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画记

2015-05-29 15:07樊健军
山花 2015年9期
关键词:书画界蒋先生汪先生

樊健军

这四十多个秋天来,无箫大师第一次瞧走眼了人。让他走眼的人叫蒋先生,长脸,左右颊肉不厚,颧骨偏高,长无箫大师几公分,又比汪先生矮半个脑袋。他不多话,也不见笑,在半隐斋他的表情肌就没吱生过动静。汪先生将蒋先生介绍给无箫大师,我朋友,就三个字,再不多半个字。无箫大师弓了腰,脸漾上了笑。汪先生又将无箫大师介绍给蒋先生,无箫大师,犬女的先生。蒋先生嗯了半声,扫了无箫大师半眼,很快将目光投向了画廊。画廊两壁挂着一溜字画,都是本城大师的作品。其中有慕老的几幅人物,东方的两幅印谱,如虹的几幅工笔,陶然的几幅草书。不过二十来万人的小城,拿得出手的也就这几个。旁的字画来路复杂一些,都是天南海北叫得上名字的,能给半隐斋长些脸面。

汪先生是个商人,他的朋友非富即贵。无箫大师从汪先生的恭敬中窥测,蒋先生绝非一般人物。他的神秘和严肃让人脚底生出许多凉意。他有些吃不出深浅,陪了笑脸,还陪了几分小心,不过又揣想,上半隐斋的哪个人物不附庸风雅,不附庸风雅就不上半隐斋。蒋先生无论怎样脸黑,只要进了半隐斋,无箫大师就有法子拿住他。半隐斋不是水深叵测的江湖,可也不是个浣衣洗手的清水池。

无箫大师一步一步将蒋先生引入画廊。画廊由九弯半月手挽手连接在一起,一波一波往深处迂曲,取名半隐斋。这是无箫大师以为骄傲的设计,灵感来源于小城一处景致,叫九曲回廊,除了他,小城恐怕找不到第二个能有这般创意的人物。画廊入口处是慕老的两幅小品,画的都是乡村乐师,一个摇头晃脑拉着二胡,另一个挺着大肚皮鼓着腮帮子将全身气力贯注在唢呐上。慕老本名慕怀清,出身寒门,小时候给人放过牛,打过长工。画画就是东家少爷给他启的蒙。他画过山水,画过花鸟草虫,而立后专攻人物,尤其擅长画民间艺人。他的画幽默诙谐,深得小城人们的喜爱,近半个世纪小城书画界都是他一人的天下。他的故事能写几部书,无箫大师向蒋先生介绍时却惜墨如金,这是本城书画界泰斗,擅长人物画,可惜前些年仙逝了。蒋先生又嗯了半声,脚步在二胡前收住,不过三五分钟就将二胡丢在了身后。接下来是慕老的另几幅人物,有卖斗笠蓑衣的老头,剪纸的女人,摇着纸扇的长者,蒋先生仅仅半分十秒的停留,瞧他的气势恨不得几步跨过画廊。

画廊不用自然光,光线全赖几盏酒杯大小的布景灯,有些深邃和幽暗。无箫大师瞧瞧汪先生,汪先生沉默着,一脸模糊的笑,亦步亦趋追随蒋先生的脚步。无箫大师又猜测,可能蒋先生不苟言笑,汪先生也无从多嘴了。三个人转眼聚到了东方的印谱前,朱色的印谱给人增添了一抹辉煌。东方刚近不惑之年,治印却是入了境界,高古脱俗,神性静远,自有他的眼光和世界。如果拿造诣说,不低于慕怀清的人物画,至少无箫大师私底下这么认为。蒋先生的一双眼睛锁在了印谱上,有个几分钟的静止,慢慢地,他的身体有些不安静了,某个部位好像有了不易察觉的动响,轻微的,有细微的地方断裂了,断得不彻底,有丝丝缕缕粘连着。蒋先生走近半步,又退后一步,目光仍旧不离印谱。半月?蒋先生端详良久,似怀疑又像确定,像确定又似乎怀疑。这是东方的自号。蒋先生的犹疑让无箫大师品悟出某种暗示,也许他并不那么深不可测。东方自号半月,别人以为他是自谦,无箫大师却有他自己的看法,东方在暗恋如虹,半月不就是如虹么,这一层暧昧他从未向任何人道破。有意思。蒋先生这才说了三个字。哪天让东方大师给您治方印?汪先生试探着问。不必了。蒋先生摆摆手,表情似有不屑。

过了东方的印谱,蒋先生的脚步恢复到了刚入画廊时的速度,瞧着不快,眨眼又走出去老远。虽然东方暗恋如虹,如虹的几幅工笔却没能拽住蒋先生的脚步,蒋先生不过左右摆了两下脑袋就滑溜过去了。无箫大师有些替如虹叫屈,如虹自幼习工笔,曾进京深造,得到过名师指点,专画红豆杉。她的家境向来阔绰,交往的也非一般寻常人物,无意间造就了她高傲的性格。画到深处,这种高傲变成了孤傲,全部掩藏到了红豆杉的枝叶背后。可每次进入画廊的观众大多都是被枝叶的繁华和红豆的璀璨所吸引,至于她的孤傲,不知给谁留下过多少记忆。

无箫大师替如虹惋惜时蒋先生早撇下他们钻进了画廊深处。蒋先生似乎熟门熟道,不需要无箫大师的牵引了。剩下的半个画廊画作有些杂陈,从异地流入本城的资历尚浅的一些作品,都晾挂在这儿。它们必然留不住蒋先生的脚步。无箫大师和汪先生追进去时,蒋先生已然进入了画廊底部的茶室。茶室的布置很简洁,一张根雕茶几,几把精巧的藤椅,一只齐腰高的茶柜。茶室四壁被字画占领,慕怀清的一幅《竹林七贤》占据了北面一壁,另外三壁都是无箫大师以为价值不菲的画作。无箫大师的两幅山水忝列其中,分别藏在南墙的东西两角。蒋先生正背向画廊,立在西墙的中间位置。也许他在茶室转了半个圈,也许他就直奔西墙了。无箫大师瞥了一眼南墙,很希望蒋先生能够光顾那两个角落,谁知他一动不动,好像钉在了西墙跟前。无箫大师内心咯噔了一下,蒋先生正对着《半山烟煴图》,那是邻省一位画家的作品,准确说,是无箫大师复制邻省一位画家的作品。无箫大师斗胆将它亮出来,就是考验买家的眼力。以他自己的眼光,已经真假莫辨了。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蒋先生第一次在一幅画作前呆了这么长时间。好不容易见他挪动了一步,可他的目光仍然收不回来,好像让画作粘住了,又将他的身体拽了回去。什么价格?汪先生朝无箫大师耳语了一句。汪先生喜欢就拿去吧。无箫大师的额头爆出了汗珠,想说什么又不敢说出嘴,悄悄嘀咕了这么一句。那哪成?说个价吧。汪先生着急了,声音不觉提高了许多,并没有惊着蒋先生。就六万元吧。无箫大师拗不过汪先生,只得报出了一个价格,拿那位画家的知名度,这个价格稍稍偏低。来,刷卡吧。汪先生掏出一张银行卡,摁在了无箫大师的掌心。无箫大师的手掌像被蜂蜇了一下,不过仍旧将银行卡死死攥住了。

无箫大师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在内心始终对汪先生感激不尽。如果没有汪先生的鼎力支持,就没有半隐斋,也没有无箫大师的今天。他现在的生活并非有享受不尽的荣华富贵,可在小城也是有头有脸,有房有车,如鱼得水。寂静时,无箫大师就会心生愧疚,愧对现在的生活,愧对汪先生。他替汪先生似乎没做过什么重大的事情。他做过他女儿两年的老师。他教汪先生的女儿画画,素描,水彩,工笔,还上过几堂油画课。汪先生的女儿文化课的成绩不理想,眼看同大学无缘,汪先生就想来个旁门左道,让他女儿上艺术学校。汪先生有两个儿子,可女儿就一个,痛爱女儿就多一些。汪先生认为画画不过旁门左道,有大道绝对不走左道,他女儿大道行不通了,才走左道碰碰运气。左道总比无道多几分幻想和希望。无箫大师之前并不接受汪先生的理论,在内心砸过他许多白眼,最终让汪先生的金钱俘虏了。汪先生付出了比别人高出三倍的工资,这样白痴的钱不赚白不赚,你不赚也给别的白痴捡走了。汪先生的女儿后来考上了北方的一所艺术学校,文化课刚刚达线,艺术分却是高出分数线许多。汪先生感恩戴德,给了无箫大师一张五位数的银行卡,还陪着他在新马泰畅游了一圈。汪先生的女儿大学毕业后去了欧洲,去攻洋画,每次在画廊闲聊汪先生总要将他女儿的洋画赞叹一番,给听者开开眼界。他的声音洪亮,中气十足,给他女儿长了足够的脸面,可他女儿就是不肯寄画作回来,她怕小城的土包子玷污了她的西洋艺术。这后面的话汪先生并没有说,是无箫大师的自我猜测,自我贬损,也是他在内心取悦汪先生。

无箫大师给汪先生做过的第二件事情就是教他习书法。汪先生才读了小学四年级,连自己的名字都写得歪歪扭扭,像鸟类踩出来的爪印。无箫大师设计了一套签名,让汪先生照葫芦画瓢。之后又教汪先生习书法,天道酬勤,就四个字,魏碑,横书竖写,不同的场合就用不同的格式。还能拆开来,单书:道,一个字道尽了多少世事。汪先生是政协委员,小城那年组织政协委员书法大赛,就凭这四个字汪先生拿了一个金奖。评委都是本城书画界的权威,慕怀清是评委,无箫大师也是评委。

无箫大师回头看,不论做汪先生女儿的家教,还是指导汪先生练习书法,都是很有价值的事情。他甚至暗地里盼望过,汪先生的两个儿子也跪拜在他的门下,做他的弟子。可汪先生的儿子们没给他机会,兄弟俩都上了大本,一个学习酿造葡萄酒,另一个选择了土木工程。儿子们的出色表现并没有阻挡汪先生报恩,他是一个比无箫大师更懂得知恩图报的人。公司有个副总的空缺,不知无箫大师肯不肯赏脸?有一天汪先生极力邀请无箫大师加盟他的公司。无箫大师婉言谢绝了,那会儿他对绘画有着某种狂热的幻想。那个位置给您留着,什么时候高兴了您就来坐坐。汪先生很是惋惜,又像是赌气。偶然的一次聊天,不知谁感叹这偌大的一座城竟然没有一家画廊。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汪先生就将画廊的事记在心底了。后来汪先生几次三番提出让无箫大师开设画廊,场地由他提供。考虑再三,无箫大师最终答应了,一半被汪先生说动了心,一半是他自己有想法。汪先生开了一家准四星级宾馆,是小城唯一豪华的去处。他将一楼西向的一半无偿提供给无箫大师开设画廊,而且装修的费用全部由他承担。无箫大师惟恐辜负了汪先生,将绝大部分思想都放到了画廊上。他先改变了自己的外在形象,没长胡子就留起了长发,在脑后扎个马尾巴,有时也编成麻花辫。加上一身花花绿绿的衣衫,画廊主人的艺术气质就完完整整烘托出来了。有人拿他的麻花辫说过话,无箫大师笑笑,唬人的,当不得真。

无箫大师给画廊取名半隐斋,请慕怀清题了匾,挂在画廊入口处。这名字有其内在的微妙,无箫大师一半成了商人,一半还藏身字画中。慕老,如果没有您的大作支撑半隐斋就得关门大吉了,请慕老一定成全学生。无箫大师携了一盒茶叶,两本册页,登门向慕怀清求助。慕怀清已是耄耋之年,返老还童,性情倒变得爽朗了。这是瞧得起我糟老头,不就是几张破纸,拿去吧。慕怀清当即给了不少画作,又补充说,从今往后叫索画的都上半隐斋去,老头子正好图个清静。慕怀清说话算话,直到死,私下里没再卖出过一幅画,都由半隐斋代劳了。慕怀清的画作入了半隐斋,事情就成功了一大半。余下的几人,东方,如虹,陶然,无箫大师同样以礼相待,亲自上门求索。有了慕老做榜样,这些人就不好推脱,都将作品委托给了半隐斋。东方有过矜持,但见如虹也应允了,便亲自送了两幅装裱了的印谱过来。小城书画界的另些人物,无箫大师面子上都恭敬着,在画廊上给他们留个位置。毕竟人物画没人超过慕怀清,治印没人胜过东方,工笔画无人能及如虹,书法出陶然之右者不见其人。就算他们有些委屈,也是理所当然该承受的,谁叫艺不如人呢。有了字画,画廊就蓬荜增辉了。无箫大师在画廊背后预留了一块空间,摆了画桌,准备了笔墨纸砚,给来访的大师们挥毫泼墨。

开张那天,无箫大师本想让汪先生给画廊剪彩,汪先生却推辞了。剪彩的重担就落在了慕老的肩上,慕老欣然从命了。汪先生也没闲着,唤了一帮朋友来凑热闹,展出的字画有一半都预购了。汪先生就收藏了慕老的两幅画作,一幅舞花灯的人物,另一幅剪纸图。半隐斋从此风生水起,那些想同汪先生套近乎又找不到门道的就上半隐斋,无箫大师也不藐视照样以茶相待,这些人也不空手,名酒名烟,常常将茶柜挤爆了。本城书画界的人物也喜欢半隐斋,既能观赏字画,又能现场切磋交流,还有好烟好茶侍候。这些人平常多半闲着,忽然发现了理想的去处,免不了会恭维汪先生和无箫大师,其中也不乏对无箫大师的嫉妒。

无箫大师让恐惧折磨了许多天。无论睁着眼还是闭着眼,蒋先生的那张黑脸就像一朵乌黑的云,不停地飘啊飘啊,飘走了,又飘回来了。它在无箫大师的内心盘旋着,一刻也不肯安静。无箫大师搬出本城一位高僧送他的《金刚经》,早读晚诵,原以为心境会就此平静,谁知刚刚掩上经卷,蒋先生的黑脸又像云朵一样飘了过来。他扔下经卷去了画廊,在画室里翻找出一本魏碑唐诗字帖来临写,写了没几个字,手就哆嗦了,连手背都沾染了墨迹。泡茶时,本是清香绵长的一款野生绿茶竟然让他冲泡出了淡淡的苦味。

无箫大师明白内心的焦虑还在《半山烟煴图》上。他在某次画展上见到过原作,当时并不是被它的绘画艺术所吸引,而是预感他能将它临摹下来,并且同原作不差丝毫,真假难辨。这个发现着实让他兴奋了,虽然主办方不允许拍照,他仍旧趁工作人员不注意偷偷拍了几张照片。回到小城,他在电脑上对着照片分析画作,不出半个月就摹仿了两幅画作,第一幅有些细微的瑕疵,第二幅足够以假乱真了。他不愁这画卖不出去,甚至能卖到一个理想的价格。不过他没有预料到这画会卖给汪先生,刚开始卖仿画时他给自己立下规矩,卖给谁都可以,就是不能卖给汪先生。他违反了自己制定的规矩,佛说因果报应,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这一生受的罪就是前世作的恶,他不知这报应会是什么。那一天,他想着不将画卖给汪先生,又惟恐汪先生猜疑,那画是汪先生朋友看中的,汪先生相信他朋友的眼力,也是投其所好,如果那画不卖给汪先生,汪先生肯定会以为无箫大师舍不得,会给无箫大师更高的价码,十万不点头就二十万,六万不接受就六十万,直到无箫大师答应为止。这是汪先生做事的风格,拿钱说话比任何话语都有重量。无箫大师让汪先生的话语压弯了脊梁,不堪重负,何况一幅仿画。无箫大师很想直截了当告诉汪先生,那是一幅仿画,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这个真相他不敢说出来,如果说出来,万一汪先生感冒了,画廊就得挪地方了。这个损失就惨重了。而且假如本城的人都知道他拿仿画当原创作品卖,半隐斋不管挪到哪儿,还会有谁相信它?无箫大师只有将秘密藏着,可又担心怕有一天会让汪先生识破。如果让汪先生发现了,或者他的朋友看出了破绽,将颜色丢给汪先生,那结局不敢想象。在说与不说之间,无箫大师找不到答案,后来又心存侥幸,汪先生没有看出破绽,汪先生的朋友也没有发现秘密,那就什么事也没有。他完全是杞人忧天。如果真的露了马脚,他有理由说自己眼拙,学艺不精,连幅仿画都识不破,大不了将画退回来,或者换过一幅画给汪先生。事已至此,也没有别的更好的解决办法,无箫大师将赌注押在了汪先生的朋友蒋先生身上。有一次,汪先生来画廊闲坐,因刚谈成一个项目,汪先生的兴致正浓,品茶论画,半天都不寂寞。汪先生,那幅《半山烟煴图》如何?无箫大师逮住汪先生停顿的间隙,假装不经意一问。很好啊,他很喜欢。汪先生愣怔了一下,很快就明白了无箫大师说的是哪幅画。无箫大师支着耳朵,想听汪先生继续说下去,汪先生却不说《半山烟煴图》,也不说蒋先生,而是回到了之前的话题上。

无箫大师恐惧蒋先生,蒋先生真就来了。蒋先生穿了件夹克衫,戴了副大墨镜,遮去了大半张脸,手上提了一只类似琴盒的长箱子。早上,无箫大师刚入茶室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听见有脚步声进了画廊。待他转过身,蒋先生就站在了茶室中央。无箫大师觉得来人稍稍有些眼熟,像见过又像没见过,便做了个手势,请蒋先生入座。蒋先生弓下腰,将箱子压在茶几空着的一角,直起腰,将两只手绞在一起,揉了揉手腕,又将手背在身后,绕着茶室走了一周,这才在藤椅上坐下了。无箫大师摁了自动开关给水壶添水,一双眼睛也不闲着,追着蒋先生的背影走了一圈。这会儿正是画廊人稀的时候,只有水落进水壶咕噜咕噜的响声。大师别忙,请帮忙看幅画。来人边说边抱起了箱子,打开,是两只画筒,一只暗红,一只黑漆带金。捞出暗红的画筒,拧开盖子,倒出一卷画。无箫大师正用镊子夹了茶杯,赶忙放下了,帮着将画展开,就是那幅仿画《半山烟煴图》!画轴的背面有粒豆大的印章,是个半字,是东方的篆刻,从半隐斋流出去的作品都有这么一个印章。无箫大师握着画轴的手不由自主颤抖了,瞧瞧蒋先生已摘下墨镜,嘴角挂着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这是无箫大师第一次见着蒋先生脸上的生动,有些真假不辨,仿佛蒋先生严肃的黑脸是一张面具。无箫大师,这画如何?我想听听大师的高见。蒋先生死死盯着无箫大师的眼睛,他的声音有稍许的沙哑。淡墨如梦雾,石如云动。无箫大师佯装镇定。无箫大师好眼力,这画的确有些许北宋画家李成的味道,可是还嫩稚了一些。蒋先生夸奖了无箫大师,又盯着问,这是画家的原作?无箫大师掷出了一个毋庸置疑的眼神,将内心的惶恐转化成了些许愤怒。他在警告蒋先生不应该怀疑作品的真实。蒋先生却不在意他的愤怒,甚至还给了他一抹嘲讽的微笑。请无箫大师看看另一幅画。蒋先生将《半山烟煴图》卷了起来,从箱子里捞出那只黑漆带金的画筒,拧开,取出一卷画交到无箫大师手上。将画作展开,竟然又是一幅《半山烟煴图》!无箫大师抬眼蒋先生,蒋先生仍旧似笑非笑。无箫大师将目光收回到画作上,细细察看,品味,掌上的这幅画作就是他在画展上看到的那幅《半山烟煴图》。无箫大师背部有冷汗渗出,沿着脊背屈曲蛇行,衣衫都拧得出水了。

茶室里突然无声了。镇静,镇静。无箫大师提醒自己,不能自己乱了阵脚。蒋先生不会无缘无故拿出两幅《半山烟煴图》,肯定有他的企图。请。无箫大师洗了茶具,给蒋先生泡了茶。蒋先生没动茶杯,脸上恢复了往常的严肃。无箫大师摸不着了方向,不知蒋先生肚子内的肠子怎么弯弯曲曲。唉,这画我真舍不得还给汪先生。蒋先生抱起了那只暗红的画筒,自言自语。不可……先生,请问贵姓?无箫大师险些从藤椅上蹦了起来,虽然勉强压制了冲动,可依旧失手将一只茶杯碰翻了。本姓蒋。蒋先生回答。无箫大师这才知道蒋先生姓蒋。蒋先生,能不能将画转让给我?这画廊的画任由您挑选。无箫大师一脸的苦笑,我眼力拙,看走眼了。不可……这画丝毫不比原作逊色,我挺喜欢的,大师可不能夺人所爱。我很希望无箫大师给我引荐引荐,是哪位大师有如此精妙的手笔。蒋先生的话听着非常恳切,可嘴角的那抹笑由嘲讽变成了不易察觉的狡黠。无箫大师沉默了良久,才红着脸回答,让蒋先生见笑了,是我无聊时偶尔涂鸦。失敬了,是我眼拙,没有认见大师的手笔。我有几幅极为喜欢的画作,大师能否帮忙临摹几幅,大师的手笔我是真心喜欢,请大师千万别推辞。蒋先生一脸肃然。无箫大师没有感觉蒋先生的崇敬,反倒听出了威胁的意思,只有点头应下了。大师的作品我一定好好收藏。蒋先生将暗红的画筒收进箱子,戴上墨镜,头也不回走出了画廊。

半隐斋开张时,无箫大师的内心有些怅然若失,空落落的,好像丢失了什么东西。究竟丢失了什么,他弄不清楚,内心的那个空间原本被什么占领着,他自己也不知道,反正丢了极有重量的东西,不然不会轻飘飘的,像有个纸鸢在飞舞。他有些憎恨汪先生,如果不是汪先生资助他开画廊,他就不会成为一个商人。不做商人,他就是个纯粹的画家。可他又感谢汪先生,如果不是汪先生,他不知自己该如何逃离书画界。无箫大师画过山水,画过人物,画过写意,也画过工笔,画来画去,怎么也脱不了俗。拿别人背地里的话说,基本功很不错,就是不见精神,也没有自己的绘画语言。有些人对他更不屑,什么大师,就是个画匠,做个画家,嗤。别人评价他的画作都懒得用嘴说话了。无箫大师努力过,挣扎过,就缺头悬梁锥刺股。他想用作品来证明自己的实力,推翻别人对他的否定,可越画越不成器,越画越不成样子。不说城外的世界,就拿本城来说话,慕怀清是一座高不可攀的山,无箫大师只能在他的山脚下徘徊。东方的年纪虽轻,治印却吸取了本城郊区一处摩崖石刻的精髓,加上自己的体悟,在篆刻界已是别具一格。慕名请他治印的,全国各地的都不在少数,其中不乏名家。如虹的工笔画短短几年时间入选了两次国展,加之独有的红豆杉题材,让她出尽了风头。就连陶然的草书,也在不知不觉间获得了一次全国书法赛事的提名奖。甚至那些后来者都开始怀疑无箫大师了,嘴上不说,背后指指戳戳,平庸,真真正正的平庸。无箫大师陷进了泥沼之中,越挣扎陷落得越深,他的双腿让看不见的淤泥捆绑了,每迈动一步却招至更深的陷落。他距离本城的那些大师越来越远,他绝望了,灭顶之灾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汪先生就在这种时候扔给无箫大师一根救命稻草。无箫大师犹豫再三,才将稻草捞在了手上。他不能坚持了,如果固执下去,只会给本城的书画界增加一个可悲又并不怎么可笑的笑料。无箫大师不忍看到自己沦落到那种地步。有了半隐斋,他的视野豁然开朗了,他的眼前是一个全新的世界。半隐斋的主人,在商界他是出色的画家,在书画界他是成功的商人。这是他没有料想到的变化。他在汪先生和慕怀清他们之间进退自如,有了广阔的活动空间。他是他们中间的一座桥梁,慕怀清他们的画作通过这座桥梁流到了汪先生他们手上,汪先生他们的银子又从桥上流进了慕怀清他们的口袋。谁能从这座桥上通过,谁不能从这座桥上通过,都由无箫大师说了算。无箫大师主宰不了本城的书画界,主宰不了本城的商业界,可他主宰了书画界和商业界的这个中间地带。我的地盘我做主,他套用了一句广告词来笑谑自己。有了这块地盘,本城书画界的那些大师们对他的态度完全逆转了,无箫大师的作品不是惊世骇俗的巨制,也是无法复制的艺术精品,满城的恭维之声让他都有些呕吐了。就连如虹瞧着他的眼神似乎也多了某些色彩,她的孤傲在无箫大师跟前像是软化了,稀薄了。花花绿绿的钞票流水一样淹过去,谁能保证自己不湿身,谁又能保证自己不被淹没。哈哈,以为他们不食人间烟火,傲然于世,原来他们也长有媚骨的,无箫大师在内心放肆地笑了。

这种兴奋并没有维持多久,无箫大师就让另一种失落攫住了。表面上他主宰着书画界和商业界的中间地带,其实什么收获也没有。商业界通过他这座桥梁将那些无可复制的画作揽入了怀中,书画界借助他这双手将艺术转换成了物质,留给无箫大师的不过几声一文不值的虚名。他成了他们交换的工具,是他们的遮羞布。他们的恭维是对他的麻醉和催眠,让他在这种兴奋的状态中心甘情愿为他们架桥铺路,任由他们奔突践踏。无箫大师在沮丧中增添了对汪先生的恼恨,如果不是汪先生,他就不会充当这样一个角色。他得找到一种办法来惩治他们。他也想过,他是不是为自己的贪婪在寻找借口,毕竟半隐斋替慕怀清卖画都是无偿的,如虹他们的字画也仅收取了百分之十五的手续费。无箫大师左思右想,都无法从沮丧中解脱出来,后来还是慕怀清成全了他。慕老的寿限到了,半隐斋开张不到一年,他就离开了人世。本城的人都知道慕怀清的作品全权委托给了半隐斋,半隐斋究竟收藏了慕老多少画作,只有慕老和无箫大师才有数。如果想求取慕老的画作,就只有上半隐斋了。可是不管半隐斋收藏了多少慕老的画作,卖出一幅就少一幅,终究有干净的一天。无箫大师就从这个时候开始暗中临摹慕老的画作,一幅一幅,以假替真。他扪心自问,也许没有创造的才能,模仿却是天才。有时他将仿画和原作摆在一块,如果不做记号,连他自己都无法分辨。从那时起,半隐斋卖出的慕怀清的作品都不是原创,而是无箫大师的仿画。谁也无法质疑,鉴定慕老的画作无箫大师才是权威。而慕老的原创都静悄悄地躺在无箫大师的库房中。

仿画的成功,让无箫大师拓出了一块崭新的天地。他要让慕怀清他们成为半隐斋的摆设,支撑门面的花架子。可他又不能不有所顾虑,对于如虹和陶然他们,现在还不是时候。万一让别人发觉了,对半隐斋的声誉就是崩溃性的打击。无箫大师承受不起这种覆灭的灾难。他将目光瞄准了外埠的书画界,从他们当中找寻理想的对象。从易而难,步步为营,步步深入。无箫大师模仿的技术不断提高,而且获得了很丰厚的回报。《半山烟煴图》就是其中一例,只不过这一例让他打破了自己立下的规矩,将仿画卖给了汪先生,还招来了棘手的蒋先生。

无箫大师想,他怨不得汪先生,汪先生没有强迫他开设画廊,更没有逼迫他模仿他人的画作。是他自己想逃避书画界才躲进半隐斋,现在又想逃离半隐斋躲避蒋先生。是他自己不停地在奔逃,谁也没有驱赶他。逃来逃去,他又能逃到哪儿去?还不是在本城这块巴掌宽的地方。无箫大师不得不腾出一半心思来对付蒋先生的差使,替他模仿画作。每隔一段时间,蒋先生都会送过来一幅价值不菲的作品,同时将无箫大师完成的仿画及仿画的原作带走。蒋先生对他临摹的手艺很是赞赏,给他开支了不菲的工资。蒋先生仍旧是一张严肃的黑脸,哪怕是赞赏的时候也见不到更多丰富的表情。无箫大师猜测,蒋先生到底是什么人?他哪来这么多昂贵的画作?他让他模仿这些画作又是出于什么目的?像无箫大师一样拿去变卖还是有别的用途?无箫大师始终让这些问题纠结着,却又无法解答。如果蒋先生不停地将画送过来,他就得不停地画下去,蒋先生不停止,他就别想清静。有时他又觉得,是汪先生,慕怀清,包括如虹他们,是他们共同策划了一个阴谋,让无箫大师成了希腊神话中的西西弗斯,他们都在暗地里监视着他,驱赶着他,让他永远推动蒋先生这块石头。他有了悲哀的绝望,他从商业界和书画界共用的工具,堕落成了蒋先生一个人的工具,秘密的工具。作为工具的归宿,只有工具毁坏了,再也提不起画笔了,使用的主人才会撒手,才会将他丢弃。一年半载后,有一天,他突然恶狠狠地想,蒋先生有一天突然死去,在送画的路上发生车祸,或者死于别的意外事故,失足落水,坠楼身亡,总之蒋先生不存在了。那样他就解脱了,不受蒋先生控制画笔了。

无箫大师这么恶毒地期望着,突然有一次,蒋先生拿走了完工的仿画,却没有带来新的作品。无箫大师就更迫切地祈祷蒋先生不要出现了。有一段时间,他就处在蒋先生消失的自由和担心蒋先生突然回来的恐惧中。他在这种隐秘的折磨中慢慢放松了警惕,对于蒋先生的记忆只剩下一张模糊的黑脸,再回忆就是一团阴暗的黑色了。再往后,无箫大师彻底忘记了这个人物。后来的一天,一帮人在茶室喝茶,有汪先生的朋友,有如虹陶然他们,有新加入的面孔,有人说到新近省城发生的一件事情,有个官员被查处了,在他家里搜查到大量的字画,价值几千万,经过专家鉴定居然全是仿画,一幅真迹也没有。这些仿画拿到市面上去拍卖,二百五十元一幅估计也没人要。一个官员附庸风雅到了如此程度,有人慨叹、嘲讽。又有人说,真迹肯定叫官员藏匿了,这些人别的本事没有,地下工作狡猾狡猾的。无箫大师的内心像被扔进了一块石头,咕咚一声响,水花都泼溅了。蒋先生的那张黑脸从水花中浮了出来,正无比严肃地注视着他。那个官员难道就是蒋先生,他暗自猜测。

有一天,汪先生将无箫大师请到自己的茶室品茶,有人送了一盒上世纪七十年代的普洱茶给汪先生,汪先生没忘让无箫大师享受口福。三泡水冲过,汪先生突然问到,那幅《半山烟煴图》果真是真迹吗?无箫大师吃了一惊,有些猝不及防,可依旧没露出丝毫破绽。绝对是真迹,我敢用人格担保。无箫大师言之凿凿。话说得激动,说过他就有些后悔了,怎么同人格扯上关系了呢,一幅仿画关乎人格什么事,屁事都没有。汪先生并没察觉他的激动和悔意,他好像沉浸在他自己的思索中。蒋先生真是个高人啊,一百多幅字画,几千万,就这么逃脱了。说这话时,汪先生下意识去端茶杯,结果将杯子碰翻了,茶杯叭的一声跌在地上。尖锐的响声将无箫大师吓了一大跳,一块碎瓷片弹到了他的脚下,正锋利地盯着他。

从汪先生的茶室出来,无箫大师感觉身上黏黏乎乎的,冷汗湿了一身。无箫大师佯装镇定上了车,将车直接开回了自己的别墅。他从仓库里翻找出那一堆仿画,就着一只洗手盆,将画逐张逐张燃着了。这样的纸张很上火,火苗在盆中摇曳着,扭动着,很像一个女人在跳舞。那女人跳着跳着,慢慢就魂飞魄散了,扬起来的灰烬黑蝴蝶一样在屋子里飘荡着,怎么都不肯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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