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惊心动魄的采访

■程 晨

一次惊心动魄的采访

■程 晨

2014年春节刚过，我们得到一条线索——环保部华东督察中心要在江苏连云港查处一起案件。主编让我去看看，拍点视频回来做成二维码放在报纸上。当时，大家都以为这是常规的部门工作成绩报道，跟着拍拍执法现场就行。

后来我才知道，这次并不是跟着环保部华东督察组去采访，想进入现场，只能跟举报人一起，搞定厂方和督察组。

事情是这样：举报人钱长生2011年在连云港一家叫和利瑞的公司打工的时候，发现工厂半夜在厂房地下偷埋化工废料，持续了很长时间，根据卡车的数量计算大约埋了有几百吨。这种肥料属于危险废物，很容易污染地下水和土壤，可能致癌致畸。

和利瑞公司是我国印染行业的龙头企业闰土股份的子公司。钱长生向县环保局和园区管委会举报，不是遭遇白眼冷遇，就是被跟踪威胁。他告到环保厅，问题也没解决。经过不懈举报，环保部华东督察组去调查这件事了。

那是我短短三年工作经历中最惊心动魄的一次采访。为了不被跟踪，只能住黑店，到处兜圈子。我三天没洗头，一脸懵懂地假装成打工小妹，以帮他指证的名义跟着老钱进了埋毒工厂，和一个同行互相掩护，用手机拍下了现场的视频和图片。

出厂区的时候，我们的车被二十几个彪形大汉团团围住，要把我们拉下车，还作势打砸。那漫长的半个小时，我两手揣在兜里，一手捏着手机，一手攥着录音笔，生怕丢了重要证据。还一直在心里盘算，如果真的被揪到车外面去，是应该拍出记者证耍横，还是继续装傻赶紧脱身。

好不容易出来，又一辆车跟踪。那会儿太阳刚下山，天色迅速暗了下来，我们的车在高速公路上狂奔，大家不时回头张望，看有没有甩掉跟踪的车，谁都不说话。

一直到出了江苏进了山东，大家才终于松了一口气，老钱坐在前面，半侧过脸来，用有些颤抖的声音说： “料子出来的那一刻我忍着不流泪。”老钱太不容易了！

那也是我短短三年工作经历中最鼓舞人心的一次采访。作为一个编辑，我出门采访的机会很少，对自己的稿子一直不是很自信。但是那一天，当我连行李都没带从江苏逃到山东的时候，我站在日照的马路边上，掏出手机打给版面编辑说，给我留版面，我要写个头条，配图和二维码。

第二天，稿子一见报，立刻有人拿着前一天现场的照片在各中央新闻单位驻江苏记者中打听，请人辨认这是哪家媒体的记者，姓甚名谁。一起采访的还有另外两家媒体的记者，他们的稿子一个要晚一天出，另一个被毙掉了。就有人很紧张，想联系记者去 “封口”。

回北京的路上，我又趁热打铁，写了一篇记者手记。这两篇稿子见报之后，有媒体转载，说人民日报连续两天关注江苏灌云污染事件。当地也非常重视，迅速成立了调查组，勒令涉事企业停产整顿，刑拘了相关责任人，并且组织力量开挖污染物。

当时我觉得又兴奋，又难过。兴奋的是报道见到了效果，难过的是为什么只有报道出来才有效果，老钱的三年举报，怎么就没解决问题？还有多少类似的事情？

而且，可以说灌云县临港产业园区附近已经病入膏肓。那里聚集了100多家化工企业，其中，最近的离燕尾港镇的居民区只有几百米。园区附近的小河里水和冰都是五颜六色的，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苦臭味。还有不少管道在往河里排水。

当时还没出 “六九”，天很冷，走在燕尾港镇的街道上，就不停地有各种刺激性气味扑面而来。镇上居民说，过年期间很多工厂没开工，气味还不算浓；工厂开工后，特别是夏天，关门窗、戴口罩都没用。

燕尾港是我国的二级渔港，出产大虾皮和对虾，镇上很多人都是靠捕鱼、水产养殖或者做水产生意为生的，这些年都干不下去了。

有一位60多岁的老人跟我说，有办法一点的都搬走了。剩下的反映问题、去园区抗议，被抓被打被威胁。他说他们并不是要闹事，只是祖祖辈辈都在这儿生活，不想毁了这地方。

正因为如此，在钱长生三年的举报路上，有人给他提供消息，有人帮他保存证据，有人护他躲避威胁。因为在他们心中，钱长生是燕尾港的英雄。

曾经有人直接拿一袋子钱要封他的口，他拒绝了；也有人千方百计找到他要 “收拾”他，他躲开了。现在为了家人的安全，他举家搬离了燕尾港，居无定所。

我想，燕尾港的遭遇并不是孤例。但是并不是每个燕尾港都有一个钱长生。

有时候我希望能有更多的钱长生站出来，为保护环境做点什么；又希望我们能守住青山绿水，不再需要钱长生这样东躲西藏、担惊受怕的英雄。

曾经水清鱼肥空气清朗的燕尾港，已经是小镇居民回不去的故乡。在生态文明建设中，怎么样能少一些燕尾港这样 “回不去的故乡”，让居民 “望得见山、看得见水、记得住乡愁”。这是人民日报生态版和我都将要长期关注的问题。

（作者系人民日报社总编室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