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泉不映月外七篇

2015-05-29 15:03蒋一谈
山花 2015年9期
关键词:小兵老人家

蒋一谈

二泉不映月

那个冬夜,我观看了赖声川导演的话剧《宝岛一村》。在观看的过程中,我流了五次泪。我之所以深有感触,因为这部话剧讲述了台湾老兵的故事,而我的爷爷在1949年去了台湾,1999年在台湾去世。他在台湾生活了五十年,期间没有回过一次大陆,他本来有机会回来看看的,后来他放弃了,给我们寄来了一封信说明原因。这封信是我家里的宝贝,我父亲把它放在柜子的最底层。现在,我已经从剧院回到家,窗外是深夜,我没有丝毫睡意。我取出这封信,在心里默念着:

那一年的夏天,我离开大陆,坐船来到台湾。我心里并不知道,那一次的离开,竟带来这么多的辛苦。早知道是这样,我有可能做个逃兵,或者找个地方躲起来。发生的事已经发生,已经成为过去,说一些假设的话无非是为了寻找安慰。身为军人,几乎没有选择的机会,国家在打仗,百姓随波逐流,国运决定着家运。

来到台湾后,我们这些老兵,心里有幻想,以为过不了多久,会重新踏上大陆。我们连队的厨师,是无锡人,背着二胡来到台湾,时常坐在那儿拉曲子,曲调好像没有变过。他告诉我们,这首曲子是《二泉映月》,是他的同乡瞎子阿炳写的,他见过阿炳,还给他买过一瓶酒。

《二泉映月》是思乡曲,曲子里有我们思念的人。听这首曲子,听得人泪眼婆娑。我们看着月亮,想象着我们的亲人也在看着月亮,这样的时刻和氛围,能让我们感觉到台湾距离家乡的距离只隔着一个海峡,并不太遥远——但这是一次又一次的幻觉,而幻觉之后的清醒会让人颓废,不会再轻易幻想什么了。

后来,二胡的琴弦,开始变得丝丝拉拉。一天深夜,这位无锡老兵喝醉后把二胡摔断扔进了丛林,他说他对这首曲子麻木了,这首曲子已经不能让他心怀乡情了,我其实也麻木了,甚至绝望了,我们心照不宣,知道此生很可能回不去了。

再后来,我们各自在台湾结了婚,有了新的家庭,有了新的子孙,我让自己尽可能多地忘掉自己——是忘掉我自己,而不是你们——设法去爱他们,爱上新的生活。我觉得我尽力做到了,过去的那个我或许并没有越来越远,只是变了模样。这几年,我的那些老战友都老了,他们中的很多人去过大陆,有的人亲口对我说过,希望死后能叶落归根。可是我没有这样的想法。

我现在八十多岁了,身体看上去还行,其实随时都有可能被老天爷拉走。我在战场上杀过人,我没有在战争中死去,所以也没有为多活这么多年感到了不起。我曾想过回大陆看看你们,但我非常担心,回去之后,见到你们,见到家乡的故土,老天爷会让我一病不起,会让我死在大陆,而我再也无法回到台湾,再也见不到我在台湾的子孙了。我也想过,如果有一天回到大陆,会不会想听《二泉映月》呢?可能会吧,或许到那个时候,《二泉映月》里的泉水和月亮,会在我心里变成台湾的泉水和月亮,我会深深思念那座岛屿,我的第二故乡。我已经饱受过一次别离的滋味,那次别离,让我整整唏嘘哀叹了五十年,我不想再来一次别离,半次也不想了。一次已经足够。我非常害怕老天爷惩罚我。

人活一世,贵在自知之明。我不想再来一次别离,而台湾是我的叶落归根处,这是我的遗愿,我也请求你们别来台湾看我,再次见面意味着再次别离,何必呢?但愿我死后的灵魂,还有力气飘过不算太宽阔的台湾海峡。我知道,《二泉映月》里的二泉,是人的双眼,泪眼映照月光,月亮垂怜着中国人,默默留下无奈的眼泪。请原谅我。

我的眼泪默默流了下来。我的奶奶,在我爷爷去世两年后,离开了我们,她守寡了几十年,此生非常辛苦。每次从电视上看见台湾老兵回大陆探亲,她都会激动得睡不着觉。她至死都不知道爷爷寄来的这封信。我父亲这样安慰她:“我们托人去台湾找了,如果我爸爸活着,他一定会回来看我们的。”我父亲原谅了我的爷爷,他没有办法不原谅,他只是深感遗憾,而这份遗憾又会伴随他终老。

我没见过我的爷爷,在我的生命里,他是缺席的,其实在他的生命里,我也是缺席的。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一曲《二泉映月》又能慰藉多少人的人生情感?我不知道……我把信放在桌上,走到窗前,窗外有月,可是灰蒙蒙的,一阵寒风在胡同里卷起大片尘烟,月亮在瞬间完全消失了。

地道战

每次填写个人履历,在出生地一栏,我会下意识地想到三个字:地道战。我的家乡在华北平原,我出生在那里,确切地说,出生在一个小村庄,小村庄下面藏着蜿蜒曲折的地道,相邻的村庄下面也有地道,这些地道相互连接,构成了一个密集幽深的地道网。

谁也没有把村庄下面的这些地道全部走一遍,地道有多长、有多密集,村里最年长的老爷爷也不知道。上小学之前,我和小伙伴们在地道里面捉迷藏,玩打仗游戏,我们还在里面撒尿、拉屎,然后用土埋上。玩打仗的时候,谁都想当游击队员,没有人愿意扮演鬼子,可是没有了鬼子,打仗游戏也就没什么意思了。最后的结果常常是这样:我们七个人,五个人是游击队员,两个人是鬼子,游戏玩到一半,其中的一个鬼子还会中途叛变,他不想抱头承受密集的泥块,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

我们的爷爷奶奶说过,当年他们就藏在这些地道里面,躲日本鬼子,游击队员也躲在里面,伺机用长矛捅鬼子,朝鬼子放冷枪。读小学之后,学校组织我们看《地道战》电影。那些地道真神奇啊,有那么多陷阱,还有暗道、防毒气门板,还能直接通到水井,拉住井绳飞身上去,给鬼子一个出其不意;还能从树上或者石磨里钻出来,给鬼子喂土地雷,把鬼子炸得血肉横飞。

老师对我们说,我们村也是一个地道战村,一个英雄村!可是在学校的各个角落,我们没有看见过英雄的照片,或者画像。我们村里的英雄在哪儿呢?老师对我们说:“村里的那些地道,就是我们的英雄,中国的抗战英雄!”

我们依然有迷惑:村里的那几条地道,矮得直不起身,也没多少机关,虽然弯弯曲曲的,却没有多少神秘感,怎么和电影里的那些地道不一样呢?老师笑了,说:“你们小孩子玩的地道,是地道小分队,主要的地道早就被封起来了,咱们村很快会成为革命教育基地,会有很多人到咱们村参观,将来咱们村还会开发成旅游景点,地道战旅游景点!”我们对未来充满憧憬,想去真正的地道里钻一钻、看一看。

这一天终于到了。城里的老师和学生们,一车一车的,到我们村里参观地道,还给我们学校送来了书包、铅笔和运动服。村里人聚集在老槐树下,说这么多年村里从来没这么热闹过。后来,越来越多的人到我们这里旅游观光,那些地道帮助我们村赚了不少钱。

学校的老师组织我们下过一次主地道。我记得很清楚,那天下地道的学生太多了,大家在地道里弓着身子,叽叽喳喳,汗臭味弥漫着,让人喘不过气,而且只能跟着老师往前走。我们一个挨着一个钻进去,一个挨着一个钻出来,迷迷糊糊的。出来之后,我听见有些同学说,里面热死了,臭死了,再也不想下去了。旁边的老师听见了,大声训斥了一番。我还在想,我们村里的地道为什么和电影里的地道不一样呢?电影里的地道,上下左右全是土,可是村里的地道墙面有些是土的,有些是水泥砌成的,冷冰冰的,像个低矮的防空洞。

这是我少年时代最难忘的记忆。后来,我去镇上读了中学,再后来我来到北京读大学,毕业后留在了北京工作。地道依然存在,我只是没有再下去过。这些年,我们那些小伙伴——我们自称“七君子”——都在忙各自的事业,很少有机会集体相聚。今年初春,我和家里人通电话,父亲无意中说了这么一句:“小兵死了,三天前死的。”

“怎么回事?”

“小兵带客户参观地道,有一段地道突然塌方了。”

小兵在七君子里排行老五。我回到家乡,送别小兵。我们先前的七君子,来了三个,加上那个黑色骨灰盒,一共四个人。其余的三个人没能赶回来,我们都能理解。小兵的爷爷九十多岁了,拄着拐站在初春的雪地里,嘴巴紧闭,胡须飘拂胸前,神情非常孤独。

办完丧事,我们准备返程。小兵的爷爷说要请我们再坐一坐。我们以为,老人家想听一听小兵小时候的故事,我们也愿意共同分享。我们进屋坐下,老人家却走进里屋,过了好长时间才出来,手里提着一杆红缨枪。我们站起身,意识到老人家可能要给我们忆苦思甜。

“坐,坐。”他点点头,让我们坐下,然后把红缨枪放在桌上,也在我们对面慢慢坐下了。这是真正的红缨枪,枪头是生铁铸成的,已经锈迹斑斑;红缨是黑褐色的,一缕一缕干结了;那根长木棍,好像是曲柳木,油光锃亮,摸起来滑溜溜的。

“好枪!”我说。

“枪头是我父亲打的。”老人家说。

我们轮流欣赏着这杆红缨枪。

“红缨是马毛做成的,尾巴上的毛,尾巴尖上的毛,又细又有韧劲,抽人抽得生疼。”老人家点上一根烟,吸了一口,缓缓吐出来。“你们也抽吧。”他把烟盒推给我们。他抽的烟两块钱一包,烟味冲鼻子,我们抽不惯,但还是每人取出了一根,各自点上。

“我今年九十一岁,”老人家突然睁大眼睛,提高声音说,“这杆红缨枪七十三岁了!”我们看着他,他的语气降了下来,“我十八岁有的它,挖地道那年有的它……”老人家有点激动,一不小心把嘴里的假牙吐到了地上。他捡起假牙,也不擦上面的土,直接放回嘴里,腮帮子鼓弄了好几下。

“地道……地道……”他喃喃自语。我们看着他,随后面面相觑。“在平地上挖地道不容易啊,挖出来的土那个多啊!”他摇了摇头,“那时候,村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全都上阵了,土挖出来,就抬到村西头,越堆越高,堆成了一座山头……”老人家抽了一口烟,“咱们这儿是平原,没有山,我们就站在土山上放哨,拿着红缨枪放哨。”老人家颤巍巍站起来,拿起红缨枪,紧握手中,神情非常严肃,好像回到了当年。

我们在一旁听着、看着,忍不住说道:

“爷爷,这地道……真有那么厉害?”

“爷爷,说说当年的地道战吧。”

“我总觉得,藏地道里就是瓮中捉……人。”

“我一直想知道,地道战到底杀死了多少敌人,可就是查不到数据。”

“我也没查到。”

以上这些问题,是我们的困惑,可是没有人告诉我们。老人家坐下来,重新点上一根烟。我发现他的手指比刚才抖得更厉害了。

“你们……不相信地道战……是吗?”他的眼神扫过我们。

“相信。”

“我们相信,就是想知道更多。”

“爷爷,你给我们讲讲吧。”

他忽然激动起来:“看过《地道战》吗?”

我们一起点头。

“《地道战》讲的就是我们的故事!我们当年就是那样打鬼子打敌人的!”他语气急促,唾沫星子飞到空中。可是,看着他,我更加迷惑了。他似乎想证明什么,或者说,当提到地道战,提到当年的战斗岁月,他想表达的那些话语似乎已经根植在意识的最深处,让他完全相信那个电影故事,完全相信那就是他亲身经历的故事。

我们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似乎察觉到了我们的不安。“地道……”他看着我们,喘了一口气,好像害怕我们马上离开,“唉……”他叹了口气,“没想到小兵会死在里面……”他的呼吸变沉重了。我们低下头。“我想给你们……讲一讲其他的事……”他说。我们满怀期待地望着他。

“我四十岁那年,咱们这儿一连下了两天的大雨,村里全是水,地道里全是水。村里人发现少了一男一女,怎么也找不着了,真是奇怪!大雨过后,村里的小孩在河边抓鱼,从地道口里漂出来一男一女的尸体,浑身光溜溜的,啥衣服也没穿,我们一看就明白了,他们在地道里搞破鞋,下大雨了,出不来了,淹死在里面了……”老人家沉浸在回忆之中,脸上的皱纹随着他的笑声堆在一起,眼睛发出异样的光亮。“那场大雨,基本上把地道废了,后来村里又组织我们挖土,把乱七八糟的东西掏出来,不过这都是后来的事了……”我们完全听入迷了。

“六十年代那场文革,斗啊,闹啊,打啊,我全经历了。”他越说越有兴致,我们坐在那儿,像最听话的学生。“村里有两派,都在誓死捍卫毛主席,但相互之间不服气,邻村之间,武斗得更凶。我们是农民,不擅长写大字报、耍嘴皮子、玩笔杆子。我们开始武斗,在村里打,在庄稼地里打,后来钻进地道里打,好家伙,那真是地道战啊!”他越讲越兴奋了,“我那杆红缨枪真派上用场了……”他看了一眼桌上的红缨枪,眼神非常奇特,好像在凝视一位战友,“我告诉你们吧,我在地道里捅死过一个人,邻村的,我在地上打不过他,钻进了地道,他追过来。地道里黑乎乎的,啥也看不见,我钻到地道拐弯那儿停下来,拔下枪头,等着他过来。我听见他呼哧呼哧喘气,就举起枪头一气乱捅,也不知道捅了多少下,脑袋全懵了……他后来一动不动了……”老人家重重地喘了一口气,压低声音说,“我从另一个出口爬出去,跑到河边,把手上、脸上的血洗干净……”

我坐在那儿,脚底一开始是发热的,现在感觉到了寒冷。老人家摸着红缨枪的枪头,手臂在发颤。“我这辈子就杀死过一个人……我之前没对人讲过,对小兵也没讲过……今天说出来,因为我觉得自己快死了,活不过今年了……”

“爷爷,你能活过一百岁!”

“肯定能!”

“爷爷,你身体硬朗着呢!”

他垂下眼帘,不接我们的话,好像压根儿没听见。“我想把红缨枪送给你们,你们是小兵的好兄弟……”他的声音更凝重了,“小兵死在地道里,这样也好……我知道是怎么回事……这是报应……”老人家慢慢抬起眼睛,望向窗外,神色渐渐平静下来。

我们三个人,走出屋门,走到村里的那棵大槐树下面,在干瘪的树根上坐下来。三个人的情绪都有点茫然。

“红缨枪的穗黑成了这样,应该叫黑缨枪了。”

“红与黑,从来不分家。”

“谁收藏这杆枪?”

“剪刀、石头、布。”

“好!剪刀、石头、布!”

我们开始剪刀、石头、布。我赢了,心里一阵寒意。离 婚

我的好姐妹结婚之后,我的情感压力越来越大了。我羡慕她的婚后生活,羡慕她找到了一位心细如丝、体贴入微的好男人。很自然的,我会在脑海里把她的丈夫作为一个榜样,希望结婚之后也能享受到和谐甜蜜的生活,可是我目前还没有这个运气,这也是我迟迟不敢结婚的原因。

做这样的类比对现在的男友不太公平,但不这样类比我心里又不踏实。在生活和婚姻的理念上,我和我的好姐妹几乎一致,我们俩在事业上没有更多追求,觉得平平稳稳即可,对男人的事业也没有过高期望,只要他有事业心和上进心,对家庭忠诚、有责任心即可。我期待现在的男友能变得更好一些。

一年之后,我的好姐妹生了一个男孩,全家人都很高兴。她给我打来电话,在电话里哭起来,说把孩子生下的时候,感觉把另一个新的自己也生了下来。我当时在外地出差,不能马上见到她,我在电话另一端,因为说了太多祝福和期待的话落下了眼泪。

十天之后,我回到北京。我给孩子买了好多礼物,从机场直接去了好姐妹家里。她看见了我,笑容不太自然,情绪有些恍惚。孩子看上去很好,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猜测,这或许是产后抑郁症的表现吧。我安慰她一番,似乎没什么效果,分别的时候,她看完一眼低下头去,摩挲孩子的小手,好像有难言之隐。随后的几天,我们俩没有联系,我在微信上也没看见她晒幸福的照片。我给她发去信息,她这样回复我:一切会好起来的,放心吧。我的心放松下来。

我的好姐妹有了孩子,闲暇时间不比往日,我们见面的次数明显少了很多。我的情况依旧,在恋爱中观察,在观察中判断,不想让不满意的草率婚姻毁了未来几十年的生活。我还算幸运,我的男友是一个知错就改的人,我们相处的和谐指数正在逼近婚姻线,但这个现实又让我预感到自己的单身生活很快就要终结了,心里反而有了很多失落。这是女人的另一种婚姻恐慌症吗?或许是吧。

为了自己,为了父母亲,为了关心我的所有人,我准备结婚了。他的感受和我的感受几乎一样。我们走进民政局办理结婚证,这扇门平平常常,门框上留有没有铲除干净的小广告污渍。我深深吸一口气,他好像也有点紧张。我们走进这扇门的时候还是恋人,走出来已经是夫妻。街道没有变化,还是那条街道,树木没有变化,还是那些树木,楼房没有变化,还是那栋楼房。今后的生活会有什么样的变化呢?我在默默祈祷。我们走进一家茶餐厅,品尝结婚后的第一顿午餐。这时候,我的手机铃声响了,是我的好姐妹打来的电话。她说想见我,想马上见到我。我预感到她的婚姻生活出现了大问题。

事实就是这样。她起草了一份离婚协议让我过目。协议条款涉及到孩子的抚养费和家庭财产分配。我不是专业律师,也没有实际的生活经验,所以提不出更多建议。不是好好的吗?为什么要离婚呢?我很迷惑。我们俩谈了很久,她说了很多。她告诉我,她只享受了五天做母亲的喜悦。她的丈夫,那个对家庭忠诚、在生活上对她体贴有加的男人,同时是一个非常孝顺的儿子。为了补养父亲年老体弱的身体,他在妻子生下孩子的当天,从医院取走妻子的胎盘,回到家给父亲熬了一锅胎盘汤。她知道此事后,恶心得要命,几天吃不下饭,每次看见公公,她都会反胃、干呕。而她的丈夫,却认为她小题大做,还说她如果有孝心,应该为此事高兴。她当时对丈夫说,她深爱自己的父亲,但她不会让父亲喝用自己的胎盘熬的胎盘汤,她的父亲也绝不会有这样的想法。这跟孝顺没有半点关系。后来她的丈夫为此事道歉,但她心里的疙瘩越长越大。她试图说服自己,让自己明白胎盘是生孩子带出来的身体残留物,和在例假期间流出来的污血比较,没什么两样。她高估了自己说服自己的能力。她总是觉得,她的那个胎盘就是她的身体,是从小到大跟随她成长的一部分,她丈夫的父亲,她的公公,喝下了胎盘汤,吃了她的胎盘,就是吃下了她的身体。这种感受她受不了,她更受不了丈夫未经她的同意擅自处理她的身体。

我能说什么呢?我劝她三思而行,孩子毕竟还小。她这样对我说:“或许我有心理疾病吧……或许等他父亲去世后,我会淡忘这件事情……我不想面对她的父亲,可是他父亲疼爱孙子,有时间就过来看,而且他的身体越来越好,看上去能活很长时间……我不想有阴影,真的不想……”

“看来你的胎盘滋补了他老人家。”我想调节一下沉闷的谈话气氛。

她凝视着我,无奈地说:“你能别开这样的玩笑吗?”

好奇怪,她的神态和语气让我的心情大不一样了。之前,我一直羡慕她的婚姻生活,自己有惶惑、失败的情绪,而现在的我倒像一个旁观者,在欣赏一个熟悉的女人婚姻之后的痛苦。我甚至觉得,我的婚姻生活里不会有这样怪诞的经历了。没有了羡慕之情,我的幸福感平添了很多。我脸上很平静,应该说非常非常平静,其实我在心里欢快地笑起来。

庐山隐士

我去庐山游玩,不知不觉迷了路,越来越厚的云层遮蔽了太阳,我失去了坐标和前进的方向。我走进庐山深处,四周是山崖、树林和深草,看不见一个人,也听不见鸟鸣。听人说,没有鸟鸣的地方,也没有人烟和河流。我非常沮丧,同时感觉到了恐慌。

我只能一边祈祷一边凭着感觉前行。远远地,我隐约看见山坡上出现一个人影,可是在眨眼的工夫,人影消失不见了。我以为,这是疲惫口渴到一定程度产生的幻觉,但又觉得希望就在前面。我给自己鼓劲,继续往前走。

我再次发现那个人影,大声呼喊起来。人影好像戴着斗笠,一会儿消失在山坡草丛里,一会儿又冒出来,没有停步,更没有转身。我和人影的距离大约有几百米远,我加快步伐,却又始终追赶不上,后来人影彻底消失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走到山坡高处,放眼望去,在我的右前方,在一片密林里,有一间茅草屋,我兴奋异常,几乎是滚下山坡。我跑过去敲屋门,等了一会儿,一条小狗从门缝里探出鼻头,闻了闻四周的空气。我继续等待。屋门吱呀一声,门缝拉大了,木门打开了,一位神情淡然的中年男人站在我面前。

我急忙伸出手,说:“你好。”

他握住我的手,轻声说道:“再见。”

再见?我很诧异。

他从身后拿出一瓢水,我接过去猛喝几大口,是甘甜的泉水!

“谢谢!谢谢!”

他笑而不语。

“我迷路了。”

他从地上拾起一片树叶和一根硬树枝,在树叶上画了几根弯曲交错的线条和箭头。

“顺着这条路走,拐过这座山,然后向右走,再拐一个弯,就能出去了,是吗?”我急切地说。他点点头,把树叶递给我。

“谢谢,我走了……”我说。

他沉默不语,垂下了眼帘。

“我走了……”我很想和他说说话。

他望着我,挥了挥手,说:“高兴。”

高兴?我更为迷惑了。

他退后半步,轻轻关上木门,门缝合上的当口,那条小狗摇着尾巴进了屋。这一刻,我恍然意识到自己遇见了一位隐士。我想探明究竟,于是站在门前,轻声问道:“请问……您是隐士吗?”他没有回答,我也没有听见小狗的声音。屋门静静的,茅草屋里静静的。

我拿着树叶,慢慢转身离去。背对茅草屋往前走,我感觉刚才的一幕好像发生在久远的过去,而当我回望,又感觉到一股气息从茅草屋里飘出来,轻轻触碰着我,好像在说,别回头,继续往前走……

我继续往前走,回味着他说过的极简话语。见到人来,他说再见,与人告别,他说高兴。我想再次走近茅草屋,向他请教话中深意,可是当我转身,却看不见返回的路了,我走过的路已经被草丛覆盖了。

天气很好,她选择今天是想给自己留下一个晴朗的来生。她站在楼顶边缘,这个位置距离地面一百二十多米。楼下没有人,所以没有人往上看,也没有橙色的防护垫守候着她。她闭上眼睛,默默回想。她知道,对这个世界和她认识的人而言,她就是一个极淡极淡的影子,一个最最普通的影子。

一股风吹过来,她的头发首先感觉到了,接着是她的脸和脚踝。她慢慢伸展开双臂,手指感觉到风的抚摸,同时感觉到风的莫名关怀。风渐渐大起来,她的裙摆开始飘动,感觉自己即将变成一只展翅高飞然后坠落的鸟。她命令脚后跟紧紧抓住楼顶地面,这样能给双腿储备更多的弹跳力,但是她隐约听见了一个声音,那是风声深处的声音。

风在说:“让我好好吹吹你吧……”她闭紧眼睛,轻轻点了点头。她听见风的更多话语,那是她所熟悉的人类无法说出的话语。

风继续说:“让我好好吹吹你吧……”

“好的……好的……”她在心里默念。

风吹走想吹走的。她闭紧眼睛,顺从风的安排,想象身体在蓝天白云里漂浮、坠落,触碰到城市的窗玻璃,触碰到树枝和路面……风渐渐沉默了,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依然停留在楼顶边缘:蓝天、白云犹在,周围的世界如此静寂,几朵酷似布片的东西在眼前的半空中起伏飘落。她猛然看见自己的双臂、双腿和躯干赤裸裸地站在楼顶边缘——她身上的衣服、皮肤和毛发完全消失不见了,她变成了一个赤裸裸的肌肉女人。

“死亡没有那么容易,”风说,“过不了多久,这些东西还会长出来的。如果你不想让别人害怕,就隐居一段时间吧。”说完这些话,风彻底消失了。

她没有恐惧,她的眼睛正在湿润。她让身体后退一小步,继续后退一小步,然后慢慢转身,看着来时路。眼下这种感受好极了,真的好极了。她的眼泪瞬间流了下来。

村 庄

在地图上找不到这个村庄,这个村庄是一个被遗忘的存在。多年前,年轻人和孩子们离开这里,再也没有回来过,村庄里只剩下三男两女五个孤独老人。在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里,他们枯坐在老树下,偶尔说两句话,更多的时候沉默不语。死神在不远处看着着他们,他们感觉到了,可是他们不想死,还想从余生里攫取最后的快乐。

可是,最后的快乐是什么呢?他们的想法各不相同。后来,他们认为,在风烛残年的时候讨论最后的快乐,意义重大,五个人的快乐感受必须一致,得来的快乐才是真正的快乐。他们想啊想啊想啊想啊,想到日落日升。最后,一个瞎了右眼的老头说话了:“买一个男孩,做咱们的孙子吧。”

“好啊!”

“好啊!”

“好啊!”

“好啊!”

想法终于一致了。死神听见他们的笑声,皱起了眉头。死神不明白,他已经抓了那么多恶人,地狱空间早已拥挤不堪,怎么还有这么多恶人呢?死神想马上抓走他们,可是又好奇他们的故事。

他们老了,走不远了,商量出了一个办法:把买男孩的告示贴在村口路边的树上,谁能办成此事,谁就能得到村庄里的所有财产。他们这样做了,高兴坏了,好像此生从没这么高兴过。

他们坐在老树下等待。几天过去了,半个月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没有人走进村庄。五个老人开始哭泣,并不知晓村庄周围方圆几百里早已没有了人烟。没有人来,也就没有了故事。死神忽然幽默起来,想创造一个故事。

在成为死神的岁月里,他还是头一次这样做。死神揭下告示,化身为五个一模一样的小男孩,穿越漫天沙尘,一步一步走进村庄。五个老人看见了人影,颤巍巍站起身,面面相觑,眼泪和口水因激动四处漫延。五个一模一样的小男孩走到五个老人面前,齐刷刷站立,随后跳起欢快的舞蹈,五个老人先是惊呆,后来全部瘫软在地,几乎同时被吓死了。

白色焰火

白衣女孩坐在桌边,半张脸埋在交错的胳膊里面。她盯着眼前的透明玻璃杯,眼睛一眨不眨。杯子里装满了滚烫的白开水,热气往外涌动,她的眼睛看不见却能感受到。

女孩透过玻璃杯,看见对面坐着一个白衣女人。女人坐在桌边,半张脸埋在交错的胳膊里面。女人盯着眼前的透明玻璃杯,眼睛一眨不眨。她看见女人的手指一点一点滑向玻璃杯,慢慢握住了玻璃杯,接着女人把杯子送到嘴边,仰起脖颈,把滚烫的白开水全部倒进了嘴巴。她看见女人痛苦的脸,没看见女人的眼泪。

滚烫的白开水,透明的火焰?不,是白色的火焰,白色的火焰穿越喉咙和食管流进胃里,那是什么样的滋味?女孩闭上眼睛,摸了摸眼前滚烫的玻璃杯,很想试一试。她最后松开了手指。在那一刻,她忽然意识到,未来的生活会送给她这样的勇气。

下雪了

我和一个名叫田田的女孩坐在馄饨侯饭馆吃午餐。窗外清冷,行人寂寥。这个冬天已经过去大半,北京城还没有迎来一片雪花。我们静静地品尝美味馄饨,田田慢慢挺直上半身,静静地望向窗外,大约十几秒钟之后,我听见她的一声轻叹。

“唉……”

“怎么了?”

“我刚才看见一位白头发爷爷,还以为下雪了……”

我望向窗外,久久地望向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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