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当代小说的隐喻结构

2015-03-21 22:35
关键词:寓言隐喻意象

晓 苏

(华中师范大学 文学院, 湖北 武汉 430079)

论当代小说的隐喻结构

晓 苏

(华中师范大学 文学院, 湖北 武汉 430079)

在当代小说创作中,隐喻结构被众多作家广泛运用,并在不断的探索与实践中积累了丰富的文学经验。隐喻结构的小说在创作上主要有三个运作机制,一是象征机制,二是寓言机制,三是影射机制。通过这三种运作机制有效拓宽拓深了隐喻结构的三个意蕴空间,即诗意审美空间、文化认同空间和现代反思空间。

当代小说; 隐喻结构; 运作机制; 意蕴空间

隐喻是文学艺术的主打策略之一,最早运用于诗歌创作之中。有学者认为:“隐喻一般由‘本体’和‘喻体’构成。诗人常用一种客观物象(喻体)对另一种事物的状态或物象(本体)进行非直接的、非明了的比喻,去掉两者之间的连接,将相关物象组合为一体,构成一种隐喻、含蓄的比喻关系,由此加深对本体的直观感受或体验。”①在他看来,隐喻既是一种语言修辞方式,又是一种思维认知方式,更是一种文本意象的结构方式。事实上,隐喻并非诗歌的专利,随着文学的发展,它早已跨越诗歌门类,在散文、戏剧和小说等各种文体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尤其是在当代小说创作中,隐喻的植入,使小说的文本意象得到了有效拓展和丰富,同时也极大地提升和彰显了小说的艺术魅力。

隐喻结构,指的是用一种概念的结构来构造另一种概念,即把描述某一概念的各种语词用来描述另一概念,将两种概念相叠加,以此在文本表层背后创造出一个深层的隐喻世界。在当代小说创作中,隐喻结构已成为许多作家的常用叙事策略。从隐喻类型来讲,有的属于文化隐喻,如贾平凹的《废都》、刘亮程的《虚土》、刘继明的《海底村庄》,其中的废都景象、虚土景象、海底村庄景象,都是某种文化症候的隐喻;有的属于社会隐喻,如王蒙的《坚硬的稀粥》、李佩甫的《羊的门》、徐晓鹤的《疯子和他们的院长》,或隐喻政治,或隐喻体制,或隐喻运动;有的属于历史隐喻,如迟子建的《额尔古纳河右岸》隐喻了一个民族的兴衰,余华的《兄弟》隐喻十年文革的混乱,述平的《摄于1976年》隐喻了一个特殊年份的荒诞。除了上述三类隐喻结构之外,还有一些更有特色的隐喻形式,其中比较突出的有传说隐喻,如陈忠实《白鹿原》中关于白鹿的传说、迟子建《逝川》中关于泪鱼的传说、苏童《水鬼》中关于水鬼的传说;还有意象隐喻,如贾平凹《带灯》中关于萤火虫的意象、杨争光《棺材铺》中关于棺材的意象、苏童《三盏灯》中关于灯的意象;还有疾病隐喻,如阎连科的《丁庄梦》、王彪的《病孩》、胡学文的《我们的病》,既写到了身体的病痛,又揭示了精神的病态,更隐喻了人性的病根。

本文将以新时期以来的小说创作为例,着重探讨一下小说隐喻结构的运作机制以及由它创造的意蕴空间。

一、隐喻结构的运作机制

无论是从局部修辞的角度来看,还是从整体结构的角度来看,隐喻都是以语言为基础的运作方式。语言的运作呈现出两种基本状态:一是由语言的横向运作形成句段关系,二是由语言的纵向运作形成联想关系。隐喻结构实际上就是一种形成联想关系的运作,作家通过联想在一个文本中制造出两个意义世界,即显义世界和隐义世界。从小说的联想关系来看,隐喻结构的运作机制主要有以下三种。

第一,象征机制。

象征,指的是以具体的事物或形象来间接地、曲折地、委婉地表现抽象的事物或观念。在文学创作中,象征与暗示密切相关。美国理论家艾布拉斯姆认为,由象征引起的联想是不定的,“并且含有丰富的、甚至无限的暗示。”②作为一种广泛运用的结构方式,象征机制有三个基本特点:其一,它是用显在事物暗示潜在事物;其二,用以暗示潜在事物的这一显在事物必须具有独特而完整的形象;其三,显在事物的涵盖意义必须大于这一事物本身。

贾平凹的《带灯》便是一部用隐喻结构搭建起来的小说,作品中充满了浓郁的象征意味。小说的主人公叫萤,让人联想到乡村随处可见的萤火虫。萤是一个从农校毕业的漂亮女孩,毕业后到樱镇工作,不久改名为带灯。初到樱镇时,带灯还满怀理想和激情,并且还有些浪漫和诗意,这从她改名就可以看出来。作品这样写道:“萤火虫还在飞,忽高忽低,青白色的光一点一点在草丛里、树枝中明灭不已。萤突然想:啊!它这是夜行自带了一盏小灯吗?于是,第二天,她就宣布将萤改名为带灯。”③但是,浪漫和诗意只属于这个改来的名字,樱镇的现实却阴暗不堪。带灯置身于这样的生活现场之中,每天都目睹着残酷与荒谬,感受着麻木与冷漠,体验着扭曲与异化。但带灯没有抽身逃离,她固守着元天亮的祖坟,固守着这片山水土地,固守着一份期许。然而,面对如此的黑暗,萤火虫自带的一盏小灯能将它照亮吗?这就是萤火虫的暗示,这就是带灯的象征,这就是小说的隐喻!显而易见,贾平凹通过这一隐喻结构在带灯面前创造了两个世界,一个是显在的现实世界,一个是潜在的理想世界。正如评论家张艳梅所说:“《带灯》一半是现实一半是浪漫,一半是暴力一半是诗意,一半是忧愤一半是深爱。”④

在《带灯》中,萤火虫和带灯这两个具有互补意味的象征性意象贯穿了文本始终。小说结尾的时候,河湾里出现了萤火虫阵。“一只萤火虫并不稀罕,十只八只的萤火虫飞成一团也不稀罕,而就在松云寺坡下的河湾,说那里的河边浅滩里,芦苇和蒲草间,每到黄昏,就突然聚集了大量的萤火虫,简直是一个萤火虫阵呢。”这个关于萤火虫阵的奇观与小说开篇对萤火虫的描写形成呼应,使这个隐喻结构变得无比紧凑而完美。

《带灯》中还有许多用象征联想创造的意象,比如作品中多次出现的虱子,实际上也是一种隐喻,象征了环境的污染,也暗示了过度开发可能带来的灾难。带灯一开始想要治理虱子,但没成功,最后自己也染上了虱子,这也是一种隐喻。贾平凹说:“在这种环境,必然你要异化。带灯很善良,想给农民办事,但是办不了的时候她就用些非正常手段来帮助农民。而且她同时对农民也很厉害,连欺骗带威胁。萤火虫,黑暗中才带灯,但灯必然微弱,而且这个灯发自身体。萤火虫还有凶残习性,它吃蜗牛肉。带灯和农民打交道,面对无理取闹的人时,她得用强硬手段。”⑤看来,虱子这个意象与萤火虫这个意象是相互统一的,它刻画了带灯这个人物性格的两重性。

第二,寓言机制。

寓言机制是隐喻结构又一常见的运作模式,也被学术界称为寓言化写作。寓言是一种独特的文学样式,它以生动、有趣而完整的故事来揭示某个深刻、普遍而抽象的道理。从艺术策略的角度来说,寓言和象征既有相同之处,又有不同之处。相同之处在于两者都用比喻,有所不同的是,象征主要运用暗喻,而寓言则主要用的是借喻。它常用借喻手法,或借此喻彼,或借远喻近,或借古喻今,或借小喻大,从而传达某种富有教训意味和讽刺意味的主题。从结构形态上来讲,寓言机制有两个鲜明特点,一是故事性强,二是哲理性强。小说的寓言化写作,简单地说,就是故事的哲理化和哲理的故事化,但哲理必须隐藏在故事背后,只能让读者通过想象才能得到。

在寓言化小说中,首先必须有一个好故事,同时这个故事又能让读者联想到某个与人性有关的哲理。作家格非说:“我以为高明的读者对小说的故事性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一方面,他们要求故事相对真实,另外,故事还必须起到激发想象的作用,使读者通过故事能够看到某种启示之光。”⑥格非所说的这种故事正是寓言化小说所要求的故事,它既有真实性,又有想象性,同时还有启示性。启示性就是哲理性,即故事的寓意。哲理性必须深刻,要想深刻必须与人性有关。所谓深刻,实际上就是要有人性的深度。

杨争光的小说大多具有寓言化倾向,如他的《黑风景》《棺材铺》《老旦是一棵树》等,都是非常典型的寓言化小说。《黑风景》写了一个乡村英雄的悲惨故事。一伙土匪蹿到村里来抢掠,被一个守瓜的人失手弄死。土匪头子老眼于是派人传了话来,限期要村里送一个最好看的黄花姑娘到寨子里去,不然将血洗村庄。为了保全村里人的性命,喜欢吃红萝卜的老女人六姥亲自出面,于惊恐之中在村里选出了来米。然而,贪生怕死的村民却没有一个人敢送来米去土匪窝。这时,劁猪的鳖娃挺身而出,主动要为来米送行。事实上,鳖娃此行另有任务,他要瞅准机会杀掉匪首。到了匪巢,鳖娃果然铡死了老眼。但是,当英雄鳖娃为村除害之后凯旋归来时,村里人却没有犒劳这位英雄。他们一听说老眼被杀,反而更加恐慌。为了村子不被土匪洗劫,在六姥等人的密谋下,村里人竟抢在土匪进村之前把鳖娃杀了。那伙杀了鳖娃的人离开时,“门没关严,他们看见一股血水从门坎底下爬出来,顺着门缝里射出来的那道光亮爬着,像游蛇一样。他们才知道人身上的血能像箭一样往外射,还能像蛇一样地在地上往前爬。”⑦这是一个关于杀人的寓言,让我们在惊心动魄的故事中看到了人性的自私与残忍。《棺材铺》写的是一个与钱有关的寓言。一个开棺材铺的老板,为了发更多的财便希望卖更多的棺材,为了卖更多的棺材便希望镇上死更多的人。为了死更多的人,他就想方设法在人与人之间制造矛盾和仇恨。他终于如愿以偿了,镇上形成了两派势力,打得不可开交,人越死越多,棺材供不应求,钱堆积如山。可是后来,镇上的人都死光了,只剩下了一个有钱的棺材铺老板。《老旦是一棵树》刻画了一个变态的人物,这个人物就是老旦。他认为人活在世上必须有一个仇人,没有仇人也要找一个仇人。老旦后来选上了赵镇,可是他与赵镇没仇,于是想办法结仇,结仇之后便开始复仇。这篇小说实际上是一篇关于仇恨的寓言。

阎连科也是一位特别擅长于寓言化叙事的作家,他的故事往往都比较离奇,带有荒诞色彩,同时又充满了寓言性。比如他的《受活》,写一个名叫柳鹰雀的县长,她要购买列宁遗体,想在县里建个纪念堂,以此招徕游客,发展旅游产业,拉动全县经济增长。这是一个典型的寓言性故事,稍加想象便可窥见故事背后的复杂寓意。阎晶明说:“这一构想的意义不仅在于其过分独特,更主要的是,它使小说的现实感和时代色彩明白无误地突显出来,同时,这个含义复杂的荒唐构思,浓缩了小说的现实感、时代性和寓言色彩。”⑧

第三,影射机制。

影射是隐喻结构的另一重要运作机制。所谓隐射,指的是用某一事物指代或说明另一事物,也就是人们经常所说的含沙射影、指桑骂槐、声东击西、言此意彼等表达方式。从社会学的角度来看,人们在日常生活与人际交往中,一方面想尽量避免矛盾和冲突,一方面又抑制不住地要宣泄情绪或发表见解,于是就选择了影射这一表达策略。从文学创作的角度来说,作家在面对政治、权力、形势、恩怨、纠葛、人事和意识形态等敏感话题或禁忌领域的时候,为了掩盖本意、逃脱检查、避免风险、蒙混过关,他们也常常使用影射策略。与象征和寓言不同,影射虽然也有暗喻和借喻,但它显得更有心计和智慧,隐喻的方式也更加多样和复杂。除了比喻之外,影射还经常使用一些特殊的编码技巧,如谐音、同义、拆字、类比、对应等。

在当代隐喻结构的小说中,影射性叙事占有很大比重。如王蒙的《坚硬的稀粥》、述平的《摄于1976年》、李佩甫的《羊的门》、格非的《欲望的旗帜》、阎连科的《日光流年》、张者的《桃李》、六六的《蜗居》、刘醒龙的《蟠虺》等,都是读者公认的影射之作。其中有的影射某种政治,有的影射某位人物,有的影射某个事件。这些作品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即在文本叙述的表面事物背后,还隐藏着另一个鲜为人知或秘而不宣的事物。对于隐藏的另一事物,读者可以通过联想或有关资料去推断它、把握它,也可以置之不理,因为呈现在表面的事物本身也是一个完整而独立的意义空间。

述平的《摄于1976年》,叙述一所学校追查一则流言的故事,题目本身就带有影射性。这一年对中国来说是一个极不平凡的年份,唐山大地震、党和国家三大领导人相继去世、四人帮垮台等,重大事件,连连发生,举国震动。但小说讲的却是一个小而轻的故事,与这个大而重的年份极不协调。故事很简单,一天早晨,提前到校的学生发现他们教室的门板上有如下几行粉笔字:“宁老师和马老师晚上经常在学校里一起锻炼身体,马老师在上面,宁老师在下面,马老师在动,宁老师不动,然而她在叫,桌子在响。”事情发生之后,学校没去调查两位老师之间的不正当关系是真是假,而是集中精力开始追查那个胆敢在门板上写字的人。他们很有经验,先是拍照取证,接着查对笔迹,要求全体同学听写一篇短文,门板上的每一个字都被安插进了这篇短文里。他们先让学生们用右手写,后来又要求用左手写。接下来,他们又找人谈话,整个学校人人自危,气氛紧张,学生们差点就要崩溃了。有意思的是,就在大家快撑不住的时候,“广播里忽然传来毛主席逝世的消息,全国人民一下子都沉浸在悲痛的气氛中,一个更加重大的时刻突然降临了,它使得我们学校正在调查的这件事一下子变得微不足道,对某个人的追查也因此中断和阻隔,最后终于不了了之。”⑨学校大动干戈地追查,结果却没能查个水落石出。这一反常规的构思,目的就是要把读者的注意力引向故事的背后,让我们去想象和发现1976年的影射意义。对流言的追查不了了之,这至少让人感觉到了一个时代的终结。

李佩甫的《羊的门》也是一篇影射性很强的小说,故事发生在呼家堡这个颇具隐喻色彩的地方,主人公呼天成是一个被称为东方教父的人物。无论是“呼家堡”这个古怪的地名,还是“呼天成”这个别致的人名,实际上都是作者巧妙设计的特殊编码,带有很明显的影射性。呼天成在呼家堡呼风唤雨,一手遮天,强权专制,说一不二,官场风光,情场得意,百姓们对他俯首帖耳、言听计从、百依百顺。最有隐喻意味的是,呼天成临死前忽然想听狗叫,但村里一条狗也没有,当初呼天成与人偷情时听到狗叫,一气之下叫人把村里的狗都杀光了。现在他希望听到狗叫,村里一时竟找不到狗,“就在这时,村里唯一的老闺女徐三妮突然跪到地上,泪流满面地说:‘呼伯想听狗叫,我就给他老人家学狗叫!’于是,她竟然趴在院门前,大声地学起狗叫来……尔后,全村的男女老少也都跟着徐三妮学起了狗叫!黑暗之中,呼家堡传出一片震耳欲聋的狗叫声!”⑩这个为呼天成学狗叫的细节,既影射了专制权力,又影射了奴性文化,有力地强化了小说的隐喻性。

二、隐喻结构的意蕴空间

隐喻结构是一种复合结构,它通过象征、寓言、影射等运作机制在喻体和喻旨之间创设了多重意蕴空间。因此,与其他结构形态的小说相比,隐喻结构小说的意蕴空间就显得更加宽阔和丰富,既有显形空间又有隐形空间,既有写实空间又有想象空间,既有所指空间又有能指空间。由于文本意蕴空间的增多,隐喻结构的小说就给读者提供了更多理解与阐释的可能性。

在隐喻结构创设的多重意蕴空间之中,最有价值的有三个:一是诗意审美空间,二是文化认同空间,三是现代反思空间。

第一,诗意审美空间。

前面说过,在隐喻结构的小说中,作家经常用到象征机制。象征本是一种诗学,它的直接产物便是意象。当小说家把象征主义诗学植入小说文本之后,小说便一下子有了诗的意境。所谓意境,指的是作品中呈现的那种情景交融、虚实相生、耐人寻味的诗性空间。这个空间既有感性呈现,又有理性升华,既有情思氤氲,又有哲思支撑。换句话说,这是一个诗意审美空间,它充满了美感,具有重要的审美价值。

从叙事结构上来讲,莫言的《红高粱》也属于隐喻结构。那高大、旺盛、茂密而又如火如荼的红高粱便是贯穿整个文本的核心意象,同时还有抗日英雄们洒在大地上的鲜血,还有那悬在天空中的太阳和月亮,还有那红彤彤的高粱酒,它们同粗野剽悍的“我爷爷”和热烈奔放的“我奶奶”一起,共同构成了一个无比迷人的意境,从而让野性与情欲、暴力与血腥都充满了诗意,让读者在一个描写战争的文本中发现了一个诗意空间。正如王光东所说:“《红高粱》的乡土世界则具有粗犷、强悍的美感,爷爷那洒脱不羁的个性如强劲的高粱在风浪中傲然挺立,奶奶那甜甜的一笑则如天边明月灿烂无比,他们用自己的血染红了世界,血色的残酷并未能引起人们更多的恐惧,而是进入了一个诗意的世界。”

苏童的《三盏灯》也是一部隐喻之作,挂在船头的那三盏灯成为照亮全篇的核心意象。战争像一只巨大的火球朝雀庄滚来,村里人都落荒而逃,只剩下傻子扁金没走,他放心不下他的鸭子。小说刚开始不久,一个扎着绿头巾的女孩便出现在逃难的人群中,她又慌又急地求人们给她一点灯油,但没人理她。后来,扁金发现椒河上泊着一条渔船,船上住着一个奄奄一息的女人和一个扎着绿头巾的女孩,女孩名叫小碗。扁金同时还发现船头挂着三盏灯,可是三盏灯没灯油了,小碗正四处找着灯油。再后来,扁金又碰到了小碗,小碗告诉扁金:“爹就在十三旅当兵,没有三盏灯,爹就找不到我们的船了。”扁金同情小碗,好不容易帮他找到了灯油。三盏灯终于点亮了,“三盏灯挂在船桅上,一盏比一盏高,一盏比一盏亮。”那场战争结束时,扁金遇到了一个断腿伤兵,他说他要回家并说出了三盏灯。然而,当扁金带他到那船上时,小碗和她母亲都死了,三盏灯也全部熄灭。很显然,三盏灯是一个内涵复杂的象征,既可以说它隐喻了一家三口人,也可以说它隐喻了生命的生与死两种状态,还可以说它隐喻了某种情感与理想。

不过,三盏灯究竟隐喻了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在文本中创造了一个诗意空间。这个空间是不确定的,充满了各种想象的可能性,每个读者都可以根据自己的经验或需要去阐释它的寓意,甚至可以做出多种理解,从而获取更丰富的审美享受。

第二,文化认同空间。

笔者发现,在隐喻结构的小说中,作家们在选取象征物、寓言物和影射物的时候,往往对那些带有地域文化特征的民间元素特别感兴趣,比如景观、传说、神话、习俗、禁忌、信仰、典故等。如贾平凹《带灯》中的萤火虫、陈忠实《白鹿原》中的白鹿、阿来《尘埃落定》中的罂粟花、迟子建《逝川》中的泪鱼、莫言《红高粱》中的红高粱……由于本土意象的介入与渗透,隐喻体小说中便出现了一个地域文化空间。这个意蕴空间实际上是一个文化认同空间,它暗示了作家对本土文化的肯定性体认。

进入新时期以后,以独特地域文化为背景的小说开始兴盛,如贾平凹的商州系列小说,莫言的高密东北乡系列小说,李杭育的葛川江系列小说,苏童的香椿树街系列小说,迟子建的大兴安岭系列小说等,一时如火如荼,可谓蔚为大观。樊星说:“地域文化小说已成为当代文坛最富于民族文化意味的一大景观。”这些小说都不约而同地反映了地域文化,具有浓郁的地域文化色彩。同时,这些地域文化又成为一种隐喻,参与了小说文本意蕴空间的建构。更有意思的是,在这个由地域文化支撑的意蕴空间里,作家们都极力表现出了对本土文化的某种认同感。

迟子建的《逝川》便是一篇地地道道的地域文化小说,它用一种叫泪鱼的鱼作为爱的象征,在作品中创造了一个神奇而迷人的文化空间。泪鱼是逝川的一种鱼,身体呈扁圆形,红色的鳍,蓝色的鳞片,被捕上来时双眼总是流出一串串珠玉般的泪珠,暗红的尾轻轻摆动,蓝幽幽的鳞片泛出马兰花色的光泽,柔软的鳃风箱一样呼嗒呼嗒地翕动。它们到来时整条逝川便发出呜呜呜的声音,再将它们放回逝川时,它们便不再发出呜呜呜的声音了。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个七十八岁的老女人,她叫吉喜,一生未嫁且一生未育,但她会接生。吉喜年轻时又漂亮又能干,曾有过一位名叫胡会的恋人。因为吉喜太完美了,胡会最终没有娶她。这一年,泪鱼即将来临的时候,吉喜正准备着去捕捞泪鱼,胡刀突然找上门来,要请吉喜去为他老婆接生。耐人寻味的是,这胡刀不是别人,而是吉喜昔日恋人胡会的孙子。但吉喜不计前嫌,欣然去了胡刀家。可是,这次接生颇不顺利,产妇一直折腾到半夜才把孩子生下来。等到吉喜忙完再去逝川捕捞泪鱼时,泪鱼却已经游到下游去了,她一条泪鱼也没捕到。然而,当吉喜失望地回到自己的木盆边,却发现木盆的清水里正游着十几条美丽的蓝色泪鱼!面对逝川,吉喜想:“泪鱼多么了不起,比人小几百倍的身子,却能岁岁年年地畅游整条逝川。而人却只能守住逝川的一段,守住的就活下去,老下去,守不住的就成为它岸边的坟冢听它的水声,依然仰望着它。”这篇小说实际上就是一则放大的文化寓言,爱是这则寓言的关键词。在逝川边上的这个阿甲村,吉喜的人生际遇与她的完美品格显然不对等,但她却大度、豁达、宽容,仍然用爱去对待他人。正是她的爱感化了大家,所以她的木盆里才有泪鱼游动。在这篇寓言化的小说中,泪鱼显然已经成为一个地域文化符号,表达了迟子建对这一地域大爱文化精神的肯定与赞美,即文化认同。

文化认同是人们在一个地域或民族共同体中长期共处所形成的对本地域或本民族最有意义的事物的肯定性认识,其核心是对一个地域或民族的价值观和审美观的认同。它是凝聚这个地域或民族共同体的精神纽带,也是这个地域或民族共同体生命传承的精神基础。

陈忠实《白鹿原》中的白鹿意象贯穿了小说首尾,成为这个巨型隐喻结构的脊梁。白鹿意象来自于在渭河平原广泛流传的一个神话,它实际上是一个地域文化象征,承载着作家深刻而复杂的文化思考。具体地说,白鹿隐喻了关中人民对儒家文化的膜拜,所以在小说中只有那些仁义之人才能看见白鹿,比如白嘉轩。这正好体现了陈忠实对本土文化、民族文化和传统文化的一种肯定性的体认。

第三,现代反思空间。

除了诗意审美空间和文化认同空间之外,隐喻结构的小说还有一个十分明显的意蕴空间,即现代反思空间。所谓现代反思,这里指的是现代性反思。现代性是与传统性相对而言的,它既是一种价值观,也是一种方法论。从价值观来讲,现代性反实用主义,反本质主义,反保守主义,倾向于虚无主义、相对主义和怀疑主义,认为价值具有相对性和多元性。

在当代文坛上,有不少作家是从现代性立场出发去进行创作的,如莫言、韩少功、余华、阎连科、李佩甫等,他们的小说都带有深刻的现代性反思。比如莫言的《檀香型》,它是一部典型的隐喻结构小说,读起来就像一部寓言。更加难能可贵的是,它在叙事上既有本土的民间化特征,又有西方的魔幻主义色彩,李运抟在评论这部小说时说:“在莫言的创作中,现实主义意识与现代主义思考、民间意识和现代理性已经处于非常密切的融合状态。”这实际上指出了莫言小说的现代性反思价值。

阎连科也是一位具有现代反思意识的作家,他的小说之所以常常采取隐喻结构,其中最主要的一个原因恐怕就是因为他的现代性反思过于强烈。为了不让自己尖锐而深刻的反思给那些容易过敏的读者带来不适反应,阎连科便频频使用了寓言化策略和影射性技巧。比如他的《日光流年》,通过一种疾病隐喻,深刻批判了某种强权政治,并对这个病态的社会进行了理性反思。小说写了一个叫三姓村的地方,这里流行着一种可怕的疾病:喉塞。因为这种无法医治的顽疾,村民们都活不过四十岁。村里的干部们都认为这是土地的问题,于是下令村民们翻地换土。这一荒唐的巨大工程把村民们累得死去活来,但还是没有人能活过四十岁。在三姓村,干部们滥用权力,显得可恨、可恶,村民们却又麻木愚昧,显得可怜、可笑。小说中写道:“芽发苗绿时候,正值死亡旺季,每年的这个月日,村里的蓝姓、杜姓或者司马姓,会如牲口般喉咙一疼就死了。死了就埋了。埋了就压根从人世消失了。村里除了几十年前的村长杜拐子,一向没人能活过四十岁。司马蓝三十九岁了,说到天东地西,也该轮着他死了。”阎连科通过疾病隐喻,从现代性的高度反思了愚昧与专制的关系:愚昧使专制更加专制,专制使愚昧更加愚昧。这是一个病态而荒诞的怪圈,我们要想步入文明,首先必须打破这个怪圈。

对于阎连科小说中的现代反思空间,雷达有过精辟的论述,他说,阎连科的小说“看局部,看细节,全然是乡土的、写实的,历历如绘,栩栩如生,然而,它们的指向却是形而上的,整体上像一个大寓言,是对人生对政治对文化的深刻反思,寄寓着作者对一些带根本性的生存问题的独特看法。”从雷达的评论中,我们可以看出阎连科的小说已经实现了多种因素的融合:一是感性与理性的融合;二是形而下的个别性与形而上的普遍性的融合;三是传统性与现代性的融合。

综上所述,在中国当代小说创作中,作家们广泛运用并大胆探索隐喻结构,从而为隐喻结构提供了三大基本运作机制,进而有效地拓宽拓深了小说的意蕴空间,为小说文体的发展积累了新鲜而宝贵的文学经验。

注释

①王泽龙:《中国现代诗歌意象论》,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年,第212页。

②艾布拉斯姆:《简明外国文学词典》,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364页。

③贾平凹:《带灯》,《收获》2012年第6期。

④张艳梅:《病态社会与疾病隐喻》,《当代小说》2013年第5期。

⑤贾平凹:《写“带灯”心情沉重,很多人难看出隐喻》,《新京报》,2013年1月16日。

⑥格非:《小说叙事研究》,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41页。

⑦杨争光:《黑风景》,《收获》1990年第1期。

⑧阎晶明:《2003年中国小说排行榜》,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2004年,第4页。

⑨述平:《摄于1976年》,《大家》1995年第3期。

⑩李佩甫:《羊的门》,《中国作家》1999年第4期。

责任编辑 王雪松

On the Metaphorical Structure of Contemporary Novels

Xiao Su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Central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Wuhan 430079)

In contemporary novels,the metaphorical structure has been widely used by many writers, and it has accumulated fresh and valuable literature experience through continuous exploration and practice. This paper argues that the metaphorical structure of novel art has three major operational functions,including symbolic function,parable function and alluding function. It further discusses the three different implication spaces of the metaphorical structure,which are the poetic aesthetic space,cultural identity space and modern critical space.

contemporary novel; metaphorical structure; operational function; implication space

2015-09-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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