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记

2015-09-10 07:22刘玉栋
决策 2015年8期
关键词:文成青峰三爷

刘玉栋

(一)

我突然接到父亲的电话,十分意外。父亲什么时候主动给我打过电话呢?我怎么想都想不起来。电话都是母亲打,且总是报喜不报忧。父亲颤着嗓音,激动地说:“家一,你回来一趟吧,我让人家给欺负了!”说完,父亲啪地扣上电话。

整整一晚上,我坐卧不安。在我的记忆里,父亲这一辈子,从没跟别人打过架。不管发生什么事情,父亲总是慈眉善目地微笑。村里有什么婚丧嫁娶、父子反目、兄弟阋墙等事,都是要我父亲出面的。村里有什么大事需要定夺,支书村主任也总是先跟我父亲商量。我把街坊邻居,全村的叔叔大爷,能想到的都想了一遍,觉得他们都不会欺负我父亲。

我知道这些年,乡村变化很大。有好的变化,也有不好的变化。尽管我说自己一直跟不上城市生活的节奏,可我对如今的乡村又知道多少呢?就是春节回家,也只不过三两天的时间,大伙坐在一起,不是喝酒打牌,就是说一些过年的话,即便是吹牛聊天,也是吹谁挣了钱发了财,要不就是聊五光十色的城市生活。农村人自己也不愿谈农村的事了。可无论如何,我都没想到德高望重的父亲会让人家欺负。想到父亲那颤抖的嗓音,我心里火烧火燎。

天刚亮,我就跑到单位,把手头上的工作处理好,把会议采访、组稿审片、签字画押等等事宜都交代好,然后跟领导请好假。撅着屁股来到车站时,竟快到了吃午饭的时间。

如今这交通,倒是真的方便。我从县城下了车,没用10分钟,便坐上通往丁家庄的小公交。30多里路,票价两块钱,也算便宜。尽管通往乡下的道路不够宽阔,但路面还算平坦,坐在小公交上,很少有颠簸。这是当年我在县城读书时,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县城的变化更是不敢想。商厦的装潢和气派绝不亚于任何一座大城市。充满抒情味道的推销声跟音像店里的流行歌曲声混杂在一起,渗透出这座小城的繁华。对我来说,这一切都是陌生的。20多年前,我曾经在这座县城里读过3年书,在梦中,我还时常光顾这座县城。如今,我坐在小公交车上,透过车窗,极力地寻找捕捉一些能让我忆起过去的东西,哪怕一点点呢,比如一座楼、一条胡同、一棵树……但没有,并且,连一点点儿熟悉的气息都没有。

我稍稍有些伤感。我知道,这是一座全新的县城,它属于这些在此生活居住的人。车子在往家的方向行驶。刚过清明不久,正是麦苗拔高的季节,我禁不住推开一点窗子,一股泥土的气息夹杂着麦苗的清香扑鼻而来。这是我熟悉的,我使劲儿抽一下鼻子,心里便突然生出许多亲切。这是我喜欢的味道。

“家一!”我突然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轻轻的,试探性的。

“家一,真的是你呀。”那声音猛地便高昂起来。还没容我细想,那洪亮的声音又如同铁锤似的砸过来:“我是你三明哥,咋?认不出来了。”

车上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我们俩身上。我有些窘迫和尴尬,但我还是笑着说:“三明哥,哎呀,胖了。”

“不年不节的,这个点回来干吗?”三明问得直截了当,可我不想在这样的场合回答这个问题。

我递给三明一支烟。三明接了,把烟举到眼前,说:“好烟。”我笑了笑,又不好说什么。三明开始问这问那,我哼哈着,嘟哝着,自己都不知道说些什么好。我只好掏出一张名片递给他。只听三明“哎哟”一声,估计把车上的人都吓了一跳。三明说:“你是个台长!”我的头开始隐隐作痛,混到四十几岁得了个副台长也只能说是运气稍好一点点。我盼望汽车再开得快些,以便尽快结束这段不算长的路途。

在我的印象中,三明好像跟我差不多大,我们小时候应该在一起捉过鱼虾捕过蝉雀。兜里的手机突然响起来,我还没掏出来,又停了。三明笑着说:“我的手机号,你存一下。”我心里有些反感,手机在兜里,连看手机号的兴趣都没有了。

好在这时候,汽车停在我们村口。三明家就在村东头,没几步他便到家了。分手时,三明言辞闪烁地说:“家一,我知道你为啥这时候回来。你肯定是因为三叔的事情。事情已经出了,要慢慢解决,万不可意气用事啊。城里有城里的规矩,咱村里也有村里的现实。你要需要我,就给我打电话。我那个侄子确实不是个东西。我和他爹都拿他没办法。”说完,三明叹一口气,又朝我挥了挥手。我还没咂摸过他话里的滋味,他便走远了。我的心里立刻蒙上一层阴影,双腿变得沉重起来。

(二)

此时已近黄昏,我挎着一个旅行包,朝村里走去。越往村里走,旧房子便越多,更让人纳闷的是,村庄如同被掏空了似的,我走半天,也没碰到一个人。以往我都是过年才回来,村里总是热热闹闹的。此时这静悄悄的感觉让我一点儿也不适应。再说,这跟县城的反差太大了。县城是那么热闹喧嚣,村里是这么静寂萧条。

离家越来越近了,我心里越来越忐忑不安。

院子被母亲收拾得干干净净。虽说母亲已七十开外,但身体还算硬朗。进了家里院门母亲正在喂鸡,她拍打拍打身上的土,接过我的背包,一边走一边说:“你肯定饿了,我先煮两个鸡蛋,给你垫巴垫巴。”我说:“我还不饿,一会儿一块儿吃吧。我爹呢?”

母亲朝屋里努了努嘴,我便几步来到屋内。父亲躺在床上,右腿膝盖以下缠着厚厚的白绷带,打着夹板儿,搭在两个摞在一起的枕头上。我心里“咯噔”一下子,忙问:“爹,腿,这是咋了?”再看我父亲,闭着眼,绷着嘴,一声不吭。还是跟在我身后的母亲说:“还不是让丁大筐家的那个狼羔子骑摩托车撞的。”

我忙问:“厉害吗?是不是撞得挺厉害?”母亲说:“在县医院拍了片子,说没断,只是裂了道缝儿,人家让保守治疗。都十来天了。”

我长长地吐一口气,说:“这么长时间了,咋不早告诉我呢?”母亲说:“你爹不让,说这点小伤,躺一段时间就好了。他怕你忙。”我有些着急,说:“再忙我也得回来呀。”

一边吃着饭,一边跟父亲和母亲唠着嗑,我这才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弄明白。原来,10天前,我父亲吃罢早饭,背着手去村南看春生二叔。春生二叔得的是胃癌,人快不行了,医院都不收了。父亲来到青峰家的小雪超市门口,想进去买箱牛奶。没想到,一辆摩托车从身后开过来,速度特别快。我父亲听到摩托车响,还没来得及扭过头来看,衣服便被摩托车把使劲儿带了一下,整个身子转了个360度,一屁股摔倒在路边,右腿正好弹在一块石头上。

父亲脑袋“嗡”一下,本能地抬头瞥了一眼。摩托车倒是慢了一下,开摩托车的人还回了一下头。我父亲一眼便认出那是丁大筐的儿子丁小尤。让人可气的是,摩托车猛一加油门,像一头受惊的骡子似的窜得无踪无影。

那天,我父亲自然没法去看春生二叔了。他一站起来,腿就疼得受不了。他说:“青峰啊,你给文成打个电话,让他开车来,拉我去医院拍个片子。”丁文成是村支书,也是我父亲的学生,对我父亲很尊重。他直接把我父亲拉到县医院拍了片子,结果还算庆幸,只是骨头裂了道缝儿。

本来,这事儿一开始,我父亲并没有生多大气。即便是丁小尤撞倒他,一溜烟跑了,他觉得这毕竟是个乳臭未干的孩子。都是本家人,一个丁字掰不开。丁大筐拉着他儿子来喊声三爷,道个歉赔个不是,这事也就算了。是我父亲把这事想简单了,想得过于美好,人家压根儿就不搭理你。

文成再来,问我父亲说:“三叔,那天,你当真看清楚撞你的人是丁小尤?”我父亲说:“就是丁小尤,我看得清清楚楚。”文成叹一口气,说:“这狗日的丁小尤,他死活不承认呢。他说他连只蚂蚁都没轧到。”我父亲恼了,说:“反了,翻天了,苍天白日啊,他简直是睁着眼说瞎话。”我父亲气得浑身哆嗦,这才一气之下给我打了电话。

我听着父母唠叨,肚子早给气炸了。我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拍,“霍”地站起来说:“我这就去找那个丁小尤,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母亲说:“家一,不可莽撞,你是在外面有工作的人。你不知道,那孩子是个小痞子,偷鸡摸狗,啥坏事都干,村里人都提防着他呢。你还是先找找文成,问问情况。”母亲这么一说,我冷静下来。

父亲受人尊重惯了,是一个极要面子的人,他心里窝着一团火,憋着一口气,就是想讨个说法。还是先找找文成去吧,他是村支书,又跟父亲念过书,我相信他是向着父亲的。我点着一支烟,走出家门。

夜晚的村子,真黑啊。天还是那个天,但地还是那个地吗?听母亲说,这年把来,村子已经没老没少地走了七八个人,全是癌。母亲指了指脚下,说,这地下的水,坏了。

我来到小雪超市,买了两瓶酒。老板青峰一看是我,热情地说:“叔,你回来了。”我说:“青峰,谢谢你那天把你三爷扶起来。”青峰挠着头皮说:“叔,你还跟我客气啥,你当这是城里呀。三爷好些了吗?”我点点头,说:“这不,那个丁小尤死活不承认是他撞的,你三爷把我叫了回来。”青峰想说什么,但欲言又止,眼光也开始有些躲闪。正如三明所说,村里有村里的规矩和现实,我理解青峰。我提着两瓶酒走出小雪超市,径直朝文成家走去。

(三)

文成开门见山,说:“家一,你回来也好。这事儿你也清楚了,碰到丁小尤这么个王八蛋,死活不承认。你说吧,当时又没别人看见,难办哪。”

我说:“文成哥,你知道,我爹一辈子没讹人,他是个要面子的人,他只是心里憋着一口气。那个丁小尤,他光不承认也不行啊。”

文成带着我去找丁大筐。路上文成吸一口烟,说:“比起原来,如今咱丁家庄人少多了,有点办法的人都走了。我跟你说实话,家一,这个支书,我早就不想干了,不是老人,就是妇女小孩,干个啥劲儿?我去镇上辞了好几次,辞不掉。像咱这偏远的地方,村干部没法干,瞎操心不说,到头来啥事都埋怨你。一年给你那仨瓜俩枣的,还不够买两条好烟的。”

听着文成的叹息,我竟一时无话可说。黑影中,两个烟头一闪一闪的,如同荒野里舞动的鬼火。初春的夜晚,寒气依然袭人,我禁不住哆嗦了一下子。随着一声到了,我们停下脚步。

文成和我走进院子,借着从窗户里传出的灯光,丁大筐看清是我,说:“呦,这不是家一兄弟嘛,稀客稀客,快进屋。”一进屋,丁大筐家的摆设和装饰着实把我惊了一下:52英寸的平板电视里正播放着抗战连续剧,台式空调、双开门冰箱、红木沙发桌椅,沙发后面还摆着一台硕大的按摩椅……这比支书文成家阔气多了。丁大筐很热情的样子,又是端茶,又是递烟。

“大筐哥这日子过得不错啊。”“再好能比得上兄弟你?我听说你当啥台长,那多厉害。”“那都是虚的,现在,有钱才是真厉害。”“我哪有啥钱,我这是打肿脸充胖子,捞个面子而已,你说是吧文成?”

文成吸完一口烟说:“守着家一,别说恣话了。”

丁大筐一听这话,看上去倒踏实多了。他给我和文成添满茶水,这才坐下来说道:“家一,我们都是丁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三叔在村里的威望谁不知道?我也跟着三叔念过书,三叔对我也不错,这事我不能躲啊。再说,三叔治病那点钱,对我来说根本算不上啥。可是你那个大侄子小尤说,确实不是他撞的。他说不是他撞的,我这个当爹的要是承认了,他会对我有看法的。要是有个人站出来说,三叔就是小尤撞的,这事也好说,可是没人这么说。你说我有啥办法?我也是两难呀。”

丁大筐说得头头是道,我竟一时不知道话从什么地方说了。我憋得脸色通红,猛吸两口烟,说:“可是,我爹说就是你家小尤,他看得很清楚。他这么大年纪了,他能说谎吗?”

丁大筐听完我的话说:“这样,我这就给小尤打电话,我把免提打开,守着你们,咱当面问问他。”说着,他便摁了一串号码。

电话里闹哄哄的,好像是在酒桌上。“爸,啥事啊?”“还不是你三爷那事。你文成叔在这里,你家一叔也回来了。你说你三爷到底是不是你撞倒的?也不是多大的事,你实话实说就是。”

“咋就没个完了?说不是就不是。啥三爷五爷的,牲口毛我都没碰到一根。”丁小尤在电话里吼起来。隔着电话,我都似乎能闻到一股酒味。

“你好好说话不行?你叔他们都在这里听着呢。”“我就这么说话,咋了?有啥牛逼的?不就是在省里当个破台长吗?我再说一遍,说不是我撞的就不是我撞的。惹急了我,我弄死他们全家!”说罢,电话“啪”地合上了。“你个鳖羔子。”丁大筐使劲朝电话里骂了一句,他抬起头,朝我咧咧嘴,说:“你看这个狗日的,太不像话了。”

文成火滋啦地说:“是不像话。大筐,子不教父之过啊。”我能说什么呢?我什么都没说。我站起身,朝外走去。丁大筐在后面说了些什么,我一个字都没有听进耳朵里。

回到家,我当然不能说去丁大筐家的事。我装着很轻松的样子,跟父母说明天我去一趟镇上的陈氏正骨,再请人家来给您换换药。

可晚上我还是睡不着。怎么办呢?我在想,父亲的腿倒无大碍,慢慢静养就是。可我明白父亲给我打电话的目的,无论如何,我得给老人家一个答复吧。台里一大摊子事,我也不能在家里多呆。

黑灯影里,我悄悄地坐起来,点着一支烟。盯着时明时暗的烟头,我一下子想到三明,上午那个引起我反感的未接电话果然还在手机上,小心翼翼地把它存起来。

这一觉睡得踏实,醒来时,已是早上的8点钟。父母已经吃罢早饭。母亲笑眯眯地看着我说:“饭在锅里热着呢。”我边吃着饭,边跟父亲说:“昨天我和文成哥给丁大筐打电话了。丁大筐在外地跑业务,态度倒是挺好,他说他会处理好的。那丁小尤是个十七八岁的屁孩子,整天不在家,您就别强求他能做什么。再说,他要真到咱家里来,您见到他能不生气吗?”

父亲目光无神地盯着灰蒙蒙的窗户,眼珠儿一动不动。饭后,我慢慢地踱出家门,沿着胡同往北走,来到一处荒芜的宅院里。我给三明拨通了电话。“三明哥,听出我是谁来了吗?我是家一。”“咋能听不出来,大台长嘛,你的电话我存了。你有啥吩咐?”

我把昨天和文成去他哥哥家的情况大体说了说。当然,我不会说他侄子丁小尤要弄死我们全家的话。我说:“三明哥,你得帮我个忙。你知道,我爹是个死要面子的人,他在咱丁家被人尊重惯了,想不开,正在钻死牛角。三明哥,你啥都不用做,啥话都不用说,你下午回来后,提着一箱奶,到我爹眼前站站就行了。”

三明吞吞吐吐地说:“可这事,要传到我哥和我侄子的耳朵里,他们不怪罪我?”我说:“这事只有你我知道,别人我只告诉文成。文成是支书,他心里装事,他不会乱说。他要说,也只能说你做得好。三明哥,话又说回来,咱们都姓丁啊,又不是仇家,你好歹喊我爹个三叔吧,去看看你三叔,你可以找出好多个理由来,你都可以说咱俩是从小拜把子的盟兄弟。”

听我这么一说,三明脸色才有些舒展。他缓缓地点点头。送我出来门,三明立刻变得活泛起来,他说:“家一啊,你个省城里的大台长,这么牛,你也不请你哥喝壶酒?”我愣了一下,忙说:“喝,一定喝,今天晚上就喝,我一会儿给文成哥打个电话,咱们去镇上喝。”三明的脸上立刻便乐开了花,他咧着大嘴,把黑红的脸膛撑得更加油亮。从三明家出来,我朝绿油油的麦田走去。

枣树还没有发芽,我看到远处的枣树林,就像一团团雾霾似的包围着村庄。春风是柔软的,却把我的眼窝吹得又辣又痛。

(原载《北京文学》2015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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