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京师 不忘荆楚——试论明世宗的故乡意识和思乡情结

2015-03-19 10:49
关键词:安陆南巡世宗

邓 涛

(中国人民大学历史学院,北京100872)

《列子》“天瑞”篇有言:“有人去乡土,离六亲,废家业,游于四方而不归者。何人哉,世必谓之为狂荡之人矣。”[1]9~10在这段话里,乡土显然是指故乡或家乡,即生尔养尔、六亲所在的地方。古人不尚离乡,《论语》“里仁”篇有言“子曰: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2]38。若父母健在,便不宜远离他乡。即便离开,要有明确的去处。费孝通在其著作《乡土中国》中提到了中国农业社会的重乡土,“我们很可以相信,以农为生的人,时代定居是常态,迁移是变态”[3]3~4。中国人对乡土的重视,既是源于伦理和宗族的观念,也是源于农业文明对土地的依赖性。在农业文明基础上形成的华夏文化,对乡土的怀念、对故乡的牵挂、衣锦还乡的情结便成为民族的共同心理,即便是至高无上的皇帝,也会有故乡意识和思乡情结。

明世宗朱厚熜为明代第十一位皇帝(实际在位,不含追封),正德二年(1507年)秋八月,“帝生于兴邸”[4]20~21,嘉靖四十五年(1566 年),“十二月庚子,大渐,自西苑还乾清宫。是日崩,年六十”[5]250。享寿六十年,在位四十五载。按其生活的空间来分,前十五年生活在其父兴献王的就藩地,即世宗的故乡湖广安陆州。安陆州在元代时为安陆府,属于荆湖北道宣慰司,明代时属湖广承宣布政使司,洪武九年降格为州,“嘉靖十年,升州为承天府”[5]1076。之后的四十五年,世宗生活在顺天府,即京师。

关于世宗重视及思念故乡方面的研究,之前有一些著作或论文涉及,如在《试论1539年嘉靖皇帝南巡》[6]277~278论文中,有关于明世宗南巡承天时亲民举动的描述;在《明世宗南巡湖广承天府述论》[7]25论文中,也有一节论述了世宗的乡土观念。此外,在著作方面,胡凡教授的《嘉靖传》[8]210,在“入继大统”和“承天之行”部分,介绍了世宗在故乡时的一些言行;卜键先生《嘉靖皇帝传》[9]358中“孤独的晚年”该章,提到了世宗晚年落叶归根的想法。此外,还有一些涉及大礼仪或明显陵的文章,对世宗的思乡情结略有涉及。以上内容散见于各个著作或论文,至今尚无已发表的以世宗故乡意识和思乡情结为主题的论文,故本文将专题叙述。

一、出生于荆楚大地 明显陵寄托乡愁

明世宗生父朱祐杬,为明宪宗庶出第四子,是明孝宗的同父异母弟。成化二十三年,被封为兴献王;弘治七年就藩湖广安陆州,孝宗“诏赐兼辖郢、梁二王墓田”[10]26;世宗生母蒋氏,“父敩,大兴人,追封玉田伯。弘治五年册为兴王妃”[5]3553。兴献王同蒋氏及妃子共生育两男四女。长子岳怀王朱厚熙,“生于藩邸,亦仅五日而亡”[11]105,王位和名字皆为世宗追赐;次子朱厚熜,即明世宗;长女长宁公主,生于弘治十四年,三岁夭亡;次女善化公主,生于弘治十六年,九岁夭亡;三女永福公主,生于正德元年,嘉靖二年下嫁邬景和,去世较早;四女永淳公主,生于正德六年,后下嫁谢诏,卒年不详。以上六人皆出生于湖广安陆州,除长子外,其他几人皆同世宗或长或短地在安陆州共同生活过。

据史料记载,世宗出生之时,“官中红光烛天,远近惊异。时黄河清,庆云见,翼轸分野”[12]500。这些龙兴之兆,应为刻意地附会。世宗成长之时,兴献王对其管教十分严格,世宗自幼也较为聪慧,“上生五岁,即颖敏绝人”,“稍长,通孝经大义”(台湾: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明世宗实录》(卷1):序)。叙述或有夸大之处,但世宗的确是在安陆州接受了启蒙教育,并对儒家经典和治国理政的要领有了初步掌握。

正德十四年,兴献王去世,以藩王规制葬在安陆州松林山。兴献王去世时世宗仅有十三岁,但“上摄治府事,事皆有纪,府中肃然”(台湾: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明世宗实录》(卷1)序)。说明世宗在安陆州时就已有一定的管理才能。正德十六年,明武宗驾崩。根据遗诏“皇考孝宗敬皇帝亲弟兴献王长子:聪明仁孝、德器夙成、伦序当立”(台湾: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明武宗实录》(卷197):正德十六年三月癸卯条),之后,司礼监太监谷大用、内阁大学士梁储等人携敕书前往安陆州迎接世宗。四月壬午,明世宗泪别兴献王墓。四月癸未,因世宗生母蒋氏将晚于世宗赴京,世宗不得不与蒋氏辞别。辞别时世宗哭泣不止,蒋氏嘱托说:“吾儿此行,荷负重任,慎无轻言,上曰,谨受教。”[13]733~734世宗离开安陆时,安陆州众多百姓,无论老幼,扈从送行,世宗渡河北上后,“父老喜跃相告曰:昔我圣天子初生之年,河清三百里者,三日尝闻黄河清、圣人出,今果然矣”(台湾: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明世宗实录》(卷1):序)。由此可见,世宗离开安陆时场面是十分隆重的,也可以看出安陆州百姓对家乡出了皇帝的喜悦之情,同时也可以体会到世宗离开家乡时的荣耀感。

明世宗继承皇位之后,在关于其父母的名号上,同以杨廷和为首的护礼派进行了长期的斗争。在新晋进士张璁、桂萼等议礼派的支持下,世宗最终战胜了护礼派。嘉靖七年六月,《明伦大典》定文发布,明世宗及议礼派以官方法令的形式巩固了成果。父以子贵,兴献王被“追尊献皇帝,庙号睿宗”[5]2943,蒋氏被尊为章圣慈仁皇太后。

安陆州兴王墓的升格同“大礼议”事件密切相关。随着皇权巩固,世宗开始把大量精力放在其生父王墓的扩建上,并改名为显陵。正是因为兴献王陵寝留在了安陆州,所以世宗对故乡的怀念同对生父的追忆、对生父陵寝的挂念结合在了一起。世宗对明显陵的扩建几乎贯穿了嘉靖朝始终,其执着于陵寝的建设和维护,一方面是通过对生父陵寝的扩建,来体现以孝治国、皇权至上和自身的正统性;另一方面,因为陵寝距京千里之遥,世宗无法亲临拜谒,心中苦闷,只能在陵寝建设上倾注精力。

嘉靖六年十二月,世宗“命修显陵如天寿山七陵之制”(台湾: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明世宗实录》(卷83):嘉靖六年十二月丁未条),兴王墓开始以帝王陵规格扩建。此后,明显陵的扩建一直在进行,到了嘉靖二十年,“显陵旧邸工成,约费银八十九万七千七百两”[10]52,耗资甚巨。直到嘉靖二十二年,显陵大规模的扩建工程才基本结束,但修修补补不断。在世宗即将去世的嘉靖四十五年,世宗还派人到承天府督修明显陵祾恩等殿和重建龙飞殿,并“诏川广两省抚按官各采大木”(台湾: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明世宗实录》(卷576):嘉靖四十五年九月丙申条)。

明显陵在世宗心中占有无可取替的地位,体现了他对亲人的思念,也激发了他对故乡的思念,有时这两种思念又结合在一起。同时,明显陵作为一个符号,象征着皇帝的无上威严,象征着世宗对生父的尊崇,也体现了世宗无法亲临拜谒的苦闷之情。

二、升安陆州为承天府 修志书记录承天往事

世宗通过“大礼议”事件巩固了自身地位,也使其对龙兴之地的关照成为可能。在安陆州升格为承天府之前,湖广归川南逻口巡检徐震提议在安陆州建立京师,世宗便将这个提议下礼部讨论。世宗或许并非真的想迁都湖广,但下礼部商讨的举动也表明,世宗觉得安陆州作为龙兴之地,行政级别与其重要性相比不相称。后来礼部认为“京师之建,于典礼无据,太祖发迹濠州,改州为府,较之安陆事体相同,宜升为府治,以隆根本”(台湾: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明世宗实录》(卷129):嘉靖十年八月辛丑条),后来安陆州升格为府,世宗定名为承天。在改名同时,还“割荆州之荆门州,当阳、潜江二县及沔阳州景陵县隶之”(台湾: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明世宗实录》(卷129):嘉靖十年八月辛丑条)。州治(府治)所在地为钟祥县,即今湖北省钟祥市,“元曰长寿县,元末废,洪武三年,复置;九年四月,省入州;嘉靖十年八月,复置,更名”[5]1076。世宗改长寿县为钟祥县,含“祥瑞所钟”之意。很显然,世宗将钟祥视为祥瑞肇起的福地。

见到世宗乐于拔高生父地位和提升承天府规格,广平府教授张时亨于嘉靖十一年建言:“自皇上诞生之年,追改钟祥年号,不用正德纪年,以昭皇考受命之符。”甚至提出“仍请圣母改衣帝服,正位内廷,上执太子礼,关决政事”[11]40。这位阿谀奉承的臣子,提出让世宗对其生母执行太子礼,显然很荒谬。世宗最后严厉地处分了他,但“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世宗钟意于家乡,才使得投机专营之人出现。

承天府的行政级别上升了,相应的硬件和软件规格也随之提升。一是在硬件上提高档次。升格了承天府原有王府的建筑级别,赐予了新名字,如“曰龙飞门、曰龙飞殿、曰启运殿、曰卿云门、曰卿云宫、曰凤祥宫”[14]1712等。嘉靖十八年,工部侍郎奏请提高承天府原兴王府内隆庆殿的建筑规格,明世宗虽未同意,但他觉得“惟承天府阳春门并城楼旧制卑隘,宜改造高大坚固”[15]2250。后来,世宗一直重视对王府的修缮,当工部汇报工程太多、经费紧张时,世宗说“姑修隆庆、稜思二处而已,余待时更建”[16]88。嘉靖三十年十月,世宗强调兴献王在世时曾十分重视郡学,世宗便“诏修承天府文庙儒学”,“复亲制碑支述皇考崇儒重道之意,勒石学宫”[17]15~16。二是在软件上给予照顾。嘉靖十一年,世宗定承天府学廪膳、增广生六十名,“其钟祥县学生员亦照例通府学”[18]1289。在岁贡上,嘉靖十七年,世宗定承天府“府学每二年贡三名、单年二名、双年一名”[18]1221~1222,为地方学子从政提供了更多机会。嘉靖十八年,“帝以承天府为兴都,设留守司,统显陵、承天二卫,比中都焉”[16]49,承天府地位上升到陪都级别。承天府为安陆州时,春秋祀典有相应礼器,但无配套乐舞,嘉靖二十七年六月,御史贾大亨“言州已升府,则庙典亦宜备设,报可”(台湾: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明世宗实录》(卷337):嘉靖二十七年六月癸亥条)。经过持续地完善,承天府功能日益完备。

世宗十分重视对兴献王及世宗自身在承天时所言所行和家乡风貌的记录,这便有了《兴都志》和《承天大志》的组织编撰。《兴都志》先成,《承天大志》在《兴都志》的基础上增修而成。《万历野获编》对世宗编撰志书的动机作了分析:“《承天大志》者,世宗既追宗献皇,益务张大其事,以明得意,遂作《承天大志》一书。”[11]799嘉靖二十年二月,承天府知府吴惺奏请纂修承天府志,世宗便让礼部商议,时任礼部尚书的严嵩支持修编,认为“今日承天宜约为兴都一志,其法则先兴都宫殿、陵寝诸典,而后及有司所守”(台湾: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明世宗实录》(卷246):嘉靖二十年二月戊寅条)。时任工部尚书的顾璘正在承天府督修显陵工程,世宗“即命之总理,璘乃聘楚人颜木、王廷陈等纂修”[11]800。志书修编完毕后定名《兴都志》,共二十四卷,但顾璘等进献志书之后,世宗并不满意,“圣意不惬,遂报罢不复议”[11]800。

到了嘉靖四十二年四月,礼科都给事中丘岳上疏请刊定兴都志,说“今之兴都宝藏二圣冠,为皇上龙飞之地,即我圣祖之中都也”,“乞下礼部重议纂辑,凡昔所未备,与今所宜录者,咸据实悉”(台湾: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明世宗实录》(卷520):嘉靖四十二年四月己未条),于是世宗命董份、张居正等人为纂修官,徐阶等人也参与了志书的总裁工作。嘉靖四十四年十二月,徐阶等人“以修完承天大志藁本进呈,请乞圣明裁训,并虚卷首,拟写御制序文”[19]414。嘉靖四十五年二月,史馆纂修官向世宗上呈《承天大志》,时世宗重病在身、人在西苑,世宗“命司礼监官捧入,已礼部请刊布中外,并以兴都新名及兴都事迹纂入一统志,改安陆州名,诏可”[15]423。最终定稿的《承天大志》共六册,四十卷,较之前的《兴都志》内容几乎多了一倍。

该书对兴献王及世宗在承天时的言行作了系统的记录,并对承天的地理、明显陵等方面作了详细介绍,而其成书之年正是世宗去世的年份,故算是对世宗一生同家乡的联系作了全面的总结。

三、南巡承天拜谒显陵 施恩惠于家乡父老

至嘉靖十八年,世宗已有十八年未回家乡。世宗生母蒋氏(蒋太后)的去世,为世宗南巡创造了契机,也激发了世宗南巡承天的念头。嘉靖十年,有人提议将明显陵迁至北京,以便世宗和蒋太后拜谒,世宗便让礼部讨论,时任礼部尚书的夏言等人提出反对意见,认为“体魄不可轻犯,灵秀不可轻泄,根本不可轻动”,“先皇帝衣冠之藏历岁已久,园陵之设制规以备”(台湾: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明世宗实录》(卷131):嘉靖十年二月丙辰条),不应迁陵而干犯圣灵,世宗暂时搁置了这个提议。嘉靖十七年十二月,蒋太后去世,无论是蒋太后个人意愿,还是世宗的想法,都想让蒋太后和兴献王合葬。世宗最初的想法是在大峪山重建显陵,之后把兴献王梓宫北迁同蒋太后合葬,世宗“遣派重臣,于天寿之大峪山建造显陵,一面南奉皇考梓宫来山合葬”[20]2152。一些朝臣提出了反对意见。基于此,世宗便想亲自送蒋太后梓宫南祔明显陵同兴献王合葬,说“今欲决以礼之正、情之安,莫如奉梓宫南诣,合葬穴中”[20]2153。在此之前,世宗已命锦衣指挥赵俊前往承天查看显陵玄宫情况,之后世宗得知显陵玄宫渗水,十分惊讶和悲伤,觉得若不亲自查看,终难以放心,于是下令“梓宫且暂奉慈宁宫,俟朕还京,来奏”(台湾: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明世宗实录》(卷220):嘉靖十八年正月丙申条)。嘉靖十八年二月十六日,“架发京师,夏言、严嵩扈从” 。三月丁丑,世宗到达承天府钟祥县的丰乐河,丰乐驿官吏、生员、老人前来迎接,世宗于此向地方颁发了“龙飞旧邸等金书牌匾”[10]42。三月庚辰,世宗进入承天府府城,并驻跸在其曾经居住过的兴王府卿云宫。可以想象世宗当时的心情,王府内,昔日有父母和姐妹相伴,而今皆离他而去,欲承欢膝下,但再无机会。

在承天府期间,世宗首先在龙飞门接受了百官叩头礼,并宣布致斋三天,之后两赴纯德山拜谒明显陵。第一次拜谒轻车简从,第二次是文武百官陪同的仪式隆重的拜谒,经过了赞奏、上香、四拜、焚烧祭祀巾帛等环节。之后,世宗在龙飞殿进行了告祭礼,将兴献王“配秩于国社、国稷”[20]3574。之后世宗想在承天府接受“表贺”,夏言认为回京师后进行为宜,但世宗依据严嵩“礼乐自上出,亦不为害”(台湾: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明世宗实录》(卷222):嘉靖十八年三月乙酉条)的说法,决定在承天进行。

世宗不惜违背礼仪、坚持在承天接受“表贺”是有自己用意的。这里是世宗的故乡,是他的龙飞之地,其希望在群臣和家乡父老面前接受“表贺”,也是衣锦还乡情结的体现。此时夏言虽提出了反对意见,但其依然写了不少应制诗,如《扈驾承天谒陵》,“松栢萧森里,云霞杳霭间”,“青山留王气,白日散春阴”,描绘了显陵所在纯德山的良好风景和风水;“一代朝陵典,千官扈跸心。媿非词赋手,虚沐圣恩深”[21],表达了其扈从世宗南巡时的激动心情。应制诗是给世宗看的,而此时世宗的心境也是如此,他想让扈从人员领略龙兴之地的风光并得到他们的赞许。这便是世宗想在承天接受“表贺”的重要原因。三月戊子,世宗“御龙飞殿受群臣贺,颁诏天下”(台湾: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明世宗实录》(卷222):嘉靖十八年三月戊子条)。世宗通过“表贺”和发布诏书,一是向诸臣和地方官民强调南巡是为了尽孝,并非是劳民伤财的无益之举,二是在诸官员和家乡父老面前展示了身为帝王的尊荣。

此次南巡,世宗并没有忘记关照承天府官民,世宗下《南狩还京诏》,提到“念本根所在,百姓系怀劳扰久,时民艰当轸,承天府自明年为始,特免田税三岁”(台湾: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明世宗实录》(卷222):嘉靖十八年三月戊子条)。此外,湖广其他地区也得到了相应了减负恩惠。在承天期间,世宗给承天官民下了一道圣谕,通过这道圣谕,可以明显地感受到世宗对家乡人民的感情。圣谕几乎为白话,或许是世宗为数不多的白话圣谕之一。“上驻跸显陵,召承天父老子弟百余人,命礼官宣谕曰:说与故里的众百姓每,我父母昔在孝宗皇帝时,封国在这里。我父母积许大的德行,生我承受天位,今日我为父母来到这里。你每也有昔年的旧老,也有与我同后生者,今日一相见,但只是我全没德行,父母都上天去了,这苦情你每也见么。我今事此回京,说与你每几句言语,各要为子的尽孝道,为父的教训子孙,长者抚那幼的,幼的敬那长的,勤生理,作好人,依我此言语。况我也不能深文,这等与你每说,以便那不知文理之人,教他便省的,你每可记着”(台湾: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明世宗宝训》(卷3):嘉靖十八年三月戊子条)。

世宗用浅白的语言同家乡父老交流,强调这里是他的龙兴之地,希望家乡人民能够恪守孝道、各尽责任。世宗强调,之所以用浅白的语言,是为了让没读书的人也能理解,希望家乡人民能够记住他的话。在京师,世宗是明王朝的皇帝,乾纲独断、万人敬畏,但在这道圣谕里,他少了些皇帝的威严和严厉,多了份同乡人的苦闷和平易形象,也体现了他对故乡的感情。湖广镇巡官带着地方官吏、师生、父老上表谢恩:“皇上笃念承天为先皇帝封国之地,义重本根,诏蠲租税,又亲涣纶音,命臣颁谕,务俾小民易于通晓,词不深文而意独恳至,读之使人流涕,所谓亲亲而仁民,帝王之仁孝圣德于此大备。”(台湾: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明世宗实录》(卷227):嘉靖十八年三月己丑条)当年,世宗还下令“建圣谕碑于承天府,榜其城楼,曰显亲达孝之城”(台湾: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明世宗实录》(卷223):嘉靖十八年五月己丑条)。作为其双亲陵寝所在地,世宗认为承天是遵守孝道的地方,体现了世宗的自豪之情。世宗回到京师之后,经视察大峪山,最终决定将蒋太后梓宫南祔明显陵。到嘉靖十八年润七月庚申,“二圣梓宫合葬于显陵新寝”(台湾: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明世宗实录》(卷227):嘉靖十八年闰七月庚申条)。如果说世宗成为皇帝,给家乡带来的全是好事也不对。扩建明显陵和维修龙飞旧邸,给家乡带来了劳役和负担,部分留在承天府的原兴王府人员也“鸡犬升天”,时常欺压承天子民。当时承天地区有条谚语:“飞上一条龙,留下八支虎。天下皆快活,安陆独受苦”,这里的八虎“谓千户翟俗辈,皆京师人,随献皇至兴国”[22]163。

四、钟意家乡风水风光 晚年有落叶归根之念

世宗尊崇道教,迷信风水和祥瑞,这与其家乡的人文地理环境有关。承天地区是道教盛行之地,距道教圣地武当山很近,据《万历承天府志》记载,仅嘉靖时期境内就有元祐宫、东岳观、大德观等二十多个道观[10]323~324。对于热衷风水和祥瑞的世宗而言,家乡是一片福地。

世宗回京之后,夏言奉旨编撰了《御著大狩龙飞录》一书,“前后所降敕谕,末附以龙飞殿奏告上帝乐章及途中御制赋一首、诗十六首、诗余二首”[23]180。在这些文字里,世宗抒发了自己对家乡的喜爱之情。《上谒显陵阅纯德山喜而自得赋诗》中有“茂茂铺菌厚,森森列障长”、“拔耸戒夷险,平坦免蹉防”[23]212,描述纯德山周边山岭和平原交错,树木茂密,庄严肃穆。《驾渡汉江赋诗二首》第一首为七言绝句:“旧邸承天迩汉江,浪花波叶泛祥光。溶浮滉漾青铜湛,喜有川灵卫故乡。”[23]213世宗明确说承天府就是自己的故乡,欣慰家乡风水好,有山川神灵保佑故乡。第二首为七言律诗:“陵国南来三月初,双亲欲奠孝躬舒。讫事出封凝目处,临邦逈绕汉江渡。流波若叶千叠茂,滚浪如花万里疏。谁道郢湘非盛地,放勋玄德自天予。”[23]213世宗再次描绘了汉江的美景,强调郢湘也是风水宝地,是自己的福地。其七言律诗《麦浪》:“故国瞻依纯德山,礼制采裁箫驾还。途边遮马禾苗长,道畔拂舆麦穗斑。迎风激益苍茫合,何日明堆翠雾间。成实愿饱吾民腹,须得灵膏自帝颁。”[23]214则描绘了承天府美丽的田园风光,并向家乡人民送上了由衷祝福,希望他们免受饥饿之苦。从以上的诗句我们可以看出,世宗对故乡怀有真切的情感和感恩之心。

世宗是强势的皇帝,独断于上,也易产生孤独感。在嘉靖十八年蒋太后去世之前,世宗还有蒋太后的陪伴,所以不至于过于孤独,且其即位之初,当年兴献王之藩时留在京师的世宗祖母邵氏还在世。那时邵氏已双目失明,“喜孙为皇帝,摸世宗身,自顶至踵”[5]3524。之后世宗尊邵氏为寿安皇太后,但邵氏于嘉靖元年十一月去世了。嘉靖朝中前期,世宗在京师有亲人陪伴,到嘉靖十七年底其生母去世之后,其身边便缺少他所认为的亲人的陪伴,虽然皇宫中还有他的妃子和皇子,但无法替代双亲在他心中的位置。“帝自十八年葬章圣太后后,即不视朝,自二十年宫婢之变,即移居西苑万寿宫,不入大内”[5]2917。生母的去世,壬寅宫变的惊吓,使得世宗把皇宫视为冰冷冷、阴森森的建筑,缺少亲切和温馨的感觉,且宫中充满各种约束,世宗便一心去西苑“斋醮”享乐了。

澳大利亚学者费克光在其文章《承天大志与嘉靖皇帝》中曾说:“世宗皇帝的一生都集中在他的双亲身上。他没有通过与父母以外的任何人,如妻子、朋友或者后代等发展个人关系,把自己变成一个成年人。”[24]930或许正因为如此,世宗把双亲视为自己最重要的亲人,皇子的地位比不上双亲,皇后和妃子更是如此。卜键先生曾在其著作《嘉靖皇帝传》中说,“世宗在精神上或曰心灵上是极度寂寞的”,“这孤独是与其统治相始终且无以排遣的”[9]357。本文认可二者的说法,同时认为,正是因为对双亲精神上的依赖和无法排遣的孤独,才使得世宗晚年思乡情绪渐浓,有了欲落叶归根的愁绪。

嘉靖四十五年,世宗重病,无好转之势。虽有妃子和皇子前来问安,但世宗精神上的孤独和对死亡的恐惧与日俱增,其欲南巡承天的念头也越来越重,“上居恒念承天生长地,与徐阶及司礼太监黄锦屡议南幸”[20]4023。如世宗所言,承天是他的生长地和福地,那里既是他成长的地方,也是他双亲陵寝所在的地方。嘉靖四十五年二月,世宗给徐阶下了一道密谕,说自己重病很久,不见好转,正好借《承天大志》编撰完成的好日子,“南一视承天,拜亲陵取药服气。此原受生之地,必奏功。诸王不必朝迎,从官免朝,用卧辇至,七月终还京”[19]415。世宗对自己的病情无可奈何,希望回到承天祭拜显陵,并求取药物。虽然其南巡的动机带有功利性,但依然能感受到他思乡和思念双亲的愁绪。徐阶劝谏世宗,说承天路途遥远,世宗往返奔波,身体难以承受,并说“其取药一节,臣未知皇上所欲取者何药,今只开列品味,差一的当官员,或谕抚按官取进,彼必自行用心。如此则圣躬不劳,而坐致上药”[19]415。可见,世宗把取药当作南巡承天的理由是不充分的,或许世宗是想回家乡感受龙兴之气,在重病且不知能否康复的情形下,到显陵同双亲道别。世宗在徐阶的劝告下,暂时搁置了念头。

后来,世宗的南巡念头再起。此前,承天府发大水,世宗在承天的旧邸和显陵皆受灾,有一定的损毁,世宗便下谕要求修复明显陵和承天府龙飞殿。取药之借口不足以服人,世宗便又找了新的理由,说“自我取龙飞等殿图看已旬余,为谣远近,皆闻科害小民”[25]2553,强调自己南巡是为了顺应上天之意,免去小民所受的侵害,上天会保佑自己南巡后康复。徐阶答复“臣前日奉谕南幸不敢仰赞者,第一为圣躬计,第二为国事计”[25]2553,并说世宗自上次南巡至今已二十七年,身体状况不如从前,且“己亥以前,边境无事,彼时尚且命大臣行边,及增京城九门、皇城四门并居庸关等处守御之备,费许多照管”[25]2553,而现在边境时有战事,防御吃力,若此时南巡,出现狡逆之谋,十分危险。同时,徐阶还针对世宗关心的百姓受侵害的问题,说“至于有司科害小民,如圣慈之所轸念,湖广地方兵荒如节次,抚按官之所奏陈,犹未暇及也”[25]2553。强调南方不太平,希望世宗能够慎重思考,以免产生意外之事。世宗最终听从了徐阶的意见,放弃了南巡,“而意犹不怿,时时念郢中不置云”[20]4023。其中所提的郢中,为钟祥的县城所在地,也是其龙飞旧邸和明显陵所在地。此时的世宗,年老体衰,虽有皇帝之尊,但已无力一意孤行,即便是提出南巡时诸王勿朝迎、官员免朝送、躺在卧辇中,依然无法成行。未及多久,同年,世宗便在欲回故乡而不能的遗憾中去世了。

五、结语

从以上内容可以看出,世宗在位的四十五年间,他并没有忘记自己的家乡,嘉靖朝不少事情都与其家乡有或多或少的联系。承天是世宗的龙兴之地,葬有他的双亲,有他所喜好的风水和风景,有他记忆中的天伦之乐,这些都是他对故乡怀有感情和思念故乡的原因。世宗在蒋太后去世之后,缺少精神上的慰藉和亲情上的快乐,皇后和妃子不足以替代他在精神上对双亲的依赖,皇子的多夭又增加了他的痛苦。双亲葬在故乡,独留世宗在异乡;显陵一修再修,却远在千里之外。推崇孝道的世宗,却无法亲自拜谒双亲陵寝,心中的痛苦和遗憾与日俱增,逐渐郁结成乡愁。世宗晚年多次欲回承天,正是体现了他思念父母却无法拜谒、欲落叶归根而无法实现、孤独寂寞而无法排遣的无奈和惆怅。欲南巡而不得,故乡的一切,包括其父母的陵寝,只能永远存在他的记忆里了。世宗的子孙生长在京师,承天在他们心中只是一个与祖先有关的符号,他们的家乡在京师深宫之中,便不再有世宗那样浓厚的思乡情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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