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爱德华·阿尔比《沙箱》中的反讽修辞

2015-08-28 15:02邓爱芹张连桥
现代语文(语言研究) 2015年8期

邓爱芹 张连桥

摘 要:《沙箱》是美国荒诞派作家爱德华·阿尔比的代表作,讲述的是母亲和父亲联手,将姥姥扔进沙箱并将其活葬的故事。故事中语言表象与真实内容之间的反差、语言和行为的对立、人与人对话的不合作,构成了言语的反讽。舞台布景的简单与观众心里所思所想的复杂、白天与黑夜的可控与命运的不可控、情节的发展与期待视野之间的冲突造成了巨大的叙事张力,营造出具有极大阐发空间和审美空间的反讽效果。在此基础上,对“孝”的重视与母亲对“孝”的践踏,年轻人残忍的追梦的方式与实际上梦的瓦解之间的冲突,使主题的反讽意味浓厚。在言语、情境、主题的三重反讽中,作者表达了对亲情的呼唤,对和谐人际关系的渴望,对个人主义膨胀的反思,以及对违背伦理道德的担忧。

关键词:《沙箱》 言语反讽 情境反讽 主题反讽

爱德华·阿尔比是20世纪六七十年代美国荒诞派戏剧的领军人物,三次普利策戏剧奖和一次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得者。作者擅长运用荒诞派艺术手法揭示当代美国社会问题,作品内涵丰富、主题深刻。《动物园选》《贝西·史密斯之死》《谁害怕弗吉尼亚·伍尔夫?》《三个高个子女人》《沙箱》《美国梦》等都是他的代表作品,而《沙箱》是其所有独幕剧中演出时间最短,仅用14分钟就演出完毕的一出戏剧。该剧情节简单,却寓意深刻,主要讲述母亲和父亲合谋虐待姥姥,将姥姥扔进沙箱,并等待其死亡的故事。故事在言语、情境和主题三个方面都运用了反讽的手法,这不仅造成了嘲讽的效果,让我们领略语言和情境的巨大张力,更让我们去探索反讽背后的真实意义,体会戏剧背后现实世界的荒诞、人性的扭曲、人与人之间无法言说的冷漠。

一、言语反讽

言语反讽是反讽修辞中最表层,也是读者一眼就能发现和理解的一种形式。“言语反讽指的是说话人话语的隐含意义和他的表面陈述大相径庭。这类话语在特定语言环境下表现出叙述者的某些基于事物或事件表面的看法和态度,但实际在整体话语情境下却道出了叙述者截然不同,甚至是完全相反的判定与评价。”[1]言语反讽的目的就在于用不透明的语言,走出传统的语言模式,打破既定的思维习惯,在视觉冲击的基础上,让读者把重心放到对言外之意,味外之旨的追寻上,从语言表象中挖掘出其深层次内涵。《沙箱》正是运用了言语反讽的手法,在语言和行为的对立,人与人对话的不合作中,给人以强烈的冲击。剧作中使用的克制而不夸张的语言,简洁而不合作的对话,矛盾而反高潮的叙述使言语充满了反讽的魅力。

母亲的狠毒、父亲的懦弱我们都看在眼里,可是平静的语言和冷漠的叙述却让我们感到恐惧。用姥姥的话说,母亲是头“胖母牛”,但是从母亲的口中并没有蹦出什么粗鲁的话语,即使被姥姥大骂,母亲还是表现得异常冷静,甚至在姥姥将要去世时还说出了一些不可思议的哀悼的话语。母亲的形象是狠毒、残忍、口蜜腹剑的,亲手将姥姥“活葬”,可是她将自己的凶狠包藏起来,她说得越是冠冕堂皇,“可怜老奶奶的时候到了……真是于心不忍!”“可怜的老奶奶……苦命的老奶奶……”,就越衬托出她心黑手辣、丑恶歹毒的一面。最后在阳光普照的白天,姥姥接受了母亲为她安排的这一切,在与年轻人的对话中走向了死亡天使。她安静地沉睡了,此时她的平静与前面的厉声叫骂形成了对比,不知道是对母亲的理解与宽容,还是愤怒后的绝望。母亲和父亲的行为出卖了他们冠冕堂皇的语言,姥姥对死亡的接受与她起初对女儿和女婿愤怒的言辞相背离,言语与行动不协调,形成了巨大的反差,母亲心口不一的语言让姥姥绝望,姥姥最后用平静的声音接受了自己女儿所安排的一切。这种语言的反讽增强了语言的魅力,使人物对话具有鲜明的对立性,从而使对话中不可调和的矛盾更加突出,进一步显示出反讽的艺术性。

母亲和姥姥对话的不合作与姥姥和年轻人对话的顺利进行形成了反讽。母亲与姥姥的交流并不顺利,虽然是相处多年的母女,对话中却没有彼此的真心相待,即使是母女最后的告别也只能用一个“假”字形容。剧作中只有两处母女之间的对话,第一次“嘘—别吭声……等着!”姥姥没有回答,第二次“哎呀哎呀……可怜的老奶奶……苦命的老奶奶……”,姥姥回答到“我好好的!事事如意,平安无事!”显然,他们的语言并非出自真心,而是处于一种互相的欺骗中,母亲不会觉得姥姥可怜,姥姥也不愿搭理母亲,不会这样安慰母亲。母亲苦苦等待一个晚上,就是希望姥姥死去,怎么会觉得姥姥可怜呢?而姥姥面对杀死自己的女儿又该如何安慰?姥姥迎接母亲降临时,她应该是开心的,否则她不会辛辛苦苦将母亲抚养长大,母亲送姥姥离开时,母亲是愉快的,她将开始新的未来,摆脱生活的累赘,对给予自己生命的姥姥没有半丝留恋。母女在即将天各一方时,仍然以虚伪与谎言相对,“情”已遥不可及,留下的是无尽的悲哀。相比母亲与姥姥的对话,姥姥与年轻人的交流就顺利多了。年轻人是死亡天使,可是面对死亡天使,她没有了对待女儿的愤怒与怨恨,变得慈祥而友好。他们的对话充满了信任真诚和对彼此的尊重与理解。最后年轻人弯下腰来,轻轻吻了一下姥姥的前额,姥姥闭上了眼睛,两手交叉放在胸前,脸上呈现出一丝甜蜜的微笑,似乎死亡并不可怕,而是一件让人愉悦并且令人期待的美好过程。从母亲和姥姥对话的不合作与年轻人和姥姥对话的顺利进行的对比中,可以看到反讽的巨大张力以及这种反讽中所体现的亲情的淡漠、人性的冷酷和人与人沟通的艰难。

二、情境反讽

情境反讽是需要观众细心品味的一种反讽形式,这种形式相比于言语反讽更具隐蔽性,它存在于剧作者的叙述中。“情境反讽是一种十分重要的反讽类型。在言语反讽的基础上,将小说局部的言语反讽扩展到一个相对独立、完整的情节与场景中,就构成情境反讽。”[2]从舞台布景来看,几乎是光秃秃的,没有一丝生机。三把椅子、一个乐谱架、一个很大的沙箱、一把铁锹、一个玩具桶,还有那一片天空。舞台布景的简单与观众心里所要思考的复杂内容之间形成了反讽。舞台上年轻人和乐师一直存在,年轻人一直做着健美操,乐师一直演奏着,他们就像舞台道具一般,但又目睹了这次谋杀。对于生命在他们面前死去,他们似乎异常的冷静,只是办好自己分内的事,对于不相干的事他们是不会插手的。年轻人悠闲地做着健美操,再配上乐师美妙的旋律,这样的布景,应该是和谐美好的,但是在这看似和谐的场景里,却在进行一场谋杀,布景与行动之间形成了反讽。舞台布景的空旷与观众们的内心复杂,年轻人、乐师的无动于衷与观众想要阻止的心情形成了鲜明对比,布景的和谐与事实上进行的谋杀构成了舞台的情景反讽。

剧中时间是可控的,姥姥可以掌握白天与黑夜的时长,但命运却无法掌控。开场时,是阳光四射的白昼,母亲和父亲为这次谋杀寻找到了合适的场地并将姥姥扔进了沙箱。姥姥被扔进沙箱的那一刻,感到愤恨和悲凉,她觉得世间如此阳光灿烂,却又如此惨绝人寰,找不到自己的容身之地,白天将一切的丑恶赤裸裸地暴露在自己面前,她宁愿黑夜更持久,因为黑夜似乎可以让她暂时平静下来,慢慢忘却自己辛酸的过去和坎坷的一生,找到心灵的依托和精神的慰藉。因此,在她诉说了女儿对她的虐待之后,眼望上苍,大声呼喊黑夜的降临。上天也被这份诚心感动,于是“灯光渐暗,夜幕降临”。在这片黑夜中她得以藏身,得以平静。母亲和父亲开始了漫长的等待,等待姥姥死去。眼看着天快亮了,姥姥还舒服地睡着,还没有做好迎接白天的准备,还沉湎于暗夜的美妙幻景中,她希望太阳不要这么快升起,姥姥在人世间所受的不平遭遇和她那虔诚的心灵,感动了天地,支配了时空,实现了自己的宿愿。让黑夜来得快一些,让黎明来得慢一些,这都是违反自然规律的十分荒唐可笑的做法,是绝对不能实现的,但是姥姥却将时间变慢了,让白昼来得晚了些。时间本来是不可控制的,但是姥姥却做到了,命运应该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可在姥姥那里,她已逃不出母亲为其安排的葬礼,只能静静等待死神的到来。两者之间形成了强烈对比,将母亲、父亲恩将仇报的行为暴露无遗。

情节的不可控性与观众的期待视野之间形成了反讽,即情节的发展与观众已有的思维指向和观念结构不同。观众期待的剧情是姥姥到最后拼命反抗,父亲和母亲因为这种谋杀被逮捕,这样才符合读者对传统戏剧的理解,这也符合人们观念中的因果报应,可是剧情偏偏不是这样发展的,姥姥反抗过,但是到最后她不再抗争,脸上带着笑意的等待死亡的降临。母亲和父亲毫无留恋悔过之意,他们达成了某种默契,一起“脱掉丧服……正视未来……”,在相互赞美中完成了这次谋杀。观众期待的是坏人得到惩罚,好人一生平安,可是情节的发展完全出乎观众的预料,不但坏人没有得到惩罚,反而开始了更为愉快的生活,而姥姥却在平静中死去了,没有人为此事鸣不平,事情就这样结束了,杀人者长存,而无辜者死去。这种结果让观众始料不及,情节的发展与观众心里的预想差距太大,反差中实现了反讽的效果,让人感到恐惧。《沙箱》中还运用了一种反高潮的手法,“所谓反高潮是指文章中采用了一种严肃或貌似严肃的风格来叙述,使得文章具有某种特定的氛围,这种氛围随着情节的发展变得越来越浓郁,越来越清晰,然而却在突然之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无足轻重的细节或完全不符合前面的氛围。”[3]也就是剧情的发展在要达到高潮时戛然而止或者话锋突转,让人措手不及。文中在母亲和父亲将姥姥扔进沙箱,姥姥开始控诉时,剧情一步步走向高潮,可当姥姥骂完母亲是头“胖母牛”后话锋突转,对年轻人说:“他们咋把你给弄来的了?”接着,姥姥就开始了和年轻人的对话,询问他的职业,来自那里,结束与年轻人的对话后,姥姥才继续控诉母亲。这种安排出乎预料,让读者的观赏再次受挫,起到了很好的反讽作用,同时这种情节的随意性也让观众感到世界的不确定性,从而凸现了荒诞的主题。

三、主题反讽

在言语反讽与情境反讽的基础上,我们可以看到,主题也运用了反讽的手法。主题的反讽,是建立在传统价值和伦理道德基础上的人生观和价值观与事实上人们正在践行的价值观之间的反差和冲突。中国传统伦理强调“百善孝为先”;在美国,“孝”更多的是体现一种对父母的尊重,而《沙箱》却在颠覆传统,他将父亲和母亲活埋姥姥的故事与观众心中的“孝”矛盾,形成巨大的冲突,让反讽的意味更加浓厚。年轻人以残忍的方式去追寻理想的生活和美好的未来,但是这种极端的追梦方式带来的将是梦的破灭,终有一天同样的事情会发生在他们身上,尝到自己种下的苦果。阿尔比试图通过小家庭的故事,揭示美国社会所存在的问题,也许姥姥的死去象征了人们在抛弃生养自己的根,抛弃最后的道德底线,预示着社会传统道德开始消亡和美国梦即将瓦解。

阿尔比在《沙箱》中描写的社会现实,夫妻间没有共同语言,母女间感情淡漠,人与人之间缺乏沟通。成年人为了一己私利或者暂时的安逸,将为自己劳苦一生的母亲当作垃圾丢弃,年轻时姥姥再苦也没有抛弃自己的孩子,可是等到不能自食其力的时候,母亲毅然决然地将姥姥活葬。中国人强调“君子立身,孝字为本”“百善孝为先”,美国文化传统中也是讲究孝道的,无论哪个民族、哪个时代,崇尚孝道是人应该坚守的伦理道德底线,应该成为人们的一种本能。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姥姥对母亲的爱已如泉涌,可是换来的确是母亲残忍的对待。他们完全无视孝的准则,践踏人应该遵循的最基本道德规范,这使孝的理念与母亲对孝的践行之间反讽意味浓厚。

爱德华·阿尔比是美国的荒诞派作家,他的作品《美国梦》和《沙箱》讲述的都是子女虐待老人的故事,这些老年人悲惨的生活状况和遭遇的亲情背叛,也许是在解释美国严肃的社会问题,通过这种亲人间的谋杀,揭示美国社会的弊端和陋习。姥姥作为老一辈,对社会、对家庭是有巨大贡献的。姥姥十七岁嫁给一个农夫,这期间她含辛茹苦拉扯孩子,之后母亲得以嫁给现在的父亲,过上富足的生活。就是这样一个一心为子女的姥姥,却在最后被女儿抛弃。在某种程度上,姥姥代表了为实现“美国梦”而付出汗水的老一辈,代表了那一群真正想要实现美国梦的人。但是,父亲、母亲却想让功高德厚的姥姥死去,这不是对先辈们的肯定和继承,而是一种背弃。姥姥的死亡过程,象征着社会传统道德的消亡,甚至是美国梦的瓦解。姥姥是阿尔比塑造的社会传统道德的象征,从姥姥身上,可以折射出美国民族的奋斗经历以及勤劳勇敢等美德。如今,父亲和母亲将这一切践踏,与其说他们是在追逐“梦想”,不如说他们在追寻个人贪欲的满足,他们追梦的结局带来社会道德和美国梦的瓦解。年轻人这种不顾一切,对至真亲情也要背离的行为,让人不禁质疑他们的底线究竟是否存在。他们冲破的是良知,是人们应该坚守的最后伦理道德底线。他们这种毫无顾忌,甚至是残忍的追寻梦想的方式,带来的不是梦的实现而是幻灭。虽然姥姥接受了母亲为其安排的一切,他们也在相互赞赏中结束了这场谋杀,携手走向未来,但是这种满足是暂时,他们终将老去,等到那一刻也许他们的结局会更加惨烈。母亲和父亲这种对“梦”极端追寻的方式与实际“梦”无法实现的结局或者“梦”终会破灭的事实构成了主题上的反讽,让人们厌恶他们的行为,同情姥姥的遭遇,担心社会的未来。

综上所述,姥姥的抱怨与对命运的接受,母亲冠冕堂皇的语言与行为的龌龊,母亲与姥姥对话的虚伪与姥姥与年轻人交流的顺畅之间的矛盾,让人体会到语言中激荡着的嘲讽意味。简单的舞台布景与实际内涵的深刻,白天与黑夜的可控性与命运的无法抗拒,情节的反高潮性与观众的期待之间的冲突完成了对情境的反讽。在言语反讽和情境反讽的基础上,母亲和父亲对道德的背弃与传统伦理观念的冲突、年轻人追逐梦想的方式与实际上梦越走越远的事实之间的悖论,造成了主题上的反讽。在言语、情境、主题的三重反讽中,让人不得不对扭曲的价值观进行纠正,对人与人之间的冷漠关系进行反思,对无视传统伦理道德的行为进行批判。

(本文系宁波大学人文社科培育项目“爱德华·阿尔比戏剧诗学研究”[编号:XPYB13004]的阶段性成果。)

参考文献:

[1]艾布拉姆斯.文学术语词典[M].吴松江等译.北京:北京大学

出版社,2009:269-270.

[2]石蕾.荒诞与现实的结合——美剧《沙箱》形式浅析[J].戏剧文

学,2013,(10):2-3.

[3]樊晓君.爱德华.阿尔比的戏剧研究[D].山西临汾:山西师范大

学硕士学位论文,2014:72-73.

[4]爱德华·阿尔比.沙箱(郭继德译)[J].戏剧创作,1985,

(5):3-4.

(邓爱芹 张连桥 浙江宁波 宁波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 315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