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关小道

2015-03-10 08:58穆泰力甫·赛普拉艾则孜苏永
民族文学 2014年12期
关键词:毛驴儿子

穆泰力甫·赛普拉艾则孜(维吾尔族)+苏永成(回族)

努拉洪老人又犯病了。这一次也和原先一样,起初猛然一阵头晕,眼前一片漆黑,随着“呕”的一声猝不及防的恶心呕吐,上气不接下气,呼吸困难,额头大汗淋漓,嘴唇发干,舌头紧贴上腭。他试图呼唤已经出去到大院好一阵子的老伴儿,可干涩的嘴唇喻动了几下,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老人铆足气力打算站起身来,但支撑着土台边缘的手却怎么也不听使唤,一阵胸闷气短,使得他瘫坐下来。

“这是索命天使来光顾我了……”老人的心头掠过一丝寒意,“看来我在尘世的寿数已尽,今天就要踏上不归之路了。可惜呀,我觉得自己好像才刚刚出生啊……”

一阵阵恶心接踵而来,努拉洪老人胸口的绞痛一阵紧似一阵。他试图支撑着起身站立的腿脚一软,原本硬朗的身子不由自主地瘫倒在土台边上。随着又一次轻微的恶心,头一歪,他那花白的胡须被夹在没了血色、饱经风霜的脖子上,那盯视着院门方向的目光,也渐渐失去了光泽,变得模糊起来。

没过多久,院子里传出老太太惶恐的惊叫声。那声音虚弱无力,除了她自己,根本就没有人听见。她慌慌张张地奔向大院,但她哪里还能奔呢,只是提着长裙子的下摆,踉踉跄跄地来到了门外而已。

“有人吗……”

没有一个人听到老太太的声音。实际上,外边没有一个人能够听到她的声音。过去一直在村里晃晃悠悠,不管有事没事,即使是听到打了个喷嚏也会即刻跑来问寒问暖的村主任和他的那些跟随者,不知道今天都到哪里去了。

老太太气喘吁吁,却依然艰难地挪动脚步,趔趔趄趄地来到了门前的路口。

“有人吗……帮帮我这个可怜的老婆子套上车!努拉洪他……”

大路上也不见人影。或许,如果是换了别人,说不定也会有人出来。老太太失神的目光,没有看清远处影影绰绰的身影。

她无奈地回转身,步履蹒跚地来到院里的老伴儿身边,小心翼翼地抱起他的头搂在怀里,用裙摆揩拭了他的脸面,擦去了嘴角的白沫,把耳朵贴在他那没有血色的嘴唇上试了试鼻息,在她慌忙起身的时候,两颗夺眶而出的泪珠滴落在老伴儿的面颊上。

老太太挣扎着首先把车拉到大院中央,把车辕对着院门,然后整理好后鞧、背带和套绳等一应物什。在干这些事儿的时候,老太太不知道自己虚弱的腿脚哪里来的这么些个气力。此刻,她又反身来到了圈里。正在无忧无虑地嚼食槽里细软麦草的白嘴灰叫驴,因女主人的突然出现不禁一惊,随即喷了喷粘在鼻子上的草屑,“啪嗒啪嗒”地轻轻甩了甩耳朵,驯顺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老太太套好车,牵着拉车的毛驴来到院门口停下。灰色叫驴似乎从女主人慌慌张张的举止神色中察觉出一种急切的需要,便伸长脖子扭过头向院里张望,当它看到老太太背着努拉洪老人又拖又拽地在车上安顿躺下,就不再等待牵引拉拽,拉着车就撒蹄向大门外疾行而去。

驴车经过街道走上了大路。家门没有上锁,大院没有关门。对于已经确定女主人也已爬上了车的灰色叫驴来说,拉着主人前往的目的地已经明确无误——乡卫生院就在大路向右的方向。

对了,努拉洪老人此时此刻的毛驴,并不是原来那个时候的黑嘴驴驹。黑嘴驴驹后来替换回来的骡子,也早就被老人在县里的市场上交换了一头母驴,还多次变卖那头母驴下的驴驹,使得腰包有了些许积蓄。现在的这头毛驴,就正是那头母驴留下的最后的血脉。

出生在这座宅院、这间圈舍,而且如同老人所期盼的那样,高大、强壮,短耳、宽额、粗腿的这头小毛驴,仿佛对主人的特别关爱心知肚明,处处都表现得善解人意。当它长大之后,每当老人踏进驴圈,它就会“啪嗒啪嗒”地轻轻甩一甩耳朵点点头,表达自己甘愿去做主人指使的任何事情。只要是走过一次的路程、去过一次的地方,它都会铭记于心。努拉洪老人在得到了这头毛驴之后,便终结了自己“贩驴专业户”的行当,把自己对牲畜的关注和爱心,毫无保留地倾注在这头白嘴灰叫驴身上。其间,无意中参与了斗羊之类的事,只是持续了一两年便不再操持,隐身而退。由于村主任的多次邀请,老人也勉为其难地去过几次湖边凑凑热闹,过不多久,也渐渐没了兴致。

实际上,老人不再顾及那些事,那是因为自己已经年迈体弱的缘故。到了卖驴的后期,努拉洪老人觉得自己体力难支,走几步路就会感到膝盖酸软、浑身乏力,耳朵不时“嗡嗡”作响,视力也变得模糊不清,手指哆哆嗦嗦,有几次吃饭的时候,勺里的饭颤颤巍巍地撒了出来,话也越来越少,再也不是原来那个能言善辩、说话掷地有声的人了。就是那些照顾圈舍里的牛羊、院里的鸡呀鸽子之类的事,也都丢给了眯眯眼老伴儿。但是,即使是到了这种地步,他还是咬紧牙关,坚持自己亲力亲为地给灰色叫驴添草、喂料、饮水,出门回来以后自己牵着毛驴出去打滚儿、遛达。

灰叫驴似乎感觉到今天就是报答主人对自己关爱有加的机会,一路疾行,再也没有为嗅闻路上遇到的几处驴尿而垂首,而是顺着路边没有土坷垃的平坦路面,步履稳健地迈着急切的碎步,把主人送达了目的地。.

卫生院的人们认出了努拉洪老人。是啊,这么些年来,就是这个卫生院,按照县里和乡里的层层指示和安排,经常派出专人关注着这个老人的健康状况,又怎么可能不认识他呢?可是让他们感到惊异的是,老人今天是被他的老伴儿送到卫生院的,而且是毛驴车拉来的!尽管如此,老人还是得救了。但是,老人断然拒绝了卫生院提出的报告乡里转到县医院的提议。

这一次,努拉洪老人卧床不起,好几天都下不了病床,饮食起居不能自理,伺候他吃药、喝水、拉撒的事都落到老太太一人身上,来来回回地忙碌和操劳这些事儿,使得老太太的腰更加弯曲,头发更加蓬乱,声音也如同小猫咪的叫声抑或是老鼠的“吱吱”声一样更加虚弱无力。

对于努拉洪老人来说,这些事都无关紧要。老人虽然身体不由自主,但头脑清醒,而他所牵挂的,却是没有上锁的房屋和大门敞开的大院,还有圈里的牲畜什么的安危得失。

“让牲畜挨饿受罪的人,是进不了天堂的……”

努拉洪老人在刚刚能够开口说话的头一天喃喃而语地吐露出来的,便是这么一句话。这句话,被他在以后的几天时间里,反反复复了多次。实际上,老人最为关切、牵挂、最不放心的,依然还是拴在卫生院大院里的灰叫驴而已。

“你就不用操心了,老头子,刚才你打盹儿的时候,我就已经在水渠边上拔了草喂过驴了。”

努拉洪老人依然牵挂着家和毛驴。但让老太太和卫生院的人们感到百思不解的却是,尽管努拉洪老人这一次病得那么严重,可以说是从死亡线上捡了一条命回来,可是乡里和县上却一反过去稍有动静就手忙脚乱、无微不至的做法,不理不睬起来。

努拉洪老人在过去出现一些诸如头疼脑热之类的病症的时候,那是怎样一番让人讶异的景象啊。那个时候,按照一层层一级级的安排,乡里和村里的干部时时关心老人的生活起居,不要说是这一次大病,即使是发现老人身体略有不适,马上就会有人向上级报告情况,电话铃声阵阵响起,上上下下忙作一团,各种车辆来回穿梭,各级领导进进出出,努拉洪老人就会被安置在扬起尘土的救护车上,风驰电掣一般经过乡卫生院门口,消失在通往县里的公路上。而救护车的前头和后边,必定会有鸣笛开道的护送车辆。而在车里,搂着对这种过分的关照感到浑身不自在、恨不得跳车逃离的老人的,却不会是老人的眯眯眼老伴儿,而是乡长或者是地位更高的什么人。没有人关照的宅院、牲畜,也会有人安排专人看护,负责照料。

到了县里以后的更加不同寻常的待遇,则没有必要在这里一一赘述。不管怎么说,那里的接待和关照,无论形式和内涵,完全可以达到这个地方最高规格的待遇。可是看看眼下,却是另外一番有着天壤之别的情景。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呢?

老太太一直在想着这个问题,对此百思不得其解。而这,也是卫生院的医护人员交头接耳,私下里议论的话题。除了老太太一个人之外,人们虽然对个中的缘由心知肚明,但没有一个人向她透露其中的奥秘。

最后,还是老头子打算捅破这一层窗户纸,告诉她其中的秘密,便示意老伴儿凑近耳朵。

“应该是儿子从权力的宝座上跌落下来了。所以,这里摇扇子、抬轿子的马屁精们都躲开了。”

老太太一惊,不禁鼻子一酸,唏嘘不已。

“我的孩子,我的心肝宝贝呀,这是遭了什么人的毒眼、遇到了什么不幸啊?我还指望你能长成参天大树,为一方土地造福,怎么就会在半道上摔了跟头呢?你这是咋的了,我的孩子呀!”

“这都是报应,是他自找的。”老头子也情不自禁地抱怨道,“劫数难逃,到了时间啦……”

“你这是说什么呀,老头子?那是你自己的孩子哩,怎么会这样诅咒他呢!”

老人沉吟不语,须臾之后如同自言自语一般喃喃而语道:

“我们的孩子,不是我诅咒了他,而是民众诅咒了他。你去告诉他,如果我们那个贪得无厌的儿子没有被关进法律的牢笼,就让他到我的身边来一趟,在我的枕头边听一听我对他的最后的训诫。这个孩子,他这一辈子都没有留心倾听过我的劝诫……”

在好心的护士的帮助下,老太太给在乌鲁木齐的儿子打通了电话。感赞真主,经过反复拨打,儿子终于接了电话。老太太忘记了问寒问暖的寒暄,哭哭啼啼地对他说:

“孩子,只要你还活着,今天就上路到我们身边来,见一见你爸的最后一面吧!他只剩下一两天的活路啦!”

“这里的调查也就只剩下一两天的时间了,妈,只要一结束,我就……”

老太太从护士办公室回来,把儿子忙于什么“调查”,只要这个“工作”一结束就会过来探望的消息告诉了老伴儿。

“没说实话。”努拉洪老人侧转身面向墙壁愤愤而语,“他现在哪里还有什么工作?明摆着就是政府在调查他的胡作非为,这就是他说的‘调查工作。他要是能够回来,那就算他幸运了!”

真神奇啊!父亲说的千真万确!一周之后,儿子果然赶到。他一进门就扑到父亲的怀里,抚摸老人的脸面、腰身,没了以前的庄重和威严,取而代之的是遭遇寒冷的猫咪或没有见过阳光的藤蔓一般柔顺的可怜相。仿佛,没有人知道他已回来,周围不见了飞蛾一般前呼后拥、争相亲近的地方官员。老人看到,儿子面容憔悴,原来如同鲜桃一样圆润的面颊,此时却像遭到利器削刮一般清瘦;以前来的时候挺出来的便便大腹,仿佛被突然放了气似的没了踪影;胡子拉碴,嘴角的胡须遮住了嘴唇;眼睛不停地眨巴着,眼角变得红肿;声音也不再洪亮自信,取而代之的是微弱的颤音。

努拉洪老人从儿子的神态断定自己的预感准确无误。为了能够与儿子开诚布公地谈谈心,老人以照料宅院和牲畜为由,打发老伴儿回了家。

母亲对儿子恋恋不舍,在离开病房的时候频频回头。让母亲感到惊异的是,眼下的儿子与过去的儿子已经判若两人,昔日收不拢的腿脚如今完全并拢起来了,过去一直习惯于昂首挺胸、目光高高在上的神态,如今变得如同生性多疑的少女一般低首垂目,面容也像是落水的兔子一般黯然失色,深陷的双眸没有了昔日的风采,无神的目光总是不安地左右张望,鼻子吸个不停,每一次用力吸鼻子的时候,总是发出令人厌恶的“唏溜唏溜”的声音。

儿子身上的这些变化,努拉洪老人也已全都看在眼里。老人证实了自己的预感,急于从儿子的嘴里探听出真相。

“孩子,你是怎么从飞机场过来的?”

儿子又吸了吸鼻子,有意避开父亲的目光:

“这一次没有坐飞机……一边观光,也算是换换空气吧,是坐客运班车来的。”

“从客运站到家里呢?是谁把你送过来的?”

“我也不想麻烦别人,是自己坐出租车……”

“地方上的领导晚上还会把你接到宾馆里去住吗,孩子?”

“不,爸,这一次我就住在家里,呆在您身边陪着你。”

不知为什么,过去习惯于在见到儿子的时候义正辞严地训导一番的那张嘴,今天却没有发出任何训诫的声音。老人突然动了恻隐之心,怜悯起儿子来。他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所驱使,感到痛心疾首,不知不觉地拉住了儿子的手。

“官位就是这么一个东西,孩子,那就像是一个无情无义的女人,今天傍在你身上,明天可能又会靠在别人身上。不应该为这些事儿痛苦哀伤,更不能萎靡不振。”

儿子眼眶湿润,鼻孔嗡动。

“这些是谁告诉您的,爸?”

努拉洪老人没有直接回答儿子的提问,而是紧紧握住儿子那比自己的手还显得虚弱无力的手掌:

“一个人要想对得起养育你的百姓,就应该清白做人、为民办事,远离龌龊肮脏、违法违纪的行为。孩子,我老早就在为你担心了,好在你还活着,这就是说,你还可以在今后堂堂正正地活着,把握好自己,只要有能力,就要为百姓多办好事。”

儿子微微点了点头,一颗眼泪从眼角滚落而出,滑落在嘴角的胡须上。努拉洪老人眼见健壮伟岸的儿子伤心落泪,禁不住一阵心痛,一股苦涩涌上心头,鼻子一酸,接着就是接连不断的猛烈咳嗽。儿子连忙起身,一边为他揉搓胸口,一边为他捶打腰背。

“我的孙子呢?”老人在咳嗽略微平息之后突然问道,

“他在国外的学习怎么样?”

“还……还好。”

“我那漂亮的儿媳妇呢?她明明知道我已经半截入土了,怎么就没有来呢?难道你没有告诉她我病情危重吗?”

老人的话音未落,儿子便哽咽难言,泣不成声,把自己投向父亲火一样热、太阳一般温暖的怀抱之中。

“我们……我们已经离婚了。爸,我是逃跑回来的。”

“你说什么?”努拉洪老人仿佛怀揣毒蝎一般打了一个寒战,扶起儿子的头让他起身站立,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追问,“逃跑回来的!从什么地方?”

儿子把父亲搂得更紧,由哽咽变成了恸哭,仿佛一个遭受不白之冤的孩子找到了救护者,在受了委屈之后泣不成声地哭诉自己的遭遇。

“我是冤枉的,爸,说是隔离审查,几个月都不让我回家,期间,我们夫妻就……但是没让孩子知道这件事,怕影响他的学习……”

“你们是假离婚吧?是不是把住房、家产全都给了老婆了?那都是为了欺骗政府、蒙混过关,是不是啊?别以为我不知道,尽管我已经老了,但是你想要骗我,还是嫩了点儿。”

儿子缓缓离开努拉洪老人的怀抱,仿佛第一次见到父亲一般目不斜视地望着他。

“我们没有别的办法,爸,真的,我们别无选择。为了我们的儿子着想,为了守住家产和未来,我们只能孤注一掷,冒着风险这么做……”

“不!”努拉洪老人的声音顿然提高,变得铿锵有力,“不要为你的无耻行为拉扯上我的孙子,也别想让我的孙子花费你的那些不义之财。我的所有家产,全部都要留给他。你知道吗,我要留给他的一切,就像你吮吸的母亲的奶汁一样纯净无染、来路正当!”

“你听我说,爸!那些没完没了的调查使我备受折磨、忍无可忍。当过大人物之后再当小人物,让我难以接受。我想了很多,也想过自杀,但是一直牵挂着您,舍不得你。为了再见您一次面,再一次聆听那些我过去没有听进去的训诫,没有经过允许,我就私自从隔离的地方离开,来到了您的身边……”

努拉洪老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儿子也舒了一口气,俩人都默不作声。老人明白,儿子今天说了实话,说出来的都是以往不敢向任何人吐露的肺腑之言。他觉得眼前这个可怜的儿子,还有许许多多没有说出来、不能说出来的秘密和难言之隐。老人眼中的儿子,原本就是眼下这般诚恳的。他在家乡的时候,待人如同传说中的哈泰姆一样满腔热情,做事就像历史上的明君哈伦一样公正无私,不仅仅是对人对事,即使是对待自然生物、飞禽走兽,也都是充满爱心的。是大城市的灯红酒绿使得儿子变坏,是职位待遇的步步攀升使得儿子发生了蜕变,使得他原本纯净的心田在离开父亲的训导之后长了蛆,使得他原本健壮的信仰之树生了虫,良心遭到了人情的腐蚀,慧眼被世故的乌云所蒙蔽。

这些想法在努拉洪老人的脑海里闪现之后,他突然觉得儿子今天落得如此下场,自己似乎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儿子的腐败自己也有份,那些行为也算是自己的罪孽。当初他在儿子回乡探亲时左拥右护的情形下已经有所察觉,却没有及时向儿子陈述利害,极力阻止,为此,他不禁感到痛心疾首。这种感觉,使得老人有一种负罪感,压得他喘不出气来,原本已经有了好转的胸闷胸痛也再一次发作。但是,为了不让儿子发觉自己的痛苦,他咬紧牙关,闭上了眼睛。

须臾之后,努拉洪老人轻轻抚摸了儿子的头发。

“调查就调查嘛,再怎么说,也不至于把你枪毙了吧?”

“那倒不会,但是……可能……可能要判个几年……”

儿子的这句话之后,房间再一次变得沉静起来,只能听到隔壁病房人们沉睡中的呼噜声和父子俩粗重的呼吸声。

早已精疲力竭的儿子揉搓着父亲的腿脚,在不知不觉中渐渐合上双眼进入了梦乡。父亲微微睁开眼睛,从趴在自己腿上发出均匀的呼吸声的儿子脸上,看到了已经失去多年,只属于他孩提时代的一种安详的神态。然而让人感到遗憾的是,这种安详的神态并没有给老人带来喜悦,没能使他伤感的心灵感受到些许的慰藉,相反,给老人带来了一种莫名的不安,仿佛即将失去儿子一般的惶恐和一种难捱的孤独感。尽管许多年来,儿子许许多多的行为举止在他看来都不顺眼,动辄争吵起来,磕磕碰碰,但此时此刻如同波斯猫一般趴在自己的大腿上沉睡的,却实实在在是自己的血脉相传的骨肉,而且是单根独苗,绝无仅有的血肉至亲。

那些年,儿子眷恋家乡,思念父母。他的这种思念和渴望之情,起先是通过书信得到传递,后来是通过电话表达的。他曾经多次试图努力,要把父母接到自己身边,与自己同享欢乐幸福,共度荣华富贵,但都遭到了努拉洪老人或委婉或直接的拒绝,“即使是石头,也只有在山上才显得珍贵。即使是鸟类,也会喜爱自己栖息的树枝。你就呆在你们的那座城市里吧,让我在自己的家乡安息。”他这样固执地坚持己见。老人虽然常常一见面就与儿子怄气,但过不了多久,对儿子的甜蜜思念就会涌上心头,在儿子身边的时候他那看不惯、不习惯的许多做派,都会渐渐消散,被一种剪不断、理还乱的麻酥酥的思念之情所取代,免不了对儿子在没有一个亲人的陌生城市可能会遭遇什么飞来横祸而感到担忧,为儿子可能会遭受那些皮笑肉不笑的阿谀奉承者意想不到的伤害而不安。

瞧这眼下,最终,努拉洪老人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只知道振翅飞翔,却忘了落脚之地的儿子,宛如一个被剥光的葱头一样只身一人,仿佛被弃置不用破烂不堪的旧线毯,面容憔悴、失魂落魄地回来了。假如是一种正常的回归也就罢了,可他是从被隔离的地方逃跑回来的!即使是铁石心肠,一个身为人父、年迈体衰的老人,又怎能对自己独子的处境无动于衷呢?!

老人被这种错综复杂的思绪所困扰,静静地躺在床上,许久没有睁开眼睛。

恍惚之中,一个令人心悸的画面出现在老人眼前:污水横流、光线昏暗的街道上,儿子神色慌张地向自己伸出双手,踉踉跄跄地跑来,一群面目狰狞的人拿着手铐脚镣正在儿子的后边追赶着,儿子拼命地跑,可还是跑不到父亲身边,父亲张开双臂,还是接不住自己的儿子。

“爸……爸……”

随着儿子惊恐的呓语,努拉洪老人心头猛然一紧,睁开了眼睛。不清楚刚才的画面是出现在梦魇中的虚惊,抑或是自己过分紧张的想象。他把视线投向儿子,却看到儿子刚才的安详神态已经荡然无存,面色就像刚刚出现的画面上逃跑的时候一样毫无血色、惊恐不安,嘴角下撇、眼角湿润,一头浓密的头发也显得乱糟糟的。

努拉洪老人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顿然紧张起来,嘴里念念有词地背诵了《古兰经》里的“开端章”之后往粗糙的手掌一吹,又用手摸遍了儿子的面部、额头、脖颈、耳朵和蓬乱的头发。恰在此时,过道里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经过老人所在的病房门口渐渐远去。老人虽然非常清楚这是有人去过道尽头上厕所的脚步声,却依然觉得是冲着自己的病房来的,免不了心惊肉跳,仿佛刚才那些手持脚镣手铐的一伙人已经出现在自己面前,即刻就会拉拉扯扯地把儿子从自己面前带走。

“孩子,你快起来!”努拉洪老人推了推儿子,儿子惊恐地睁开了眼睛。“孩子,我们粗心大意了,今天不是我们俩睡觉的时间。”

儿子瞪大眼睛急忙下了床,小心翼翼地向父亲发问:

“有人来了吗?”

“没有,孩子,你不能呆在这里,现在就走!”

“好的,爸,我走,我不能连累您。在他们到来之前,我就回去自首。噢,对了,我在这里自首也可以。”

“你在说些什么呀,这个糊涂的孩子,”老人显得急不可耐,上气不接下气,“你不是发疯了吧?哪个傻瓜会把自己送进黑色的牢门?不是要你去自首,而是要你在风头过去之前,去一个避风港躲过风头。马上就动身!”

儿子以惊异、感激、不解和迟疑等等错综复杂的心情,把一反常态的父亲重新打量了一番。

“爸,您说的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我可怜的孩子,你是世界上为我添油点灯的唯一的儿子,我怎能眼睁睁地看着把你送往监狱啊……”

老人在喃喃而语地说出最后的句子时,语音变成了抽泣,泪水从紧闭的双眼夺眶而出,顺着面颊滴落在花白的胡须之中。

“哪有什么藏身的好地方让我躲过风头呀,爸?”

努拉洪老人仿佛就等着儿子的这个发问,立马回答道:

“在栏杆那个地方,我们在那里的亲戚家最安全。孩子,找你的那些人,绝对找不到那个地方,这是我刚才一时想起,为你选定的地方。”

“可是……爸,我只是在小时候去过那里一次,以后一直没有去过,怎么能找到那里呢?”

“是啊……自从你懂事以来,再也没有去过那里,早就忘了栏杆那个地方了呀,孩子。”老人若有所思地沉吟了片刻,“如果不是现在这种情况,我就会亲自把你送过去,会拼着老命保护你不受任何伤害。可是现在……噢,对了,我们家的毛驴可以把你带到栏杆那个地方,它经常陪着我去的。”

儿子一阵脸红,但老人.没有发现浓密的胡须之中的那片红晕。正在此时,过道里的脚步声再度响起,而且似乎在老人的病房前略作停留,仿佛马上就会破门而人。父子俩的手紧紧拉在一起,一动不动,房间里安静得只能听到两人紧张、急促的心跳声。

该诅咒的脚步声终于远去,须臾之后,传来了旁边病房关门的声音。直到此时,努拉洪老人才喘着粗气急切地开了口,叮咛道:

“走,孩子,现在就上路。毛驴已经套上车,就在卫生院的大院里。出了大门,你就往右拐。只要上了河滩路,其余就不用你管了,毛驴认得路。在得到我带给你的消息之前,或者我亲自去栏杆那个地方看望你之前,绝不要自己回来。”

儿子扑倒在老人的怀里,仿佛与父亲从此一别,再也没有机会见面,这一次的拥抱,就是最后的诀别一般,以一种生离死别的痛苦之情,紧紧搂住了父亲虚弱的身躯。

“爸,原谅孩儿没有能够报答养育之恩吧……”

“快走,孩子,托付真主保佑你!”

当灰叫驴和儿子走进光秃秃的荒滩的时候,地平线渐渐开始放亮,只有一颗晨星孤零零地闪烁在遥远的天际。儿子这才看清,自己行进的满眼驼峰般沙丘的荒滩上,并没有清晰可见的道路,只有一条没有明显标志,蜿蜒伸向远方的小道,毛驴就毫不犹豫地行进在这若隐若现的小道上。

从沙丘中缓缓升起的一轮金灿灿的红日,没过多久就把金色的阳光洒向大地,使得小道沐浴在光芒之中,变得越发清晰起来。但是,努拉洪老人儿子的心情,却没有感到轻松和愉悦,依然是阴云密布。城里那些神情严肃反复提问的办案人员,自己早已遗忘但找上门来要求兑现曾经承诺的需求者,身处于死亡的边缘却依然牵挂着自己的年迈父亲,还有平时寡言少语、操心劳力一辈子,自己还没有顾得上好好说说话的母亲,一张张面孔在他的脑海里交替出现。他还有许许多多未了的心愿、未竟的事业和尚未达到的职位和目标。对于此时的他来说,所有这一切都同时汇聚在一起,一股脑儿压在他身上,吞噬着他的心灵,压迫着他的神经,使得他难以承受,不得喘息。他觉得,那些向他了解情况的人,仿佛会首先找到卫生院,然后会追寻到栏杆那个地方,突如其来地现身于某一个路口,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他的面前。这种心情使得口干舌燥的他更加心绪烦乱,顿然感到天地狭小,人心叵测。

太阳渐渐上升,使得若隐若现的小道披上了金色的外衣,稍稍吹淡了些笼罩在儿子心中的疑云,但迷雾依然没有消散。越是深入沙漠腹地,疑虑愈加浓重。他想起了自己的孩提时代、卧病在床的父亲、未曾谋面的亲属、在城里以泪洗面的妻子,还有只身一人在国外读书的儿子。这些面容与面前阳光照射下的蜿蜒小道交相辉映,在脑海里不断闪现,使得身处荒漠深处的他沉浸在懊悔和悲痛之中,热泪纵横。

他回过神来,站在车上观察四周,只见满目荒凉,没有人烟,不见绿色,除了灰叫驴偶尔发出的响鼻声,听不见任何生命的气息。当毛驴车翻过一道沙梁,开始下坡的时候,老人的儿子突然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孤寂感,隐隐觉得自己似乎走上了一条不归之路,只要继续走下去,就会跌入深渊,葬送一切,失去自己生命中所有宝贵的东西。

这是多么严重的后果,多么可怕的深渊啊!

老人的儿子拽住缰绳,试图阻止毛驴前行。灰叫驴昂起头甩了甩耳朵打了一个响鼻,却没有停止前行。看来,如果不把他送到目的地,它是不会停下来的。这个时候,若隐若现的小道在前方拐向了右边,但白嘴灰叫驴却毫不迟疑地来了一个左拐弯,走上了一个完全没有道路痕迹的方向。

老人的儿子感到心惊肉跳。一定是毛驴走错了,他想。他不禁心里发毛,打了一个寒战。可是,他的父亲——努拉洪老人明明白白地告诉过他,毛驴不会迷路,会平平安安地把他送达安全之地——栏杆那个地方,完全信赖地把自己的儿子交给了自己的这头毛驴。尽管如此,白嘴灰叫驴扯着缰绳执意前行的方向,却是毫无生命迹象的不毛之地。而且,是一头毛驴拉着一个智力健全、身体健康、堂堂五尺的男子汉。此时此刻,这头毛驴还不愿意听从他的使唤。这个状况,完全出乎努拉洪老人儿子的意料,使他感到一种难以接受的屈辱。

老人的儿子紧紧拽住了缰绳,白嘴灰叫驴侧过头来,却没有停止前行。老人的儿子跳下车来,扯住了毛驴的笼头。白嘴灰叫驴抵住前蹄、竖起一双长耳朵,瞪大眼睛盯着他,但依然没有停下,还在使劲儿地挣扎着向自己知道的方向——与金色小道相反的方向走去。

“爸,我到底应该往哪个方向走啊?小路在另外一个方向,爸……”以这样的心思想起父亲的儿子,仿佛突然从乳白色的睡梦中惊醒过来,眼前豁然开朗,一切都变得明亮清晰起来。在一片光明之中,浮现出一位依然卧床不起,时刻牵挂着自己的天使,那天使张开双臂,展现出博大的胸怀,召唤并拖拽儿子投入到那光明的怀抱中来。遗憾的是,儿子却极力抵挡,逃避着那片光明,宛如眼前的白嘴灰叫驴避开金色小道一般!

如此看来,这种拖拽和抵挡伴随着天使和儿子的一生一世!

恍惚之中,陡然刮起一股黑色旋风,不知是确有其事或者只是在老人儿子的潜意识中,那黑色的旋风在一瞬之间吞噬了天使,那天使被一些什么人推推搡搡,受到了指指戳戳的喝问:

“快说,你肯定知道,你的儿子究竟去了哪里?肯定是你让他逃跑的!”

“是啊,他们一定会找到家里来,向父亲询问我的下落。他们知道我没有别的地方可去,除了父母别无亲人。我的行为会连累病榻上的父亲和年迈体弱的母亲,如同我使他们操心一辈子还嫌不够一般……”

努拉洪老人的儿子奋力扯住缰绳,硬是拽着毛驴转回头来,气喘吁吁地改变了去往栏杆的方向,逆向而行,顺着清晰明亮的小道,踏上了洒满阳光的回程。

傍晚时分,饥肠辘辘、一身疲惫的白嘴灰叫驴拉着显得比自己更加落魄、邋遢的老人的儿子,出现在卫生院的大院儿里。白嘴灰叫驴轻松地出了一口气停了下来。他们停下来的地方,已经有一辆车在等着他们了。随着白嘴灰叫驴的停止,有几个人同时从车上下来,似乎其中就有在黑色旋风中指指戳戳地喝问父亲打探自己下落的人们。

老人的儿子伸出并拢的双手来到了他们面前。

“请你们允许我与父亲告个别。”

“我们已经把你的父亲转到上级医院安顿好了,你就放心跟我们走吧。”

(译自《新疆文化》2014年1期)

责任编辑 孙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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