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物语

2015-03-02 23:39绿窗
延河 2015年1期
关键词:寡妇驴子葵花

绿窗

寡妇家的驴子

驴子闲,不拉磨,只拉粪蛋。不用蒙眼睛转到天黑,驴脾气没处发,蹄下荒凉,见小孩过来,也送上笑眯眯的驴脸,眨动汪汪一对大眼想唠嗑。

河滩上的驴子,倚着丰厚的玉米垛,哪好吃哪,随它折腾。吃了几块地的,拉了几堆粪,没人跟它算账。卸磨杀驴的事儿,影影绰绰听村头老驴磨叨过。女人的手搂过驴头,蓝花褂子蒙眼上,驴脑袋顺势拱了妇人的胸,所以它隔会就放慢脚步撒个娇,只要妇人摸摸它的头,哪怕扬起笤帚抽它的屁股也行,立刻昂扬地转圈,像能干的男人。一头老驴过去都能拿出男人的气概来。而今,闲蹄下只有扁猪芽、马蜂草和七千姑。河滩上的驴子进入怀旧年代了,极力想象一盘磨对齿痛嚼米豆的香气,女人的酥手结上驴套包,和小手挥动的笤帚疙瘩,当然少不了几声清脆的嗔骂,孩子们的嘲笑。它忽然周身舒爽起来,拱着大头叫了一阵,只是没人理。

驴子位高心远,喜鹊停在它宽阔的肩膀上,晒太阳谈情爱。它一动不动,任小鸟依驴,任它们啄来撵去,就差在它的毛发里垒窝养崽子了。《昆虫记》载,雌狼蛛每天背上驮着一群小狼蛛晒太阳,一动不动达七个月,好奢华的慈祥,而狼蛛长大一去不返,也不悲伤。驴子效仿老狼蛛,驮着三五宝贝悠然来去,背痒痒了,也惬意地广播几声,而后支楞起长耳朵,龇着大牙讨好地笑。像村里月白风清的老光棍男,顶乐意帮妇人家扛活,哄娃,沾巴点老来乐。

一头井泉旁的驴子,遭遇到蔷薇激情。花开糊涂了,数不清多少朵,仿佛微醺的驴子即兴喷就的诗稿。饱了也叼根草,抖着蹄,一如《红楼梦》里的秋桐,“靠在门框上,翘着腿,剔着牙,眼里春波荡漾”。一头井边思考的驴子更像西装革履装满一屋子精装书的暴发户,脚下是换不了的带泥巴的黄胶鞋,张口一堆土卡拉,固然烘托水泉的天然甘美,真怕玷污了清纯的野蔷薇。

总体,山上的驴子虚怀若谷,温和可靠;河滩的驴子爱找事,隔几天须抽一顿鞭子松一松皮肉;蔷薇边的驴子有烂漫心,若能苦学青草山泉的本领,保持天真性情,倒也驴生锦绣。

但是这些驴子要和寡妇家的大叫驴相比,立刻显出吃的盐走的桥跨过的门槛识的驴还是太少了。所以闲着的驴子必须懂得跟随村里的风声,学习斯文新生活,相当于一个有德兴的寡妇慢慢适应凉着的屋子,学习把凉水样的日子过得热乎了。

夜深,葵花婶子还没睡着觉,想起眠居山里脾气很坏牲口一样欺侮过她的男人,淌下泪来,拉灭电灯让电视开着,演啥不管,门没拴不管,只顾细细抠出清水面条的往日小快乐。

三尺之外,一老一小两个光棍也睡不着。瞅着夜色不错,二人遂嚼着花生米,搓着二锅头,满脸涨红的吹些女人皮。老的说,咱们,玩,扒光腚呀。小的说,哪,有扑克牌呀。去,老寡妇家。认出来,多不好。我在河套洗衣,顺脚捎走,二妮的丝袜,套上,走。

两个野人突然蹿进屋,葵花以为电视情节,愣怔了,这二人上炕撕扯,葵花这才惊恐乱叫。很快给扒了光腚,又亲又咬扑扑腾腾,这仨人一大炕。

突然,院里爆响起一串铿锵的喇叭,响雷一般破空凿窗,满天密集的星星都骇出一条金地毯来。寡妇家的金牌驴叫。俩家伙立马酒醒,滚下地跑了。还喘着说体会,我摸了奶,我咬了屁股,光滑。

第二天,葵花抱着膀叉开两腿横在门口,见人就说不幸的遭遇。

“昨晚招贼了,我跟他俩撕巴半天。我家那头驴叫起来,一人一脚给踢跑了。啥也没丢,就是把衣服扒了,想偷钱,我钱从来不搁兜里,王八蛋。”

俩光棍二比扯业,葵花也缺心眼子,就那头驴通人性,那火暴脾气,那仗义劲儿,还真像葵花去世的男人。

葵花,五十有几,面白如饼,丰腴声闷,恼了就骂,喜了也骂,只一句,王八蛋。一日,媳妇赶上高兴,拉过葵花的头脸画五彩,像日本的艺妓。葵花也笑。我老刘老刘食量大如牛,吃一头老母猪不抬头。媳妇捉弄够了睡觉去,葵花这才无声咒骂,口型顿挫三次。

葵花就不敢惹媳妇。说媳妇的钱,还是大姑娘打工挣的,命已搁在了外头,葵花疼得是大姑娘的血。媳妇笑,好像大姑娘在笑,媳妇撅嘴,就是大姑娘撅嘴,媳妇要跑了,那还了得,那是姑娘的魂丢了。

葵花现在是香饽饽。村里一老光棍,有几摞存款,身体壮硕,热爱劳动,喜滋滋去提亲,吃了葵花一棒喝。“长得巨齿獠牙,大叫驴似的,看一眼黑天睡不着觉。”纯处男当场吐血。非要报仇,不到半月买了媳妇,花红柳绿站在葵花的门口。葵花瞅了一眼,嘴撇大门后去了。“就这拉秧的黄瓜,长了锈的老豆角?”老光棍的眼珠子差点蹦出来,砸过去。美上没几天,黄瓜卷了老光棍一笔钱,跑了。老光棍大病,葵花闻听狂骂王八蛋,立刻擀面条卧鸡蛋端过去慰问,又亲自拿顶针刮痧,一条一条前胸后背揪出紫杠杠来,才好了。一码归一码,驴性。

葵花有个小九九,想嫁夫弟,也是老光棍了,好玩好赌,住快塌了的祖屋,善抓蛇,剥皮,挂村头大树上,专吓女娃,自个躲树后乐。葵花说给两百块钱意思下就成,四下照顾,还不离村庄。行,镚子儿没有。这个窝心脚,葵花羞愧,想隔壁六十五岁大姐老头才死半年轰轰烈烈把自己嫁了,干脆也奔外村走。儿媳不干,“你要走,我也走。”葵花就不能走了,那是姑娘发话,她可不能让姑娘回家找不到妈。可是葵花有好吃的,照例依从前,端给小叔子。一家人,能说啥,挨打受委屈也出力气干活。还是驴性。

媳妇收拾得妖气,性情也多变。早晨吃饭还笑嘻嘻,打了一圈麻将硬拉上儿子离婚去,家里的钱可都在她的小包里,葵花揪心,跪求也不行。儿子郁闷也走了,满大院就剩一棵葵花。一群小王八蛋,葵花号啕大哭,仿佛姑娘又丢了一次命。

葵花把眯在山上的驴子牵回家了。院里有活物就壮胆,这驴耿直、机敏、刚性,干活是把好手,叫起来声震村庄,就是脾气暴,有它听不惯的声儿,耳朵即刻立成两座山,有它看不惯的事儿,蹄子哐哐踢出去。一头好驴略同于一个好男人。原来它的地位是长工,现在不同了,是守门员,守好寡妇的门,就是守住不怀好意的窥探,守住主人的清白家风。管你人五人六,想敲寡妇门,先过俺的铁面铁蹄,且来个全村直播,驴鸣一片淹不死你。驴子精神抖擞,雄心勃勃,龙城飞将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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