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桃树

2015-05-04 17:21钟正林
西藏文学 2015年2期
关键词:女娃婆娘娃儿

钟正林

女儿清明节前满三岁,与其他娃儿不一样的是,这几天变得烦躁不安,老是扭着胖乎乎的小脚往屋外走,口中呵呵地说着什么,那发音有些含混不清。

母亲蹲下身,慈爱的望着她,摇着她胖乎乎的小手,学着女儿的童声说,呵——娃娃想要啥?娃娃要想吃糖糖咯!娃娃要想出去走走咯!母亲抬眼望落地窗子外乌暗暗的天嘟着嘴说,等天晴了我们就出去,等天晴了我们的娃娃就出去耍咯!母亲说着就学着女儿的样子围着女儿张开手臂小跑起来。女儿看着她发出咯咯的笑声,圆脸上翔起一片绯红,也跟着母亲笨鸟一样小跑起来。可这样的欢快毕竟如云层中漏下的阳光般转瞬即逝,女儿又呵呵的闹起来。有时候睡着了,柔草般覆盖着的眼睑突然睁开来,葡萄样黑亮的眼珠眨巴着,仿佛才从一个遥远的地方来,不认识身边的父母亲似的。

女儿的这些现象使父亲想起了前妻,年纪轻轻就得绝症过世的前妻。漂亮的她从老娘身上不仅继承了行善信佛,而且与她老娘一样喜欢吃樱桃。他笑了一下,看着现在的老婆怀中穿着粉红褂衫的女儿手正兰花样指着山下。

他们的家住在紫岩村。山上的岩石呈紫红色就叫紫岩村了。山陡,最大的紫岩下有一座小庙,名云雾寺,是承包到户后不知从哪里来了个和尚化缘修起来的,香火旺盛。紫岩山上住着十来户人家,春夏时节稀薄的土上种些玉米和洋芋,点上些瓜豆、麻梨,农闲时和着香蜡钱纸一起摆在庙门前卖,倒也很受来烧香拜佛的城里人的欢迎。日子虽咸淡,倒也这般过去。

女儿呀呀的说着,听不清说些啥,她兰花小手指着的山下是一片灰蒙蒙。一早一晚山上山下经常起雾的,山下的人看山上长年累月笼在云雾中,山上的人看山下也长年累月弥在云雾里,这也便是云雾寺的由来。这不是什么能引起女儿惊奇的,可女儿葡萄珠子般眨动的黑亮的瞳仁里泛着的潋滟光泽及桃红般脸上的神情分明显示山下的雾中似有好风景。窝宕那边的张雀雀过来了,她和他现在的婆娘岁数大小差不多。之所以叫她张雀雀,意思有两重:一是她脸上长满了雀斑,二是她成天东家串西家,不是叫你去上庙,就是喊你下山去赶场,像只雀雀一样跳颤,村人们就叫她张雀雀了。他对老婆说,你这女娃是不是有啥子来头?川西话的来头就是不好了生病的意思。老婆说有啥来头,能吃能睡,莫病没痛的,有啥来头。就是有时看着山下发呆,口里依依呀呀的,不晓得说的啥。说着,婆娘点着头逗着女娃,娃娃你说是不是?是不是?我们的娃娃有啥子来头哟?莫有啥子来头哟。女儿呵呵呵呵地笑起来。张雀雀说,明天是初一,你带娃儿去进进庙子,拜拜菩萨,说不定就对了。婆娘说,我不信那些。他对婆娘说,去去吧!既然说都说到了就去去吧。

前妻生前是敬虔菩萨的,每月的初一十五或菩萨的生日她都是要去庙上敬香。她去敬香主要是去许愿,求观音能赐给身孕,结婚多年来一直没有生育,她觉得很对不起自己的男人。她晓得不是男人的原因,男人自己也晓得,不但没有怨言,还反过来安慰她说一切都是命中注定。莫有娃儿也有莫有娃儿的好处,不会为娃儿将来的工作、成家立业操心费神,我们两口做得动时节攒些,存些钱在银行养老也就是了,莫有天伦之乐也莫有子女之忧。她瓷盘般光洁的脸上泛起了一丝笑,那笑是勉强的,眉睫一动就如山林子边上的一抹浅花被山风拂得没了踪影。某一日她从山下赶场回来,买回上市的樱桃,正坐在房门前吃,老人婆黑着脸走进门来,伸脚就跌了木凳,鲜红的樱桃撒了一地。老人婆骂道,你还有脸吃樱桃,鸡母喂了几年也要下几窝蛋,你那肚子是男人家的肚子不成。

川西话喊的老人婆就是公婆。老人婆晓得莫有儿女的主要原因在她。以前儿子在外打工时曾带回来个女子,杏眼儿,眉心有颗美人痣,衣服盖不住翘着的肚子,莫有结婚生育是要罚款的,岁数莫到也扯不了结婚证。儿子带回来是为了女的刮娃儿,女的则是为了刮了后修身养性,在外打工是莫法歇着的。那阵呀!可把老人婆欢喜惨了呢,儿子能干呢!在外打工不仅找了钱,婆娘也找着了呢。殊不知当妈的是空欢喜,第二年回来的就是儿子单脚离手的一个人。问他她呢?他说谁呢?妈说长美人痣的你婆娘,上次回来坐了小月的?他神情黯然,莫有声音,心里说早跟有钱的跑了。母亲没有再问。

前妻是罗江丘陵地方人,白脸盘,樱桃嘴。是张雀雀做的红,双方看了家,他莫意见,女方却有条件。张雀雀替女方说的,一是男方不能出去打工,夫妻不求吃香的喝辣的,只求朝夕相处,同甘共苦;打雷下雨不害怕,有个说话的作伴的。他这辈子在外已经够辛苦,早就想成个家有个窝,有个女人晃悠着,照应着,男耕女伴的过日子。现在心想事成,好兆头说来就来了,自己感谢还来不及呢!他自己鸡啄米般点着脑壳说着莫说的莫说的。女方紧闭着樱桃小口,瓷盘样白净的脸盘怯生生的转向张雀雀。张雀雀就说出了第二个条件,说女方信佛,每月初一十五或观音娘娘的生日要上庙子。他的妈脑壳一硬就说话了,这哪是啥条件!是我们娃儿这辈子修来的,信佛的人忠义、孝顺。

结婚后情况就变了,老人婆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直至这次把她正在吃的樱桃跌了。那晚她在床上坐着,看着黑漆漆的窗外直到深夜。他呢,就不断地安慰她。后来他就提出来与爸妈分开过。分开过妻的心情好多了。日子也就这般的过了七八年,两个人相依为伴。

前妻爱吃樱桃与喜进庙子都与她妈有关系。她的老娘是属于牙齿呶呶稀爱吃点香东西的川西人。妻嫁过来之前的家乡是罗江浅丘地带,罗江盛产野樱桃,女人天生喜吃酸甜味,加上那野樱桃有别于其它地方的樱桃,自小跟着老娘身边的妻也就在五月特爱吃这惹得清口水长淌的酸甜味。以至到了每年五月,那勾心惹肺的酸甜味都会牵扯着她,隔州隔县隔山隔水的牵扯着她。她就会回娘家一趟,当然都是他陪她去,陪她回去既吃了樱桃,也看了老娘。她这棵树绕那棵树,缀满枝头的沉沉的樱桃呀,藏在叶间的红脸蛋的樱桃呀!老娘说,人老了,吃不动了,你们吃吧!摘着樱桃吮着樱桃吸着樱桃的她呀,犹如枝桠间跳跃的小鸟一样。她的心情呀就特别的好,晚上的身子对他也特别的好。吃了嫌不够,她还贪心地摘几捧,小心的放在铺了桑叶的竹提篮里,面上再盖几片桑叶,生怕碰伤了压坏了太阳晒酸了。一路沟沟坎坎的提回去,弯也不转的直去了云雾寺,双手作揖,献在了观音娘娘的供桌上。六月十九,观音娘娘给她托了梦,手执一串樱桃叫她吃,并说吃了你就会有香火了。又一年回娘家,老娘说,女子你这么喜欢吃野樱桃,咋么不带棵回去栽?她说晓不得紫岩山上出不出樱桃?莫有人种过的。老娘说,家樱桃择地,野樱桃不择,只要向阳就行。你老黑去春在半山坡挖了棵,拿回去栽吧!

川西话老黑就是爸。也就接过老黑选的野樱桃苗子带上。走到紫岩山脚下时,不幸却发生了。妻喊肚子疼,脸由红白陡然变成紫青,大颗大颗的汗从额头上冒出来,继而全身水湿。他背着妻往医院跑,进了医院就吊上了输液瓶。妻说这棵野樱桃,你随便选个地方栽了,我是莫有福气消受了。他说病好了拿回去栽。妻说病好了树就干死了。他拗不过她,就出了卫生院,沿着紫岩山村的方向走了阵,择了稍微平坦地,借了锄头挖了凼栽了。紫岩山是大山,山脚下却是平缓的浅丘。樱桃树栽下的丈八远处有块大石,大石上刻着“云雾寺由此去”。栽好樱桃树回到卫生院,妻已不行了。他握着她的手,奄奄一息的她说对不住了,没有给你家留下香火,对不住了。菩萨说人死后都会有来世的,我相信我会转世的,你一定要找到我。

妻用了很大力气说话,原来樱桃般鲜红的小嘴干瘦得如卷曲的叶子般。他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直点头。沉默了会,她小嘴翕动了几下,想有啥话要说,却终又莫有说出。鸡叫头遍,妻撒手去了。他将她的骨灰葬在了那棵野樱桃树下。妻爱吃樱桃,这应该是她的心思,只不过她不好意思说出。男人连这点都揣摩不到,还称得上恩爱夫妻么。

他本来是不想再娶的,仅管几年来他妈常劝,村人也劝,说是本家不可能莫有香火,娶不娶不是为了你自己,是为了祖宗,他也是没有动那欲念。可是一天夜里妻却托梦来,说你咋么不娶呢?你不娶怎么找得到我?梦中的妻跟活着时一个样,白净的脸盘儿,樱桃小嘴漾起浅淡的笑意,举手投足,说话做事都带几分羞怯。可他欲问妻怎么找到你,在哪里去找你时,妻却隐去了,青烟一般。醒来他怎么想也搞不懂妻说的话的意思。第二天,红爷婆上门,带来一位二十五六岁的女子,说是结婚后一直莫有后,是男人的原因,家族病。一年前男人出车祸死了,上门说的很多,她主要嫌人家有子女,怕自己生出来的儿女与前面的不好处。这样东不成西不就的,恰好红爷婆来说云雾寺附近有一男人丧妻,是女的莫生育。这不是天成一对么。男的家道虽不是很好,但瞄一眼人就知道是个本分勤快人,跟这样的男人过日子宽心。女的呢,虽长相一般,但并不丑。全身上下透着股老实、单纯。他的妈的眼珠子却落在女方比一般女人要大的胸脯和臀胯上,背着窃窃说,屁股大会生儿,奶子大会养儿。双方择了日子,请了几桌,就住到一起成了一家人。

女方几月后肚子果然就翘了起来,十月怀胎,生下的却是个女娃,并不是他的妈所盼的儿。但生儿生女管你老人婆啥事?看儿子的欢喜样,老人婆不敢胡乱使脸色。因为现在儿子媳妇与老人婆一起过是媳妇提出的,老人婆觉得媳妇也孝道,哪敢狗坐箢篼不受人抬。女娃说话有些晚,长得乖巧却一点不挂像她爸,也不挂像妈。

他坐在院子中,看着在老婆怀里呵呵闹着的女儿。张雀雀说的话不是莫有道理,不要说一些娃儿,就是大人有时也会这里不生疮那里就害病的,但上了庙子后多半就顺利了。老人婆和媳妇就带着女娃去了云雾寺。也不远,就在紫岩村南边紫岩下。敬了香,拜了佛,许了愿,捐了功德,当然包括观音娘娘,女娃还当真就不呵呵的胡言乱语了。

哪知大人们的欢喜却是早了些,娃儿走出云雾寺,看着那山沟里袅袅升起的雾气就又不对了,她的眼珠子又异常活络地转动起来,眼神比进庙子之前似乎更灵动,穿越了雾障穿越了河沟般。顺着眼神是她手指的方向,伴着兰花形手指的是她呵呵的声音,虽含混,却时不时有一两句是清晰的,那清晰的声音是硬岛——硬岛——

大家都不知道她说的硬岛硬岛是什么意思。当父亲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这女儿究竟是咋了?三岁的娃儿怎么神神戳戳的,难道真的是张雀雀他们说的中了啥邪了。这样迷迷糊糊地睡着时,屋门吱嘎一声开了,前妻走了进来,好像是怕他身边睡着的女人听见,小声说话。可是醒来主要的内容却记不起来了,只记得硬岛硬岛半句,与女儿迷糊的话语好相似。

戊子年农历四月初八,女儿一大早就醒了,下了床呵呵闹着奔向屋外。婆娘拉着女儿的手说,呵——娃娃要想去赶场了,爸爸妈妈吃了饭就带娃娃去咯。女儿点着头,听懂了妈妈的话似的应承着,胖胖的兰花手指着远处的灰蒙处,口中发出呵呵声。那灰蒙是紫岩山与丘陵接壤处升起的雾气。

就是女儿不闹,他也打算带上她和婆娘一起去赶场的。这几天正是樱桃熟了的时候,往年这几天,前妻都要怯生生地嘀咕着想回娘家一趟,言下之意就是去吃樱桃的,他一年之中也想着她怯生的说这话儿,盼着这美妙几天的到来。因为一到了这几天,平时言谈举止稳重规矩的妻子仿佛变了个人,白净的脸上透出了樱桃色,说话的小嘴鲜红异常,眼睛水灵灵的。后来每年的这几天,他都要去镇上赶一趟场,来回要经过那块刻有“云雾寺由此去”的大石,必然就要去看看那棵野樱桃。去年去时,那片荒地上居然修起了楼房,房外扎起了篱笆,开起了农家乐。

篱笆外停着各种小车、摩托,因为去云雾寺是羊肠山路,只好将车停在这里,去了云雾寺,转来又在这里消费。男男女女出入,甚是热闹。那棵樱桃树,孤单单立着,远远地,与那楼房篱笆墙里的热闹格格不入。十余年了,年年都去的,树是长高了,可却莫有挂果。他当时想,它挂果时,一定要带着现在的婆娘和女娃儿去尝的,决不能让外人先去吃了。这也是他年年农历四月樱桃成熟时都要来一趟的原因。

女娃蛾儿一样蹦着,居然不把山路的坡坎放在眼里。当妈的紧跟上去,生怕女儿绊倒了。太阳很好,是紫岩山里难得的一个晴天。山沟里的雾幔散去了,鸟儿在紫色的石头上在杏黄的野花间跃动,叫声脆亮,以致他真有些怀疑一只鸟儿的声音居然能传得这么远。

篱笆里的楼房很清静,赶场的,做买卖的中午才会蜂群般朝这里来。当父亲的伸长脑壳从刻有“云雾寺由此去”的大石头往那平缓的荒坡上望去,野樱桃是长高了,一笼红云飘忽着。他心里一喜,樱桃树结樱桃了。妻的心思没有白费,埋在树脚下的妻该是怎样的宽心。婆娘和女儿在前面走着,他很想叫住她们,终又没有叫,想的是赶了场,转来正好在农家乐吃饭,吃了饭去树下,不慌不忙。

镇是独独的一条街,集市就在独独的一条街上。也没买些啥,家里用的一些小零小碎。赶场不重在要买啥,重在赶,这头走到那头,那头走这头。都是些上乡下人的熟脸面,那卖农具的、副食的、蔬菜的、鞋袜的、首饰的都是些坐地贩子,就更是熟脸面,点头招呼都透着热情。那镇名却是古老,叫汉旺,起先是叫汉王的。据说与刘邦有着某种关系。

女娃自从走下山却没有先前叫闹得凶了,镇卫生院的老医生把了脉,带上听诊器听了心跳,伸手摸了额头,又叫女儿张开嘴巴看了,说一切正常,莫病。大人原来的心焦终于一块石头落了地。

日头当顶已是饷午。婆娘说就在镇上的街边馆子里吃点,婆娘指着卖凉粉的,卖豆花饭的,卖米粉的,卖油炸酥果的,逗引女娃去吃,哪晓得还呵呵地哭闹着。

他说,算了,回走吧!路上有农家乐。婆娘也就只好依着往回走。一离开了汉旺场镇,女娃却不哭不闹了。他背着女儿走一截,母亲抱着她走一截,她都在身上乖乖的。

走到刻有“云雾寺由此去”的大石头地界了,那大石头既是去往云雾寺的路标,也是紫岩村与相邻村的分界石。农家乐的生意真好呀!篱笆围着的园子里坐满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有的在打麻将打扑克,有的站在旁边看。进农家乐时,他望了眼大石不远处的那棵树,红云样的景致再次印证了他先前没有看错,他想吃了饭一定要带着婆娘和女儿去那棵树下,尝尝熟了的樱桃,看看树下的前妻。

女娃被她母亲抱进了饭厅,接着就是一声惊叫她害怕地往外面跑,惹得划拳吃酒的人和院子里的人都扭过头来。女娃跑出园子,直朝着大石方向去,口里叫着硬岛硬岛。他才猛然明白,女儿这几天来一直叫着的原来是这棵树的名字呀。

他猛然想起前妻临终前的话语:我相信我会转世的,你一定要找到我。

起风了,樱桃树的叶子翻飞,犹如一个女人的秀发撩起,绯红的樱桃树在风中呼啦啦响,像是在召唤。他先觉得大地在颤抖,前面的大石在摇晃。他们跑拢樱桃树下站定的那一刻,大地把它千年的愤怒暴发在龙门山脉断裂带。

大地震发生了。

他们三个人紧紧地拥抱着樱桃树,前面的农家乐转眼之间被大地腾起的烟雾湮灭,楼房的垮塌声,大地的脆裂声,山岩的滚动声,从耳边掠过时何其的惨烈。他们目睹了崩溃的紫岩山如滔滔的洪流淹没了那个农家乐的过程。

他们因双手紧紧地抱住樱桃树干而获救。事后女儿对他说是树抱住了她。大地的愤怒平息了,树依然安静地立在那里。

责任编辑:次仁罗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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