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僧”盖瑞·斯奈德的“寒山”情结

2015-07-13 12:19盛钰浙江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浙江金华321004
名作欣赏 2015年15期
关键词:斯奈德寒山禅宗

⊙盛钰[浙江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浙江 金华 321004]

“诗僧”盖瑞·斯奈德的“寒山”情结

⊙盛钰[浙江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浙江 金华 321004]

20世纪50至70年代,美国掀起了一场以“垮掉的一代”(The Bea t Gene ra tion)、嬉皮士(hipp ies)为代表的“反文化运动”,而在此期间,禅宗诗人盖瑞·斯奈德通过对寒山诗歌的译介、禅宗诗歌的创作,引领古人寒山和寒山禅诗开始其在美国诗歌文学史中颇具传奇色彩的跨时空文学之旅。对比两位诗人,可以发现斯奈德在生活方式、诗歌创作理念、禅宗境界乃至精神追求等诸多方面与寒山不谋而合,两者达到跨越时空的交融。本文从文本出发,通过以下两大方面对比研究寒山与斯奈德的契合:1.情相似——“天地自然的山野之情,宁静隐逸的禅宗境界”;2.意相同——“净空圆融的禅性义理,明心见性的禅悟体验”,以期找寻诗僧盖瑞·斯奈德的“寒山情结”以及中国诗僧寒山对美国垮掉派作家们的巨大影响。

盖瑞·斯奈德 寒山 禅宗诗歌 归隐自然

中唐诗人寒山(约691—793)是唐代颇具涵养的高僧和诗人,他崇尚自然、超越自我、隐逸而不遗世,有着放诞不经、循迹山林的举止,超尘绝俗的生活方式和对精神自由的追求。他在诗歌中所表现的身处寒岩而超然不羁、寂然无求、宁静自在的心境,我行我素的处事作风,以及他那从山中汲取精神力量的“荒野之情”等都为处于美国“二战”后高度工业化阶段,为对本国文化和宗教传统产生严重不满的年轻一代们提供了一条绝对的自由道路;诗中所流露出的疏狂漫游、冥想顿悟的禅宗境界更是让这群“垮掉的一代”钦羡不已,在心灵深处引发了强烈而深刻的共鸣,受到了这些失去精神家园的年轻人们的顶礼膜拜。同时他仕途不顺、贫困交加,却又爱诗成狂,其努力追求精神境界的形象也吸引了许多美国诗人和作家,像1999年美国国家图书奖得主查尔斯·弗雷泽尔(Charles Frazier)的作品《寒山》(Cold Mountain)是一部以美国内战为背景的小说,但是作者以《寒山》为书名并在小说扉页引用了寒山的诗句,由此可见寒山对当代美国作家的影响。

其实直到20世纪欧美才在文化上开始真正对中国有比较深广的认识,甚至主动选择并吸收中国的文化思想,其中诗人盖瑞·斯奈德(Gary Snyder,1930—),这位美国西部老牌垮掉派诗人,环境保护论者和充满自然情怀、热爱禅宗佛教的原始派艺术家,熟谙中国的诗歌,学习并且大量吸收中国儒释道三家思想及古典文学、诗学、书画艺术等方面的精华,成为寒山以及其诗歌流行于美国最重要的媒介,他对中国文化的热诚与认识,感染并影响了几个世代的美国青年。杨子先生在他的译作《盖瑞·斯奈德诗选》的序言中这样评价这位诗人:“他的源头不像我们以为的那么单一,他的宇宙中心既在最古老最遥远的地方,也在他身边的琐碎事物与平凡场景中,在当下的每一个瞬间。他在精神气质上更像一个漫游在山野的印第安人、大隐隐于世的僧侣,而不是发达资本主义都市里的白人知识分子。”①1955年秋,斯奈德开始在著名汉学家陈世骧教授的指导下翻译寒山诗,以此开启了与古人寒山的心与心的交谈。1958年,他在《长青评论》(Evergreen Review)上发表的寒山诗译本的引言中,斯奈德将这位名垂千古的中国古人转换成为不安定的现代人,在他看来,寒山就是美国“达摩流浪者”们的禅宗原型,表现为佛教僧人、吟游诗人和居无定所的流浪汉和徘徊者。②其实寒山在唐朝诗人之中占的地位并不高,知道他的人并不多,可是经过斯奈德的译介,美国诗界没有人不知道寒山,斯奈德居然把他抬高到与李白、杜甫齐名的地步,把寒山的诗收在自己的诗集Riprap and Cold Mountain(1965)里。他在诗集前言中写道:“从三百首选出来的这些诗是用唐朝白话写的,粗俗而新鲜,反映了道教、禅宗思想。他和他的伙伴行者拾得手执扫帚、蓬头垢面、满脸堆笑,成了后来禅宗画师最喜爱的画题。他们已经流芳百世,而今在美国的贫民窟、果园、流浪汉住地和伐木营地等处有时可以碰到这类人。”

情相近——天地自然的“山野之情”,宁静隐逸的禅宗境界

盖瑞·斯奈德视寒山为自己的“神交”,在寒山子那里,斯奈德寻求到了他所追求的价值观。他不仅认同中国文化与中国式的生活习惯,而且切身体验及深爱高山上的生活。他在中国画中找到了类似的大自然美感经验,也在寒山诗中找到了类似的山中生活经验。两位诗人一中一西、一古一今,都在诗中描写寒冷的高山上所感受的美感,如斯奈德描写之雪峰的淡红色,或寒山笔下白雪化为花朵等,可见斯奈德对大自然的感受与中国诗人的大自然经验有深层的相通之处。此外在斯奈德诗中常常出现中国山水画和古诗词中的意象,例如山谷、明月、松林、雪野、青山、白云、溪流、海洋、春秋冬夏、山脉岩石等等,而表现在寒山诗中,我们看到月华白(bright moonlight)、寒岩(cold cliff)、闲云(clouds)、青苔(moss)、松风(pines)、绿潭(emerald green pond)、叠嶂(cliffs)……

唐代的诗僧往往于大自然中寻求生命真谛诗歌的素材,他们远离世俗城镇,生活在环境清幽的空山深谷中,力求在此中实现自然而然的顿悟。在他们眼中,一方面是“山林大地皆演法音”,青青翠竹皆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另一方面是“我即山林大地”,他们仿佛觉得大自然的一切都是自我内心的外化,而寒山便是其中之一。寒山子的一生有长达七十年的时间隐居于天台山的寒岩,他的诗自然离不开这里的山水草木。天台山别致秀丽的自然美景,正是诗人创作取之不尽的源泉。逃离喧嚣走进深山,诗人所寻求的是不为尘世所累的生活方式,是精神上的绝对自由,更是“一住寒山万事休,更无杂念挂心头。闲书石壁题诗句,任运还同不系舟。”③的隐逸态度,寒山已然消融在大自然中,把精警喻世的哲理以隐喻、象征的艺术手段表现出来。再比如这首“寒山多幽奇,登者皆恒慑。月照水澄澄,风吹草猎猎。凋梅雪作花,杌木云充叶。触雨转鲜灵,非晴不可涉”。这一幽奇寒灵之境,正是高不可攀的禅境,自然界中似乎只有山是繁华闹市最明确的对比物,能够与灯红酒绿、醉生梦死、人心浮躁的现代都市相对抗衡的是沉默无语、存在已久、蕴意深长的群山。寒山与美国当代自然文学作家们走向山野,为的是从事一种心灵的朝圣,表达一种与众不同的理念。

美国加州大学的蓝彻斯特教授在评论佛教与自然的关系文章中说:“人人本有佛性,但对于中国人非常重要的是无情之物有佛性这种教导。岩石、树、莲花、溪流、山皆具有佛性。因此,人心本以佛性为本性,与无情的大自然每一部分皆有共通之处,因为大自然也有同样的佛性。”④在寒山诗《鹿生深林中》里,诗人歌颂野鹿那种没有烦恼、自由自在的生活方式:“鹿生深林中,饮水而食草。伸脚树下眠,可怜无烦恼。系之在华堂,肴膳极肥好。终日不肯尝,形容转枯槁。”其实,在斯奈德的作品中,动物也同样成为人类精神生活的表现形式。诗中,他赋予熊、鹿、猕猴、郊狼等特殊的意义,完整地掌握了这一中国佛教中的万物皆有佛性之理,例如《光的用途》一诗:“禅/它暖到我的骨头里/石头说/我将它吸入体内,然后生长/树说/上边是叶子/下边是根/一团巨大的模糊的白色/将我从黑夜中提了出来/飞蛾说——/有些东西我靠闻/有些东西我靠听/我看见有东西在动/鹿说——/广阔平原/一座高塔/更上/一层楼/就能看到千里之外。”在此,斯奈德表达了对万物的深深同情,不仅包括生物,而且包括非生物,石头、树木、飞蛾和世界上的人类都是相关联的。语言在这里不是由人在说,而是石头说、飞蛾说、鹿说,诗人只不过是将自然界的万物说进行记录和整理——诗歌是对大自然韵律的回应。

其实寒山之所以受到斯奈德等自然文学作家们的推崇,还因为其身上的野性。山本身即是野性的代名词,“粤自居寒山,曾经几万载。任运逐林泉,栖迟观自在。寒岩人不到,白云常云爱云逮。细草作卧眠,青天为被盖。快活枕石头,天地任变改”。从这首诗可以看出,在寒山的世界里,似乎只有寒崖与白云、浅草和蓝天。任随天地改变,他可以枕石而眠,自由自在。在与自然的融合中,寒山已经化为寒崖的灵魂,进入了永恒的境界。美国自然文学作家也有着同样的“山野之情”,对他们而言,野性是神圣与自由的代名词。斯奈德就曾这样比喻高山:山和垂直性、精神、高度、超然、困难、耐力以及男性化有着神秘的联系。对于中国人而言,山代表着“阳”:干燥,坚硬,男性,明亮;水则象征着女性:潮湿,柔软,流动之中带着刚强,象征着“阴”、孕育以及精神。加入山中的僧人或者教士中去,人们将会远离监牢、税收、征兵。山(或者说野性)为人民提供了一个精神的天堂和政治的完全自由。⑤他宁肯迷失在山野里,也不愿循规蹈矩地生活在文明社会里。斯奈德喜爱山野,他常常身着旧工作服,脚踏登山靴,住茅草屋,饮中国茶,品宋唐诗。在山野中寻寻觅觅,听野地里的呼唤,追星辰中的梦幻,探索冷酷乏味、贪婪丑恶的现代文明之根源的黑色奥秘。斯奈德曾著有《野性的实践》(The Practice of the Wild)一书,在书中他声称:“我们需要一种能够完全并且创造性地与荒野共存的文明。所谓神圣指的是那种帮助我们(不仅是人类)摆脱小的自我、汇入整个山河轮转的大宇宙的东西。西方文化的弊端在于它继承了太多错误的东西。它是一种与外界的荒野隔离、与内在的荒野隔离的文化。而这种文化是引起环境危机的根源,是一种自我毁灭的文化。”⑥在当代美国自然文学作家心目中,山野与荒野不再是危险与野蛮的象征,而是神圣与自由、一种更高层次的文明的象征,同时,它也是人之思想与灵感之源泉。他们走向荒野,实际上是一种精神上的回家旅程,一种寻根的跋涉。

斯奈德作为一位“现代化的隐逸诗人”,他生活的内华达山的“村社”(community)虽不能与豪华都市相比,但生活方便舒适;虽远离尘嚣,但自食其力,倒也乐在其中。体力劳动之余,斯奈德著书立说、讲学访问,与外部世界保持着密切的联系,为东西方文化交流尽心竭力。斯奈德的这种远离尘嚣和寒山隐居的精神实质是相同的,即追求精神的充实与丰富,斯奈德对自然与荒野的思考和寒山的佛禅生态哲学观颇有契合之处。寒山有诗曰:“四时无止息,年去又年来。万物有代谢,九天无朽摧。东明又西暗,花落复花开。唯有黄泉客,冥冥去不回。”将生命过程置于自然界的四季变换规律之中,既感叹生命的渺小、大自然的永恒,同时叮嘱人们要珍惜生命,不要枉费人生,使有限的生命变得不同。对比斯奈德的《八月中在沙斗山望哨》(Mid-August at Soudough Mountain Lookout):“山谷之下一缕轻烟/三天的热,跟在五天的雨之后/树脂结在杉树锥果上/成群初生的飞虫/飞过岩石和草地。/我不记得读过的东西,/三五好友,可都住在城里。/喝下锡杯中冰凉的雪水/俯瞰千里/透过高远平静的空气。”超验的东西统统忘掉,只剩下山谷、轻烟、三天的热、五天的雨、树脂、飞虫、岩石、草地、冰凉的雪水、高远平静的空气等自然意象,它们因为某种缘分瞬间生成了纯粹的自然境界。以上诗篇都侧重描写自然景物,创造了一种在静中流淌的优美意境。寒山诗意象清美、格调高远,却略显幽冷孤寂。而在斯奈德诗歌中,意象质朴自然,弥漫着一股亲切温馨之情,平添了几许人间烟火气。

意相同——净空圆融的禅性义理,明心见性的禅悟体验

禅宗作为东方文化的精髓,在20世纪期间极大地影响了西方文化各领域,对西方哲学和文学艺术、美学的发展起到了深层的影响。“垮掉的一代”美国青年在残酷的现实背景下对西方基督教价值观产生了怀疑,感到内心空虚、恐惧,他们急需一种新的哲学信仰来摆脱生存之困境,此时救命稻草出现了——净空圆融的禅宗哲学。著名的精神分析学家埃里希·弗洛姆曾在铃木大拙对禅宗定义的基础上写道:“禅是看入自己生命本性的艺术,它是从枷锁到自由的一种方式,它解放我们自然的精力;它防止我们疯狂或残废,并且它使得我们得以快乐与爱表现我们的能力。”⑦而斯奈德补充说:“禅宗的特色是:喜纯、诚挚与自由。许多研究禅宗的人对自由有很大的误解。他们认为自由是纵情放任或不顾道德。但是真的,我愿说,是按照事物本来的样子去看它们,是去体会万有的‘本来面目’,那才是自由。”一念了自心,开佛之知见,在唐代获得重大发展的禅宗,把个体的自主性提到了决定性地位,突出强调个体心灵在修正过程中的重要性,“心生种种法生,心灭种种法灭”,个人的体验才是最重要的。

据统计,寒山诗中与佛教相关的诗歌共计119首,而这其中除过一些教化佛理的诗篇以外,有很大一部分侧重表达了个体在修行之中的心灵体验与内在感悟,包括见性诗(对于作为佛教根基的本性的认识与领悟)和禅悟诗(对于作为人生境界的禅的理解与证悟)。寒山隐居的天台山是道教的名山也是佛教的圣地,在山中他先后受到道教和佛教的熏陶,而他对佛教的信仰越老越笃,寒山最终可谓是深入禅宗三昧。例如:“寄语诸仁者,复以何为怀。达道见自性,自性即如来。”;“有身与无身,是我复非我。如此番思量,迁延倚严坐。足间青草生,顶上红尘堕。已见俗中人,灵床施酒果。”我们看到,诗人之身虽然仍禅坐于世间,而其心实已超脱人我、超脱生死,“自性即如来”达到了无欲无求寂灭安乐的极高境界。寒山在诗中力求表现自己的“妙悟”,主要表现为“净空”二字。看寒山如下两首诗:“碧涧泉水清,寒山月华白。默知神自明,观空境逾寂。”;“吾心似秋月,碧潭清皎洁。无物堪比伦,更与何人说。”寒山以碧涧清溪的清冷、明月的皎洁、白云高山的孤静来比喻自心的清净、不染尘劳,体现了他修心的境界。又如:“余家有一窟,窟中无一物。净洁空堂堂,光华明日日。蔬食养微躯,布裘遮幻质。任你千圣现,我有天真佛。”这里他将自性比喻成一件四季皆可以穿的衣服,将本性比作房子,强调无一物,即空空如也,“无一物”比喻万法皆空,一切俱寂,了无一物可以执着之境界,“一窟”是比喻自心;真珠即珍珠,布裹珍珠意味着躯体虽然浑浊包裹,但是像珍珠一样的光明清净的本性却不会因之而有所改变,他心觉“天真佛”,已经领悟到涅之妙境。

寒山喜爱借助象征和比兴的手法,把参禅者禅悟之后的心灵之喜悦同广阔世界的自然之景物相结合:“今日岩前坐,坐久烟云收。一道清溪冷,千寻碧嶂头。白云朝影静,明月夜光浮。身上无尘垢,心中那更忧。”我们在诗句所营造的诗境中感受到强烈的“南禅精神”——不念佛,也不坐禅,既没有静穆的观照,也没有凝神的沉思,甚至不打算去领悟任何神秘的本体,一切都是无意识、无目的、无思虑的行为,而佛性真如就蕴藏在这“无心”的生活态度之中,在大自然中过一种与世无争的自由生活,寒山虽然不是为了参禅悟道而遁入山林,但是他在山林之中不自觉地渐渐深谙此道。再看斯奈德,他在诗中写道:“粗狂古老的星辰下——/在峭壁的阴影中/我回归自我/回归真正的工作,回归/即将要做的事情。”(《龟岛》)斯奈德所认同的禅与生活之关系非常密切,它不是与世隔绝的苦修,不只强调修炼到内心空的境界,更强调劳在平常生活中悟出生命之本性,他在1959年3月的日记中曾记载:“禅宗的旨在使人们对生活的觉悟、爱、理解的潜能最大化(明心见性),于是乎在我们脑海之中的那些对于无限的恐惧以及对于永恒的渴望,或者对于实际存在于这个星球上的人群的思考都变成无意义的(无我的境界),那是一种使用你心智的方式,实践你生活的方式,与其他人一起朝它努力的方式。”⑧在诗歌的形式和节奏上,斯奈德受到中国古典诗歌的影响同样十分明显,这种模仿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其一,在诗歌创作中尽量使用最简洁的、单音节的英语词汇,使诗行呈现出一种紧凑的结构;第二,模仿古诗中强烈的节奏感。此外禅宗主张不立文字,直指人心,受到禅宗圆融哲学的影响,斯奈德常运用禅家妙语,保持自然的原本节奏,创造许多有禅意的空白,并且巧妙地运用破折号与诗行间的结构创造出视觉上的奇特感悟,例如诗歌《水面的涟漪》:“水面阵阵涟漪——/水下游过银鳟——/与微风吹出的涟漪不一样……/——大自然绝非一册书,而是一场表演,一种/高度发达的古老文化/亘古常新的事物。”就仿佛诗歌的呼吸,它们有节奏地向我们传达出一种视觉上和听觉上的虚实结合的空旷之美感。

其实斯奈德二十二岁时就已研读六祖慧能的《坛经》并以禅的体验入诗了,1952年7月9日在贝克尔山上的日记中的诗文中他这样描述:“从路的尽头走到这里花了两天/日本的艺术:望月/听虫/读慧能的经书”⑨诗人在此以禅宗坐禅的专注方式,辅以禅宗美学的观点,来体验大自然的景致与声音之美。这位身在美国西海岸高山顶上的青年,读中国的禅宗大师六祖慧能的经传,心中可能意识到慧能固然是中国的禅宗大师,但要学习正统的禅宗就一定要去日本,因为在20世纪50年代大陆已经废除了所有的宗教。他崇拜中国佛教,甚至写过歌颂玄奘大师的诗歌:“驼背的吹笛者/玄奘/公元629年去了印度/645年回到中国/带回了657卷佛经,肖像,曼陀罗/他携带/‘空’/他携带/‘唯心’/惟识/驼背的吹笛者/他的驼背失眠一副行囊。”⑩在1977年的一次专访中他说:“中国文化的精神遗产基本上就是佛教禅宗。”1956年赴日本学习禅宗,斯奈德如此描绘他在大德寺的学习经验:“我们每天至少盘腿坐着冥想五个小时。在休息期间,每个人都做些体力劳动:园艺、刷洗、砍柴、切割、清洗浴室、轮流待在厨房里。我们很少睡觉,吃着少量的食物,住在空空荡荡没有暖气的房间。”在另一首名为《穿过妙心寺》的诗中描绘道:“整整齐齐的寺庙沿着/土墙间的小巷运送/来自朝鲜和中国的水手们/驾驶航船/手持锋利如刀的凿子的木匠们/忙于参透‘无’的小和尚/还有保卫/这座城市的松树/这些古老的事物,全部/无名无姓。/绿松针,/木材,/灰烬。”建于1337年的位于京都的临济宗妙心寺为诗人提供了冥想顿悟的场所,“我向前溪照碧流,或向岩边坐磐石。心似孤云无所依,悠悠世事何须觅。”尽管斯奈德与寒山找寻人间三昧的寒岩之上不同,可是他们那宁静中的肃穆,迷雾消散后天空中云朵悠然飘散的自得,对本性“无”的参透,都在不同的时间次元中紧紧相连。

禅希望我们张开第三只眼界去看那由于自己的无知而从未想象的境界,去发现自己本性的清洁,禅悟之中“生命的调子改变了,在禅之中有着使生命更新的东西。春花更美,山溪更为清澈”⑪。正如《圆觉经》所谓若此觉心本性清净,因何染污呢?寒山诗云:“可贵天然物,独一无伴侣。觅他不可见,出入无门户。促之在方寸,延之一切处。你若不信受,相逢不相遇。”直白地表现了人的本性。其次他的禅悟诗能够在具体形象的描绘中创造出一种充满哲理的语境,给人以深刻的启迪和悠长的回味,例如以月来比喻本性:“寒山顶上月轮孤,照见晴空一物无。可贵天然无价宝,埋在五阴溺身躯。”“高高顶峰上,四顾极无边。独坐无人知,孤月照寒泉。泉中且无月,月自在青天。吟此一曲歌,歌终不是禅。”而在斯奈德的诗中,无论你是什么卑微的存在,只要本性清净,便可悟到生命中美好的东西,灵魂永存:“尘世一朵花/一株福禄考/在光的陡坡上/悬在巨大/坚固的空地上方/小小的风化的晶体/盐。/尘世一朵花/紧挨着海湾——一只渡鸦/拍拍翅膀,一种颜色/当一切逝去它们/都被遗忘/一朵无为/之花;/融雪在滴,长石,泥土。”

正如爱默生所言:“一切作品最后都要溯源到一种原始力量,这件事实说明了一切最高艺术作品所共有的下列特征:它是人们可以普遍了解的,它们是我们回到一些最单纯的心境,都是带有宗教性的。它们如果显现出什么技能,那就在复现作者的心灵,迸出一股纯粹的光,既然如此,它就该产生一种和自然事物所产生的一样的印象。在一些巧妙的时刻,我们看到的自然好像和艺术成为一体,自然就是完美化的艺术。”寒山和斯奈德的禅宗诗歌,尽管处在不同的国家和世纪,却都在大自然中寻求慰藉,都于纷乱尘世里去体味明心见性的禅悟境界。“我们虽然疯癫,但这疯癫里面却并不是没有包含一点点智能的。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当全世界的人都以同样的方式思考事情的时候,禅疯子却用他们沾满尘垢的嘴唇放声大笑。”其实到底有没有寒山这个人,史学家们仍旧颇有争议,可是对于美国垮掉的一代们来说,寒山早已深深存活在他们心中,这些争议毫无意义,斯奈德与寒山子跨时空的交流代表了一种新的文化现象,让人们看到了自然的永恒、生命的完整;让读者体会到了两位热爱山野、宁静隐逸的诗人在时隔千年后的碰撞;让我们感受到了佛教禅宗“不立文字,明心见性,顿悟成佛”的伟大与神秘;更让世人看清了中国古典文学和中国禅宗思想带给美国、带给全世界的宝贵财富。当代美国作家斯奈德把目光投向千年以前的中国诗人,用寒山译诗复活了这位千年前的传奇人物,这本身就是十分有意义并且耐人寻味的现象,历史不同、文化不同、时代不同,两位诗人却在不一样的地点演绎着十分相似的精彩,这不得不算是文学史上十分珍贵与有趣的现象。正如美国的嬉皮士们唱的“如果你乐意,我就是寒山;如果你不乐意,我还是寒山!(I am Cold Mountain,if you please;I am Cold Mountain,if you don’t please!)”这代表的是一个时代的主流旋律,也将永远在后人的心中久久回荡。

①[美]盖瑞·斯奈德:《盖瑞·斯奈德诗选》,杨子译,江苏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文中有关该作引文皆出自此版本,故不再另注)

②Jane E.Falk.The beat Avant Garde,The 1950’s,and the Popularizing of Zen Buddhism in the United States [M].Dissertation.The Ohio State University,2002.

③寒山:《寒山诗注》,项楚注,中华书局2000年版。(文中有关该作引文皆出自此版本,故不再另注)

④Mary Evelyn Tucker,Lewis Lancaster.Buddhism and Ecology:The Interpretation of Dharma and Deeds[M]. Massachusett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7:123.

⑤Gary Snyder.The Gary Snyder Reader:Prose,Poetry and Translations 1952-1998[M].Washington D.C.:Counterpoint,1999.

⑥程虹:《跨越时空的沟通——美国当代自然文学作家与中国唐代诗人寒山》,《外国文学》2002年第6期,第67-71页。

⑦[日]铃木大拙、[美]弗洛姆等:《禅与心理分析》,孟祥森译,海南出版社2012年版,第170页。

⑧Jane E.Falk.The beat Avant Garde,The 1950’s,and the Popularizing of Zen Buddhism in the United States [M].Dissertation.The Ohio State University,2002:284.

⑨Gary Snyder.Earth House Hold:Technical Notes and Queries to Fellow Dharma Revolutionaries[M].New York:New Directions,1969:2.

⑩[美]埃利奥特·温伯格:《1950年后的美国诗歌:革新者和局外人》,马永波译,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519页。

⑪D.T Suzuki.Introduction to Zen Buddhism[M].London:Rider,1949:97.

作者:盛钰,浙江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英美文学。

编辑:魏思思E-mail:mzxswss@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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