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语者”:《世纪病人》的诗人世界

2015-07-12 12:13何霞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四川南充637000
名作欣赏 2015年30期
关键词:独语高地温哥华

⊙何霞[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四川南充637000]

“独语者”:《世纪病人》的诗人世界

⊙何霞[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四川南充637000]

《蓝色高地》的作者李晓桦,二十年后回归文坛即捧出长篇自传体小说《世纪病人》。这部小说在东西方交汇的生活边界上,用经验的碎片惊人地还原了主体的真实,以梦呓般的独语形式一如既往地寻找生命本真。遍观《世纪病人》,半个世纪以来,虽然李晓桦的经历曲折,性格变化颇大,但他始终还是那个在太阳底下做梦的“诗人晓桦”。

李晓桦《世纪病人》《蓝色高地》

2012年《当代作家评论》第3期曾推出“李晓桦评论专辑”;2012年《扬子诗刊》第6期以《李晓桦的诗》为题,选登了《我希望你以军人的身份再生——致额尔金勋爵》在内的五首诗;2013年《扬子诗刊》第1期又刊登了《回望“蓝色高地”——诗人李晓桦的“失踪”与“归来”》,包括张桃洲教授在内的六名学者、批评家围绕“圆桌”进行了一场讨论。这一切都表明在“失踪”了近二十年后,李晓桦又回到了文界诗坛。李晓桦经商十年,在温哥华当全职父亲十年,首次回归拿出的是自己的诗文总集《金石》,然后便是一部自传体长篇小说《世纪病人》。

《世纪病人》原名《独语者》,里面有“诗人晓桦”半个世纪以来对人生的回顾和总结,以及深入灵魂的剖析。他在扉页如是写道:“李晓桦1955年出生于上海,在北京长大。少年从军。读过大学中文系,做过文学编辑。后下海经商。在加拿大温哥华生活多年。现居北京。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常务理事。出版有诗集《白鸽子·蓝星星》、实验文体《蓝色高地》、诗文集《金石》等。曾获第三届全国优秀新诗(诗集)奖。”几乎每个短句后面都会加上句号,一看就知道是诗人,言简意赅。这些年,李晓桦出过国,写过书,换了几个职业,但回望自己大半个人生,他还是用一个“独语者”来描述自己。小说以梦呓般的独语形式,时而顺叙,时而追忆,时而议论,时而抒情,行文完全跳出传统的小说模式,思绪宛如脱缰之马,信笔奔腾,随兴所至,如黄河决堤,一泻千里,如经典唱词“热乎乎往里一放——快活得够呛!”读者跟着或悲或喜,或哭或笑,酣畅淋漓。

《世纪病人》中,主人公在军人最光荣的时代从军,在文学如火如荼的时代从文,在一场政治的腥风血雨中改变人生轨迹,在全民经商的年代下海从商,在新世纪人们疯狂移民的时代移民加拿大,可以说是踩着时代的鼓点前进的。诗人宋琳说“它提供了我们这个时代跨国生存的一个精神分析样本”,其实《世纪病人》不仅是“跨国生存的样本”,“它”还是一代人的奋斗史,是共和国风雨历程六十年的“样本”。解读《世纪病人》就能理解那些个“寻找”,那些个“变化”和“不变”,理解那一代人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体味他们的人生,洞察他们的抗争,倾听他们的“独语”,谈论他们的梦想。

一、重要的是寻找

从《白鸽子·蓝星星》到《蓝色高地》,从《三色积木》到《创世纪》,直到《世纪病人》,李晓桦似乎一直在寻找。他三次入藏,两次入疆,只身前往小兴安岭,当过兵,编过杂志,去过前线,下过海,出过国,但他从未停驻脚步。在寻找的过程中,诗人尝试不同的职业,和不同的人接触,在不同的国度生活。随着寻找的不断深入,诗人的性格发生了变化,收入产生了反差,家庭成员不断增加。然而诗人并没有像纪伯伦所说“因为走得太远,忘了我们为什么出发”,他始终怀揣着最初的梦想,一如既往地寻找生命本真,这也是贯穿诗人整个人生的命门。

在《世纪病人》里有一段话值得玩味:“如果没有改革开放,我大概还在当着编辑、做着诗人;如果我还在干着那些以文为主的事儿,也就不会在经济大潮里浑水摸鱼捞几个破钱儿;如果没这几个破钱儿烧,我也不至于飘零到太平洋彼岸的温哥华,独自站在人流滚动的街头,如一匹失群的野马,兀立荒原,任漠风吹散长鬃……”①作家把自己的“悲剧”归结于时代,其实时代只是提供给作者一个机遇。促使作者抓住这个机遇的,还是作者对生命本真的寻找,对当前状态的不满意。他常常问自己:“你到底算个什么人”“如果能够重新开始,该做个什么样的人呢?”“to be or not to be”。与之相对的是,李晓桦不喜欢自己的名字,他本来应该叫李朝华,报户口时被奶奶报成李小华,笔名改为晓桦,他自我介绍时只会对人说“我姓李”。对自己不满意,对当下不满意,故只能不断寻找,不断上路。

于是,他的朋友布满军队、文界、诗坛、商场,乃至国外。然而他却还是感觉孤单。“有时我把自己算作军人,可军人说你哪儿是军人呀,你是商人;当我把自己算作商人,商人又说你哪儿是商人呀,你是文人;当我把自己当作文人,文人又会说你哪儿是文人呀,你是大款;当我把自己算作大款,大款又会说你哪儿是大款呀,你是扶贫对象;当我把自己算作扶贫对象,穷人们就造反了,说你还让我们活不活了……”②所有人都在“军人”“商人”“文人”“大款”“穷人”的标签下安居乐业,各自成圈成界成家,于是那些在路上的游勇之士便融入不了任何一个圈子,也不想融入。他们停不下来也不想停下来。对于他们来说,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寻找。

在《蓝色高地》扉页上作者如是说:“所有的人都死在路上,谨以此书献给路上的人。”那时作者还没有走这么多路,还没有走到温哥华那么远的地方,可以说人生才刚刚上路。但是从他的诗中,我们已经知道这个人注定会走很多路,会走很远的路。就像他笔下那个叫“尼玛”的孩子,不停地走,走,走,最后化作了一座又一座玛尼堆。从这个意义上说,《蓝色高地》就像一个预言,一则寓言,一场预演,而《世纪病人》则是一个总结,一次回顾,一场检阅。

二、“人是会变的”

如果说定居温哥华的这段时间,作家始终在寻找,那么在其他人看来甚至在作者自己看来,这次寻找的方向是错误的。固然汉营穿曹服、说曹语,一切以学习曹营为要,但是汉营始终是汉营,汉营后人身上始终流的是汉营的血,汉营始终是比曹营更接近故乡的地方。作为一本自传体小说,我们可以从文本中推测出李晓桦在温哥华的日子过得并不如意:没有融入当地的华人圈子,与国内的朋友不可避免地越来越疏远,与儿子的父子关系没有突破,精神生活孤单、烦躁、忙乱,没有依靠感,中气不足,气血两虚。更严重的是,他已经有了轻微的抑郁症、强迫症症状,开始产生轻微幻觉,有精神分裂的倾向。然而,没有哪一段经历是可以轻易被否定的,每一次阅历都会沉淀在生命中,让人生的底色更加厚实。

《世纪病人》里不断重复的一句话是“人是会变的,变得与过去截然不同,甚至完全相反”,“特别是到了另一个世界”。“我”开始怀疑自己“真有过那么一个血气方刚、气壮山河的青年军官吗?”不光“我”在变,“你”也在变。“你”一开始不习惯开着灯睡觉,后来不习惯关着灯睡。不光“你”在变,爱美也在变。爱美是将军的女儿,是不需要希望的一个人,因为一切都安排好了,但是后来渐渐地被生活腐蚀得丧失了希望乃至完全绝望。不光爱美在变,数学博士也在变,自从移民以后他就很少说话很少笑,最后变成了一个不完整的男人。人们仿佛都患上了“移民综合症”,除了“我靠”。“我靠”完全融入到温哥华的生活中,成了旧社会上海的“包打听”,也成为“我”的精神支柱。但是,作者一再暗示“我靠”是不存在的人,甚至爱美也是,“一切都是虚幻的”。曾经占据自己生命的全部,至少是最重要的一部分——赖以活着的支撑和依靠,到最后才发现根本就不存在。一旦离开熟悉的环境,过去以及与过去相关的人和事,仿佛都是不存在的,你找不到他们的痕迹,让朋友打听也打听不到,于是他们就只能成为记忆,永远无法和别人分享。其实爱美的出身优越,数学博士的性格忧郁,“我靠”的滔滔不绝,都浸染着作者的生命体验,可以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当你我都消失的时候,剩下的就是我们”。几条平行的河流交汇在一起,人类的生命体验都是相通的。

在温哥华的日子里,作者有太多的时间思考人生,总结过去。过去曾经被看作比生命还宝贵的东西,现在渐渐被解构。很多人都说,李晓桦的军旅诗里有一种军人的“天命感”,现在他要说:“其实,你所谓的军人出身不就是有个军人的爹吗?上辈子还不是农民。你那个当军人的爹不是农民出身是城市贫民,祖上那比农民还不如,既没房子又没地,爹之爹赶上‘九一八’当了回兵,还被日本人打散了,逃回家在火坑里把军装都烧了。”③作者像王朔一样戏谑、自我调侃,也原谅了曾经言语上得罪自己的莫言,甚至深表赞同:“莫言说得直截了当没有任何修饰,精辟如评论。”在异国他乡,作者进行了发自肺腑的反省,抛弃过去的荣誉和奖章,把自己看作一个需要“被照耀”的人,渴望“再度抵达”。这十年来,虽然在生活上接近空虚,但是灵魂上却更加接近原始本真,洗去铅华,收获了一个婴儿般纯洁的自己。这样的状态,非常适合文学写作。只有先参透自己的人生,才有可能看清别人的人生,所以晓桦才能一回国就捧出《世纪病人》这样一份精美的礼物,回报给读者,也回报给自己。

三、太阳下做梦的诗人

人会变,但总有些东西不会变,那就比生命还珍贵了。“它就在那里,问题只在于,我们是否还有福分亲近它?是否还有底气谈论它?是否还配得上将其称为自己的梦?”④白云苍狗,时光荏苒,“诗人晓桦”还是喜欢一个人在太阳下做梦。

熟悉李晓桦作品的人都知道,晓桦是文体创造者。曾经的《蓝色高地》就因为无法定义文体,而被唐晓渡称为“实验文体”。晓桦是诗人出生,但他的作品一直在向叙事性靠拢,《白鸽子·蓝星星》是诗集,《蓝色高地》是诗、散文、散文诗的结合体,《金石》是长篇叙事诗,《三色积木》是中篇小说,《世纪病人》是长篇小说。写小说似乎是李晓桦的归宿,但是张承志曾经评论《蓝色高地》:“倾诉在本质上只能是诗。”也就是说,李晓桦的叙事始终是诗性的。如果说有一种气质始终贯穿着他的全部作品,那就是一种孤绝超迈的英雄主义,一种作者口中的“二”,一种“不见棺材不掉泪,见了棺材也不掉泪,躺在棺材里还不掉泪”的好汉精神,这就是诗性、贵族气、天命感。

大家对这一点似乎是有目共睹的。唐晓渡说:“无论晓桦这些年的身份经历了怎样的变化,无论他做过什么或正在做什么,在我心目中他都始终是,并且似乎也只能是一位诗人。”⑤乔良说:“他的声音变得沙哑而苍凉。但我能听出,那仍然是晓桦。在沙哑和苍凉背后,仍然藏着的是一颗诗心。”⑥

就连曾经不理解晓桦的简宁也如是反省:“那样一把被我轻松丢弃的小号,我以为是黄铜比比皆是,却原来是黄金麟角凤嘴。”在当今一切向“钱”看的社会,每个人都忍受着生活的不洁而无处逃遁,这样一个作家、一篇小说,难道不算是黄金麟角凤嘴吗?我们可以鄙视任何东西,但是无法鄙弃一颗赤子之心、一颗诗人之心;我们可以怀疑一切,但是无法怀疑梦想、怀疑寻找;我们可以否定一切,但是无法轻易否定别人多年来的生活经历、整个和共和国一起成长的经历!

张承志曾以同道中人相呼:“这是一个昨天的我。”他说:“当那美丽的蓝色高地沉没时,当它像黑灰烬一样淹入沉重的黑暗时,年轻的憧憬者会变得怎样呢?”曾经有人认为张承志一语成谶,在写完《创世纪》之后,年轻的憧憬者果然“像黑灰烬一样淹入沉重的黑暗”。现在,李晓桦终于携带着《世纪病人》再度抵达,抵达那美丽的蓝色高地。

①②③李晓桦:《世纪病人》,作家出版社2014年版,第242页,第225页,第135页。

④简宁:《他丢失了家,还是家丢失了他——李晓桦的八十年代写作》,《当代作家评论》2012年第3期。

⑤唐晓渡:《寻找一个失踪的诗人》,《当代作家评论》2012年第3期。

⑥乔良:《四分之一世纪后回望晓桦》,《当代作家评论》2012年第3期。

作者:何霞,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辑:魏思思 E-mail:mzxswss@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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