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坡上的海

2015-04-29 05:25毛云尔
小溪流(成长校园) 2014年11期
关键词:庄稼地美人鱼柚子

毛云尔

一天,我对柚子说:“我们去后山坡看看吧!”

已经很久没去后山坡了。

后山坡就在村子的后面,从我居住的这个小院出发,步行大约十五分钟即可到达。

出乎我的意料,柚子竟然非常乐意。

三年前,当我刚从城里搬到这个偏僻小村来时,后山坡简直就是我的“后花园”。在这里,我不知道消磨掉了多少个清晨与黄昏。后山坡是荒凉的,除了零星几块庄稼地之外,你所看到的,便是漫无边际的杂草。

荒凉的后山坡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寂寞。

而这,恰恰是后山坡最为吸引我的地方。

我常随便找块石头或者半截枯树坐下来,任由时间悄无声息地流逝。

久了,我会忘记许多事情,甚至包括自己,也包括这条叫柚子的狗,而一些奇怪的想法会从我身体的某个角落冒出来——有时,我觉得自己是一棵苹果树,扎根在泥土里,正慢慢结出这个世界上罕见的果实来;有时,我觉得自己锐不可当,身体仿佛被一层“铠甲”包裹,足以跟世界上最剽悍的那只屎壳郎叫板……诸如此类的奇思妙想带给我一种满足和快乐。

“如果能够拥有这片山坡该多好啊!”我常常发出这样的感慨。

但我知道,这是痴心妄想。

我没有足够的资金买下后山坡——虽然它不过是一块荒地而已。

再说,即使我能买下它,我就真正拥有它了吗?答案不言而喻。

记得有一次——那是一个春寒料峭的初春早晨,我和柚子来到后山坡。山坡上还堆积着去年的残雪,冷光闪耀。几块庄稼地尚未翻耕,仿佛几块不堪入目的补丁。我有一种预感,这几块庄稼地恐怕难逃被“抛荒”的命运。

如果当真如此,后山坡就成了不折不扣的草的世界。

对于我这样一个喜欢寂寞的人来说,或许这可称之为好事一桩,但我却不愿意看到这样的景象——让我们设身处地想一想,无论这块土地多么贫瘠,它一定不希望自己被抛弃,就像一个人,哪怕再卑微,也不愿意自己的价值被否定。

那一刻,我仿佛听见了哭泣声——那散发着悲伤气息的压抑的声音,从大地深处——大约是心脏的位置,源源不断地传来。

突然,我有了一个想法。我告诉柚子:“我们再搬一次家吧!”

“在这里,我们建一个小小的院子。”我比划着,“院子四周,全都种上马铃薯。”我喜欢马铃薯这种植物,除了喜欢它富含营养的果实之外,那种浅蓝色的花朵也常常让我为之陶醉。我一边极目远眺,一边想象着马铃薯开花的情景。

这个搬家计划也让柚子欢欣鼓舞。

“在院子里,再栽一棵柚子树吧!”柚子最后提议。自我给它取名“柚子”起,这条狗就喜欢上了柚子树,喜欢上了秋天来临时枝叶间那些金灿灿的果实。

许久许久,我和柚子伫立在后山坡,沉浸在这种美好的憧憬之中。

然而,我的搬家计划最终没有变成现实。再后来,我很少踏足后山坡,我和柚子差不多将后山坡忘记了。这其中有很多原因。

在数不清的原因中,有一个可以确定,那就是初来乍到的我已经度过了“排斥期”,渐渐被村子里的村民所接纳。直到这时,我才发现自己对寂寞的追寻原来是一种假象,归根结底,我是一个喜欢热闹的人。

第一个登门拜访的村民看过我的几幅素描作品之后,对我竖起大拇指:“原来你是一个画家啊!”这个消息不胫而走,村民们纷至沓来,争相和我这个画家交朋友。在大家的赞美声中,不知天高地厚的我竟然将自己想象成是梵·高那样的大画家,飘飘然起来。

昔日寂寞的院子里,如今充斥着种种喧闹声。

柚子也和村子里的狗熟络了——我常常看见柚子混迹在狗群里,大摇大摆走在村里的机耕道上。

置身热闹之中,我们不知不觉与后山坡疏远了。很长一段时间,我和柚子,谁也没有提起过后山坡——那个我们曾经的后花园,以及,计划中那些开着浅蓝色花朵的马铃薯。

这天,我们心血来潮,决定去后山坡看看。

一路上,我和柚子沉默不语。我心里有一种内疚感,仿佛自己做了一件对不起朋友的事情。疏远冷落了这么久,后山坡会不会对我和柚子的造访置之不理呢?当然,更让我忐忑不安的是,将近两年过去,后山坡还是以前的后山坡吗?

我的预感得到了证实——那几块庄稼地果然抛荒了。

必须承认,没有了那几块补丁似的庄稼地,后山坡更加浑然一体——这一刻我才明白,那几块庄稼地对后山坡而言简直就是败笔。极目远眺,只有一望无际的绿色,看不到任何瑕疵。那些原本毫不起眼的杂草,当它们连在一起时便具有了一种磅礴的气势。这是一个真正的草的世界。

荒凉的后山坡焕发出勃勃生机。

惊讶之余,我用一个画家的挑剔眼光审视着后山坡。

“好一幅浓墨重彩的油画!”我由衷赞叹。

柚子歪着头,一副思考的样子。我知道柚子的个性,此刻,它的脑袋里一定浮想联翩。问题是,眼前的后山坡能让它联想到什么呢?莫非它又想起那些美味可口的小银鱼?我忍不住在心里暗暗发笑。

“这是一座‘海。”柚子指着后山坡,一字一顿说,“一座绿色的‘海!”

柚子的话让我大吃一惊。确实,这面覆盖着杂草的山坡仿佛蓝天下的一座‘海。

此时,整座‘海看上去是如此风平浪静——那些高高探出脑袋的狗尾巴草,如同海面上的点点风帆,而三三两两的蝴蝶则像动作优雅的海鸟,正贴着海面飞翔。这样贴切的比喻竟然从柚子嘴里说出来,这让我多少有些不快。可天真的柚子并未发现我脸色的微妙变化,它沉浸在自己的发现里,洋洋得意起来。

“海!海!”它纵身跃起,站在一块凸起的石头上,大喊大叫。

我想,有必要给柚子一个打击——或许这样,才能为自己挽回一点儿尊严。

“柚子,你觉得这是一座‘海吗?”我皱起眉头问。

“难道不像吗?”柚子反问。这一次,柚子充满了自信。

“不错,这确实像一座‘海,只是……”我故意停顿下来。

“只是什么……”柚子转过身,瞪大眼睛。

“只是它……还缺少一点儿东西。”我郑重其事地回答。

接下来,我告诉柚子,这貌似微不足道的“一点儿”其实非常非常关键。

“当一棵苹果树不能结出苹果,那它还是一棵苹果树吗?”

“不是。”柚子不假思索,摇摇头。

“当一只屎壳郎失去了铠甲,那它还是一只屎壳郎吗?”

“当然不是。”柚子继续摇头。

“当夜空没有了璀璨星光,那它还叫夜空吗?”

柚子将头摇成了拨浪鼓。

我知道,在我的一再追问下,天真的柚子已经“误入歧途”,反击的时机到了。我一脸严肃地说:“柚子,你知道吗,因为缺少了那一点儿,这后山坡就不能称之为‘海了。”

柚子仿佛被当头浇了一瓢冷水,怔怔地站在那里。

“那它……还缺少什么呢?”许久,柚子问道。

“一条美人鱼!”

从柚子茫然的眼神我能看出,它对美人鱼显然一无所知。作为与柚子朝夕相处的主人,我有必要向它普及这种“生物知识”。于是,我告诉柚子,美人鱼生活在大海深处,它不仅拥有与人类一模一样的身子,而且还和人类一样能歌善舞,不同之处便是它拖着一条鱼尾巴,必须永远生活在海里。

“有时,它会爬上岸来,在月光下一边歌唱一边梳理它的长头发。”

“心情不好的时候,它还会在月光下哭泣。”

……

后山坡重新成了我和柚子时时光顾的地方——有时,是清风徐徐的清晨;有时,是霞光满天的傍晚。

当我站在山坡脚下,眺望那一望无际的绿色时,心里就会涌起“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美妙感觉。这时,我心里又会冒出那个计划。

“在山坡上,我们搭建一个小小的院子吧!”

“我们在院子里劈柴,喂马,画画……”

“在院子四周,我们种上马铃薯。”

……

可是,对于我的计划,柚子竟然置若罔闻。不仅如此,这条对柚子树情有独钟的狗,再也没有提及在院子里栽种一棵柚子树。

柚子的目光久久地落在后山坡上。

它的目光是如此茫然,还多少有点儿黯然神伤。

这让我后悔不已。我想,倘若我放下那该死的尊严,在第一时间认可柚子的联想——而不是打击与伤害,那么此刻,我们就能怀着愉快的心情,一起欣赏这后山坡上的‘海了——这该有多好啊!

我没有想到,柚子竟然对美人鱼走火入魔了。一天晚上,睡梦中的我突然被柚子叫醒。

“老大,快听,美人鱼的歌声!”

“什么美人鱼?!”过去这么久,我已经将美人鱼抛到了九霄云外。

“大海里的美人鱼啊!”柚子提醒我。

柚子的天真和幼稚再次让我忍不住想发笑,最终,我忍住了。

柚子竖起耳朵,我也只好装模作样地侧耳聆听。

确实,从后山坡的方向有歌声传来。

在这个万籁俱寂的夜晚,这时断时续的歌声被风托举着,在天空中飘荡。

很快,我就听出来了,那是一只山羊的叫声。

村子里,几乎家家户户都养着山羊,一只或者三只——数量都不太多,因为村子里的孩子太忙碌,他们要上学,要完成作业,放学回家的路上还要一起打打闹闹,所以没有太多精力来照顾山羊。

幸好,这些山羊很乖巧,很听话。

它们被主人用一根绳子拴在山坡上,从早晨到傍晚,一直安安静静地吃草。

当傍晚来临,就会有孩子将自家的山羊牵回家去。偶尔,也会有这样的情况发生:一个孩子因为太贪玩或者太粗心,独自一人回了家,竟然将自家的山羊忘记在山坡上。夜深了,到处黑咕隆咚,风凉飕飕地吹着,那只回不了家的山羊大概害怕了,便叫起来。

事情果然如此——村外那条弯弯曲曲的机耕道上,响起了一个孩子杂沓的脚步声。他飞快地跑到山坡上,将山羊牵了回去。黑暗中,山羊颤抖的叫声停止了,后山坡再次陷入无边的寂静之中。

“我说过,那里根本没有什么美人鱼。”我希望柚子不要对美人鱼心存幻想,语气不免有些严厉。

本就怏怏不悦的柚子顿时如同一个泄气的皮球。

大概过去了两个月,夏天接近尾声,秋天开始显山露水。后山坡依然那样葱茏茂盛。这时,倘若你足够细心的话,便会发现这座“绿色大海”的细微变化,比如,那些蒲公英已经穿上白色的带翅膀的衣服,在接下来的某个早晨或黄昏,它们将不辞而别。

村子里,也有一些事物加入到不辞而别的行列。

比如一条狗。

那是一条很老很老的狗,不可阻挡的衰老使它毛发脱落、行走缓慢,就是这条连走路都摇摇晃晃的狗,突然之间从人们的视线里消失了。

没有谁知道它到底去了哪里。

也没有谁去寻找它的下落。

因为村子里的人们都知道,这条老态龙钟的狗快要死了,而快要死去的狗都会选择这种不辞而别的方式——它悄悄地离开,去往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然后,悄悄地死去。

这两个月的时间里,柚子却还在执著地寻找那条并不存在的美人鱼。

这是一个明月高悬的夜晚。在我的记忆里,还从来没有哪一个晚上的月亮如此皎洁。或许受了这轮月亮的影响吧,柚子的心情十分亢奋。

它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一副寝食难安的样子。

突然,柚子走到我面前,问:“老大,你听见了吗?”

“是美人鱼的歌声吗?”我逗它。

“不,是美人鱼在哭泣!”柚子一本正经地说,神情严肃又认真。

柚子的话让我为之一怔。这时候,我没有理由不侧耳倾听——哪怕是自圆其说,抑或,仅仅为了安慰一下柚子。这些日子里,为了寻找美人鱼,柚子可谓身心交瘁。

我听见了,从后山坡的方向真的有哭泣声传来。

三更半夜的,那是谁在哭泣呢?

“走,我们看看去!”我对柚子说。

这时的后山坡完全笼罩在皎洁的月光之中。没有风,漫山遍野的杂草安静地伫立在山坡上面,看上去,仿佛无数静止的波涛。

一块凸起的岩石矗立在“波涛”之中。

哭泣声正是从岩石那里传来的。

我和柚子看得真真切切,一个单瘦的身影蜷伏在岩石上面,随着时断时续的哭泣声,双肩耸动,身体微微颤抖。

“难道那真的是美人鱼吗?”我一时糊涂了。

终于找到了美人鱼,柚子不知有多高兴。

但很快,柚子脸上的兴奋一扫而光。

“老大,美人鱼为啥哭泣呢?”柚子问,“难道她遇到了什么伤心难过的事情?”

是啊,美人鱼为什么要哭泣呢?这个问题我还从未认真想过。

“也许,也许……”我开始搜肠刮肚地寻找答案,“也许美人鱼在大海深处呆得太久,寂寞使她的心情糟糕透了;也许她心爱的王子会在明天太阳出来时死去,无计可施的她唯有偷偷地哭泣……”

柚子静静地听着。

它那双棕色的眼眸不知什么时候湿润了。

这样的哭泣声持续了几个晚上,然后,突然消失了。

我觉得有必要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

几天之后,我和柚子来到后山坡,径直朝那块岩石走去。

岩石四周,生长着齐腰深的杂草。

一条很老很老的狗就躺在齐腰深的杂草丛中。

它已经死了。

它是在孤独中死去的。

在临死之前,它内心里一定有着难言的痛楚,以及难以割舍的眷恋吧。

然而现在,它的眼睛安详地闭着,如同一个婴儿躺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也像一艘完成了使命的小船,安安静静地在海面上随波逐流。

从此以后,柚子再也不去后山坡了。也是从这天开始,柚子不再在我面前提起“海”这个词。一如夜空中缺少了璀璨星光便不能称之为夜空一样,缘于我的误导,柚子天真地认为,因为没有美人鱼,这后山坡就不能用“大海”来形容。

我想,我一定要找个机会告诉柚子,后山坡可是名副其实的“海”。

至于有没有美人鱼,其实并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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