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审日背后的牟其中

2015-09-10 07:22王燕青
南方人物周刊 2015年31期
关键词:南德

王燕青

2000年5月,牟其中被判处无期徒刑,后被改判为18年有期徒刑

眼皮耷拉着,说明牟其中对讲话内容不感兴趣;眼睛放光,说明他开始兴奋,右手食指有节奏地指指点点,露出一根根青筋。他想打断夏宗伟,又止住,只是微微地含住笑。

还在狱中的牟其中是一个神话般的存在。他的想法依旧天马行空,有着常人难以理解的精神世界,18年来,夏宗伟一直努力呈现真实的牟其中,也试图阐述牟在南德案中的真实意图。世人对她有了刻板印象,给她刻上“同情”、“红颜”的标签。

9月22日,南德案在湖北省高级人民法院(以下简称“湖北高法”)再审。夏宗伟将之视为自己的告别仪式。

一个月前,她开始夜以继日地整理庭审材料,借助药物每天才能睡上两三个小时。9月14日、15日,湖北高法合议庭进行了一次庭前会议。原被告双方提交证据,并逐条进行质证。第一被申诉方中国银行湖北分行、第二被申诉方湖北轻工、原审被告南德集团分别入坐被告席。

夏宗伟处于复杂的情绪中:结果对她来说已经比不上开庭这个过程了,她终于“有这个时刻去证明(一些事情)”,而“就算有一张纸(判我无罪),也说服不了别人”。

在“牟其中唯一代理人”的身份背后,人们已经遗忘,她也曾受牵连入狱18个月。这让她感到窒息。她坚称无罪。她称自己是战士。临上战场,她有些忘乎所以,穿着拖鞋就拎起大箱子冲向电梯。

两天后,紧张又兴奋、悲情又壮烈的情绪达到爆破点。她像一只受伤的热气球,小声地抽泣。我塞给她一块小面包充饥,打破尴尬。她紧闭双眼、身体微颤,机械地往嘴里塞面包。眼泪止不住地掉。她身上的耻辱感比她背负的悲情更重。

最后环节,夏宗伟打算举证、质证。第一被申诉方代理律师以“南德不是本案当事人”为由提出中止她的发言。她失去了冷静,用尽所有力气说,“现在说南德不是当事人,18年前你们干嘛去了!18年前你们就不应该将南德列为被告,更不应该为了逃脱自己的责任去四处诬告南德涉嫌诈骗!”这与她一贯表现出的理智与克制相悖。她还是哭出了声,感到无助、屈辱。审判长没有阻止她。她迅速擦干眼泪继续发言。有一刻,她觉得和他们一起“在做一件荒唐的事”,“(这些年)好像失去了本应该保护她的东西”。

这些年,她想,“我不应该是一棵树,是靠树的人,为什么让我成了一棵树?被迫让自己在别人眼里成了一棵树。”休庭时,第一被申诉方代理律师给她递纸巾。强烈的自尊心不允许她作出任何反应。律师尴尬地收回了悬着的纸巾。

抑郁的心情一直延续到当天晚上。她吞掉面包,食不知味,收住声,提出去汉口江滩走一走。

牟其中大声地笑,气定神闲,他甚至跟年轻的监区干部开玩笑,“指挥”他们取报纸。好像周遭的环境只是捆绑了他的四肢、束缚了他的行动,却没有办法限制他的思想。

他对庭审有乐观的预判,几天前就催促夏宗伟重启南德组织架构,准备东山再起。令他兴奋的是,9月22日国家主席习近平对美国进行国事访问。他极其关注国家领导人的一言一行,研究领导人的讲话与报告。他对习李充满信心,觉得安倍像小丑,普京很害怕,奥巴马更是忌惮中国的发展,“中国现在受到全世界的尊重,为什么?因为做成了。”他对探视的夏宗伟说。夏宗伟感到无法与他对话,“他的世界你没办法理解。能理解的时候我就理解,不能理解的时候我就不跟他争执。”

牟其中根本不关心发生在夏宗伟身上的这一切。“不是当事人”这句话让他异常兴奋。他像个孩子一样想要手舞足蹈。他说有这一句话就够了,让夏宗伟回去睡大觉。他并不打算听她讲细节。牟其中说,为了和夏宗伟沟通,他要想很多办法,“我天天在想,我要想如何才能把这个方法说得最简单。”牟其中认为,只有拥有智慧的人才具备“找到解决新问题办法的能力”。而在夏宗伟看来,他只是“非柴米油盐之人”。

一墙之隔,夏宗伟在现实世界遇到的困境,牟其中无法感知。夏宗伟困惑过、苦恼过。她深知牟其中还是那个牟其中,而自己已经不是“那个夏宗伟”。

那个夏宗伟,出生在重庆万县,家里老么,上有6个姐姐和一个哥哥。家庭贫困,姐姐哥哥常以苦力活谋生。她从小跟着大姐长大。大姐是老师,相对简单而固定的生活环境塑造了她的单纯。她界定自己为依附型人格,是“被安排”的那个: 因为二姐夏宗珍、四姐夏宗琼先后跟着牟其中办企业,夏宗伟也来到了北京。 夏宗琼让她上学学俄语、让她休学回家带孩子、让她去南德上班……她都无条件接受。

“那个夏宗伟”由衷地崇拜牟其中。

为了解释法律程序问题,牟其中提到了顾雏军。他关心制度的演变和企业的发展,所研究的企业分为几种:第一类是出卖劳动力的企业,像台湾的郭台铭,“挣不了多少钱”;第二类是更高级一点的“卖标准”的企业,比如比尔·盖茨的微软;第三类是他心仪、也是正在潜心研究的“超一流的企业”,“卖方法”。黑格尔的一句话让他受益匪浅,“方法是至高无上的,绝对的至高无上的不可战胜的力量。”他旁征博引,想要告诉夏宗伟,一定要找到方法,就像年轻人谈恋爱,首先也得找到方法。这18年,他一直在狱中研究打官司的思路。他说,不要试图去说服别人,打官司不是说服的过程。尤其是这次再审将对南德案产生根本性的改变。

夏宗伟有自己认定的方法论。牟其中经常写一些笔记给夏宗伟整理,他说直接复印给大家寄出去。夏宗伟懒得争执,现在一按鼠标就能发出去几百封邮件,哪还要浪费复印的功夫和邮寄的冤枉钱?

他们的认知不对等,所理解之事也不在同一个层面。 夏宗伟理解顾雏军,能感受到他在出狱后想回归家庭寻找温暖,能感受人间疾苦。 “你没办法按常人的标准去要求他(牟其中),但是他又是一个常人,这就是他矛盾的地方。”夏宗伟从不抱有任何“被理解”的幻想。

“我们都是普通人,认识了一个不普通的人,现在觉得(他)是外星人。”原南德集团办公厅主任刘建和第一次见到牟其中是在20多年前,第一次听他演讲。牟其中穿着一套白色西装。他觉得牟其中有些夸夸其谈,但很快也加入了南德。他常常劝夏宗伟,“不要放入感情,只当作一个工作。”

“我要在庭上念我姐的名字别人会怎么想?”夏宗伟突然转身问我,停下准备的庭审答辩。

一对亲姐妹缘何对牟其中有着本质上不同的认识,而这也导致她们做出了截然不同的人生选择。夏宗琼与牟其中的矛盾在于“天下是谁打下来的”。这在夏宗伟看来是不可思议的事,她不屑二姐夏宗琼的自我膨胀,觉得丢脸。

在牟其中夫妻档的几年合作中,牟其中负责战略层面的部署、协调,夏宗琼负责具体的外联事务。1995年年中,因为南德卫星业务资金需求量大,牟其中专门成立金融部进行融资,交由夏宗琼负责。这也为后来案发埋下了伏笔。夏宗琼介绍给牟其中认识的何君成为南德案的关键人物之一。

牟其中和前妻夏宗琼

夏宗琼常在会议上跟牟其中吵架。她并不认同牟其中。她是一个根植于现实苦难中追求实际的人,她认为牟其中在“空谈”。

1996年元旦前后,南德事件进入不可控局势。牟其中启动紧急模式,向相关各方强调夏宗琼并不能代表南德,他早已于3年前与其秘密离婚了。

最终,牟其中于1999年1月因为涉嫌“信用证诈骗”被捕入狱。2000年5月被判处无期徒刑,后被改判为18年有期徒刑。在刑事定罪后,民事追责恢复审理。2002年1月,湖北随州市中级人民法院一审裁定,南德集团“与原告之间无直接的信用证法律关系”,无需承担民事责任。当时,同案被告之一的交通银行贵阳分行不服判决,向湖北省高院提起上诉,但被驳回,维持原判。贵阳交行又继续向最高法提起申诉,因为当时启动调查牟其中的背景很复杂,对于湖北高法的“一案两判”,最高法在2002年11月29日作出民事裁决,要求湖北高法另组合议庭再审,同时还剥夺了湖北高法新合议庭的民事裁定执行权。2004年再审程序启动。

夏宗伟等来这场再审开庭已是2015年。由于夏宗琼的关系,牟其中一再强调,整个案子的核心是,“南德的名义被盗用和被挟持”。9月22日,夏宗伟在庭上阐述了这一观点。她说,夏宗琼(当时的所作所为)并没有得到法人牟其中的授权,不能代表南德。

牟其中并没有申请出庭。他写了份书面发言。担心夏宗伟处理不好分寸与全局,进而落入对方的逻辑陷阱,他两次提到只授权夏宗伟回答与本案信用证纠纷有关的问题,而不授权她回答其他问题。这种不信任多少有些让夏宗伟感到不适。牟其中所不知的是,夏宗伟不得不承受各方的种种变数。中国人民大学法学院副院长龙翼飞敬佩她的坚守与执着,主动提供法律援助。他的专业认可让夏宗伟备感欣慰。

庭审结束后,夏宗伟长时间坐在被告席上,站不起来,双腿像灌了铅一样。牟其中打来电话。她又觉得自己有责任来承担这痛苦而磨人的经历。“我是一个比较传统的人。有时候开玩笑会说自己傻,可是改变不了。因为骨子里就是受的这种影响。”

接下来是令她不安的时刻。她该用什么角色来面对这个世界?她也曾经以“这只是一份工作”来说服自己。可当下,这份工作似乎告一段落。她有深深的无力感,找不到支点开始新生活,陷入了对自我身份界定的迷茫中。

很快,她理清了思路,认真地说,“我没有想要背负(牟其中唯一代理人)这个身份。我想通过自己的努力让大家认可我的价值。”很长一段时间,她想得到牟其中的认可。刚入南德,牟其中常在公开场合不留情面地批评夏宗伟,这让她难堪、受挫。

牟其中是偏房所生。他的父亲是当地很有名望的商人。童年时父亲的影响、青年时政治运动的影响让他渴望获得存在感,就像一个顽皮的小孩总想得到表扬。现在76岁的他也会流露出在夏宗伟看来不自信的细节,“他有时候是狐假虎威。”

牟其中也经历过“想到了但是表达不出来”的状态。他是个杂家,少年时代到废品收购站买书,一斤一斤地买,买到什么书就看什么书。他聪明绝顶,过目不忘。他的思想根植于马克思劳动价值论,又觉得自己比马克思幸福。马克思提出了理论但是没有实践,因为当时没有生产力支撑。而他正处于刚刚好的时代。他预计出狱后5年就能建立起一套经得起实践检验的理论体系。他不追求极致的小进步,而是追求“超过美国人”的宏伟目标。“以后牟其中就不是牟其中了”,“而是汇聚了知识和人生理想(的一个符号)。” 夏宗伟听惯了,也不打算理会他的胡话。何况,他们追求的幸福本就不同。

走出法院,天已擦黑。夏宗伟有些兴奋,想要喝些白酒,有可能的话把自己灌醉,睡上一整夜。

从某种程度上讲,前后三次牢狱之灾让牟其中长期处于“极简”的生活、思考状态。他知道美国知名企业家Elon Musk、亚洲飞人苏炳添,也知道三网融合、人工智能;他更新自己的词汇量,比如“习大大”,也会坦诚地对某些问题表示“这个我不懂不能乱说”。但是他的知识结构、思想体系还停留在某种固化的模式上,没有现代化。

此时的他憧憬出狱后的美好生活,设想自带超现实光环,像宗教领袖般传经布道,以此满足精神需求。夏宗伟学会了客观地看待牟其中,从崇拜变成了平视。她深知牟其中的局限性,也从他的局限性中反观自我,恰如其分地定位自己。

牟其中有草莽气息,看不起大学问家,把他们比喻成“专门教小鸭游泳的母鸡”。他善用比喻,话语体系也带有严重的书面气息,比如“浸淫”。

他也曾有极大的惶恐与不知所措。南德“飞机易货”大获成功后,他在火车上呆了202天,不敢接电话不敢做事,怕引来矛头对准他。他的自我矛盾也在于“一下子到了这个环境、到了这个平台,还没有找到合适的位置”。 他受邀参加达沃斯论坛。第一次出国,特意借了相机打算多感受一下。可到了瑞士,他发现会议超乎想象的豪华,怕钱不够付账,第二天就借口有事要回国。后来知道参会是免费的,他又后悔没多待几天。

牟其中多疑,欣赏天马行空打破常规的人,轻信溜须拍马之人。“为了摆脱老牟的影子痛苦了很多年,”离开南德后,刘建和做起了生意,他这才学会“做生意要按规则来”。他陪夏宗伟喝了点酒。

庭审当夜。疲劳至极的夏宗伟与我深聊,仿佛不愿结束这漫长的庭审日,又仿佛在蓄势等待新的一天。她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思考“我”和“独立”的问题。

在牟其中眼里,夏宗伟还是刚认识时的那个小姑娘。他让夏招兵买马准备开办讲习班宣讲他的体系。夏宗伟思考这些事情的现实可行性。她从过去那个悲伤的、自我麻痹的人变成了一个充满自我意识的人。长期与律师、媒体、公检法机构打交道,她已体会到现实的无奈。她不愿再在这样复杂的环境里生存,想让自己轻松一点。

夏宗伟是个容易满足的人,对情绪价值的需求很高。友人开车去火车站接她,顺便给她带了一束白玫瑰。她高兴得念叨了好一阵,说那是生活里的一抹亮色,也爱上了白玫瑰。

18年,人们把夏宗伟塑造成了一个英雄,但是他们并不需要知道英雄是怎么过普通生活的。成为不普通的人,让她觉得沉重。事实上,如果对这次再审判决有异议,她连再次申诉的钱都凑不齐。而牟其中早已进入一种“无我”的状态,他觉得钱没有用,说已经过了想要挣钱的阶段,“除了吃饱就没什么用了。”他又说自己是很势利的人,要让企业的每个人都非常富有。他陷入一种自我崇拜与现实的脱节中。 他把自己推向一种无上的道德崇高点,不顾个人安危、家庭祸福,只为实现思想的进阶。

夏宗伟不再想获得他的某种认可。她一再尝试让他了解这18年的点滴。但是偌大的时空差距,“没有办法去理解”。她整理好不同阶段留存的资料,比如媒体报道,希望有一天牟其中能自己慢慢体会这中间过程的种种。他只是活在了那堵墙里面。她已无心再向他述说苦处。

她又想,如果牟其中出狱以后跟她翻脸了,别人会怎么想他?如此,她或许又将被迫成为俗人,用俗人的标准去说服自己进入一个新的平衡。

庭审日后,武汉下起了大雨。

夏宗伟在家中,桌子上摆放的牟其中照片为:1994年9月28日晚,牟在北京大学演讲后与学生们交流 图/本刊记者 梁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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