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梅读书散记

2015-07-20 02:51上海
名作欣赏 2015年10期
关键词:旅行箱

上海

陆梅

陆梅读书散记

上海

陆梅

这是一个人的读书时光,书里书外,花木葱茏,跌宕自喜。读书的时光是生命中宁静美好的时光,却也是心旌摇荡的时光。处处会新朋,处处遇故人。正如博尔赫斯所说,书籍是记忆和想象的延伸。

读书 马雁 《书房花木》 潘向黎 王安忆

读书与跌宕自喜

2013年初因为要做一期阅读专题,我请小说家何大草写篇关乎个人阅读的文字,他在发来的文章里提到“成都的奇女子”马雁,“只活了三十一年,2010年在上海意外病逝”。何大草在一棵香樟树下读完了半本《马雁诗集》后备感怅然:“我一直生活在成都,但直到她死,也从未听说过她。”

很汗颜,我这个文学媒体人也不知道马雁。于是去网上查她身后出版的两本书《马雁诗集》《马雁散文集》,当真卖得不错,豆瓣上的打分高过众名家。两本书很快到了案头,可是总没时间看,“捂”了半年才想到打开。这一看,就放不下。尤其是她砖头一样厚的散文集,暑天里读,快意淋漓!

她可真能写啊!明明是随性简静的文字,却活泼泼的一股霸气!好没道理,却通通是她的道理。比如第一辑关涉她阅读的文字,她读书之广博——古典学术、中外诗歌、西方哲学、历史宗教,音乐、绘画、建筑、电影、围棋,法学、医学、文字学,飞碟和外星人,女权或无政府主义思潮……无不格致,充满了严肃的热情——这且不说,单说她行文的跌宕之风。比如她读《六朝四家全集》,“引起很多胡思乱想来”。她论说陶渊明:“‘茫茫大块,悠悠高旻。是生万物,余得为人’。看陶渊明写得多气派,我也是‘余得为人’,其实和天地万物是一样的,天地间每一样东西都可以找到自己的位置,知道自己担当的角色。”她引《九日闲居》里的一句:“以前没留意,刚刚发现它的好,‘敛衽独闲谣,缅然起深情’,这‘缅然’下得好,更何况有深情。”——把写诗当作下棋,一个字就是一枚棋子,顾随讲《论语》,也说曾子“吾日三省吾身”,这“日”字,下得好。她又说谢朓,“生活太局限”,“扒拉掉他满身的恭维味道,也不必去看他那些废话连篇的赋”,“谢朓诗里的痛都不够分量”……初读她这些文字,脑海里泛出写《击壤歌》时的朱天心,也是一派桃花明月的才情与热闹。才气逼人,近乎霸道。

再一径读下去,比如她在《读诗与跌宕自喜》一文里说到葛兆光:“葛兆光的书我是信赖的(虽然不止一次,我和别人说起过《中国思想史》里照搬海外汉学的研究成果,虽然注明了参考文献,但那也远远不够),人读书读到一定程度以后,就会有见识,而天赋有高低,我看他天赋是够了的,见识也够了的,文字功夫也不错,所以可以看看。”但是笔锋一转,又说:“乍看这本《唐诗选注》就觉得好像自己的立论少了,抄来的东西多了,无非是古代的各类文论读得熟,信手拈来,又或者改头换面一番,都是炫人耳目的,所以就生气。”马雁读的是北大古典文献专业,葛兆光早年学文献,老师们上课时总会提到葛兆光,“反正是我们前面的前面难望其项背的牛人”——敢跟牛人较真,不管不顾地论说开去,倒也任性率真。

毕竟年轻,时不时还要生人家的气。本该写得更好的,没写好要生气;写得不好当然更生气;为人不入她的眼要生气……可一旦发现了好,又“实在是高兴”。还是葛兆光,“终于那天半夜,从书柜里把《唐诗人研究》搜出来,还有一本《金圣叹选批杜诗》,对比着看,才当真发现(葛兆光)这本书的好”。

马雁的这些读书随笔(包括她后两辑的自述散文和日记),写的那叫个落拓不羁,我还真没在他人的文字里见识过。语序的跌宕,语汇的“曲致”(这是她生造的一个词),文体的自由,对炼字琢句“冥心刻骨”的考究,用她的话形容,真就是“每写下一个字都冒着生命危险”。

她曾评说李白“思疾而语豪”,“因为太快,所以不能建立新的体系,却把前代的精彩都笼括到他身上来发出奇光异彩”。我看她的文字,也呼应着李白式的快。说到底,快的背后是巨大的知识体系。

世界真就是这样荒谬,很多人知晓她,却是因为她的早逝。而这,是否也呼应了这个世界的霸道?

书房花木

有一阵子,发愿想写一本我的《植物记》,于是抽出沈胜衣的《书房花木》置于枕边,每晚一则则看去,每有会心处,忍不住要做“眉批”,边边角角都写满。比如看《木笔抄书说木兰》长文,知道了紫玉兰在古代叫辛夷,屈原的《九歌》《九章》等多次提到——原来辛夷就是紫玉兰!老家门前就植有一棵紫玉兰,每年的初春,花事繁盛。这令我惊喜又意外,恨不能立马飞到辛夷树下合个影。

得了这一概念,有一回看蒋勋的《新编传说》,小说里写到身披香花的屈原:“这瘦削的男子,除了头发上插满了各种香花,连衣襟、衣裾都佩着花,有蘼芜,有芷草,有鲜血一样的杜鹃,有桃花,有柳枝……辛夷花是悠长的一种香气,好像秋天的江水……”——这个好!说辛夷花像秋天的江水,虽意识流得过于浪漫了,但是玄想一下一江秋水的悠长香气,鼻翼间倒也清芬弥漫。

《书房花木》每则文后都附有一长串草木书单,注明了出版社和版本,有时作者还会附记几笔他的阅读心得。这“书中书”的编排深得我心——按书索骥,我从旧书网上淘来一堆草木诗书,简记如下:《毛诗品物图考》《楚辞植物图鉴》《诗经植物图鉴》《红楼梦植物图鉴》《树的一生》《树》《佛教的植物》《历代杜鹃花诗选》《花与文学》《草木如诗》……

在草木里浸润久了,情不自禁要仰望树的天空。有一回出差去丹东,在一处植被丰茂的山野间行走,枫树、橡树、栗树、核桃树……丹东秋天,天空湛蓝,那一棵棵在清风、蓝天、苍苔、山石、自由干净的风的熏染下长成的斑斓大树,树形优美,枝丫舒展,站在树下看天,恍惚自己也成了树的一部分,美得舍生忘死!

还有一种树,却像无边的旷野,适合远望,比如橄榄。在西班牙旅行时,乘夜火车从巴塞罗那往格拉纳达,因南部突降大暴雨,深夜下火车,改乘公路大巴。混沌间上了车,清晨浓雾散尽,看到大片大片广袤干绿的橄榄树。远处,是苍茫茫的蓝天和灰色的风。

沈胜衣在《书房花木》里也写到橄榄树,他转引西班牙诗人洛尔迦的诗——“我记住橄榄树林的一阵悲风”,被北岛赞为“多么简单纯朴,人间悲欢苦乐都在其中了”。同样的橄榄树,到了梵高笔下常常“怒发冲冠”,像是冲向天空的火炬。干又绿的橄榄树,是南欧草木的象征,也是安达卢西亚的灵魂。加西亚·洛尔伽如此吟唱:“树,树,/干又绿。//脸庞美丽的姑娘/去采摘橄榄。/风,塔楼上的荡子,/把她拦腰抱住。……”

写植物,我理想中的状态是这样:如果没有一处可堪种植的园地,无法像“园林写作家”刘大任那般无论阴晴晨昏,亲手栽植,文字亦举凡泥土、品种等无一不笔;也学不了科学小品名家贾祖璋那样对草木鱼虫的精深解读,那么“小阁幽窗”式的《书房花木》刚刚好,轻盈而不失厚实,风趣而不忘考索,草木葱茏,远观俯瞰,一切尽在眼底。

无用是本心

收到潘向黎新书《无用是本心》,系柳鸣九主编海天社“本色文丛”一种。书系中另有邵燕祥、谢冕、肖复兴诸家。柳鸣九将之归为“有学者底蕴的作家”。潘向黎是诸家中年轻的一位。不论其他,仅两部写茶和古诗的随笔集《茶可道》《看诗不分明》,潘向黎当得起这一美誉——自然,那和她无关。

她是那样一个人,“草木有本心,不求美人折”,不要有用,不求成功——如果一定要给生活和写作安排一个位置,那么生活肯定在前:“我甚至几乎从不在晚上写作,因为要和家人隆重地吃晚饭,晚饭后要喝茶聊天,还有,不愿意影响睡眠……”

那么写作呢?一定与生计无关。“我可以不写什么,但是我肯定会终生阅读文学作品,也就是说,我随时可以放弃写作者的身份,只以读者的身份亲近文学。”

就此生活观,足可引为同道。当然我们早就是好友了。所以可以这样说:相逢这样的同道,真是我的幸。

其实我更喜欢潘向黎的小说。这里单说散文,留在脑海里的印象有:从容、性情、静美、书卷气,如秋水,如清茶。此番细读(部分是重读),唤起我不一般的体验,真是心神激荡、清气四溢!就像是做了一场心灵SPA,身体轻盈,眼神透亮。毛孔舒张着,一点点地若有所思。一切都刚刚好。一个智者,以轻触微温的方式,传达给你美的信仰和对美的感动。

向黎写人,妙趣横生,机锋处处,如《似这般分明响亮——丁帆先生印象记》《闲话毕飞宇》;记游则笔致生动,古诗文信手拈来,一点不掉书袋,如《有所思,所思在长安》《金陵散记》。这让我想起黑塞的一句话:“因为学会了看,从此世界变美了。”她也写过往的留学生活,写父亲,写花事……一切入她笔的日常,都带着她的印迹,影响到你内心。

柳鸣九说散文要有心智,然而有心智的散文就怕掉书袋。文章密实、援引多多,智是智了,却少了一道“门帘子”——向黎是深谙帘子的适度间隔带来的轻和盈的。她曾以“茶与古诗——日常中的两道帘”为题,在思南读书会上和读者分享感受:“宁静那么好,但是并不是随时随地获得的,我们有时候需要一个帘子。饮茶也好,读古诗也好,我们可以把它们当成日常生活中的两道帘子。”

向黎,你说得对,文学与生计无关,守住本心,安于无用。一直这样“纯粹”下去吧,你不会让我们失望。

银娜的旅行箱

又一个和旅行箱有关的故事。

战争、逃亡、童年记忆、旅行箱——这是我们读“二战”小说时,脑海里翻出的关键词。旅行箱,对今天的孩子来说意味着什么?出门旅行、快乐和假期。旅行结束,重归各自温暖的家。

可是在战乱年代,一只旅行箱能装得进什么呢?被迫离开故土的漫漫乡愁?随时准备着,一拉警报就拎了走的逃生物品?那么感情呢?被迫分离的痛苦呢?

七岁中国女孩银娜的故事从一只旅行箱开始。银娜出生在上海,父亲在外滩一家洋行工作,母亲生下她后去世。但是银娜的童年仍称得上快乐。父亲的工作让她衣食无忧,保姆刘妈更是悉心照料。七岁之前,她上教会的修女学校学前班。父亲给她起了个德文名字:伊娜。银娜就是伊娜。

战争改变了一切。1937年,日军逼近上海。这年7月,北京近郊发生卢沟桥事变,中日战争打响。为了女儿的安全,父亲安排银娜前往青岛同一家教会办的儿童院。儿童院的嬷嬷有一天想给银娜一个惊喜,将一首德国歌改了下词:“小小伊娜独闯天下……”当大家围成一圈唱歌时,银娜却大哭起来。她不愿闯天下,更不愿独闯天下。然而却一语成谶,为躲避战争,七岁女孩银娜从此有家不能回,她一路西行,越漂越远,辗转去往德国、瑞士……再也没能回到故乡上海。随她四海漂泊的,就是一只小小的旅行箱。

我们在《安妮日记》、在《汉娜的手提箱》、在成千上万个犹太孩子被送往奥斯维辛集中营的路上,也看到了这样一只旅行箱。这旅行箱,是他们所能够拥有的、唯一和家有牵连的物件。很多的箱子,随它的主人一起消失不见了。还有一些箱子,被幸运地发现,比如那只十岁女孩汉娜遗留在火车站台上的褐色手提箱。这只手提箱,成了一件珍贵的文物,半个多世纪以来,为那场战争浩劫做着历史见证。

现在,银娜拎着箱子来到德国小城勃兰登堡。孀居的冯·施泰尼茨太太成了她在异国的“刘妈”。朝夕相处中,一老一小两个人产生了相依为命的友情和亲情。银娜很快学会了德语,她还拥有了两个同龄朋友:英格和洛特。

然而,这是1937年的德国。中国不平静,德国也不太平。两年后,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银娜在小城勃兰登堡的生活,很重要的一项便是随时准备着收拾行李。冯·施泰尼茨太太有一天告诉她:“伊娜,从现在开始,我们每个人都要准备好一只行李箱,装好最重要的物品。一拉警报,我们就得拎着箱子去地下室。箱子不能太重,必须本人拎得动。”

这是1941年,战争早就打响,德国街头到处都是纳粹的冲锋队员。希特勒一上台就先清洗教育,“强者必须统治弱者,不能与弱者混杂”,数百万无辜的犹太人因此被残杀,更多的犹太人无家可归。有犹太血统的英格一家流亡上海。离别前夜,银娜去看英格。这世界真荒谬啊,为躲避战争,她不远万里逃往德国,如今她的好友英格也因为战争,要流落到自己的故乡!银娜不明白:为什么,总是有人被迫离开故土?

面对英格的命运,银娜和另一个好友洛特产生了分歧。洛特是少女团队长,她很为自己的身份自豪。德国的孩子,六岁开始就被要求加入“少先队”“希特勒青年团”等纳粹儿童和青少年组织,那些阻挡他们加入的家长要被判刑,甚至国家有权夺走他们的孩子。对英格的离开,洛特不以为然,“犹太人是德国人的敌人”,一句从少女团听来的话引发了两个女孩的争吵。

战争仍在持续,银娜每天过着躲警报的日子。她开始痛恨收拾行李。“看见行李箱,她感觉到的不是度假的欢欣,而是被迫分离的痛苦。”可是她最终还是要走,德国已经一片硝烟,大量难民涌到勃兰登堡,物资严重匮乏,小城也不再安全。

又一次经受离别,曾经因分歧而争吵的洛特来和她道别。洛特送银娜一个她一直喜欢的“抱猴”背包,两个女孩拥抱在一起。银娜走上未卜的前路,跟随她的还是一只小小的旅行箱。

当年在“二战”中幸存的一个德国“娃娃兵”如此回忆:“希特勒死了,我们还为谁作战?我看见柏林已经是一片火海和废墟,无论战争性质如何,它本不该是孩子们的事……”这句话,也可以替现在这部由德国作家洪素珊(Susanne Hornfeck)创作的长篇小说《银娜》做一个注脚。

离开,是为了回来

盛夏日子我回了趟家乡,给家乡的孩子做一个演讲。我看到了三十年前的自己。三十年前,我就是他们中的一个,以为有大把的时光可以挥霍,敏感、忧伤,一点点的风雨可以放大到无限,当然也有微尘般的快乐。

从前回不去。即便是“家乡”的孩子,十年前和十年后,三十年前和三十年后,全不一样。“从前”的经验,未必能够抵达今日孩子的世界。

于是我想起了一本书:《芒果街上的小屋》。墨西哥裔美国当代女诗人桑德拉·希斯内罗丝的小说。说是小说,其实我读来更觉是作家的诗性自传。小说讲了一个生活在芒果街的小女孩的成长,轻灵,却深刻。

芒果街并非我们想象的那样诗意和美好,它是一条穷街。生活在芒果街的人,都盼着有一天能够搬离拥挤和吵闹,向更宽敞明亮的地方去。

有一天,芒果街上来了三个“散发着肉桂气味”的老姐妹。三姐妹有预言未来的能力,认为女孩长大了会去很远的地方。三姐妹中的一个突然捧起小女孩的脸,看了又看,沉默许久后说:“你离开时总要记得回来。”

这个有着神谕般力量的女子的话,击中了我,当然也击中了那个芒果街小女孩。但是在多年后,当女孩“强大”得芒果街没法永远留住她时,她远离故国,去往他乡。

我有些拿不准,此刻,教室里,有多少孩子会是希斯内罗丝笔下那个芒果街女孩?人生不可逆,人生也无可预知。但可以肯定的是:没有历史,开始就是结束、栖居。

当然小说还涉及种族差异、肤色和族裔等问题。写作者是在美国的少数族裔,身为拉丁美洲移民后代,常常意味着家境贫困、遭人歧视以及文化上的隔阂与失落。所以,这个芒果街女孩的成长,成长中女巫般的神秘人物的指点,更是一个生命的隐喻。

和还在“路上走着”的孩子谈论种族、文化冲突、“家园”或是“回忆”,似乎有些过于沉重和不合时宜,但每个孩子都要经历成长。成长的滋味,会始终飘翔在他们的生命里。只是可能,当他们还在成长路上走的时候,未必意识到,他们人生的一个个转折,其实都与童年和故乡相牵连。

而我更感慨的是,对于家乡的乡村孩子,如果“村”的概念不在,是否童年就有了缺失?十年前和家乡的孩子谈我的童年,童年的菜园、井台、去小镇念书必经的三里桥、桥上砖缝里的苔藓、河岸边洗衣的妇人、悠长幽深的弄堂、混合着糍饭团和油条香的早市……种种乡村和小镇生活的经验与细节,还能获得心领神会的共鸣;而十年后,家乡已经大变,曾经熟稔的山丘、竹林、田园……仿佛一夜间消失了。眼前不断变换、延伸的,不再是清风与花香的稻田,或喧腾璀璨、一望无边的油菜花,而是高密度的楼盘和热气腾腾的建筑工地。

乡村的概念在改变,乡村的孩子和城里的孩子无异,接收的是一样的资讯、一样的生活观念。“我们的沙发大同小异,我们的客厅大同小异,我们的电梯大同小异,我们早上起来推开窗子打个哈欠也大同小异。”(韩少功语)——问题是,在越来越雷同的生活里,我们该如何寻找独特的自己?

离开,是为了回来。可若是“离开”的经验与记忆不足以抵达今日“回来”的世界,你能拿苍白的童年怎么办?谁的童年没有记忆?可愈益模式化的生活正消解着童年的诗意、丰富和纯真。

我读我看

王安忆写了一本书《我读我看》。关于读书,王安忆有很多精彩的见解,比如她说:“在持有自己的经验与结论的同时,善解并诚挚地去观看别人的人生所得,看到人类无穷多的心灵景观。这时候,我们应当如同相信自己一样地去读书,书会和我们融为一体。我们其实也是在读着自己。”

说的是晚年时的阅读。那么少年阶段呢?王安忆认为是信赖:“相信我们所读到的东西,这常常是发生在我们少年时候。”接着是漫漫成长期,“前段时期阅读好书的经历帮助了我们”,“阅读和阅历使我们几乎是本能地懂得哪些是好书,哪些是那种写作者以诚实与信赖写下来的文字。我们仍然以信赖的态度读书,而这时候的信赖却是一种理性的信赖”。

比之王安忆吞吐量巨大的阅读,比如学生时代,一个晚上读完一本《牛虻》,一个白天读完《安娜·卡列尼娜》……我们今天的新新人类,简直享受不到阅读的乐趣了。你看她是怎么读书的:

……四周都是书,各种各样。看,其实是只能看其中的一本,但是有这么多书在身边,人就有富足的心情……

你要晓得,这世界上的书浩如烟海,于是便需赶快,多读一本也是好的……仅只是读书中繁衍出的书,就够你大大地读上一气。比如,读英国埃及学家罗伯特·鲍瓦尔的《金字塔密室》,书中就带出他的《猎户座之谜》《创世纪的守护神》,还有《圣经》——倒不是说以前不知道它,而是这时知道了如何去读……

最近看一本新创刊杂志《唯美》,上有张承

志的文章《击筑的眉间尺》,将《史记》里的“刺

客列传”描绘得那般歌泣,又写了鲁迅的“眉间

尺”,惊叹恐怖主义的壮美。这两样都没看过,所

以也排队排上了。阿城的《威尼斯日记》,拖带出

的则是《扬州画舫录》。书籍的注释部分,就更可

搜罗出书单了……

总听人说,“王安忆是越来越刚强了”,“王安忆看上去有点傲”……

“刚强”两字,大抵是觉着她言行举止过于理性和硬然吧。同样说写作,她强调的是“务实”“写实”“技术性”……同样谈上海,她看到的是“上海的实惠”“上海的日益被格式化”……

至于这“傲”字,她自己解释:不是傲慢,是不合作。不合作有很多原因。我不愿谈很多技术之外的东西,对那些东西我也很弱智。还有我也本来就不愿和人打交道,写作是诉诸内心的……

许多事,她更愿意剥去诗意的外表,洞见事物本质,有时不乏尖锐批评。可是硬然冷然的背后,她又是温情和真诚的。她说过:“真诚是比一切都更为重要的,失落了真诚,无论是做一个作家,做一个妻子,做一个人,都是不成的。”

水仙和故人

周末午后,读法国作家彭塔力斯的《窗》。彭塔力斯曾经是萨特的学生,后师从法国著名精神分析学家拉康,写专著,也写小说,还是法国伽利玛出版社阅读(选书)委员会的成员。

他这样看水仙:“一种近水而生的忧郁的花,垂向自己,长在春天。”可是,他又说:“它的诱人有如水对它献出的妩媚——一种有着浓重芬芳的花,那芬芳使人萎靡,让神经迷惘,产生麻醉。它是一种送葬的花,被用来装饰坟墓。”

——水仙在法国(欧洲?),竟是哀悼花!读到这段话的第一个念头,是本能地排斥——如此清雅静美的“忧郁花”,怎么可以用来装饰坟墓!然而,清雅静美、冰清玉洁,怎么就不可以祭奠逝者?

我们总是、常常是,走不出惯性思维。按照中国人的思维(习俗),送葬或祭奠就该是灰黑的、暗沉的、有所忌讳的——那些美好和洁净不该或不配这个时候出现。撇去信仰、历史、宗教不谈,就如何给逝者安息而言,一些西方国家倒更见人性。很多西方人的对待死,要比我们坦然、清澈得多。所以他们选择美丽的花来装饰坟墓。不只水仙,还可以是紫丁香、绣线菊、野姜花、冬青叶、玫瑰枝、欧石楠……

——有什么关系?只要是美的、圣洁的、芬芳和安宁的,都是好的。所以,你去看吧,西方人的墓地不只是墓地,那些清幽静雅的花和树,那安静得像有灵魂一样的路上的石板,都在提醒你:“如果生是一件好事,那死也一定是件好事。他们都是神秘的,但却不是灾难。”(亨利·米勒语)

说到水仙,女作家宗璞写过一篇《水仙辞》的怀人小文,她由案头的水仙,想到了去往“遗忘之乡”的故人。“案头的水仙,很得她关注,换水、洗石子都是她照管。绿色的芽,渐渐长成笔挺的绿叶,好像向上直指的剑……小小的花朵或仰头或颔首,在绿叶中显得那样超脱,那样悠闲。淡黄的花心,素白的花瓣,若是单瓣的,则格外神清气朗……”

“我喜欢它那点自然的挺拔,只凭了叶子竖立着。它竖得直,其实很脆弱,一摆布便要断的。”

宗璞写水仙的超脱、闲然、淡泊……当然是为天国里永诀的笑容。于是,这水仙,便有了世事变迁。那从清水中长起来的叶茎,“生命所需不过一盆清水,其实在那块茎里,已经积蓄足够的养料了”。

水仙和故人,生者和逝者,生命的循环往复。

由水仙花,想到生和死,乃至西方人对待生命的态度,这是我读彭塔力斯的《窗》之前无法预料的。所以,还是博尔赫斯那句话说得好:书籍是记忆和想象的延伸。

供 稿:“小众”微信公众平台,微信号:xiaozhong_xuanwu

作 者: 陆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理事,上海市作协理事,上海市青年文联理事,上海市优秀新闻工作者。现供职于《文学报》。出版有长篇小说《生如夏花》《当着落叶纷飞》等,小说集《天堂来信》《我的忧伤你不懂》等,散文集《寂寞芬芳》《文字里的碎影》等,人物随笔集《谁在畅销》《文学家的星空》等。长篇小说《当着落叶纷飞》被改编为同名电影。

编 辑:张勇耀 mzxszyy@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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