而过,惹得蹲在街头边吃面的人不是那么舒服。其中一个满脸大胡子的男人和一帮兄弟正在边吃面边喝啤酒,居然还在划拳。李可想,吃个牛肉面还用得着划拳吗,真是一窝子怪鸟。大胡子眼神一愣,心里暗骂这帮小逼崽子无头苍蝇样乱飞个球啊。两个人都没有骂出声,但两个人都听见了。

李可瞥了一眼大胡子,他觉得大胡子眼睛里有毒,像一只蜂王。

夕阳下,一辆破旧的老式丹东黄海大客车摇摇摆摆开过来。

车上走下来一群花枝招展的女人。这群新鲜的女人令车站都雄性大发。

女人们的衣着有内地的时尚和花哨,从服装上来看,她们就是前沿和潮头。高老庄的女人们故意在穿着上跟她们保持距离,以区别身份。她们就是满世界飘荡的性工作者,用身体养活自己,也养活全家老少。现在比较体面的人们给了她们一个不伦不类的名词,失足女。她们自己都觉得真他妈可笑。她们会说,我失足了吗,老娘们走的是人间正道呢,自古以来就有我们这份古老的职业。她们也占据着中国古文里最文雅的词汇,小姐。这群小姐初来乍到,对高老庄的偏僻和荒凉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当那一双双失足的脚踩在高老庄大地的时候,还是严重出乎意料,以至于都有些迷茫,不知所措。其中一个红头发的女人用四川话说,我的个老娘啊,这简直是到了月球嘛。另一个女人说,是你非要带我们的嘛,要是挣不到钱,看我不活剥了你的皮。红头发女人说,我咋个晓得呢,也是听说这里石油鬼子的钱跟戈壁滩上的沙子一样多的嘛。

唐钢歪着脑袋绕着她们看了一遍,真是海港边鱼贩子收货的样子。

唐钢朝红头发勾了勾手指头,说你们,跟我走!他一眼就看出红头发女人是她们的头。红头发女人诧异地打量着唐钢。唐钢说来这地盘的你们,都是我接货,不跟我走,你们在这高老庄就没法立脚的。唐钢的话很江湖,很霸道,不容她们反驳。红头发显然是见过世面的,她整理了一下情绪说,哈哈,老娘走南闯北,怕个啥,走就走!这时,一个十七八岁中学生模样的女子引起李可的瞩目。一看就感觉她还没有来得及失足,清纯,矜持,羞涩,目光波动而发涩,老是将目光垂落在地上,还将一身白裙躲藏在红头发女人身后。唐钢带着她们往一条巷子里走,回头看见李可像一只发呆的鸟,他就笑了。

这时,蹲在街头边吃着牛肉面喝酒的大胡子,用披着羊皮的狼眼鉴别着这一群女人。他的狼眼也盯上了白裙女子。大胡子一口顶掉一瓶啤酒,啤酒珠子顺着胡子滴滴答答往下流。他把酒瓶子摔在地上,一声惊天动地的破碎声惊住所有人的耳朵。他大声道,这个,老子的,你们谁也别动!一只小狗蹑手蹑脚过去想舔舐地上面碗里的残汁,被跟屁虫小矮虎一脚踹得灵魂出窍,呼爹喊娘逃窜而去。他帮腔作势说,听见没有啊,这只雏儿大哥的,谁、谁他妈的都不许动!

李可不爱听这话。他猛一回头,便遭遇上大胡子的目光。他觉得大胡子的目光巨毒。

唐钢急忙对李可说,别惹他!我们走!

自由市场就是自由的市场,凌乱,吵闹。

每天人们都自由自在地在这里集会。家庭主妇们用篮子打捞一家人的一日三餐,挑挑选选,讨价还价。闲来无事的也在这里进进出出,东一眼西一嘴,在嘈杂中添加一份热闹。还有那些欺行霸市的江湖混子,前呼后拥出现在这里,东摊一根葱,西摊一条鱼,南摊几瓣蒜,北摊一块姜,回家就是一个红烧鱼。一个小市场,就是一个大生态。

市场被一圈平房围起来。平房多是饭馆、游戏机、小卖部、服装店,还有理发店、发廊、药品店。最火的就数那些眉眼都不怎么样的川味小饭馆。其他风味的一看见川味就犯憷,生意简直没法做嘛,能熬下来的就是一家新疆大盘鸡。四川人一看大盘鸡做得不错,顺手拈来一改进,川味大盘鸡风生水起,新疆大盘鸡就只有换成新疆烤肉。烤的是羊肉,四川人嫌弃腥臊,于是新疆饭馆就回归到腥臊的气味里存在下来。

小天鹅饭馆是家夫妻店。夫妻都是四十几岁的模样,男的精瘦,女的白胖,能做一手地道的四川家常菜,什么鱼香肉丝、水煮肉片、酸辣土豆丝、干煸鸡、回锅肉的,道道开胃提食。当然也还有其他川味饭馆,都很不错。这样的馆子在四川叫苍蝇馆子,馆子里倒不一定苍蝇飞舞,而小天鹅里没有小天鹅,倒是苍蝇成群。人们不太讲究,就这戈壁沙滩的还讲究个啥呢,况且味道这么好。

唐钢兑现他的承诺了。他说他提了600块钱。对于分文不挣的李可、胖子、小波来说,简直就是天文数字。唐钢说,这是点渣渣钱,全造掉。在招呼兄弟们吃喝上,唐钢从来不缩手缩脚。胖子故意说想开荤。小波也说想开荤。唐钢嘿嘿一笑说,开你们个脑壳昏啊,就这点钱。李可不说话。唐钢问李可,你小子有心事?李可说没有。唐钢说,你哄鬼吧,你不翘尾巴我都知道要拉什么屎。胖子说,我要个处女。唐钢说,你鸡巴脑袋糊猪油啊,卡厅里还有处女?胖子说,那哪里有处女?唐钢说,幼儿园啊。小波说,哎,我宁愿一辈子都不结婚了。唐钢说,你瞧你们多大的出息啊,一天还处女处女的,都什么年代了啊。

小天鹅饭馆大厅里有五六张散桌,里边还有几个包厢。包厢里已经有了发拳的声音。他们一般都不进包厢,在散桌吃饭有散桌的随意自在。白白胖胖的老板娘提着一只开水瓶,拎着一摞玻璃杯子走过来。看样子少人手,忙得额头一溜子汗水。点菜基本都不用看菜谱,按照舌尖上的记忆随口报出。唐钢对老板娘说,娘,上快点啊。小波说,钢哥,你还是把“娘”前边的“老板”加上,搞得真以为是你娘呢。胖子说,就是,既然是吃娘的饭,我们就不用买单了。老板娘呵呵一笑,说,娃们嘴巴真甜,那样嘛,送你们一个凉拌三丝,咋个样?李可说,叫一声娘就一个三丝,值了!

两瓶青稞酒一下肚子,几个人的目光就游离起来。酒才六成熟,都不过瘾,唐钢又出去买了一瓶。等这一瓶下肚,几双眼睛聚焦就成了问题。

说实话,这顿酒喝得并不那么畅快,主要话题就是郁闷。谁不郁闷呢,都是高考淘汰下来的低值品。同届二百多人,一百多个考上大学大专之类的,卵大个地方摆升学酒就摆了半个多月。都是一个单位的,父母被请去喝酒,那哪里是去喝酒啊,简直就是上眼药,回来就骂人,李可、胖子、小波都没少招来这样的横祸。剩下一百多人还有几十人就上技校,出来也算一个技术工人,可他们三个打死都不上,说两年技校出来还是一个工人,球的用。三个人憋着一口气,就等着单位招工。听说招工也不是什么好单位,钻井工。在油田谁都知道钻井工是什么角色,一个字,苦;两个字,苦逼!可父母们不那样看,他们在风沙里吃够了苦头,再苦也不言苦了,还认为对年轻人是一种锻炼。

李可说:那鸡巴单位,打死我都不想去!

唐钢说:不去怎么办?先有个活干着啊,像我,混得久了,不也自由自在吗。

胖子说:钢哥,我也想开车,瞧你多舒服,跑一趟车就能赚到几百块油水。

唐钢瞅着胖子的肥脸,说:还是你娃开窍。

小波说:我要干就一定干好,早晚当一个王进喜式的劳模,让爹妈也长一次脸。

李可对胖子、小波的豪言壮语都嗤之以鼻,他不想多说一个字。唐钢对李可说,你啊,找找罗伯伯去,帮帮忙,你们两家世交呢,再说谁不知道李叔叔是他家的救命恩人啊。欠账还钱,欠情报恩,这是人间规矩。

李可有些不耐烦,摇摇晃晃站起身,说:别,别扯淡了!我要去尿一泡。

厕所就在市场的一个角落里。市场里正人影稠密。几个人磕磕碰碰放风筝一样都往厕所方向飘去。

这时大胡子和小矮虎一帮兄弟正在市场巡游。他们站在肉摊子前。

卖肉的张屠夫把一整条煺毛的大白猪倒挂在铁钩子上。张屠夫喷出嘴巴上的烟把子,往两只大巴掌里喷射了一点唾沫星子,提起大砍刀,眼睛一眯,攒一口气,嘿的一声闷吼,刀起肉开,干净利落,一条整猪成了两片。一抬头,张屠夫从两片肉的空隙里看见大胡子的一张毛嘴,就将大砍刀劈在一只猪头上,弯腰从肉案下的篮子里掏出两只猪腰子,刷地扔了过去。大胡子面无表情继续看着张屠夫。张屠夫哦了一声,又弯腰从篮子里摸出一根半米长的东西,像剥了皮的菜花蛇。张屠夫说,早上刚杀的,新鲜牛鞭。小矮虎从肉案上捉起那根牛鞭,故意一抖一抖的,真像一条活蛇。大胡子满嘴的胡子好像笑了一下,朝肉案上扔过一根皱皱巴巴的烟。张屠夫从猪肉上捡起烟,半天都没有点着。

李可感觉鞋子跟不上脚,在人群里总是磕磕绊绊,突然一个跟头向前栽倒。唐钢眼疾手快也没有拉住。李可一头撞向一手捏着紫红紫红猪腰子一手提着花白花白牛鞭的小矮虎。小矮虎被这出其不意射来的人体炸弹撞得四仰八叉,手上的腰子牛鞭应声而飞。几个人七手八脚捡起猪腰子和牛鞭,上面已经粘裹了满地的沙子和垃圾。小矮虎眼都没眨,挥起牛鞭,朝李可的醉脸就是一顿猛抽。李可的酒被抽醒了八分,怒从胆生,抬腿朝小矮虎裆下就是一脚。小矮虎应声而蹲。

啪的一声山响,李可猛然感觉大脑被抽回了原形。

大胡子抡起巴掌朝李可的脸狠抽下去,震停了大半个市场的吵闹。李可在地上翻了一个跟头,满眼都是小星星。唐钢拽起李可就往外边狂奔。

小矮虎一帮子还在后边猛追,喊道:小逼崽子,给老子站住!站住!

八只脚比踩着风火轮还迅猛,嗖嗖嗖穿过几条大街小巷,等听不见身后的追赶声才停下。

李可满鼻子都是鲜血。小波抽出一张皱巴巴的卫生纸给他擦拭。李可一把夺过去,捏成团塞住鼻孔。瞬间,卫生纸就红了。唐钢说,惹上他们就麻烦了。小波、胖子很不服气地说该跟他们拼了。唐钢说,你们啊,高老庄江湖上的九龙十虎知道吗,大胡子就是他们的大哥!小波伸出舌头,胖子也垂下头去。

李可搓着手掌上的血,说:你们别管了,不管他是龙还是虎,这仇老子都报定了!

沉默良久,唐钢拍了拍李可的肩膀,义重如山地说:我们是兄弟!

李可这种鸡飞狗跳、鸡不落圈的浪荡状,母亲很生气,父亲更是恼怒。

高老庄的父亲母亲们教育孩子的方式就是对比。对比的力量是强大的,强大的对比比铁锤还有力量。父母亲开口就说什么隔壁张三娃考去北京了啊,什么单位王老五的闺女也考上四川大学啊。重力之下雄性的荷尔蒙陡升,强烈的羞愧感和反弹力使李可的脖子照例成了斗鸡状态,舌头上也滋生出钢针铁刺予以反击。这样的教育常常以双方装满一肚子恶气而收场。但是一顿饭的工夫过后,不知是谁总会忘记案例教育的失败又会挑起话头,接着又是一顿刀枪剑戟,那些并不受听的词语再度飞几个回合,最终是一只杯子以粉身碎骨的状态鸣锣收兵。

父亲站在阳台上,阳光很明亮地投射在他的身上。

他正在细心擦拭着一只破损的铝盔。

那只铝盔已经失去防护的功能,因为它上面裂着二十多公分一条口子。正因为那条口子的存在才具备了近乎神圣的纪念意义。铝盔平常被敬奉在客厅柜子的最高端,每天父亲吃饭看电视都会瞟上那么几眼。每到夏季的某一天,他都会轻轻取下,用一块干净的口罩布细心擦拭一遍,比擦拭从子宫里拨拉出的婴儿还专注。

对于父亲这一虔诚近乎宗教一般的仪式,母亲心知肚明,李可曾问过,但不知所以然,大概得知是那只铝盔救过父亲一命。而真正救过父亲的不仅仅是铝盔,还有铝盔后边的一个人,就是父亲的好友高志远。听说高志远在紧要关头猛推父亲一把,铝盔承受了破空而来的钢丝绳那能抽死一头老牛的重力,父亲的脑袋才继续健全在脖子上,才能几十年后还能跟李可不厌其烦地争吵。生命之事大于天,父亲等于在重温自己的生命。但对于李可的鞭笞,父亲从没有因手头的忙碌而懈怠。

母亲说,叫你上技校你不去,成天跟钢娃子们鬼混,迟早都要出事,什么时候进了局子你就有好果子吃了!

李可说,上技校?那是荒废青春!

父亲擦拭着铝盔也不忘翻一个白眼,说,你这青春也就剩下一块裹脚布了。

这话挺刺激,但李可却说,裹脚布也是我的,你管不着。

母亲看了一眼父亲,意味深长地说,听说这次招的全是钻工呢。

父亲似乎不爱听,说,钻工也是人干的!

窗外一声哨响。李可故意放开声音说,那我就不是人!

父亲将铝盔小心地摆放到书柜的最高层,说,哪有想去就去、想不去就不去的事,工作得服从组织需要。

李可说,什么组织不组织,你不要用组织的名义来大义灭亲!

李可趁争吵之机悄悄摸进父亲的卧室,打开床头柜,摸出一只望远镜,藏进怀里,转身出门,将门摔得山响。

楼下早已等着唐钢、胖子和小波。

报仇就得趁热打铁。要是拖久了,仇恨的怒火就会稀释掉盐度。他们要去夜捉大胡子,拍他的黑砖。唐钢是赞同的,其意见是要在高老庄混世界,就先得做两单像样的活儿。做小活不行,要做就做大活。大胡子是高老庄公认的老大,拿他开瓢再好不过。

唐钢将一条腿斜跨在自行车上,左手从屁股兜里摸出一盒香烟,用手指从底部顶出一支,叼在嘴里,再摸出一只ZP打火机,在大腿上一蹭,跳出一束蓝色的火苗,点着香烟。那动作很牛逼。唐钢又给李可、胖子、小波各扔了一根。几个人叼着烟,朝天空吹了一阵烟圈。

唐钢说,这样的事你们干过没有,第一次吧,看我的眼神行事,动作麻利点,狠一点,准一点,拍完就撤,不能留下把柄。李可说,拍黑砖我不是第一次。胖子和小波说,我们是第一次,但你也放心吧,这不比冬天我们套一只狗难多少。去年冬天他们几个人把某家单位的一只看门狗给套了,做了一顿花椒狗肉,吃得几个人大冬天嘴巴起泡泡。

几辆自行车游蛇一样穿过大街小巷。

街道边的围墙上有大红的标语,是“二次创业,迎接高原油田第二次春天”,有好事者把“天”擦掉了,读起来令人啼笑皆非。几个人趁着暮色,将自行车藏好,在戈壁滩上捡了一堆残砖,坐等大胡子现身。李可从怀里摸出望远镜,居然还是夜视效果的。几个人抢着看了一圈新鲜。李可说,这是正宗俄罗斯货,一个哈萨克老牧民送给父亲的,父亲给那家老牧民一匹难产的传说是汗血马的母马接生过。胖子说,你父亲就是牛逼,既掰女人的大腿,也掰母马的大腿。小波揪住胖子的肥脸,说,死胖子你狗日的满嘴牙都是狗牙,难道你不是李叔叔接生的吗。胖子龇牙咧嘴地躲开脸,不好意思地傻笑。这样的话别人都说过,李可也早已生不出气来,只说,早知道你死胖子忘恩负义,就叫你妈一腿夹死你算球了。胖子一脸难为情,那感觉好像正在被夹的样子。

对面就是大胡子的家。这是他们早已踩好了的点。

他们想大胡子肯定在外边喝酒,或者在泡女人。就一直耐心等。可是一半天也没有等见大胡子摇头晃脑回家。突然,李可的望远镜里出现一个身影,肥肥胖胖的,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一看就是个干部模样的人。那人倒背着双手,溜大弯似的,却突然在大胡子家门前停下。李可在喉咙里尖叫一声。唐钢一把抢过望远镜,看见干部夜班巡查回家一样,径直推开了大胡子家的门。胖子和小波再夺过望远镜,干部已经回家了。只见大胡子家前门的灯一闪,黑了。

唐钢闪起猫步,往大胡子家后门跑去。几个人都跟着飞跑过去。只见浴室的灯豁的亮了。一个女人很曲线的身影朦朦胧胧从不很明亮的窗里映射出来。望远镜快速地在几个人手里轮换。其实用望远镜也看不清楚,能看清的用肉眼也就看清楚了,那就是一个女人洗澡的身影,上半身有两坨翘翘的东西,下半身有黑乎乎的一片,其余什么都看不见。突然,浴室的灯啪叽灭了。

几双充血的眼睛贼亮地在夜空里闪烁着。

对于女人,唐钢是过来人,他从女人身体上走过,虽然那些女人是职业的小姐,小姐也就是女人。李可、胖子和小波还是童子鸡。他们没有想到拍黑砖竟然成了一次隐私偷窥,偷窥到的不仅仅是大胡子老婆的裸体,还有大胡子家的秘密。秘密似乎已经不是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几只童子鸡像司晨的小公鸡一样血充鸡冠,眼珠子在夜色里都贼亮贼亮地乱闪。这就是骚动的青春被打了鸡血,满身血液都在呼啸经络,斗志昂扬。几个人啪啪啪将碎砖拍在地上,粉身碎骨,骑着自行车就疯了一样满高老庄搜索亮着窗户的房子。结果可想而知,兔子不是都笨得要往树桩上撞的。等他们精疲力竭瘫坐在清冷的大街上时,几个人忍不住哈哈大笑,裤裆里顶起一杆杆枪。

胖子还是忍不住说要“开荤”,小波也是。李可没有说,但也感觉到女人的身体简直就是魔咒一样令人迷恋。唐钢说,难道你们就没有看过毛片儿?胖子问,什么叫毛片儿啊。唐钢说,你个死胖子,毛片儿毛片儿,顾名思义就是能看见毛毛的片子嘛。小波问,哪里能看上啊。李可也在用眼神发问。唐钢说,录像厅。胖子说,不可能,录像厅都是香港的武打片台湾的爱情片。唐钢说,后半场,专场,只不过要加价的,你们实在想看,我带你们去过过眼瘾。

几个人血液里打的鸡血还没有稀释,将几辆自行车稀里哗啦地骑到一家录像厅。

唐钢老顾客似的跟一个瘦瘠麻秆的老板耳语了好半天,老板终于点了点瘦得快要断的脖子。老板带着四个人进了后院,后院里像一个垃圾场,也本来就是垃圾场,满院子都是老板白天收回来的破烂。他白天收破烂,晚上放录像。穿过丛林一样的破烂,老板掀开一道门帘。大概是老板自己的卧室,一张破床,一张破桌子上放着一台破电视。老板向唐钢伸出手。唐钢掏尽口袋,只掏出一卷毛票。胖子的手伸进口袋,被唐钢瞪了一眼,胖手连忙逃出了口袋。老板数了数毛票,也就二十多块。老板想对唐钢说什么,没有说出来,似乎痛下决心的样子,将钱插进屁股兜。老板从破床板下掏出几张光碟,选了一张,塞进破电视下的影碟机,说,声音小点,一个小时,再看,得加价。说罢,转身出了门,轻轻在外边反锁了。

一个小时刚到,老板掐着秒表似的就打开了门。老板拉亮房间里不怎么明亮的灯,扫视了一眼几张面孔潮红的小公鸡似的脸,说,该回家睡觉了吧。

大街上连夜里找食的狗都不见了。整个高老庄也格外静无声息。几个人都嫌弃自行车的声音过分张扬。胖子说,狗日的,外国人,就是猛啊。小波的舌头似乎严重缺水,说出来的话也是干燥的。他说,就是的,跟哈萨克牧民家的马一样。李可没有吭声,闷着头往前蹿,脚步老是踩不实。

唐钢说,散了吧,夜不长了。

太阳从窗户里爬进来,摸着李可横搭在被子外边的那双毛腿上。

等待招工的孩子在耐心等待中也被父母骂累了,不骂了。骂和被骂的都已经疲惫。在疲惫中,李可暂时有了新的念想,那就是女人。

作为男人,总要过女人这一关。其实他不知道,一旦男人过了女人这一关,人一辈子也就没多大冲动了。结婚,生娃,当爹,像自己父亲一样火爆着脾气把孩子当饼捏,等孩子再长大,一辈子的火气也就泄完了。泄完了火气就等着退休。然后就老年痴呆一样晒太阳,就等着给自己一块墓碑了。人生就这么回事,真没啥意思。作为不想统领世界的人,一辈子油盐酱醋,生儿育女,一天重复着一天,一天跟一天也没什么两样,也确实没多大意思。但人类就是这样没意思地生活着,一茬,又一茬,然后老死在脚下的土壤里,化解成一捧有机质的土壤,连做个吓人的鬼也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的。

李可不想起来,闭着眼睛把人一辈子都想完了。想完了的结果就是没啥意思。

他现在唯一觉得还有点意思的就是毛片里的镜像似乎埋进了身体里,像豆芽在身体里发芽,像野兽在血管里奔跑。奔跑的野兽蹿到肚脐下边,下边的豆芽就长成枝繁叶茂的大树。大树还在疯长,硬硬的疯长。疯长的大树都快搭上天了。天上有什么呢。有孙悟空。还有七仙女。扯淡,孙悟空和七仙女都是老祖宗意淫出来的角色,我李可怎么会相信呢。这些鬼才相信。但有一点李可又不得不相信,就是大树快要撑破天了。天啊,这是什么大树啊,把天都能撑破啊。李可死死拽住还在疯长的大树往下拉。拉一下,树憋着劲头又往上再长一下。就这样一拉一伸,一进一退,感觉不对头了。等李可从迷幻的梦境中惊诧而起,一股子比尿液要浓稠的东西就哗啦啦射进短裤里。李可知道,这是梦淫。他闻了闻内裤,一股浓郁的青蒿的味道,似乎还加了一点芥末。李可听了听,家里没有动静,母亲去买菜了。他把内裤扔进洗衣机,想了想似乎不妥,自己洗吧,可是自己长到现在连袜子也没有洗过呢,要是母亲发现自己亲手洗了短裤,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他干脆将浓郁着青蒿气息的短裤团进塑料袋,扔进了垃圾桶。

李可吃了桌子上的早餐,一碗粥,两个煎鸡蛋,几粒泡菜。

他边吃饭边回想刚才的虚空玄境,觉得很他妈窝囊,多大的人了,解决身体的问题还靠手。不靠手还能靠谁呢,没有谈过恋爱。要是真没谈也不是,李可还是有几分讨女孩子喜欢的,个头不高但也绝对不矮,脸不白但也不黑,不爱说话但也绝不沉默寡言,文静里还有几分男人的倔强。班上的团委书记喜欢他,说他还能画画,要求给班里办板报。画画得很晚,团委书记给他买了一瓶啤酒还有一块面包。边加班画画,团委书记就边给他谈人生理想。谈得风生水起时,团委书记满脸红晕,还有几分羞涩。然后回家,路上李可就感觉她靠自己很近,热乎乎一团火似的。李可就在离家最近的一根电线杆子下吻了她。她的嘴唇咬得紧紧的,身体像一只受惊的兔子。兔子最后还是受惊一样逃跑了。李可也是第一次开发嘴巴的第二功能,不得要领,笨拙而鲁莽。又一次,李可逮住机会,想开发一次手指的功能。那是学生包场的电影,好像是《泰坦尼克号》,兔子跟李可坐在一起。李可连电影名字都没有记住,就哆哆嗦嗦将手放纵到她穿裙子的腿上。腿没有穿丝袜,质感很不错,光溜溜的,有弹性,但也有点硬。兔子的腿再次要做逃跑状,惊恐地痉挛着。李可面无表情地将手安顿下来,兔子却猛然抽腿,带着愤怒逃窜了。他的手一直僵持在那里,很没面子,直到电影散场。李可生气了,心想不就是一条腿吗,用得着阶级敌人一样逃跑嘛。于是,就再不理兔子了。兔子似乎也没有打算去安抚那只手,直到高考。兔子毫无悬念考了一所重点大学。李可差三分,也毫无悬念。即使不差三分,考个大专也没啥意思。李可觉得真是悲哀,身体的觉醒,还是靠一张毛片启发。心想,要是自己主动点创造个机会,还是有可能拿下一只小兔子的。毕竟,小兔子对自己还是有点意思。

七想八想,母亲买菜回来了。李可连忙出门。母亲在后边问又往哪里疯去,他没有回答。他觉得没有回答的必要。天天都这样,还要天天问,真是不怕舌头累。

李可在一栋楼房下遇到小波。楼房海拔高,也不接地气,年龄大的老工人不喜欢上楼下楼,觉得四合院舒坦,所以新结婚的年轻人都住楼房。小波给她姐姐看房子。姐姐刚结婚,跟新婚的姐夫到海南去旅游度假了。新房里都是新东西,人一走就是一个多月,还是担心门被撬掉了。小波朝李可晃了晃手里的钥匙。钥匙也是新的,晃出几轮银光。李可抬头往楼房上看。小波会意地指了指一扇贴了双喜字的玻璃窗户,说,需要的话,找我来拿钥匙。

唐钢似乎又赚了一笔钱,要请李可、胖子和小波去歌厅耍。

这正是几个人求之不得的好事。几个人都还没有挣钱,父母给的也就够买几瓶啤酒,或者喝几杯冷饮,要吃个大盘鸡喝上顿白酒还得唐钢买单。唐钢在这一点上确实没说的,有福同享。其实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除了爹妈给的午餐免费。唐钢就是想混大哥。混大哥就得有大哥的气度。首先就是讲江湖义气。你看桃园三结义,焚香为盟,肝胆相照,一声兄弟走江湖,这高老庄也就有自己的半壁江山。再说了,几个人的父亲都在一个单位,彼此又是邻居。远亲不如近邻,父母们走得很近。就拿唐钢的父亲来说,开车的,每出一次远车就捎回一些东西,青海湖的鳇鱼,张掖的大白菜,安西的瓜,敦煌的杏,挨家挨户送去,就送出一番仁义。胖子的父亲在单位食堂,食堂里有鱼有肉,胖子的父亲也很胖,近水楼台嘛,所以胖子也很胖。胖子厨师也关照着邻居,去食堂打菜,勺子挖得格外深,手也不抖。小波的父亲是电焊工,几乎几家的铁凳子、铁簸箕、小桶,都是他焊工父亲的杰作。李可的父亲就更不用说,家家的孩子都是他接生的,相当于送子观音。于是,唐钢、李可、胖子和小波自开裆裤就是一起玩鸡鸡的朋友,把谁家都可以当家的。就这深厚扎实的背景,几个人棒都打不散。

暮色中,他们去了一家叫“秋水伊人”的歌厅。歌厅的牌子绕了一圈霓虹灯,一闪一闪的五颜六色。他们曾路过却没进过。唐钢是进去过的,一进门老板娘就盛开着一张粉脸说,哟,钢哥啊,好久不来了呀,几位啊。唐钢用嘴巴呶了呶李可、胖子和小波说,我兄弟,来几个新鲜的。老板娘说,钢哥你也知道的,新到不久的,鲜着呢。说罢,就叫一身黑西装的服务生领去一个包厢。李可觉得黑西装一脸正经,像保镖,也像打手。

一会儿,四个花枝招展的小姐进了包厢,居然是唐钢那天领的货,红头发一帮子。红头发年龄有些大,唐钢想换。红头发说,哥,不都一样嘛,一泡尿的事,又不是挑老婆呢。唐钢想也是,就把三个年轻的给兄弟,自己留下红头发。唐钢知道红头发老是老了点,但这样的小姐做活更扎实,是实力派。唐钢说,兄弟们,好好玩啊,把事干了不留遗憾,不然等正式上班了,野外逮只兔子都是公的啊。

李可看了看分给自己的小姐,光线迷离,就看见一张白脸一张红嘴。寡味。他觉得小姐就是公共汽车,就是公厕,很脏,调动不起兴趣。胖子、小波很害羞的样子,只顾闷着头喝啤酒,好像酒水不要钱似的。小姐们有她们的原则,客人放开手玩,她们的执业纪律是不能拒绝,要是客人闷着,她们也懒得调动身体,能不激动就不激动,激动也是很累的事情。

唐钢跟红头发唱完几首歌,一回头喊了一声,你们他妈的,小姐是拿来看的吗,你们的手被猪啃了是不是啊!刚巧胖子几瓶啤酒下肚壮起小色胆,正伸出小胖手准备摸摸小姐的大白腿,一声吼吓得一下又收回手,真像被猪啃了一口。唐钢拍了拍李可的头说,怎么了,骚筋被抽掉了啊。李可觉得这话太难听,不想理会。唐钢突然想起什么,哦了一声,转身出门。

红头发女人说,小朋友们,姐给你们玩一玩手指舞啊,把你们启发一下,你们看好了。说罢,红头发女人将茶几的东西刨开,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做出两条人腿样,开始学走路。胖胖的手指还真惟妙惟肖。她开始学着女人的两条腿拧着屁股走路,说,一个小姐在走路。她把手收了回去又做了个直走的姿势,说,一个嫖客跟在她后面。接着她把手指收了回去又做了个匆忙走的姿势,说,一个小偷跟在后面,妓女和嫖客都进了屋。她又做了个踮起脚看的姿势,说,小偷爬在窗户上偷看。接着,做了个叉开腿走路的姿势,说,完事后小姐走了出来。又做了个腿软走路的姿势,说,嫖客走了出来。这时,她把手收了回来又做两条腿根部夹着大拇指走路的姿势,说,小偷成这样了。大家笑得前仰后合。

唐钢进来对李可耳语了几句。唐钢是个老江湖,他晓得李可在想什么。他出去问老板娘了。老板娘说那个穿白裙子的姑娘并没有做小姐,至于在做什么她也不知道。李可一听,神色舒展了一些,但也只顾喝酒。小姐一想,你喝我也喝,都不说话。到最后,李可醉了,一歪头倒在小姐的怀里。唐钢抽出100块钱,对那小姐说,麻烦你把我兄弟做了吧。小姐心领神会,搀扶着李可进了包厢后边的房子。

唐钢对胖子和小波说,你们就是嘴巴上的功夫,今晚撤了。

三个人推着自行车在大街上歪歪斜斜地走。夜风很凉,酒也醒了几分。

胖子走路的姿势很别扭,胯下像夹了一个气球,他不好意思地说感觉好像尿了。唐钢说你那是流了,流和尿是两码事。小波说那我也流了。唐钢说你们啊,成天嚷着叫开荤,一见女人就流了,你们叫我咋说呢。胖子很不好意思,担心起来李可,说我们不管李可了啊,这不好吧。唐钢揪住他的胖脸,说你脑子不开窍啊。小波也说我们等等李可。唐钢说你波娃脑袋也灌浆糊了,高老庄就这几步路,他找不到家啊。

正说着,李可从后边追了上来。他一手拽着裤子,一手提着皮带,边跑边喊,好半天才把裤子扎在腰上,白衬衣一半边扎在裤腰里,一半边掉在外。唐钢说,你咋的了,疯狗撵你啊?李可好半天才缓过气来。原来迷迷糊糊中,小姐解开了他的衣服,又解开了他的裤子,正准备扒下他的内裤时,他惊醒过来,吓得提着裤子就跑了。

唐钢忍不住哈哈大笑,说:你们啊,就这点出息,球事干不成。

李可说:第一次呢,我才不给小姐。

唐钢说:你们都他妈的君子一样啊,还处女还第一次的。

胖子说:李可做得对,第一次还是要给对人的。

小波说:我就留着在新婚之夜。

唐钢一声叹息,说:我服你们了,你们把那点东西搞得洗礼的圣水一样,哎!

出租车在有些坑坑洼洼的柏油路上飞跑着。

车里依然放着《回家》那首歌。李可想问出租车司机是不是光盘里就这么一首歌,搞得人心情跌宕起伏很难受。但又不好问,就当司机专门为父亲回家定制的音乐吧。

李可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唐钢。唐钢以一个中年男人的沉默和忧伤凝固着表情。从那张脸上怎么也看不出十几年前混迹高老庄的唐钢了。那个有点混的唐钢一下子退缩在记忆里,想拔都拔不出来。现在想来,这一切都不怪唐钢。命运这东西谁也怪不了。李可也清楚地记得,自己这一辈子差点被小姐拿下的历险记。被小姐拿下其实也不算什么,关键是那时心里还是装满了一个身影。

那就是晓雪,一个模样和名字一样清纯的四川女孩。李可一直认为爱只需一眼。那一眼就叫一见钟情。也就是说爱是需要秒杀的,一瞬间就会决定一辈子。再漂亮的一个女人假若多看几眼也许就会看出缺陷。一眼看不出缺陷,就只能看到美丽和心动。无需证明,在高老庄夕阳西下的那个黄昏,李可被晓雪秒杀了。唐钢是知道的,他是个老狐狸,什么都躲不过他。李可不想说出来,有些害羞,怕唐钢讥笑自己对一个外来妹产生感情,那时会有些难为情。作为高老庄的年轻人是不会找一个外来妹的,除非那妹子跟天仙有一拼。但晓雪并不天仙。并不天仙的晓雪有一种味道瞬间打动了李可。李可认为晓雪是山野里正欲开放的一朵白玉兰,清新的气息,味道甜蜜。城市里的女孩已经没有了那样的气息。气息很重要。

李可看着窗外,戈壁在后移。苍黄的大地上,有星星点点的骆驼刺。

就在那个难捱的暑假,李可恋爱了。

终于接到单位招工考试的通知。

虽然都知道考试只是一个形式,但这个形式还是要走的。唐钢送三个人进了钻井办公楼,进去的都是同一届的落榜生,彼此都有些不好意思,也不打招呼,头一低就钻进大门。唐钢说,你们进去吧,只要不交白卷,都过关。唐钢坐在院子里抽烟,一个干部模样的人背着手走过去,问,都开考了,你咋还不进去?唐钢朝天吹着烟圈,说,我都两年的老工人了,还考啊。那干部模样的鼻孔里哼唧了一声,背着手转身离去。唐钢觉得那背影十分熟悉,想啊想,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李可连卷子也不想打开,眼睛盯着窗外发呆。窗外没有树,空荡荡的荒漠,一点让人联想的物件都没有。考场里笔尖的声音在咆哮,李可感觉到这声音熟悉而又陌生,令人兴奋而又悲哀。这样的书写几乎就是人生最后一次书写了,学生时代真正结束。未来的书写不需要用笔,要用汗水,用体力,用大脑,也许还要用别的什么。总之不再会用笔,也不再会这么恭恭敬敬。正在发呆,突然脖子上挨了一巴掌。李可扭头一看,是公安科的罗伯伯。罗伯伯用铁杵一样的指头点了点卷子,李可才打开试卷。

走出考场,唐钢迎了上去。唐钢在院子里制造了一堆烟头。他说,我请你们喝酒去,就算祝贺你们即将走上工作岗位吧。三个人也没有客气,骑上车就往小天鹅奔去。

几辆破自行车哐当哐当停靠在小天鹅饭馆门前。一推开门,李可目光就僵直了。那个被李可一直挂记的一脸清纯,模样跟名字一样可人的晓雪就站在饭馆里的吧台前。按理说,李可没有惧怕过什么,但此刻见到一身白裙的晓雪正抬起水汪汪的眼睛盯着自己,还是觉得腿晃了一下。真的,晃了一下。唐钢还是老到,咋呼呼地凑近晓雪,问道,姑娘,叫什么名字?晓雪对唐钢并不陌生,而且还有点害怕,目光躲着,从天花板落在桌子上,又从桌子上飘到地上,又从地上飞到手上,又从手上停在指甲上,小声回答道,晓雪。唐钢呵呵一声笑,好名字啊,跟人一样,不做小姐来端盘子啊?晓雪的脸哗啦一下充血,红得用指头都可以戳出血水和羞辱来。李可很反感唐钢这样的问话,心里像窝了一把银针。李可拽了唐钢一把。

唐钢连忙说:端盘子好端盘子好,你就好好给我们哥几个端一次盘子吧,啊。

点完菜,晓雪就跑进厨房再没有出来露面。一顿饭吃得索然,两瓶老酒也喝得寡味。唐钢似乎很抱歉的样子,端起杯子不停地跟李可碰。胖子胖而不傻,也说钢哥的不是,还说是李可爱上的女人就不能说是小姐。小波也说这样传出去,兄弟们都没有面子。唐钢连连自罚几杯,跑出去找人,找遍包厢和厨房都不见。老板娘说,死女娃子一转头就不见人影子,看我咋个收拾她。唐钢对老板娘一下毛了脸,说,你敢收拾她!老板娘从来没有看见唐钢跟自己翻过脸,左想右想就是想不出所以然,小声嘀咕道,吃了疯牛肉啊?唐钢却立马换一张脸,嘿嘿一笑,说,娘啊,我就是吃疯牛肉了呢。老板娘却没有变过脸来,扭着肥硕的腰身进了厨房。唐钢真相扇自己的脸,怎么在哪里都不是人啊。

唐钢回来故意说:一个端盘子的小丫头,我去做了她!

李可说:你敢!

唐钢对着李可倔强的背影,失望地摇了摇头,说,他妈的,荷尔蒙能叫男人变成傻逼啊。

几个人的心情都不畅快,唐钢建议去泡澡。大澡堂子热雾弥漫,赤条条的人影穿来穿去。几个人横七竖八趴在池边的台子上,裸露出青春的躯干和器官。在热力膨胀的作用下,毛孔花朵般开放,每一根汗毛都抖擞着精神,恣意张曲。血管也像节假日高速公路一样开放,马达嘶鸣,万马奔腾。雄性的器官似乎得到某种暗示,高高地昂起了头颅,摁都摁不下去。他们似乎也没有要摁下去的想法,还很享受在这热雾里半透明状的张弛。瘦瘠麻秆的小波抚慰着下边,瞟了一眼胖子,说,豆芽菜。胖子没有听清楚,问,什么菜?小波笑着说,豆芽菜啊。胖子似乎明白了什么,扭头看了看他们,具具威猛如同鬼子兵的小钢炮,就连瘦小的小波也昂扬于自己,心中不是滋味,赶紧拿条毛巾盖住了胯下的黑色丛林。他早就听说过,越是瘦瘠麻秆的人家伙越大,就是所谓的胖人汗多,瘦人怂多。胖子忍不住道,老子的精华都长成肥膘了,你们都长在了下边!小波说,谁叫你不会长的啊?胖子一听更恼火,扯起胯下的湿毛巾朝小波那家伙抽过去。小波哎哟一声,捂住裆部就滚进了池子里。

唐钢、李可闻声而起,不知所以然。胖子扭着肥胖的身子,头也不回地出了浴室。

唐钢拽起小波,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女人的面子在胸上,男人的面子在根上,你伤了胖子球的自尊了。

小波委屈地说,我也就是顺嘴一说的嘛。

李可说,为这点事啊,小波,你得主动请胖子我们撮一顿。

小波感觉很不好意思,几把套上衣服裤子追下去,早不见胖子的身影。

毕竟这点事,算不了大事。几天过去,几个人又攒在一起。

胖子依然还是一张憨憨的胖脸,似乎早已忘记了伤害。小波自觉地说我请你们喝酒,还是去小天鹅吧。唐钢骑在自行车上吹起了口哨“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几个人就同时吹开了“我愿抛弃了财产,和她去放羊……”

唐钢一进饭馆就高声嚷嚷,娘啊娘,倒水来!等了一半天,娘没有出来。唐钢想,这老板娘生气了呢。唐钢正欲发作之际,一身白色衣裙的晓雪低着头出来了。给几个人倒上开水,依然还是低着头。唐钢反拧着脖子去看晓雪的脸,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突然被烫得跳了起来,伸出舌头乱甩,喊道,咋个回事啊,想烫死我啊!老板娘闻声而出,连声说着对不起,又朝晓雪喊道,滚回去,水都不会倒!小雪满脸通红,委屈地咬着嘴唇,跑回后堂。唐钢却对老板娘蹦了起来,喊道,谁叫你赶跑她的啊,叫她回来!老板娘也忍无可忍,还击道你吃了枪药啊!唐钢不依不饶,继续喊,你快去叫啊,还愣着干嘛!老板娘气得脸上的肉都错乱无章,又急急忙忙往后堂跑。

李可、胖子和小波被唐钢的反常举动惊呆了。李可举杯喝了一口,感觉水温并不算烫啊,奇怪地看着唐钢。唐钢朝李可眨眨眼睛,嘴角上挂着一绺子坏笑。这时晓雪又被老板娘喝使出来,颤颤巍巍站在一边,眼角挂泪,像个受罚的小学生。李可怒不可遏豁然起身,朝唐钢的脸就是一拳,喊道你他妈的!唐钢被打得身子一栽,直起身子时嘴角已经渗出血,脸上依然一绺子坏笑,说,上酒,我们要喝酒。李可赶紧起身拍拍晓雪的肩,说,没事的,不要哭,有我在,他们不敢欺负你。

胖子和小波奇怪地扭着头看着唐钢、李可,莫名其妙。

李可对晓雪说:我叫李可,你呢?

晓雪嗫嚅半天才说:我叫晓雪。

胖子这才捋展神经,恍然大悟地说,哦,今晚这酒该李可请客呢。

小波也跟着说:就是,就是的。

唐钢说:就你们两个屁话多啊,喝酒,喝酒!

站在吧台里的晓雪偷看了一眼李可,又赶紧垂下目光。

几个人东倒西歪出了饭馆。胖子大着舌头说,晓雪,晓雪,还是处女的样子呢。唐钢揪了一把胖子的肥脸,说你一天就挂记着处女,多大个出息。李可说,钢哥,什么时候你还我一拳吧。唐钢说,这一拳我让你永远欠我的。李可直摇头。

这时,他们看见大胡子一帮人摇头晃脑朝小天鹅走去。

李可一见大胡子就有往上冲的冲动。

唐钢对李可说:看见了吧兄弟,要速战速决,狼多肉少,夜长梦多啊。

一进家门,母亲将一张招工录取通知书给李可。李可瞟了一眼,随手扔在茶几上。

母亲很认真地说,还有十来天就报到上班了,你要收收心。父亲也赶紧帮腔,说吊儿郎当的样子,工作了就要好好干。李可反感透了父母没完没了的说教,又顶撞道,好好干,好好干,干死都只是一个小工人。父亲说,你不当工人还想当什么?李可硬着脖子说,我什么都不想干,我只想回北京。父亲讥讽道,回北京,回北京喝风去啊。李可说,喝风也比这戈壁滩强。母亲看俩人较上劲了,赶快平衡争吵,又低声说去找找老罗。父亲吼声如雷,说,不找就不找!李可说,你看你就这样的,你只以为你是高老庄的接生婆,人前人后都说你的好啊,你知道还有人说你一个大老爷们就靠掰女人大腿过日子呢。这句话实在有点过。父亲抡起巴掌,狠狠地抽了过去。李可也被抽懵了,捂住脸半天才缓过神来,喊道,我自己的路自己走,疯了一般摔门而出。

母亲伤感地对父亲说,老李啊,你不该啊。

父亲陌生地看着自己的手掌,突然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母亲说,老李啊,你这又何必呢。父亲还想找个什么道具再深刻地伤害一下自己,但母亲死死拽住他的手不放。这是父亲第一次对李可出手,也许正因为不经常出手,所以一出手就没有把握住轻重。父亲从不对李可动手,这是他的隐情,是他内心隐藏的一道忧伤的秘密。这秘密比天还大。这比天还大的秘密也是父亲活着的理由。现在说起来又过分沉重。

李成武和高志远来到大西北后,除了满身打了鸡血一样的激昂,还有不可预知的遭遇。两个京城来的青年被分到油田钻井。钻井是份艰苦的活儿,谁都知道,但作为男人来说,干钻井又是体现力量和气魄的活计。那时没有艰苦不艰苦之说,似乎越艰苦越光荣,越艰苦才能越体现人生价值。现在说起来都有点可笑,但那时一点都不可笑。人人都争相体现价值,用最艰苦作为价值尺度。父亲的第一张照片就是以井架为背景,满身油污,老棉衣挟裹的腰上捆着一根电线,满脸样板戏里杨子荣一样的豪情。扳道工爷爷收到照片后,抹了一把又一把老泪,即使是苦力出身的扳道工爷爷也理解不了父亲的轩昂气势。自此之后,爷爷就对酒饮愁,两年之后就撒手人寰。但父亲却在戈壁滩上骆驼刺一样坚韧地成长起来。

李成武和高志远都想当一名王进喜式的产业工人,那是坚不可摧的伟大的理想。可是,命运这玩意就是不可捉摸的魔鬼,父亲没有实现理想当个王进喜,一次偶然改变了他的命运。高志远呢,更可悲,年龄永远停止在了23岁。父亲改变自己的职业跟师傅紧密关联。师傅就是老罗。老罗是青海人,也许是自小吃青稞有关,身坯跟铁塔一般,还是行伍出身,脾气和肌肉似乎都是钢铁做的。师傅老罗把两个北京娃练得嗷嗷直叫,师徒三人一出动就像狮子出窝。师徒三人走过大街都能卷起一股子旋风。

那年,老罗三十来岁才娶上老婆。老婆也是一个地道的青海女人。青海女人除了爱唱花儿,相夫教子操持家务是没得说的。老婆是个好老婆。那时男人们战天斗地,走到哪里就把家安扎在哪里。那个家其实也就是一个象征意味的家,一顶帐篷。要是队上带家的职工多了,就得两家人或者三家人才能分一顶帐篷。帐篷之间拉一道布帘子就是隔墙,晚上男女做事都是咬着腮帮子的,决不能发出一丝与幸福有关的声音。与幸福无关的声音就是男人的鼾声和梦屁,那倒是可以尽情发泄的。静悄悄的一间帐篷里,不久某个家属肚子就无声无息地大了,另一个也大了。彼此之间都没有听到花开的声音,果子就结出来了。

老罗的老婆肚子大了他是知道的。至于果子哪天成熟,他狗屁都不知道。以至于一天他还在钻井平台上挥汗如雨,同帐篷的家属上气不接下气跑去报告时,他居然还说,生就生呗,生娃不跟蹲下撒泡尿一样吗。那家属说,拉了,就是拉不出来,都拉出血了,得赶紧送医院,送晚了,大的小的都没了。队长走过去踢了老罗屁股一脚,说,快点给老子滚回去!老罗这才知道似乎女人生娃跟拉泡尿还是有区别的。队长朝李成武和高志远喊道,跟着你们师傅,打个下手。三个狮子一样的男人连滚带爬回到帐篷,老罗媳妇瘫在地上,就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了。血水在地上汪洋,一点也不鲜艳,乌黑乌黑的。往医院送,还有三十多公里的戈壁石子路,院子里就一辆东方红拖拉机,等颠簸过去人就早散架了。老罗铁塔一般的身子瞬间进了炼铁炉似的,软了,大巴掌一下又一下抡着比豆子还大的眼泪珠子。

高志远拉过李成武,两个人在院子里咬着耳朵。高志远将头摇得像皮球。李成武突然大喊道,找把剪子,点支蜡烛,死马当做活马医。李成武将剪刀在蜡烛火苗上烧了,牙一咬,冲进了帐篷。几分钟过后,听见一声婴儿响亮的哭声。那哭声非常尖厉,像憋久了的怒吼,听说在五公里外打井的人都听见了。李成武满手鲜血从帐篷里走出来,刚走了两步,一个跟头栽倒在地。栽在地上还不忘喊了一句,赶快把大人送医院。

就这么一次显山露水,父亲居然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先是被单位送到德令哈卫生学校专攻妇产,两年后毕业回到高老庄就直接去了医院工作,依然是主持妇产。后来他居然成了高老庄送子观音的代名词。现在说起来都有点儿搞笑。李成武和高志远在上中学时偷看过一本医书上逼真的妇产图片,还有细致的文字说明。那书是高志远父亲的。高志远父亲就是医生。他们把医学书当成黄书看了个遍。加上李成武胆子比高志远要大,在那时就尽力死马当做活马医,简单点说是一剪子的事。这就是生活里要遭遇的突兀。有的突兀一遭遇一辈子就完蛋了,有的突兀一遭遇一辈子就改写了。李成武就是在突兀上没有丢掉芝麻却捡拾了西瓜。

再后来,老罗经常叫两个爱徒到家里喝酒。老罗把他们当兄弟一样看,有点好吃的好喝的,老罗就招呼上俩徒弟。一次,俩人照样去老罗家喝酒,却发现屋子里多了一个大姑娘。大姑娘说不上漂亮,但也说不上丑。即使是一个不漂亮也不丑的大姑娘出现,也令戈壁滩熠熠生辉。一锅老母鸡汤都索然寡味,两个人都口舌干燥的样子。老罗几大碗酒下肚就说,这是你们老嫂子娘家村里的一个远方亲戚,高中毕业呢,过来带孩子。因为老罗第二个孩子已经横空出世,得要人帮忙料理。老罗还说,你们谁看上了就跟我吱一声,这戈壁滩啊,逮只兔子都是公的。两个人都不吱声,比大姑娘还腼腆,只顾闷头喝酒。最后还是李成武说,高志远你先来吧。其实两人都有那个意思。但李成武考虑到自己已经到医院工作了,接触女性机会要多一些,而且钻井那份工作,即使是农村姑娘好多也是看不上的。也有很多钻井工人都三四十了还是一条光棍。高志远不好意思。

老罗一巴掌拍在大腿上,等于拍板了,说:就这样啊,定了。

十天过后,高志远就结婚了。新婚那天晚上,高志远喝多了,李成武也喝多了。宾客散尽,洞房花烛摇泪,高志远却拉着李成武跑到沙滩上坐了一晚上,说了一晚上。谁也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只是哭了又说,说了又哭。半夜里,满院子的人都听得见。天亮了,新媳妇早早出门,看见两个人相拥着在沙窝子里睡着了。新媳妇惊诧得目瞪口呆,她没有见过两个男人会搂着睡觉。

自此,身影相随的两个男人出现了分水岭。高志远叫李成武去家里吃饭,他不去。老罗叫两个人去家里喝酒,他还是因故缺席。老罗看得出来,就对老婆说,你要么再回趟老家去,看看你家远房还有没有大姑娘,再带一个来。老婆生气地说,你以为我老家是鸡窝啊,一抓一只,一抓还有一只啊。这话传了出去,在高老庄都成了经典。

当然,这事还得后边再说。因为这事才刚刚是个开头。

后来,老罗当了队长。八几年时,全国严打。老罗是行伍出身,在部队还是特种兵,一个人赤搏四五个人不在话下。于是,他被调到公安科当科长,专门震慑高老庄的坏蛋。转眼间当科长也十几年了,要是他有个文凭,当个副书记也不成问题。就这层关系,似乎比铁还硬,要是李可的工作,现在去找老罗,老罗也不会不帮,但李成武就是憋着劲,不想向别人开口,虽然自己口里也没有金牙。这既是面子问题,也是里子问题。求人,就把面子求掉了。里子呢,里子就是自己长出来的,他就认为你要是好好学好好考,不说考个北大清华,就是考个青海大学也行啊。所以,要面子恨里子的李成武,打死也不送嘴巴里的一口气。要说他这是对孩子的不负责任,那绝对是扯淡。这么多年来,他就从来没有对李可动过一根手指头。想一想,在中国做儿子的,哪个没有享受过父亲的大巴掌呢。

这是第一次。正因为是第一次,李可还不习惯。也正因为是第一次,李成武都觉得自己犯罪了一样。哎!母亲也一声叹息。

夜里,家里电话铃声山响。接起电话,哦了一声,李成武翻身下床。这种事并不陌生,几乎已成为习惯。产房里的事,就是人命,就是天大的事。李成武穿上衣服,骑上自行车,箭头一样朝医院奔去。上午他已经知道,三号床夜里会有问题。三号床已经过了三天预产期了。现在人们总喜欢剖腹产,一刀子拉开了事,谁都方便。可李成武不这样想,他总觉得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动刀子。人就是大自然的果实,讲究的是瓜熟蒂落。瓜不熟蒂就不会落,这是自然规则。三号床过了三天,也嚎叫了三天,早有其他医生还有护士叫动刀子,他坚决反对。这份坚持似乎很有道理,但也有新派医生不以为然。妇产科矛盾是有的,但李成武的坚持就是真理,家长还有产妇都信以为真。因为他是送子观音。所以,产科的事都是他说了算。而且基本没有出过大问题,特别是人命关天的问题。

到了医院,老罗两口子就守在楼道门口。那份焦急的模样像热锅上的蚂蚁。李成武忍不住开了个玩笑,说儿媳妇生娃呢,你一个老公公忙活个啥。老罗说我忙活的是第三代人呢。李成武没有多说什么,换上白大褂,转身就进了产房。

也就是半个小时,一声婴儿嘹亮的哭声响起。李成武走出产房。老罗两口子脸上盛开出花朵。老罗说,有时间到家里去,咱们喝两杯。李成武迟疑了一下,他的脑子里蹿出李可工作的事,但脑子一闪就过了,说一定会去的。老罗老婆说,成武啊,我家两代人都是你接生的呢,你真是我家的救命恩人,非要塞给李成武一袋子红鸡蛋和花生。李成武象征性推辞了一下,收下了。这不是红包,这只是高老庄的习俗。

老罗说,一定啊,到家里来喝酒!

十一

小天鹅饭馆门口,停着大胡子的太子摩托车。

这车牛逼。在高老庄目前就这么一辆,满大街还是铃木、嘉陵125呢,他就整了这一个另类。这车在美国西部电影里看过,哈雷形状,花里胡哨,牛逼灿烂。一拧油门,嗓门比狮子吼还雄壮。大胡子两腿蹬着骑,穿一件无袖牛仔夹克,或者干脆一件皮夹克,戴一副墨镜,额头上缠一块手帕,加上满嘴大胡子,真是狗见了狗跑,鸡见了鸡飞。高老庄的傻小子们见了呢,就只有一个羡慕嫉妒恨的份。

李可见了太子摩托两眼就充血,要格斗。更何况是在小天鹅门口见了。

小天鹅的晓雪是李可魂不守舍的心动。青春期的男人就这点骚样,见了一个中意的妞比春天里的狗还骚情。唐钢有过画外音,意思就是一个外来妹,一个差点做小姐的小女子,没有必要动真的。要是身体喜欢,想想办法,软硬兼施拿办了就是,用不着动真情。李可不那样想。李可就感觉爱上了,不管她是哪种身份。爱,还讲身份吗?唐钢说,你觉得你爸妈能接纳吗?李可固执地说,他们可以不接纳,也跟他们无关。就连胖子和小波也感觉不是那么回事,怎么能找个端盘子的呢。李可踹得他们满地打滚,说趴远点!

意见可以有别,但他们依然是坚不可摧的统一战线。而且,他们都积极主动配合。他们也想,不就是喜欢一个小女子吗,也暂时不用往结婚那里想,哪有一谈恋爱就结婚的呢,跟父辈们又不一样,逮只兔子,是个母的就可以结婚。不谈恋爱就结婚,或者结了婚再慢慢谈恋爱,老一辈的婚姻也自有独特的稳定性,不像现在的人,上午结婚,中午睡一觉,下午就离婚,反而婚姻变成了玻璃婚。解放思想嘛,首先从解放身体开始。

饭馆里,大胡子确实喝高了。大胡子这样的江湖大哥嘛,一上桌就会喝高。喝高了呢,就少不得女人。大胡子满嘴胡须都吸食了春药一样,根根精神抖擞,斗志昂扬。他到小天鹅喝酒,目的就是晓雪。大胡子觉得高老庄的美女,只要他看上眼了,就没有拿不下的,不管软拿还是硬拿,总之最后都要拿下。小矮虎等几个吆喝着,要帮大哥拿下这个雏儿。

可是晓雪这个雏儿不懂高老庄的江湖,压根就没把大胡子一帮酒鬼当回事。先是小矮虎叫晓雪陪大哥喝一杯,晓雪也不再蓦然红脸了,只是鼻子里哼唧了一声,转身就出门了。小矮虎咦哟了一声,像被什么烫了舌头。小矮虎想动作一下,大胡子用目光制止了他。等晓雪再次端菜进来,小矮虎伸脚一勾,门啪叽关上了。晓雪猛一回头,大胡子胳膊一揽,晓雪就坐在大胡子的腿上。晓雪像坐上了老虎凳,拼命挣扎。

小矮虎说:小婊子,给你脸不要啊,你知道嘛,好多女人想贴大哥,还看有没运气呢!

大胡子说:小妹,就陪大哥喝一杯!喝一杯,给你一百块!

晓雪的挣扎是徒劳的,也是失败的。大胡子一把撩起她的裙,大手就插进双腿。晓雪的腿像受惊的驴,蹦得老高,一脚踹翻了桌子,杯盘倾覆。这样的烈女大胡子打心里喜欢。他哈哈一笑,就势把晓雪身子一抡,摁倒在餐桌上,准备霸王硬上弓。

门嘭的一声被踹开了。

晓雪嚎叫着翻身就跑出了包厢。

大胡子刚刚把裤带解开,扭头一看,一把椅子已经挟裹着旋风兜头而下。这种江湖混战就怕突然袭击,防不胜防,何况大胡子的注意力还在下半身。要是明着干,李可他们不见得占得了便宜,毕竟大胡子一帮都是老江湖,都是棍里去刀里来的老战士。但这一次大出意料。好几把椅子、好几块砖头一同粉身碎骨之后,大胡子一帮人都趴在地上了。特别是李可出手够狠,将一只酒瓶子磕碎,硬往大胡子的头上戳了五六下,每戳一下都扯出一串血珠子。打仗就怕这样的新手,更怕是这新手还带着仇恨,下手没有轻重,往往出人命。这毕竟不是战场,也不需要你死我活。唐钢赶紧拽住李可,说,够了!

在高老庄能跟大胡子血拼的人不多。这一仗小试锋芒,唐钢一伙声名鹊起。

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这一口窝囊气大胡子也还只是憋在喉咙里,还没有打算咽下肚里。大胡子要将这口气吐出来,吐在唐钢的脸上,这是肯定的。唐钢叫李可几个人要小心,不要在大街上晃荡,以防被老鹰捉了小鸡。几个人倒是在家规规矩矩了几天。可是再接到唐钢的信号时,唐钢已经在派出所,叫拿钱去赎人。

李可把母亲藏在床板底下的一卷钱给搜刮了,数数才800多元。找到胖子,胖子在家里搜刮了1000多元,小波在家里找到500多元。还不够。李可、胖子、小波三个人厚着脸皮找到小天鹅。晓雪二话没说,拿出了刚刚领到的一个月工资。

在派出所门口,大胡子一帮人摇头晃脑走出来,跟李可他们几个人遇上了。送他们出来的居然是所长。所长看见李可他们,一转身就进去了。大胡子刮了个光头,光头上还贴着几个纱布疤疤,看来开瓢处还没有拆线。大胡子堵住李可,点了点头,说:你小子我是记住了!

李可以为他要动手,赶紧闪开两步,说,再来一仗?

小矮虎说,你个愣头青,想在派出所门口动手啊!

大胡子盯着晓雪,伤疤没好但似乎也忘记了疼,说,我大胡子看上的女人,想跑都跑不掉,你等着!

晓雪吓得赶紧躲在李可身后。李可说,这是我的女人!

大胡子走了几步,回头说,是谁的还不一定呢。

派出所里,李可几个人交了赎金,唐钢才从一扇大铁门里走出来。李可想说什么,唐钢制止了他,意思是在派出所呢。走出派出所,唐钢才说,老子被大胡子暗算了。

李可说:我刚才看见他跟所长很熟的样子。

唐钢笑笑说:这你都不懂啊,大胡子就是他们钓钩上的饵,想紧时就紧一点,想松时就松一点,猫和老鼠的关系。

胖子说,警匪一家啊?

唐钢说,太浅显了,永远也不可能是一家。我们都把大胡子想简单了,以为他就是打个架泡个女人呢。没那么简单。打架喝酒泡女人,那只是表面的,实质上他们把高老庄这一片的白粉和赌博都垄断了。唐钢说昨天晚上在号子里听几个人说的。

李可说,派出所为啥抓你呢?

原来大胡子一帮小兄弟跟踪了唐钢。唐钢叫李可他们几个人少露面,他却栽倒在阴沟里。他前脚刚进一家歌厅,大胡子就到了。大胡子一帮人把唐钢堵进一间包厢。唐钢心想完蛋了,不死也得脱层皮。可大胡子却说,我对打打杀杀的已经没有兴趣了,现在说卸掉你的一条腿就不会卸胳膊。大胡子说我看得起你,你归我做个小弟吧。唐钢哪是跟别人屁股后做小跟班的人啊。唐钢说你扯鸡巴蛋吧。大胡子说,给脸不要脸啊。唐钢说,我的脸不是你给的。大胡子一听,哈哈大笑,说,你娃倔头倔脑的,我打你都嫌费力气,要不就叫派出所的人来收拾你吧。唐钢说我又没有干坏事。大胡子说,你干没干去跟派出所理论吧。

就这样,一个电话,警车唔噜唔噜来就把唐钢拧了进去。

李可说,难道不怪,大胡子进出派出所就跟自家一样。

小波说,派出所也不能乱抓人啊。

唐钢说,你们懂个屁啊。看来啊,还是得有钱,没钱江湖都没法混,有钱就是大哥。

胖子说,你不管我们了啊?

唐钢想了想说,你们也要上班了,好好上班吧,江湖就别混了,等我有了钱,跟我喝酒就是了。

唐钢摇晃着疲惫的背影,走出几步似乎想起了什么,折回头,看看晓雪,对李可说,兄弟,那女娃你要爱,就好好爱吧。

李可看见唐钢远去的背影里有一道深深的忧伤。

十二

也正是这一血战,晓雪也爱上了李可。

李可知道马上就要上班了,必须快刀乱麻,拿下晓雪才行,不然夜长梦多。他骑了自行车,扶把上一边挂着望远镜,一边挂着一架老式海鸥照相机。照相机还是好多年前回北京,叔叔给买的礼物。刚拿到手很新鲜,拍过十几个胶卷就再没有兴趣了,一直放在柜子里。他要去约晓雪,到湖边玩耍去,顺便给她照几张照片。老板娘看是李可,二话没说就给晓雪准假了。老板娘见识了李可的狠劲,惹不起还不如做个顺水人情。

晓雪坐在自行车后座上,风撩起白色的裙子,像一朵打开的蒲公英。

李可说,你为什么从四川跑到这边来了呢?

晓雪说,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家里还有两个上学的弟弟,还有常年生病的奶奶,穷,只好出来打工了。

李可说,打工?

晓雪生气地说,你想胡说八道啥呢!

李可说,没有,没有。

晓雪似乎有些感动,轻轻将头靠在李可的背脊上。李可感觉背脊一溜子的烫,直烫到脚上,蹬车都有气无力。

李可说,都不容易。你,今后想干啥呢?

晓雪想了想,说,开家饭馆,自己当老板。

李可说,好啊,到时我吃饭就有地方了。

晓雪呵呵呵大笑起来。

李可说,我带你去湖边,我给你照相。

晓雪说,哈哈,好啊。我听说那个湖叫冷湖,为什么叫冷湖呢,湖水都是冷的吗?

李可说,湖水一年四季都是冷的,但是它不结冰,冬天也不结冰。

晓雪奇怪地问,听说这边冬天零下三四十度呢,怎么会不结冰?

李可说,因为冷湖的心是热的。

晓雪不解地哦了一声,说,那真是一个奇怪的湖呢。

李可说,最早啊,勘探队员来到这里,先发现了这个湖,他们感觉湖水一年四季都是冰凉冰凉的,于是把这个湖叫冷湖了。

晓雪说,哦,这地方要是没有石油啊,鬼都不会来呢。

李可说,是啊,黄羊不会来,兔子也不会来的。

湖边有地震队的车辆来往穿梭。突然一排排炮声响彻戈壁,一朵朵泥土的浪花冲天而起。晓雪吓得捂住耳朵。李可说那是物探队在放炮呢,通过放炮检测数据,看地底下有没有石油。

自行车向放炮的湖边飞驰而去。

湖边生长着浅草。高原的草长得都不像草的模样,五六月份才艰难地拱出冻土,探出牙签样的小脑袋,九月份就枯黄了,生长期只有三个多月,也只能长到两个指头长。有草的地方就有牧民。听说这一带的牧民是成吉思汗西征遗留在此的子孙,他们子孙也像地上牧草一样艰难地生长。即使艰难,他们也从来没有忘记自己是成吉思汗的后裔。虽然,他们的先祖把他们遗留在此就再没有想起过,但他们从来没忘记基因里的密码,骑在马背驰骋,放牧着牛羊,睡在青草的帐篷里,做着一个雄性的远古的大梦,朝朝代代,生死不疲。

突然,骑在马背的老人感觉马失后腿,一个踉跄,栽倒在地上,身子像陀螺一样打着滚。原来不善奔跑的牧马也失去了敏锐,一只后腿不小心陷入刚刚打开的炮眼。炮眼有三四米深,刚好能陷进一条马腿。马很努力地挣扎。可是挣扎无济于事,只能使自己的腿陷得更深。老人使劲帮忙拔苗助长,可马腿似乎已经折断。一帮穿红色工衣的石油工人过去,帮忙折腾了好半天,马腿依然如故。老人一声长叹,失望地看着那群六神无主的绵羊,绵羊们更加六神无主。一个队长模样的过去,往老人手里塞进一大卷钱。老人只好弃马而去,和他那群六神无主的绵羊,一步三回头。

一只鹰从马匹的头顶划过,巨大的翅影一扫而过。马的身上一阵抽搐,眼睛里滚落出一串泪滴。

李可绕着马匹走了两圈,说马失前蹄要命,马陷后腿也要命啊。晓雪抚摸着马的脊背,说我们得救救它啊,不然,它会死的!李可摇了摇头说,他们都没有救出来。晓雪说不能眼睁睁看它这样死去啊。李可看了看焦急的晓雪,摇摇头。晓雪从自行车上的黄挎包里取出两根火腿肠。马甩着头,不肯吃。她连忙跑到湖边,双手捧起湖水,小心翼翼走过去,送到马的嘴边。马还是偏过头去。李可说走吧,我们救不了它。晓雪轻轻地抹去马眼角的泪水说,我们回去找一把铁锹来,把它的腿挖出来!李可看了看天。天空里一群鹰在盘旋。等李可他们前脚一走,盘旋在天空的鹰们就箭一般杀向地面。

李可驮着晓雪,还有胖子、小波,拿着铁锹奔到湖边时,一群鹰已经黑压压地覆盖了马匹。几个人扔掉自行车,吼叫着奔过去。鹰极不情愿地挪移开巨大的身子。晓雪啊呀一声捂住了眼睛。马的两只眼睛已经成了两个血乎隆冬的窟窿。马的肚子已被破开,肠子拖得到处都是。李可将铁锹朝鹰砸过去。鹰们只是扑腾了一下翅膀,并不走开。胖子和小波举着铁锹追赶鹰。鹰们发出阴森的吼叫声,像要吃人一样的。

晓雪跑到湖边,抽泣着。

李可抱着晓雪颤动的身子。晓雪说都怪你,要是守在这里,就不会这样了。李可说这就是自然法则,谁倒下,谁就会死亡。晓雪一双泪眼看着李可,说要是我倒下了呢?李可说你不会倒下……要是倒下了,我给你垫背。虽然这只是一句应急的话,晓雪听了似乎也很受用,她看了看李可,破涕为笑,连忙抹去眼角的泪花。

李可举着照相机,咔嚓咔嚓给晓雪在湖边拍着照片。他左右找着角度,照相机取景框里:湖水、戈壁、远方一座荒原里的孤城,晓雪白色的连衣裙被风撩起,眺望着远方。李可赶紧咔嚓摁下快门。

晓雪说,你一定要把照片给我!

上班时间已经通知。对于李可来说,他恨不得把时间掰成分钟使用。

李可还是想感谢唐钢,虽然好几天没有见面。等见到唐钢时,李可觉得他变了一个人似的,满眼里挂着带血的蜘蛛网,一走三晃。李可纳闷地问你从地狱里出来的么。唐钢艰难地笑笑,说,地狱,就是地狱呢。原来唐钢急于求钱,跌进了赌博的圈套。前一天晚上,他将身上所有的毛票都输得干干净净,还是坐庄的老板扔给他十元钱叫他打车回家。他趔趔趄趄离开赌桌后,就被李可他们撞上了。

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得吃饱饭。唐钢跟着李可、胖子和小波走进小天鹅饭馆。

李可跟唐钢碰了一杯,说,钢哥,我们要去上班了。

唐钢一口干掉酒,问,什么时候走?

胖子大着舌头说,下、下,礼拜。

唐钢给每一只杯子倒满酒,说,好啊,我祝你们好好工作,争取早日当一个合格的石油工人!

小波说,我要好好干,我的梦想就是当一个劳模,铁人王进喜式的劳模!

唐钢拍了拍小波的肩膀。

胖子说,我,我,我就想开车,跟钢哥一样,开车,自由那个自在。

唐钢揪了一把胖子的肉脸,说,没球出息!

唐钢看着对面的李可。李可没有吭声,无奈地摇了摇头,良久才说,我他妈的就是不想当一个钻井工人,一上井队半年都回不了家!

这时,晓雪端菜进来。

唐钢说,妹子,你也坐下来陪我们喝一杯,他们马上就上班去了。

晓雪说,不敢呢,老板知道要骂人的呢。

唐钢起身,硬让晓雪坐下,说,有我在,老板不敢!你们接着喝,我出去方便一下。

唐钢走出包厢,四看无人,走进吧台,摸出钥匙串上的瑞士军刀。刀子朝吧台下柜子的锁孔插进去,一拧,打开抽屉,快速地将一卷钱塞进裤兜。

天黑时,唐钢再次坐进赌桌。作为赌博的人来说,翻本就是强大的意识,好比落水的人,总想抓住一根救命的棍子,哪怕是一根稻草,也要借势拱出自己的头。谁也想不到他会偷吧台里的钱。对于他输掉的天文数字来说,那点钱只是杯水车薪。输红了眼的人,即使是杯水也是要取的。唐钢迈入的将是一个无法回头的深渊。

赌桌上,烟雾缭绕。唐钢面前红红的钱币不停往外飞,直到最后一张。有人说,没钱了啊,没钱就不玩了。说罢,那人继续扔出一张10元的钱币,飘在唐钢面前。唐钢看了看,凶狠着眼神,将10元钱币扔回去。旁边有人过来,在唐钢耳朵边说了几句。唐钢点点头。啪,一捆红红的人民币砸在唐钢面前。其余几个人交换了一下眼神,鬼祟地一笑。麻将声继续噼啪起伏。红红的钱币来回翻飞。唐钢面前的钱币逐渐减少,减少,直到最后一张扔出去。一张10元的钱落在唐钢面前。唐钢一下子清醒了一样,捡起钱撕得粉碎,抛在麻将桌子上。几个赢家夹起皮包,昂首离去。几个穿黑西装的人围住唐钢,其中一个说,哥,胜败乃兵家常事,10万块钱嘛,也不急,慢慢还!唐钢捏着一只空瘪的烟盒,半天掏出一根烟,点上。另一个黑西装说,哥,你的单位,家,父母,我们都摸得清清楚楚的,我们放点水吃点利息也不容易。谁都不容易,我们会尽量关照你的。

唐钢将烟头摁灭在麻将上,气急败坏地说,谢谢你们的关照!

他不仅输掉了钱,也输掉了晓雪的工作。

老板娘压制住情绪对晓雪说,自从你进了我的饭馆,我这里就没有安生过。不怪我赶你走啊,两千多块钱呢,我这是小本生意啊。晓雪拖着箱子,眼泪汪汪地对老板娘说,我挣上钱,一定还你的。老板娘说,哎,晓雪,我不指望你还不还,你那帮子小混混不要来骚扰我的小店就托你的福了。晓雪朝老板娘深深地鞠了一躬。

晓雪拖着皮箱,六神无主地走在大街上。

她别无选择。她只能去找红头发女人,虽然红头发女人跟她志不同道不合,但现在在这高老庄,红头发又是她唯一亲近的老乡。那些老乡们出来靠身体挣钱,多少都是令人不齿的,但这也是现实。除了身体,她们没有知识、没有技能,因此也就没有尊严。为了换得生存,她们只有开发自己的身体。其实,假若生活过得去,谁也不愿意失足。失足都是被迫无奈。晓雪知道,她们回到家乡,谁也不会说自己真正在干啥。家乡的人心知肚明,也不会揭穿她们满口的谎言。所有的真相都在沉默之中,都在意会之中。晓雪跟她们出来,就是因为不知道她们的真实生活,还以为只要走出来,就会是一片新的天地。当她知道她们的真相后,羞愧而恼怒。但红头发们并没有为难她。因为这一点,晓雪在这走投无路之际,还是第一念头去找寻她们。

一间低矮的土坯房内,光线暗淡。红头发女人光着大腿从被窝里起来,神色疲惫。她点了一根烟,狠狠地抽了几口,说,做小姐你不做,端盘子你也失业,哎,女人嘛,有智商就吃智商,没智商就吃身体,我的身子我做主,你再想想?晓雪坐在一只凳子上,头低着,手里捏着一根火柴,在泥地上画着。屋子里另一张床上伸出一只脑袋,说,有钱才是硬道理哟!身子嘛,给哪个不是给哟。等挣够了钱,到佛祖面前烧炷香,磕几个响头,把罪过赎了,再找个老实男人结婚生娃,照样过自己的日子嘛。

红头发低头看了看晓雪。一串眼泪落在地上,地上重复画着几个字:李可。

红头发对旁边的女人喊道,你闭嘴!

那女人回应道,你跟我凶啥子嘛凶,这难道不是真理吗?

红头发女人说,你晓得狗屁的真理!

晓雪抬头看着红头发,两眼泪花。

红头发女人口气软了软,说,我们白天睡觉晚上上班,也没得时间做饭,你给我们几个做饭吧。一个月600块钱,不,800,到时再慢慢找工作,要得不?晓雪破涕为笑。红头发女人看了看地上的字,读出声来“李可”。晓雪连忙将那两个字抹掉,不好意思的样子。

红头发女人说,你女娃子耍男朋友了哟。

晓雪赶紧双脚站在“字”上,满脸通红。

床上那个女人阴阳怪气地说,谈啥子爱情哟,简直是,还不如卖点钱,那些石油鬼子骗人不打草稿的呢。

这种不信任就是先天身份的警觉,无可厚非。她们也知道有小姐依靠姿色抓住一个死心塌地的男人从良的,但那毕竟是凤毛麟角,大多数人都是玩一玩,玩过了就像扔掉一张脏污的卫生纸一样扔掉她们。所以,她们无时无刻不保持内心的清醒,绝不枉然一番感情去跨越那条身份的红线。跨越得好有可能从良,跨越得不好,还有可能鸡飞蛋打,甚至尸骨无存。在高老庄,偶尔就会传出某个小姐无端消失,谁也说不清她们被埋在了戈壁滩的哪堆黄沙之下。

但此时,李可、胖子、小波骑着自行车疯了一样穿行在大街、小巷。李可直觉认为晓雪去找她的老乡红头发了。敲开一扇门,一只藏狗吼声如雷,吓得他们狂奔。敲开一扇门,一个卖麻辣烫的女人正在穿串串,三四个脏兮兮的孩子,黑乎乎的手,也在穿串串,苍蝇乱飞。李可几个人喉咙一紧,妈的一声,赶紧离开。敲开一扇门,里面是个院子,几个屠夫正在杀猪,皮管子正在往猪嘴巴里注水。大肥猪四蹄乱蹬,一片血水。屠夫对正在破肚的徒弟喊道,把猪腰子留起,得孝敬大胡子。徒弟取出猪腰子,朝上面狠狠吐了一口痰。屠夫看了看李可,说,我认得你娃,敢跟大胡子雄起,你也要敲诈我的猪腰子啊?李可“呸”了一口。

小巷深处。李可狠狠地朝一扇门踹去,门哐当一声开了。

半天,李可看见里面站着惊恐的晓雪……

一张新婚的大床。床头墙上一张放大的结婚照,新郎新娘是小波的姐夫和姐姐,结婚照下边却是李可和晓雪的两张脸。在这张新婚的大床上,李可和晓雪完成了自己的成人礼,几天几夜两人都没有走出房间。那是一扇新奇的身体的大门,无论男女,一当洞察了身体的秘密,都是爱不释手,毒品一样着迷。李可露出赤裸的上半身。脖子上挂着一枚龙纹的平安扣。晓雪沉醉地将头靠在他怀里。

晓雪说,你不会忘掉我吧?

李可捏了捏晓雪的鼻子,说,怎么会呢。

李可解下脖子上的平安扣,戴在晓雪的脖子上,说,你是我的女人了。

晓雪看了看平安扣,奇怪地问,这是什么啊?

李可说,平安扣。是我爸爸给我的,我自小都戴着它。它会保佑你平安的。

晓雪“哦”了一声。李可说,等我有钱了,我给你买一个玉坠,和田玉,到时你再还给我。

晓雪说,不要乱花钱了,我就喜欢这个。

李可顺手点了一根烟,说,马上就要上班了,估计很长时间才能回得来的。

晓雪说,你走后我就再去找个工作,端盘子也行。我会等着你的。

李可说,得重新给你租个房子,那才是我们的家。

晓雪激动地将头紧紧贴在李可胸上,幸福、甜蜜的样子。李可突然想起什么,翻身下床,从衣服兜里取出几张巴掌大的黑白照片。晓雪接过照片,欣喜地看着。晓雪指着凝视远方的照片,说,我喜欢这张。

李可将烟摁灭,一把扯起被子盖住了两个人的头……大红的被子被俩人搅裹成一团。

十三

晓雪被小天鹅老板娘开除的原因,李可一听就明白了。

李可觉得唐钢这事做得太过分,几天都不想找他。唐钢后来也意识到这事做得确实大伤脸面,但那时的唐钢已经别无选择,他彻底坠入了赌博的陷阱。放水公司的人几天找不到唐钢,就派人四处盯梢。唐钢准备去上班,老远就看见单位大门口蹲着几个黑西装。唐钢神经一闪,连忙调转车头,扭头狂奔。在高老庄大街小巷溜达了好几圈,准备回家,可在单元门口也看见两个黑西装。唐钢觉得事情确实大了,上班不成,回家也不成了。

心生横念,唐钢直奔派出所。

青春痘警察看了看唐钢,问,干嘛?

唐钢说,我找所长。

青春痘怀疑地看着唐钢,说,所长不在!

唐钢说,那我等他。

青春痘看唐钢赖皮在大门口,大有不怕把牢底坐穿的架势,就向唐钢招招手。唐钢走进所长的办公室。所长看着电脑,电脑屏幕上的光一明一暗,所长的脸也一明一暗,头也不抬,问,你娃干啥?

唐钢说,我要举报。

所长说,嘿嘿,派出所又不是纪检委,你举报甚?

唐钢说,我举报我自己。

所长惊奇地抬起头,又问,举报谁?

唐钢说,举报我自己。我赌博了,把我抓起来吧。

所长站起来,来回踱了几步,突然明白过来的样子,笑着脸,贴着唐钢的鼻子,小声问,你输了多少啊?

唐钢把头后移了一下,说,10万!

所长转过身,嘴里重复着:“哦,10万,哦,10万”,猛然一转身,一巴掌扇过去。山响。唐钢猝不及防,被扇倒在地上。半天才爬起来,捂住脸,还晕头转向,不明不白的样子。所长的胳膊又往上一挥,唐钢吓得赶紧一低头。所长的手并没有扇过去,慢慢垂下来,依然半笑着,一字一句地说,愿赌服输,愿赌服输,你鸡巴这点江湖道理都不知道啊!

唐钢还想说什么。所长突然音调一变:滚!

唐钢滚到太阳底下,地上的影子像烧焦的一疙瘩树桩。他感觉满脑袋都是被那一巴掌震碎的稀粥。他的腿也迈不开,像戴上了脚镣。他左想右想,都理不清头绪,难道自己举报自己就不行吗,自投罗网呢。法律是干什么的啊,不就是制裁自己这样的坏蛋吗,自己主动投降怎么还像一个汉奸被呵斥鞭打呢。他看着地上烧焦的黑树桩,好半天没有醒过神来。太阳炙烤出豆大的汗珠,滴滴答答在黑树桩上。黑树桩像开出了水墨花朵,跟国画效果一样。

他走出派出所,第一次陌生地打量着自己的家园高老庄。高老庄还是那个模样,但已经不是从前的高老庄了。他不敢去上班,也不敢回家。他看见大街上流浪的野狗,似乎自己跟它们有了很亲近的感觉。突然,他看见远处飘过来一群人,那是李可、胖子、小波他们。他赶紧跟着那只流浪的野狗,拐进了一片垃圾场。

李可骑着一辆三轮车,骑术很不老到,左拐右拐的样子。三轮车后边跟着胖子和小波。车上驮着一张崭新的大床,床上坐着晓雪。他们一路欢天喜地的样子,朝一条土巷子拐进去。

小波说,李可,你就这样结婚了啊?

李可说,切,到时我会大摆酒席,明媒正娶!

晓雪在车上面笑得脸若桃花。李可也感觉自己拉了一片桃林。三轮车碾过巷子,惹得一些泥蛋蛋娃娃和狗一路狂追。几个人将床抬进一间土坯房子。晓雪往床上铺着崭新的床单,她像在打整自己的领地一样神圣。李可扫了一眼屋子,里面全是二手的桌子、柜子、锅碗瓢盆等,说,什么家私旧的都行,床必须得新的。

胖子说,嘿嘿,这就是领土问题啊。

小波说,这代表的是主权!

几个人哈哈大笑。

这是一大片土坯房,住家的都是外来人员。这里的房子租金便宜,一个月才三十块钱,当然也接地气,尘土飞扬,满巷子都是脏乱差。李可想现在顾忌不了那么多,先弄一个窝安顿好晓雪,自己上班去了也就踏实了。土坯房后一座废弃的绿色水罐,十多米高。四个人爬上水罐,坐在罐顶,吃着零食,喝着啤酒。

李可举着望远镜,四处观望了一圈,一大片土坯房尽收眼底。他抬起望远镜,镜头里清晰出现一座井架。晓雪问,你看什么啊?李可把望远镜递给晓雪,朝远处的山顶指了指,说,你看看那里。望远镜里出现一座井架。晓雪说,那么远的东西都这么近啊。李可搂住晓雪的腰,说,那里叫赛什腾山,听说我们要去的地方就是那里。晓雪说,望山跑死马,走路去得要两天时间吧。

李可说,记住,我想你的时候,就从那里看你。

晓雪说,好啊,每天下午,我就上这水罐上来,等你。

李可说,好,每天下午五点,不见不散。

晓雪摸着脖子上的平安扣,一滴眼泪从她眼角滚落下来,有些忧伤地说,不见,不散。

他们开始了最短暂的同居生活。只有两天。李可无法抗拒,依然还得去上班。在家里表达的反抗只是一个态度而已,因为在高老庄,很多人都别无选择,都不得不重复父辈们走过的路。现在来说,有那么一份还吃得饱的职业已经不错了,衣食无忧,终其一生。很多人一踏上工作岗位,就看见了自己的未来。那未来就是父亲的模样。一眼就把一生看穿了,但你又别无选择。李可就是这样的。他唯一的选择就是,跟晓雪过上两天日子。

两天里,两个人大部分时间在床上。那是一张崭新的、温暖的大床,那是一块埋藏两个人生命气息的领地。两个人都乐此不疲,再接再厉。饿了,就泡一碗方便面,困了,就青藤一般纠缠在一起,毫无节制地将自己绽放。

但出发的日子还是飞速到来。

李可穿上了崭新的大红工衣,融进了一大片大红工衣里。那些红像火焰一般燃烧。晓雪送李可走到单位门口,就躲在大门外,偷偷地看着院子里的火焰。送行的鞭炮声震耳欲聋,晓雪吓得赶紧捂住耳朵。火焰们列队走上大班车。班车徐徐驶出院子。晓雪感觉自己的魂被李可带走了一样,跟着班车跑动。李可将手掌贴在玻璃上,直到晓雪的影子被班车甩得老远,一颗泪珠从他眼角滚落下来。

突然,小波指着车外,大声喊,快看,钢哥!

街边上,唐钢提着一只酒瓶子,边走边喝,踉踉跄跄的样子。他似乎看见了李可、胖子、小波三人贴在玻璃上的脸。他无力地挥了挥手中的酒瓶子,看着班车远去。他朝车影大喊了一声,兄弟!刚喊出,哇的就是一口喷射出来,吐得直翻白眼。

一只狗趔趄过去,狼吞虎咽吃了地上的呕吐物。

狗歪歪斜斜地离开。没走几步,也醉倒在地上。

十四

出租车在戈壁上飞驰。远处,有了成片的白杨。

李可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后排的唐钢。他永远不会忘记唐钢提着酒瓶子踉跄在大街上的模样。唐钢就以醉狗一样的影像牢牢锁在李可的记忆里。后来李可得知,唐钢因吸食并贩卖白粉,判刑十三年。十三年的时光,唐钢就在一圈高墙里完成了青春的独白和人生的改造。

他们没有通过信。因为李可不久也就离开了高老庄。

也就是那一次离别,李可也彻底失去了晓雪。那个李可内心里最爱恋的女人,至今毫无音讯。李可情不自禁摸摸脖子上的小佛玉坠。是的,他说过,要用新买的小玉佛换回那枚龙纹平安扣。李可知道,平安扣里埋藏着父亲的一段人生秘密。

在殡仪馆跟父亲最后告别时,母亲将父亲脖子上的一枚凤纹平安扣解了下来,给了李可。母亲说,这枚凤纹平安扣跟那枚龙纹的是一对。母亲再没说下去。李可就明白了,自己的那枚被晓雪带走的龙纹平安扣,肯定藏有一个天大的秘密。而晓雪将这个秘密拦腰截断了。

李可不知道晓雪消失到什么地方。

十五

李可被分到了赛什腾山上的井队。还有小波、胖子。

每天下午五点,李可就悄悄爬上山顶,举起望远镜望着山的下边。

望远镜从高老庄的大街小巷扫过,在城乡结合部的土坯房扫过,最后停留在绿色水罐上。水罐上空无一人。李可取下望远镜,看了看表,手表指针指向4点58分。他点了一根烟,再次举起望远镜。望远镜里的水罐上,一身白色衣裙的晓雪,眺望着自己,还在挥手。李可忍不住也挥挥手。他挥手晓雪压根看不见。凭借肉眼,这么远的距离,他连一个黑点都不算。望远镜里晓雪开始跳舞,身姿婀娜,衣裙飘扬,像白色的风在飘动。李可忍不住喊了一句,你跳得真好!他喊也是白喊,因为他的声音晓雪也不可能听见。望远镜里晓雪停下跳舞,似乎在唱歌。李可认真聆听,虽然满耳朵是风的声音。这就是一出哑剧,没有信息传递的哑剧,全凭想象传递。李可真后悔,他想要是给晓雪买一个望远镜,俩人不都可以看得见吗。

突然,身后传来队长惊雷一样的喊声,李可,李可,你小子死哪里去了,该你接班了!

上班四个小时,那是全神贯注的四个小时,每一根神经,每一粒肌肉都高度紧张的四个小时。四个小时下来,人就像抽走了骨骼肌肉,只剩下一张皮了。李可从钻井平台上走下来,却依然鬼使神差爬到山顶,举着望远镜望着夜晚的高老庄那万家灯火。他的目光在望远镜里寻找那座水罐,可是怎么也找不到。李可呆立半天,走回板房,一脚踹开门,倒头便睡。

早上,胖子蹑手蹑脚进了李可的板房宿舍,拍了拍他的头,装腔作势地说,快,上班了!

李可一个激灵弹坐起来,看是胖子一张油乎乎的肉脸,气不打一处来,一胳膊将胖子抡翻在地上,说,你个死胖子,找死啊!

胖子跌在地上,怀里露出两条中华烟。

李可说,干啥啊,跟我送烟来了啊?

胖子半天才从地上爬起来,说,嘿嘿,你想得美!

李可眼珠子一转,故意说,滚开点,少烦我!

胖子说,你说,我找找队长去,他能让我开车去吗?

李可说,狗日的,才工作几天,就知道搞腐败了啊?

胖子说,我胖,上井架二层平台腿都打颤,熬了这一个月,我实在熬不下去了,昨天,老爷子托高老庄上来的人捎来两条烟……

李可皱了皱眉头,说,试一下嘛,也许你娃能开车。

胖子咧着嘴巴笑了,说,要是我能开上井队的生活车啊,我今后就给你捎吃捎喝的。

李可说,去去去,快滚出去!

胖子做了错事一样出了板房。李可透过窗户玻璃,看见胖子做贼一样,弓着腰,敲开队长的板房。李可忍不住一声叹息。

李可的心思不在胖子的小伎俩上,他觉得那也是一条苟且偷生的小通道,无可厚非。李可依然在约定的时间里爬上山顶,举起望远镜。这次在望远镜里,他看见晓雪跟自己招了招手,然后坐在罐顶上,似乎一动不动的。他赶紧调动调焦轮。望远镜里的晓雪正在织着毛衣。李可喊了一句,晓雪,你是给我织的毛衣吗?望远镜里的晓雪并没有听见,依然一动不动。

突然,一双大手猛地夺去了望远镜。李可一声“你妈的”,转身一看,是黑塔一般的队长。队长举起望远镜,朝山下的高老庄望了望,说你日妈妈的天天摸到这里来看啥呢?李可不回答,狠狠地盯着队长的眼睛。队长又举起望远镜往山下看了看,说,看花姑娘啊,哪个摆在大街上让你意淫呢?李可劈手夺了望远镜,转身就跑。

队长吼道,撑死眼睛饿死球啊,你娃也想得出来!

队长将全队几十名队员列队在井场院子。队长说,三件事。一、注意安全,脑袋是自己的,自己要保护好!二、调换一下工作,胖子从今天开始跟生活车。李可踢了一脚前排的胖子。胖子回头,咧嘴一笑。队长继续说,三、男人要勒紧裤腰带,球胀了就多撒泡尿,别一天往山下目 嘹望!队员齐刷刷扭过头,看着李可。李可锁着眉毛,面无表情。他真想一拳敲碎队长满口的黄板牙。

胖子如愿以偿开上了队里的生活车。不是开,而是当学徒。这是一份天大的好差事,很多老工人都愤愤不平。李可想,哪有平白无故天上掉馅饼的啊,你们他妈的舍得两条中华烟吗。这世上根本就没有理所当然的事。

胖子第一次出车回来就兴致勃勃钻进李可的板房。小波也跟在胖子后边。胖子从怀里摸出一瓶酒,还有一只大猪肘子,说,走,我们找个地方喝两口。三个人摸到山坡一个背风的地方。井架上的灯光映照在他们脸上。三个人撕开肘子狼吞虎咽。酒瓶子里的酒水冒着泡在几个人手上传递。

小波说,胖子能跑生活车,我们也能吃上肉喝上酒了。

胖子说,嘿嘿,告诉你们吧,酒是我偷老爹的,肘子嘛……

李可疑惑地看着胖子。

胖子说,是,是晓雪给李可捎的。

李可猛灌了一口酒,说,你个死胖子,我就纳闷你咋突然这么大方了,还请我们吃肉喝酒!

胖子说,这是第一次跟车,今后有的是机会嘛。晓雪还问我话呢。

李可说,问啥?

胖子说,她问你每天五点是不是在看她。

李可说,你咋说的呢?

胖子说,我说你每天都在看,都挨队长的骂了呢。

李可说,再没了?

胖子说:她……哭了。

李可一下沉默了。

小波踢了一脚胖子。胖子说,本来就是嘛,她还说她在给你织毛衣呢,我看了,都快织完了。

小波看李可情绪不对,连忙转移话题,说,胖子,你现在去跟车,是个好差事,好好干。我也要好好干,我要当劳模,我一定要当劳模!

李可站起身,恨恨地吼道,当你个锤子劳模,老子一天都不想干了!

胖子第二次出车回来,将一袋东西递给李可。李可从袋子里取出一件红色的毛衣。李可闻了闻,毛衣里似乎还有晓雪的体香。他穿上毛衣,一下子神采焕发。

这天,李可正在干活,他抬腕看了一下表,对一旁的小波耳语了几句,连忙走下钻台。他爬上山顶,举着望远镜眺望着山下。突然,队长从李可手里夺过望远镜,气急败坏地吼道,日妈妈的,你小子得寸进尺,真是给脸不要脸啊,上班时间也来过眼瘾!李可去夺望远镜。队长将望远镜狠狠摔在地上,并用大头皮鞋跺得粉碎。李可的心跟望远镜一同粉碎了。要是平时,他会跟队长干上一架的,毕竟上班时间不占理,所以他只能将心跟望远镜一起破碎掉。

但不幸的事件接连发生。一只被粉碎的望远镜相比这些不幸就根本算不了什么。

一天早上,李可捂住被子还在熟睡,隐约中听见外边响起杂乱的脚步声和叫喊声。这些声音传递来的是巨大的慌乱。李可本不想起床,自从队长用大头皮鞋粉碎了他的望远镜后,他就有事没事将自己瘫痪在床上,要么熟睡要么假寐。可这次确实不一样。他将头探出被子,听不清楚,迟疑着又倒下,将头缩进被子里。突然,他猛地将头从被子里探出来,连忙起身,冲出板房。

井场上,一大群人围在一起。队长变调的声音传来:小波!小波!你狗日的说话啊!你狗日的睁开眼啊!你别吓唬我啊!李可的腿一软,跌坐在地上。只听见有人说钢丝绳脱扣了……一根钻杆甩过来……刚好砸在他头上……当场脑浆都迸出来了!李可一听,眼前一黑。

几十名队友用身体围成一个圆圈,挡住高原上的风。风撕扯着地上的一块床单。小波平静地躺在床单上,脸色苍白。李可、胖子跪在地上。胖子拿着酒精瓶子,用棉花给小波擦拭着脸上的污渍。李可拿起一次性剃须刀,给小波刮着胡子。每刮一下,就翻起一道白色的口子。李可说,兄弟,软乎着点儿,我给你刮干净点儿,你也漂漂亮亮上路啊……再刮,一下顺溜了。李可眼角一滴泪水嘀嗒在小波的脸上。

胖子说,我看见他笑了一下。

一堆新的黄土。一块石头的墓碑。

李可和小胖跪在墓碑前。一瓶酒洒在墓前,三根烟插在墓前的泥土里。青烟袅袅。一沓子烧过的黄纸被风卷起,缓缓地、缓缓地飘向天空。

小波一走,李可和胖子都感觉生活空掉了半截。俩人坐在山顶上,目光呆滞地望着山下的油城。一瓶白酒在俩人手中交换传递。他们喝一口,往地上倒一口。李可自己点一根烟,也给地上插一根。

胖子说,我昨晚梦到小波了,他还说想当劳模呢。李可“呸”了一口,说,当个锤子劳模!

胖子说,小波最大的理想就是当个劳模呢。

李可沉默了半天,哎了一声,说,其实我也梦见他了,也是说劳模劳模的。

胖子说,我现在都害怕到井场去,一去,就看见小波也在那里,还在对我笑。

李可说,这些话不要对别人说。别人听见了都不敢干活了。今后,你娃干活也要多长只眼睛,别瞎逼日眼的一根筋。人没了,别说劳模,啥都没了。

胖子说,我知道了。明天我要跟车去格尔木跑趟长途,好几天才回来。

李可说,你好好跟师傅学技术,争取早点拿个驾照。

胖子这一走,三天都没有音讯。李可跑去队长办公室,问胖子怎么还没有回来。队长给李可扔过来一根烟,是中华。李可看了一眼,没有接。队长说,我们也正在联系,听说那棱格勒河大桥被昆仑山下来的洪水冲断了。李可大声吼道,还不派人去找?队长说两个大活人呢,你担心个球啊!李可拾起桌子上的中华烟,一把捏得粉碎。

直到晚上,队长才在值班室里山呼海唤,声音跟放炮似的。

队长说:老魏!老魏!你老狗日的在哪里……在野外物探队?胖子呢,胖子在哪里……在原地?……你出来报救急?……都四天了,我操你个老娘,你一个人跑出来,把胖子扔在泥沼里!

队长扔掉话筒,猛然拉开门。门外,李可一双冰冷的眼睛。队长迟疑了一下,对着李可大喊道,走!

一辆北京213开着车大灯,跌跌撞撞朝山下奔去。

坐在前排的队长不停地抽烟。李可跟指导员坐在后排。队长说老魏这狗日的,这次我非要叫他看大门去!指导员说,你也别急,我想啊,说不定因祸得福,这是一件好事呢。队长回过头,什么?好事?指导员扶了扶眼镜说,我们好好宣传一下胖子,树一个为了保护集体财产不怕牺牲的典型,也刚好重新树立起我们队的形象啊。队长想了想说,也是啊,还是你这搞思想工作的脑子里弯弯曲曲多。李可歪过头,狠狠地盯着指导员。指导员尴尬地一笑,说弄好了,年底给胖子整一个劳模也不是不行的。队长说先找到人,剩下的事你去操办就是了!指导员“嗯”了一声,赶紧正襟危坐。

李可只感觉喉头发紧。他想骂人,却找不到词语。

车大灯撕开黑漆漆的夜。213吉普车在大戈壁上飞驰。

天色渐亮时,213吉普车停在一片泥沼的戈壁。队长爬上车顶,朝四野里张望。远处是迷茫茫一片。指导员看了看泥浆乱翻的地,说好在没有下雨了,好像也没有车辙出来。队长从车顶跳下来,看了看李可说,看球不到,早知道不该毁了你的望远镜。李可没有接话,将目光调向别处。司机四处打望了一番,说看见远处好像有个黑点。队长说还是你们司机眼力好,上车,靠上去!

远处的黑点越来越大,几乎能看见车的模样。213越野车在泥浆里打着滑,最后车轮深陷,不能动弹。队长、指导员、司机、李可四个人,挽起裤管,赤脚朝前走去。每走一步都异常艰难。李可怀里紧紧抱着两瓶矿泉水。等走近了,才看见一辆卡车深陷泥沼,四个轮子都看不见,好像陷在泥沼里的不是车,而是一只搁浅的船。李可喊着“胖子胖子”冲上前去,拉开车门,哐当一声,驾驶室空无一人。他转身拉开车上的篷布,还是没有人。突然,司机在车头前方喊了一声,就不说话了。队长和指导员跑过去,也一动不动了,静悄悄的。

李可走过去,看见车盖顶上,用黑色的记号笔工工整整写着几行字:

第一行:3日,老魏说去报救急,把老子一个人扔在这里,想害死我。

第二行:4日,老魏,我日你老婆50下,你还不回来。

第三行:5日,断水,我要死了,队长,我也日你老婆50下。

第四行:6日,断水,我真要死了,我日所有领导老婆50下。

第五行:7日,老子不日了,我日不动了,我也走了,你们不要找我了,就当我死了。

李可看罢胖子的留言,扑哧一声笑了。

指导员说,这,这,这,这个死胖子,我们不是来了嘛,你就忍不住……这怎么办?

队长气得火冒三丈,搂起地上的稀泥巴,就往车盖子上狠狠地砸着。噼噼啪啪,泥浆乱射。队长怒吼道,怎么办?还怎么办,他把我们大小领导老婆都日遍了,还要怎么办!

李可真没有想到,这个死胖子平时放个屁都憋着夹着的,死到临头居然也能爆发出男人一样的气概。只不过,现在想来他在最绝望的时候没有给自己留后路。可能,在生命堪忧的时候,人也不会给自己留什么后路的。

胖子自此也消失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十六

出租车在白杨树林里穿行。前方隐现一座新城的模样。

这就是高老庄新城。新城相距老城有三百多公里。老城在高原上,平均海拔三千多米,是不适宜人类生存的地方。新城建在河西走廊,海拔低了,氧气也充足了。机关、学校、医院和后勤单位全搬下来了,老婆孩子也搬下来了。老城就只剩下孤零零的石油。在那里,人们上两个月班再回到新城休养生息两个月,再上去,如此循环往复。不管怎么说,这比以前好多了。

李可想到在山顶上的日子,那拿着望远镜望着山下的一幕,到现在都酸楚在心。正是因为那份无法忍受的酸楚,他决计要离开那片土地。特别是小波的离去,胖子的消失,对他都是巨大的打击。他在井队一天都不想呆下去。他整天在板房里昏睡,谁去叫他上班他都不理。他失去了所有的希望和动力。李可决定回到基地去,就是队长用枪抵住脑袋,他也要走。

最终,李可爬上了给井队送物资返回高老庄的大卡车。

这就是李可的井队生活,一点都不光彩,但一生也无法忘记。

然而,当李可回到高老庄的时候,一场更大的打击在等待着他。

十七

车到高老庄。李可径直进了街边一家“新疆和田玉”的小店。

李可答应过晓雪,要给她买一个和田玉的玉坠。他目光从琳琅满目的玉件柜台里扫过,停留在一枚洁白的小玉佛上。他觉得那佛在朝自己笑。

李可一双翻毛大头皮鞋,一条油渍工裤,头发老长。他将油工衣横搭在肩上,上身是一件红色的毛衣。他的手里攒着穿着红线的小玉佛,雄赳赳走在城乡结合部土坯房的泥土巷子里。有几个人见了他,都胆怯着目光,躲躲闪闪。李可将嘴角的烟把呸射出去,说,都他妈奇了怪了,老子又不吃人!

走到给晓雪租住的房门前,门上挂着一把锁。李可迟疑了一下,抬腿就是一脚。门挣扎着啪叽洞开,一股尘灰扑面而来。他凝固在门口,里面空无一人。一只小狗呆立在巷子正中间,半天没有躲开的意思。李可抬腿一脚,小狗一声惨叫逃窜而去。

李可找到红头发女人。他斜靠在一扇门上,手里不停地把玩着小玉佛。红头发女人打着哈欠,说,兄弟,你进来坐嘛。李可一动不动,用眼神挑着红头发女人。红头发女人给自己点了一根烟,也斜靠在门上,竖着一双大白腿。白腿根上有紫色的瘢痕。红头发女人吹出一口烟雾,说,她,走了。烟雾缭绕到李可的脸上。他继续用目光挑着她。红头发女人说,你真是啥子都不晓得索!李可用手拨了拨烟雾,目光里似乎要飞出刀子。红头发女人看了看李可手里的小玉佛,哀叹了一声说我晓得你们两个好,她走时一再给我说不要告诉你。李可将小玉佛挂在自己的脖子上,给自己点了一根烟。

红头发说,都是那个大胡子祸害了她!

原来,大胡子根本就没有忘记要拿下晓雪的誓言。他也说过在高老庄只要他大胡子看上的女人,就没有一个逃得过。而在高老庄找到一个人并不是难事。大胡子骑着太子摩托车,车后坐着小矮虎,穿进泥土巷子里。摩托车咔哧急刹在一扇门前。小矮虎守候在门口。大胡子一脚踹开门。门里发出打斗、呼叫、挣扎、凄厉的声音。声音由强而弱,最后一片死寂。

那整条巷子的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而都不敢发出声音。只有巷子里两只鸭吓得嘎嘎嘎叫。

红头发女人说,我陪晓雪去了一趟湖边。在草地上,晓雪看见那匹马已经成了一副白骨。一匹马的骨骼。那骨骼以马挣扎的方式,卧在草地上。晓雪跪在白骨前,泪水长流。她还抚摸着马的“脸”。那“马”的眼洞里,长出一朵紫色的小花,在风中颤抖。晓雪的眼泪落在那花朵上。晓雪还说,那个冷的湖,它从不结冰,冬天也不,因为它的心是热的!她一再说,不要告诉你,一定不要!她取下脖子上的平安扣,说要转交给你。我想了想又给她戴上,说,你要是心里有他,就留着吧,做个纪念。至于她到底到哪里去了,我也不知道。就这些了。

李可将嘴上的烟头弹在地上,然后用大头皮鞋搓得粉碎。

对于李可私自逃离井队,父亲母亲都很生气。父亲说,你这是偷跑出来的,算哪门子事啊?母亲安慰道,休息几天吧,休息几天再上队去啊。李可却说,井队我是不去了,你们就别操那份心了!父亲说工作又不是儿戏,想去就去,想跑就跑?李可说是不是戏,反正我都不演了。父亲说那你想干什么?李可说想到保卫科,你有本事调我去嘛!父亲绝望地喊道,反正欠你的,就这命!突然父亲看着李可脖子上的平安扣换成了小玉佛,眼睛陡然亮了起来。他跳了起来,问道,平安扣呢?李可愣了一下,淡淡地说,丢了!父亲几乎要跳起来。李可说不就是一枚老铜钱嘛,你用得着吹胡子瞪眼?父亲重重地跌坐在沙发上,良久起身,摔门而出。

月光下,李成武慌乱地迈着脚步。他一想到平安扣就肝肠欲裂。他知道那是自己生命里最重要的一部分。平安扣维系着他和高志远的情分,那是生死相依的誓言,也是见证。他和高志远都曾发誓,要一辈子都戴着它。李成武想到从北京西来的火车上,两个人并排坐在绿色的座椅上,穿着中山装,胸前别着毛主席像章。两人脖子上都挂着平安扣。高志远困倦地将头靠在李成武的肩上。李成武就那么让他倚靠着,一动不动。车到站,高志远从挎包里摸出一个拳头大的鲜艳的桃子。高志远闻了闻,掏出小刀一分为二,一半给了李成武,一半留给自己。俩人同时咬了一口,甜蜜的汁水溢满了口腔。现今回想起来,李成武还忍不住伸出舌头,舔舔嘴角。

他回想起在油田施工的岁月。李成武和高志远身穿油污的工衣,头戴铝盔,奋力地倒着油滑的钻杆。突然,井架上的钢丝绳打滑,呼啸着向李成武头上飞来。高志远眼疾手快,一把推开李成武,钢丝绳撕裂了铝盔。俩人并排躺在沙地上。高志远说,刚才好险。李成武抚摩着裂口的铝盔,说,有你在我就出不了事。高志远摸了摸脖子上的平安扣,说,它在保佑咱们呢。

李成武摸出一根烟点燃,面色忧郁起来。他想起手中抱着李可的样子。他说,给你取个名字,你就叫李可吧,啊。婴儿一听,蹬腿挥胳膊的哭叫着。李成武连忙掏出一枚龙纹的平安扣,小心地戴在婴儿的脖子上。婴儿猛然收住哭声,张着晶亮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李成武。五六岁时的李可,看见李成武脖子上的平安扣跟自己脖子上的一模一样,好奇地问道,爸爸,我的怎么跟你的一模一样啊?李成武说,因为他们是一对儿,你不能弄掉了啊,一辈子都戴着,它能保佑你一生平平安安的。李可懵懂地回答道,好的!

大街上的路灯突然全部熄灭。李成武的身影随之融入厚重的黑暗里,只能听见他粗重的喘息声。那些喘息声在黑色的夜里格外凝重。

面对李可对工作的不辞而别,李成武只有拉下自己的老脸,用自行车驮着老婆,去敲开老罗的家门。老婆一手提着一只鸡,一手提着一篮子鸡蛋。李成武的手颤颤抖抖敲开门。门里站着老罗,手里抱着孙子。李成武讪笑着说,早说过来看看,一直没过来……

对于李可来说,他现在最急迫的就是想报仇。

李可穿了一件风衣,头戴一顶帽子,眼睛上一副墨镜,双手揣在衣兜里。风衣里夹着一根铁棍。他先去蹲守大胡子的家门,守在一丛树阴里。不久大胡子骑着太子摩托车,突突突回来。李可从风衣里抽出半米多长的一根铁棍,正准备冲上去。突然,小矮虎等四五个人骑车跟上前来。几人提着一只羊腿,几箱啤酒进了门。他无可奈何地将铁棍插进风衣里。

李可去找唐钢帮忙。那时唐钢已经彻底堕落,李可并不知道。李可找到唐钢时,他正在秋水伊人的歌厅里。李可大步走了进去。老板娘上前问,兄弟,你几个人?李可一把撩开她,径直往里走。老板娘朝门口两个黑西装使了一个眼色。黑西装跟了上去。

一间包厢里。打火机冒出一束蓝色的火苗,映照出唐钢的脸,困倦,疲惫。火苗在一张锡箔纸下游走,锡箔纸上冒起烟雾。唐钢用一根细细的吸管,插进鼻孔里,对准烟雾,深深地吸进去。唐钢捏捏鼻子,一下清醒过来的样子。旁边两个小姐缠住唐钢,说,我也来一口,我也来一口嘛!

包厢门嘭的被踢开。唐钢惊恐地跳起来,一看是李可,说你他妈的吓死我了!唐钢关上门。门外黑西装交换了一下眼神,转身离去。

唐钢说你不上班跑回来干嘛?李可说不干了!唐钢说,小波去球了,胖子跑球了,你也是没法干了。来,过来喝两杯。李可看见茶几上的锡箔纸和吸管,诧异地看了唐钢一眼。唐钢假装若无其事,给李可一瓶啤酒,说找我干啥?李可看了看两个小姐。唐钢说,说吧,没事。李可一口气吹完一瓶啤酒,说,我要做了他!唐钢眼神一亮,又陡然一暗,说,真做?李可说,还假做?唐钢沉默一会,说,好吧,谁叫咱们是兄弟呢,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这样吧,明天我约他出来,就这个地方,也是这个时间,如何?

李可起身准备离开。唐钢说有没有钱?李可从兜里摸出一卷钱,扔在茶几上,走到门口,说,你咋整上这一口呢?唐钢在他身后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

当李可再穿上风衣,顺手抄起门背后的一根铁棍准备出门时,母亲问道你干啥去?父亲紧追一句这几天你不要出门!李可迟疑了一下,说,我的事你们不要管。说罢,摔门而出。

大街上。李可斗士一般,阔步走在大街上,壮怀激烈的样子。李成武隐在墙根的黑影里尾随。

“秋水伊人”歌厅外边,几家烤羊肉摊子上,坐着十来个男男女女,说说笑笑吃着羊肉,喝着啤酒。李可大步流星走向歌厅,突然瞥见大胡子从歌厅里鬼鬼祟祟走出来,他赶紧闪在羊肉摊后边的黑影里。大胡子径直走到羊肉摊前,对一个人耳语了一句。李可仔细一看,那人是着便衣的派出所所长。其余十来个人也是便衣着装的警察。便衣所长跟其余几个人对视了一下眼神,同时从衣服里摸出手枪,大喊起身,扑向歌厅。李可感觉不对,正欲起步奔向歌厅。一双大手铁箍一般箍紧了他的腰。他回头大喊道,钢哥在里边,你放开我!李成武死死抱住他,说,你救不了他了!

大胡子闻声回头,蔑视地看着李可。

歌厅里一声枪响。接着一串男男女女被反扭着押送出来。红头发女人一只脚穿着高跟鞋,一只光脚。小姐们骂骂咧咧,极不服气的样子。接着出来的是唐钢。唐钢昂起头,扫了一眼,看见了李可,眼睛里亮光一闪,紧接着又暗淡下去。李可绝望地向他点点头。唐钢弯腰被推进警车。

看守所的岗哨上武警的钢枪闪着蓝光。

大铁门哐当一声打开。铁栏里,唐钢已经被剃了光头,脸色煞白发青。一个警察检查了李可带去的东西,转身挂在唐钢戴着手铐的手上。那样子很滑稽。

唐钢说,我这次少不了十几年了。

李可说,我知道是他出卖了你。

唐钢说,哎,别找他了……好好过日子吧。

李可说,我要把他送进来陪你!

唐钢咧嘴一笑。那笑十分难看。

十八

李可想做保卫的工作并不是胸怀一腔热血,是为高老庄除暴安良。

李可走进机关大楼。长长的走道,光线昏暗,两边是挂着牌子的办公室。他站在一块“保卫科科长”的牌子下。李可犹豫地敲开门。老罗从办公室桌上捡了一根烟扔给李可。李可接了,捏着。老罗看了看李可,走过去,给点上。李可一直不说话,低着头。老罗看着李可,也不说话。半天,老罗说,李成武找我了。李可抬起头。老罗说,也凑巧,科里退休一个。

李可到保卫科上班了。那时的保卫科很牛,跟公安没什么两样,有制服,还配枪。有枪就是硬道理。有了硬道理,收拾大胡子就不在话下。李可想的就是假公济私报私仇。这一点老罗并不知道,父亲李成武也不知道。知道的只有李可自己。但是,他并没有发枪。有资格往腰里别一支枪的保卫科只有三个人,一是老罗,还有两个从武警部队转业来的高手,其余几个人都没有枪,只给发一根电警棍。李可想不发枪就不发吧,只要离枪近,早晚都能摸上枪的。

一天,李可敲“保卫科科长”的门,半天没有回应。他轻轻推开门,老罗不在房间。李可神经一闪跳,悄悄拉开抽屉,摸起一把钥匙。他将钥匙插进保险柜锁孔,一拧,咔塔一声。李可看见保险柜里一只黄牛皮枪套。枪套露出乌黑的枪把。李可从枪套里摘出枪,沉甸甸的,连忙往腰间一插。

李可骑上保卫科的一辆三轮摩托车。那摩托车很牛,似乎专门是逮罪犯用的。李可骑着摩托车穿行在大街小巷。摩托车的嗓门老而闷,一只藏狗在路边觅食,被摩托车粗莽的声音惊诧而起。摩托车上,李可扭着脑袋,四处寻找着。他只要看见大胡子的摩托,就会撞上去,告他一个妨碍公务,然后掏枪先折掉他一条腿。或者干脆用枪顶住他的胯下来一枪,那也很过瘾的。

一上班,老罗接了一个电话,哦哦了两声,神色严峻,扣下电话,拉开抽屉,拿起钥匙,打开保险箱。保险箱里只有一个空枪套。老罗一惊,跌坐在地上,半天,才爬起来颤抖着把枪套挂在皮带上。枪丢了,这简直就是要命的事。但现在他还顾及不到这要命的事。老罗站在走道里大喊道,保卫科,楼下集合!一声令下,保卫科七个人旋风一样下楼,齐刷刷站在院子里列阵以待。老罗习惯性摸摸枪套,走两步,又摸摸枪套,神色慌乱又紧张。李可不由自主捂住自己的腰,脸色煞白。老罗走了几圈,右手一挥,伸出食指和大拇指,喊道:出发!

在大胡子家单元门口围着一大圈人,指指点点的样子。老罗吆喝开人群。几个保卫冲进房门,抬出一具男尸,是那个干部模样的人。胸口一摊锅盖大的血迹。老罗从大胡子家走出来,手里捏着一只子弹壳,僵硬的脸色才舒缓下来。

老罗说,是猎枪!散弹!

围观的一个老人说,就听到一声枪响,嘭的一声。

还有一个人说,我从窗户里看见大胡子,拖着一杆长枪,朝那边跑去了。

大家顺着他的手指一看,是生活公司的菜窖。

小矮虎和几个兄弟挤进人群,一看地上的“干部”,都呆住了。

老罗习惯性往腰间摸去,摸了一下空枪套,伸出食指和大拇指往前方一挥,几个保卫人员迅猛地朝菜窖围过去。

咿里哇啦一阵警笛声席卷而来。几十个警察把菜窖团团围住。整个油城的男女老少都朝菜窖围聚过来。保卫人员拉开一条绳子,把人挡在外边。男女老少窃窃私语,又兴高采烈的样子。他们似乎都想看这一出悲剧。因为,大胡子的老婆跟干部模样的人勾搭已久,在这条小巷子里已经不是秘密,似乎在高老庄也不是什么秘密。大胡子经常在外边和女人混,也并没有在意自己的老婆早已出轨。这天,大胡子回家迎头撞上,怒火陡升,举起猎枪就把在床上的干部给打成筛子眼。他把枪口对准女人,女人一下给他跪下了。大胡子想到自己也不是什么好鸟,就扛起枪逃了出去。

老罗朝菜窖里喊道,大胡子,大胡子,你给老子滚出来,缴枪不杀,政府会宽大处理,饶你狗命一条!

大胡子在菜窖里嗡嗡地回应道,老罗,去你个球吧,回家抱孙子吧!

嘭的一声,菜窖里射出一团火舌,地上的泥土被打得扑哧哧乱跳。老罗身子一矮,在地上打了几个滚。那动作十分专业,但很滞后,因为泥土被打弹跳了他才打滚,还以为他中弹了呢。老罗有些恼羞成怒,气得手摸着枪套,踢着沙地。李可看见老罗的手,赶紧闪开眼。

派出所所长将自己身子隐蔽在一旁,朝里面喊话,大胡子,大胡子,你狗日的出来吧,别老鼠一样躲在菜窖,你算个锤子的九龙十虎啊,就是一只老鼠嘛!

围观的人忍不住哈哈大笑。嘭的又是一声枪响,菜窖口的泥沙被散弹打得乱飞。大胡子回应道,扯你妈的淡吧!那个王八蛋是罪有应得,老子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们有本事下来啊,我们单挑,咋样?所长气得鼻子冒烟,吼道,你就是一坨稀狗屎,你有本事出来我们单挑?大胡子哈哈大笑,我们都是一坨狗屎!

没有想到死到临头大胡子还这么幽默,以一坨屎来嘲笑自己,也嘲笑所长大人。所长并不生气,跟老罗商量了一会儿。几个警察赶紧找来几大团拌了柴油的棉纱,点着火朝菜窖扔了进去。半天,听见里面有咳嗽声。他们想采取火攻烟熏。大胡子在里面还在嘲笑地喊道,你们就是一坨狗屎!

这时李可朝老罗走过去,说:让我进去,毙了他!

老罗一把扫开他,说,滚开点!

李可摸着腰间的枪,只好退开。老罗和所长几个人又在商量。不久,一辆泥浆车开了过来。亏他们想得出来,用泥浆灌进去,逼迫大胡子老鼠一样逃出来。这招有些损,但也实出无奈。小矮虎赶紧冲上前,对所长和老罗说,让我进去吧,我是他兄弟,最好最好的兄弟,他会听我话的,我一定把他活着带出来。

所长看看老罗,老罗看看所长,耳语一番,点点头。小矮虎朝菜窖喊道,大哥,大哥,是我,是我啊,我下来了,我下来了啊,你别激动,咱们好说好商量啊。小矮虎颤颤巍巍进了菜窖。菜窖里面传来激烈的争吵声。突然一声枪响,嘭的一声。外面的人瞬间被枪声怔住。

所长朝泥浆车一挥手。泥浆车倒向菜窖口。阀门一开,碗口粗的泥浆管子朝里面灌注着泥浆。终于,一具尸体浮在菜窖口。拉上来一看,是小矮虎,身上并没有枪伤,被泥浆呛死了。等啊等,大胡子就是不浮上来。又调来两台抽水机,将菜窖的泥浆往外抽。等抽干了,几个保卫科人员抖索索下了菜窖,拉出一具尸体。大胡子的下巴被散弹嘣没了。大胡子是自杀的。

李可看了看大胡子,捂在腰上的手,慢慢软了下来。

李可觉得一点不过瘾,自己悉心准备的报仇竟然以这种形式宣告结束。

李可把枪偷偷地还了回去。这件事老罗心知肚明,但没有说破。一旦说破了,李可不仅要丢工作,而且还会进局子。这不是一件小事。自那天李可主动请缨要下菜窖捉拿大胡子,老罗就看见了李可的手老捂在腰上。但老罗并不知道李可是去报仇的,还以为年轻人心血来潮想立战功呢。好在有惊无险。

大胡子以这样的方式消失,李可一下子觉得没有了斗志。他觉得应该跟高老庄说再见了。不过在离开高老庄之前,他还要为小波做一件事。

他推开“处办公室”房间的门,对女文书说,处长找你,快去。女文书赶紧起身,说,你帮我看着门啊,我马上回来。女文书一出门,李可从怀里掏出一张空白奖状,拉开抽屉,找到公章,往奖状上啪叽一下,转身就出了门。女文书在楼道里生气地说,这个李可,你骗我干嘛啊,好玩吗?进门一看,空无一人。女秘书自言自语道,人呢?

小波墓碑前。李可点燃一根烟插在地上,又拧开一瓶酒,自己喝一口,往地上倒一口。李可从怀里取出那张盖了大红公章的奖状,清理了一下喉咙,模仿着颁奖的声音,一字一句读道:

奖状。陈小波同志,因工作业绩突出,特授予劳动模范光荣称号。以资奖励。中共钻井工程处党委、钻井工程处工会委员会。一九九七年十月十八日。

李可停了一下,又说道,请您上台领奖!

说罢,他掏出打火机,将奖状点燃。青烟袅袅,黑色的纸灰飞向天空。

李可给坟堆上捧了几捧黄沙,说,小波,你走了,胖子逃了,钢哥进去了,晓雪也不见了……你们都走了,高老庄空了,我,也要走了……

李可骑着保卫科的偏三轮摩托车,向湖边疾驰而去。

草地上,一具马的白骨。

李可跪在地上,摸了摸马的头骨,一颗泪珠滚落下来。

他的身后,是清澈的湖水,湖水里倒映着蓝天白云。远方,是荒漠上一座荒凉的高老庄。

十九

出租车驶进高老庄新城。这是沙漠绿洲里一座崭新的小城。

李可从车窗往外看,窗外是绿树,红墙,和下班拥挤的车辆。他眼睛里闪着光亮。这是一座陌生的城,也是一座熟悉的城。在这里,埋藏有血液里的味道。

老罗头发花白,骨架依然硬朗。餐桌上,特意给李成武摆了一副空碗筷。老罗打开一瓶酒,给大家倒满,举杯先跟张成武的酒杯碰了一下,说,成武啊,欢迎你回家。老罗举杯一饮而尽,半天,从嘴唇上取下酒杯,两滴老泪随之滚落下来。老罗稳定了一下情绪,跟唐钢、李可一一碰杯,说,先找殡葬老陈,叫他挑选一个日子吧。人啊,生没法择时,死没法选期,但是埋还是要讲究时辰的。

李可说,父亲的遗愿是将骨灰撒在高老庄老城那边,不要埋。

老罗沉思着说,冷湖不冷啊,那片土地上,倒下多少开拓者啊,他们的血,将冷湖的水都暖热了。我想啊,还是埋一部分吧,人走一趟人世,总还得有那么一个土堆堆的。

李可想了想,说,听罗伯伯的。

唐钢说,我到时开车送你们去。

老罗想了想,点点头,又问李可,你母亲,身体还好吧?

李可说,父亲一走,她就躺在床上了,我走时还起不来。

老罗一声叹息。

李可、唐钢从“天津老陈殡葬一条龙”门店里出来。他们先将骨灰寄存在那里。唐钢问李可想见什么人吗,李可迷茫地摇摇头。他真想不起要见谁。唐钢掏出手机,喂喂喂打着电话,然后对李可说有个人必须一见。李可不明白唐钢葫芦里藏的什么药。

家属区里一间茶屋,门口站着一个矮矮胖胖的中年男人,手里捏着手机。唐钢、李可走过去,胖男人的脸上露出讪讪的笑容。李可眼睛一亮,死胖子就是化成灰也认得出来,虽然现在他的肚子大成将军模样,典型的一副油肠满满。李可上前,朝那胖肚子狠狠一拳。胖子哎哟一声,捂住蹲了下去。唐钢提起哎哟哎哟的胖子,说,其实,我也想给你一拳。胖子还在龇牙咧嘴,说你下手太重了啊。李可板着脸,眼睛里有了泪光,说,你狗日的死胖子,还以为这辈子再见不到你了呢。胖子紧紧搂住李可的腰,不停地喊着李可李可。

茶屋内,好几个包厢传出噼噼啪啪打麻将的声音。胖子说现在的人就是闲,天天茶屋都是满的。胖子熟练地在茶台上冲着茶,将一杯茶双手递给李可,说,自那次跑了后,我就再也不想上班的事了,觉得没意思。李可回想起来忍不住笑道,你他妈的把大小领导老婆都给日了,你还想回去?

胖子嘿嘿一笑,又给唐钢端上一杯茶,说,我先跑去了拉萨,在一个旅行社混了几年,赚了一点钱,买了一辆二手翻斗车,给青藏铁路施工跑运输,又赚了一点钱,顺便在格尔木找了个女朋友,回这边结婚,在高老庄新城开了四五家茶屋,勉强能过日子。

李可四处扫了一眼。胖子说,老婆带孩子回四川了。唐钢补充了一句,贼漂亮一个四川女人,胖子,你说在哪儿找的?胖子不好意思笑笑,说在格尔木,一家歌厅,你别以为在歌厅都是小姐啊,她是只站吧台的。唐钢忍不住讥讽道是处女?胖子嘿嘿一笑说不告诉你。李可忍不住也笑了。胖子问道,李可,你呢,结婚了没有啊?李可摇了摇头,埋头喝茶,凝神无语。唐钢看了一眼李可,故意岔开话题,说,我是前年从里面出来的,二次就业,去了井下,还是开车。李可抬起头哦了一声,说我现在在北京一家制药企业,你们也知道,我叔父家的私人企业。

胖子说,哦,白领哟。

李可说,有一口饭吃。

唐钢说,晚上我做东,咱们喝两杯。

胖子说,别瞎扯了,好歹我也是个小老板,轮不到你。

高老庄的一条步行街上,饭馆密密麻麻。胖子将酒桌安置在一家叫蓝月亮的酒店。桌子上放着两瓶五粮液,唐钢开玩笑说胖子出血本了。胖子说这得看谁了啊,见人下酒也是应该的。

几杯酒下肚。胖子眯着眼睛说,李可啊,有些人最高理想就是生进中南海、死入八宝山的,李叔叔怎么一个北京人还要回这戈壁滩呢?李可干掉一杯酒说,他是老百姓,所以也不惦记八宝山。他的青春、梦想和希望,都在这片土地上。北京,生,水土不服,死,也水土不服了。唐钢说他们那一代人,精神是淬过火的,有魂!现在我们这一代,你、你、我,哪个有魂?都是没魂的人。

胖子叹息一声说,是,除了钱,还是钱,我们都是行着尸走着肉。

李可说,回到这边,感觉浑身都自在一些,人与人之间,还有人的味道。

唐钢说,罗伯伯,李叔叔,还有我们父亲那一代人,以前我们老是看不惯他们,觉得他们被时代愚弄了,被这片戈壁滩愚弄了,很傻。现在,我们才发现,灵魂里、骨子里透着傻气的不是他们,而是我们自己。

胖子说,就是的。你看李叔叔,死了都要魂归这片土地,他们爱一片土地,比爱一个女人还强烈,哪怕这片土地是一片荒漠。

李可说,冷湖不冷啊。这片土地埋藏着他们的魂。

唐钢说,胖子啊,你就不懂了,人与人最牢固的关系,不是男人跟女人。

胖子翻着眼睛说,你的意思,男人跟男人?

唐钢笑了一下,说,你不懂,你不懂的。

李可和胖子傻傻地看着唐钢。

二十

一条黑色的柏油马路,绸带一般伸向戈壁尽头。

唐钢开着一辆银色的途观车。车轮和车的后视镜上都缠着红布带。途观车疾驰远去。远处蓝天下,有雪峰的山脊若隐若现,那就是界隔新旧两个高老庄的界山,祁连山。

车内,后排坐着李可和胖子。李可怀里抱着骨灰盒,俩人都望着车窗外。胖子说十几年了,我也再没有回过高老庄老城去。李可问那里还有人吗?唐钢说,废墟,一片废墟,我每次上花土沟路过那里,都不忍心停留,总感觉青春的我们就在那些残垣断壁下,在挣扎,在呐喊,在哭泣。胖子说,家园,已经没有了。

前排的老罗假寐着,耳朵一闪一闪的。他的手里,握着一只黑色的布袋。他一路都在回想在高老庄的岁月。那些日子蝴蝶翅膀一样一振就过去了,好多老伙计们都悄声无息一个个离开。到了这个岁数,就是不停地给同伴送行。前几天一个退休处的老哥们说,一年就要送走三四百人。如今在高老庄新城的陵墓啊,发慌似的膨胀着,远远望去就像一个庞大的基地。难怪有人叫那里第二基地。人来了,又走了,连大地上一个脚印都没有留下。能留下的只能是亲人的记忆,而那些记忆最终也将随同亲人的离去而彻底消失。此时,李成武的一部分骨灰就在他的手上,他感觉人的灵魂轻飘飘的,跟影子一样。

车爬上当金山,在山顶停下。唐钢、李可、胖子下车,对着雪山撒尿。这里海拔3700多米。到了这个高度就到了高原的高度,也到了生命极限的高度。车上,老罗嘴唇乌紫,他连忙掏出速效救心丸,往嘴巴里塞了几粒。唐钢问罗伯伯,你心脏没事吧?老罗深吸了一口气,摆摆手。老罗感觉心脏平缓了许多,那些血液的野马被勒住了缰绳。老罗轻轻闭上眼睛,一些画面却奔栏而出的野马一样,堵也堵不住。高志远走了三十几年了,如今李成武也走了,老罗觉得应该告诉李可这个关于平安扣的秘密了。

在车上,老罗轻轻讲述起这一段往事。

老罗说,那是一次气田抢险。那时候技术落后,地底下的天然气打出来了,往往没有先进的技术而白白烧掉。记得有口天然气井着火了,白白烧了三十年。这次又出现事故,必须尽一切可能处置好。不然,那么多人付出的心血都会白白流逝。挑选领头人时,队上公推高志远副队长,他技术过硬,点子多。那是一份荣誉,高志远没有拒绝。那天,身穿工衣的十多位工人走上一辆已发动引擎的班车。高志远站在车门,四处扫视着,似乎在等一个人。我走过去,拍着高志远的肩膀,说志远啊,你是副队长,这次任务艰巨啊,注意安全。高志远心不在焉地说,队长,你放心吧,我们保证完成任务。

老罗说,我发现高志远有些心不在焉。这时,李成武骑着自行车从远处过来,距离轿子车十来步就停下了。高志远眼睛一亮,赶紧跑过去。高志远搂住李成武,抱了抱。我就觉得奇怪了,两个大男人怎么娘们一样的缠缠绵绵。我心想啊,那是两个人感情好的缘故吧。两个北京来的娃,有着铁打一般的友谊啊。在这戈壁荒滩上,人们的感情比金子还纯正,人们只有彼此抱团取暖,才能渡过那比艾蒿还苦的日子啊。

老罗说,我听见高志远对成武说,你看你当医生了,多好,我还要出野外……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漫天的红色迷糊了眼睛。李成武惊诧了一下说,梦是反的,别想那么多,多注意安全。高志远点点头,又说,小红快临产了。李成武说,去吧,别担心,有我呢,我是妇产科医生。高志远坚定地点点头,一转身,脖子上的平安扣在阳光下一闪。哦,那时我才知道高志远的担心呢。他马上就要当爹了。

老罗说,可是啊,高志远刚刚出发没几天,小红就感觉孩子要提前出世,拳打脚踢,急不可耐。可能是联想到我老婆生孩子的危险,她就提前住进了妇产科。小红在痛苦地挣扎着,喊声如雷,大汗淋漓。幸好有李成武悉心照料着。就在小红挣扎生产那时,李成武突然听见有救护车的声音急促地由远及近,他莫名其妙地颤抖了一下,将一只塑料手套都拉破了。

老罗说,那辆救护车惊恐地停在医院大门口,几个油污工衣的男人抬着担架奔向急救室。楼道里,一串串鲜红的血滴。可是晚了,还没有抬上手术台,高志远就停止了心跳。就在那时,妇产科里的小红哇的一声。李成武倒提起一个血淋淋的婴儿,往屁股上一拍,婴儿发出明亮的哭声!

老罗说,李成武践行了对高志远的承诺,他连同朋友的妻子和儿子一起抚养。为了全身心给这个孩子的爱,他选择了这一辈子不要自己的孩子。

老罗再也说不下去。也不需再说什么,车上的人都明白了。李可紧紧抱住手中的骨灰盒子,眼泪如断线的珠子。这个秘密,这个比天还大的秘密,居然在父亲去世之后才破解。他想起父亲李成武对自己的溺爱和迁就。他想起母亲小红欲言又止的隐忍。他想起父亲李成武发现自己弄丢平安扣时暴跳的模样。而这一切,居然都是这巨大秘密的核心。唐钢和胖子都没有劝慰他。他们想,只有把眼泪流出来也许才好一些。巨大的泪珠溅落在骨灰盒子上,敲得一车人都泪流满面。

一只鹰张开巨大的翅膀,从车顶滑翔而过。

车穿过高老庄的老城。残垣断壁,一片死寂的废墟。所有的房屋都没有顶,门和窗户也被拔去了,像一尊尊没牙的老人。黄沙,簌簌在地上飞旋。黄沙被一段断墙拦住。断墙里,是累积的黄沙。

几个人行走在废墟的家园里,目光从一扇扇空洞的门窗里寻找着。

几个人走到老城的街道中心,停下脚步。李可从老罗手里接过黑色的布袋,打开,他掏出一把白色的骨灰,撒向天空。唐钢和胖子也抓起骨灰,撒向天空。那些羽鳞状的骨灰随风而起,感觉到灵魂在轻盈地飞翔。这是灵魂对故园的回归,这也是故园对一个儿子的收纳。风沙中,灵魂以舞蹈的方式,挣脱一切束缚,回到一个自由自在的大天地。

老罗的眼圈里溢满泪花。

李可一个人行走在废墟的大街小巷。

脚下是黄沙,发出孤独的绝响,嚓嚓嚓,嚓嚓嚓。

面对这片废墟,李可慢慢地跪了下去,他将头磕在地上,长时间没有抬起来。很久,很久,双手捧起一捧黄沙,慢慢举起,举过头顶。黄沙,从头顶飘洒下来,迷雾一样飘洒下来……

他们来到湖边。湖水,在正午烈日的照射下,泛起层层水雾。

岸边,老罗带着李可、唐钢和胖子在寻找什么。

李可问,罗伯伯,你带我们找什么啊?

老罗焦急的目光迷茫地四处寻找,自言自语道,怎么,怎么连一个土堆都不在了呢?

老罗的目光定格在湖边一个稍微隆起的地方。隆起的土堆上,艰难地生长着几株骆驼刺。还有一朵紫色的小花,在风里颤抖,柔弱而又坚强,绝望而又生机。

老罗朝那土堆蹒跚而去。老罗站在土堆前,说,就是这里,就是这里。

李可疑惑地看着老罗。

老罗说,李可啊,你跪下。孩子,这里,这里边,才是你的父亲,他叫高志远……

李可只感觉双腿陌生而又熟悉地弯曲了下去。

老罗说,当初埋葬高志远时,他应该埋在烈士陵园的,可是李成武坚持要埋在湖边,谁的意见他都不听,他说这是当年他们说好了的,假若死在高原,就一定埋在有水的地方。这是他们生前的约定,必须遵守。我觉得啊,他们相约要埋在湖边的原因就是只要人的灵魂在,湖水就不会冷。那时,李成武坐在坟堆旁,自言自语道,志远,今后我死了,不管天南海北,我一定回来陪着你,我不会把你一个人扔在这里……你放心吧,我会带好小红和你的孩子,孩子是我们共同的孩子,我们只要这一个孩子……等他长大了,也许,等我也死了,有人会告诉他这一切的……那时,他会原谅,也会理解我们为什么要选择这片土地。

老罗一双颤抖的手,将骨灰盒轻轻放进墓穴里。

两座崭新的土堆,隆起在清澈的湖水岸边。

两个土堆前,插着两根木棍。李可将一枚凤纹平安扣挂在一根木棍上,又从脖子上取下小玉佛挂件,挂在另一根木棍上。

李可跪拜在土堆之间。他的身后,是荒原里一片废墟的老城。

二十一

这些年来,李可一直在寻找一种味道。

同事们都知道,在西北待过的李可喜欢吃兰州牛肉面。在北京,兰州牛肉拉面并不罕见,但每次吃后他都觉得不是那么地道。为此,有同事只要发现一家新出现的牛肉面,就会告知他,让他一品风味。

这天,有同事偶然间发现在望京一个小区的小巷子里,有一家牛肉面店。那店面极不起眼,似乎是小区的自行车棚改建的。但门前排队吃面的人蜿蜒成龙,可见其非同一般。

一个女同事开玩笑说,李经理,你在北京都这么长时间了,怎么就惦记着这一口啊。

一个男同事说,那是,我找遍北京,就觉得这一家味道纯正地道。

李可笑笑,说,你们哪里知道啊,胃的记忆比大脑还顽固。你们的胃里吃进过风沙,喝过苦涩的盐碱水吗?

几个人同时摇头。李可说,正宗的牛肉面,就得需要盐碱水煮才有那种味道呢。

几个人从未听闻似的摇头。

牛肉面店里,早排起一条长龙。李可拐到窗口,只见里边几口大锅,沸水翻腾。面案上,戴着白帽的年轻师傅,麻利地抻拉着面条,宛若舞蹈。师傅胳膊一挥,丝网一样的面条飞向大锅里。李可一看这架势,就感觉很正宗,似乎就回到高老庄的味道。

店里墙上都是明星、影星在这里用餐后跟老板的合影照片。李可的目光从一张张照片扫过,突然,他的目光被定住了似的,一动不动。每张照片里都有一个三十多岁的女老板,灿烂地笑着,她的脖子上,是一枚古钱币的龙纹平安扣。李可感觉脑袋轰的一声巨响。他扭头看见正墙上有一张海报大的黑白照片,镶嵌了精致的相框。相框里的照片,是湖水、戈壁,远处是荒原里的孤城。一个年轻的女孩,风吹起白色的裙,凝视着远方。

李可急忙走近照片,仔细地看着,满脸惊愕的神色。

照片右下角一行手书字体:冷的湖,心不冷。

女同事看李可凝视着照片出神,走过去扯了一下他,说,你发什么呆啊,快点,牛肉面上来了。

李可噙着泪水,不敢抬头,慌乱地吃着面条。

一个女人的声音从背后传来,56号,你们的凉菜。

李可猛一抬头,女人的脖子上,一枚古钱币的龙纹平安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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