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尽浮生老

2015-09-14 05:02胡不皈
传奇故事(上旬) 2015年5期
关键词:王宝钏苏子姑苏

胡不皈

“一拜天地—”京城的天与姑苏城果然不一样,高而远。

“二拜高堂—”苏子清跪下去,红绸缎在二人手里各执一端,稳稳地攒成个喜气的红绣球。

“夫妻对拜—”礼成。

来往都是熟客,在苏家新府里玩得差不多了,便在后花园里占个看得到戏台的好位子,等着好戏开演。

“十八年古井无波,为从来烈妇贞媛,别开生面。”

唱的是《大登殿》,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载,等来薛郎迎新人。戏台上正演到动情处,那旦角声声断肠,如泣如诉,引来台下一片叫好声。

似乎是被戏台那边的吵闹扰了心神,新郎苏子清看起来心不在焉。如此美满的戏折子,那旦角却唱得泪眼盈眶,青衫尽湿。

戏台前忽然疾步奔来一个火红身影,临到台前又忽然慢下脚步。周围人见是新郎官,纷纷贺声不断。可他却偏偏只听到了这一句。

那旦角抹了泪,收了戏,端端正正立稳,作了个揖:“恭贺,先生大喜。”

那眉,那眼,还有那一声先生,被秋风送至跟前,恍如一场大梦。

还记得那年早春日头下,娇俏的女学生从廊下踩着落花跑过来,拽着教书先生的袖子。

“先生,昨日先生留的对子我都对上了,先生且听听,我对得好不好?”她一口一个先生地唤。他低下头去,只看得到她明亮的眼眸,含着浅笑,好似万山叠翠中,开出了一朵娇艳桃花。

如今桃花不再,而人面亦藏在厚重妆容后,一颦一笑,皆成戏言。

“祝先生与夫人,琴瑟和鸣,百年好合。”她抬起眼,眼里秋风吹乱了他的红衣。

姑苏城小,一颗石子扔进去也能荡出百十波纹,因为新来了个教书先生,便热闹了好一阵子。

“在下苏子清,受各位抬爱,权且在此教几日书。今后的习文,便是在下与各位……”

“习文?我们早就不上习文了。”前排趴着个公子哥儿,揉了揉眼,却没有看先生尊面的意思。“先生,别教习文,教些牌九马吊什么的,多好。”

苏子清暗叹一口气。

“秦万里,你睡糊涂了吧。”角落里忽然传来一个声音,柔和却明亮。“你不识字,不好习文,自有旁人要学。”

苏子清循声往角落望去,日光下,金色的光笼住那人黑色的发,只看到那唇角微翘起一个笑,和荷塘里的荷花尖一样,笑里含香。

秦万里登时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姓阮的,别以为你爹是主簿就蹬鼻子上脸。你爹再怎么宠你,等你过了十六还是要嫁人,想习文?做梦去吧!”

苏子清抬头,却见那人绷紧了嘴角,小脸鼓鼓,风雨欲来。

阮惜墨,阮主簿的掌上明珠。因为宠极,所以轻易不收女学生的學监都被他软硬兼施,收女为徒。

因着经年在学堂里跟公子哥儿们厮混,阮惜墨也不似寻常女儿家羞于言谈。阮父与秦父虽同朝为官,但她与秦万里实在是气味不投。

“如今科举,骈散皆可。若立题不新,不妨在骈四俪六上下苦工。就算是陈腔滥调,只要文辞优美,总有偏好此道的考官另眼相待。”

“敢问先生考科举时,是骈是散?”

“都不是。”被学堂里唯一的女学生打断,苏子清依旧是谦谦君子风范。“苏某才薄,不曾科举。”

阮惜墨一怔。不都说苏先生才高八斗,在京城中了进士?

“家父为官。”他只说了一句,阮惜墨便懂了。

这是不成文的规矩。苏父在朝当职,有好事者便说苏子清“应避嫌,不举进士”。苏父也不争辩,回府送了苏子清一套上好的白玉棋。“既无志可争,便玩物。”苏父其意,时隔许久,苏子清已经可以波澜不惊地讲给别人听。

有才而不可恃,有望却无可凭。于是便屈身于这江南小镇,枯耗一世光阴。

阮惜墨怔怔地望着他。他回望过去,一室荷香中,她笑得云淡风轻。从来明媚张扬的女学生,头一次露出一种叫作怜惜的神情。

听惯了京戏的人,头一回听越调,觉得很新鲜。

“先生也爱听戏?”阮惜墨蹭到他旁边。

“头一回,但挺有意思。”

“还有比这更有意思的。”

她也是极爱戏的。不光爱看,也爱学,唱腔道白,都一板一眼,像模像样。

“今日唱的是《三击掌》。王宝钏看上了薛平贵,便在登楼选婿那日把绣球抛给了他。王父大怒,将她逐出家门。适才唱的,便是父女二人击掌誓不相见。”

说到兴头上,她便唱起来:“老爹爹莫把穷人太小量,多少贫贱做栋梁。”唱罢,又道:“王家那么多人,可薛平贵的本事,只有王宝钏看得真切。”

苏子清听到这里,神色不变,道:“如此说来,若你是王宝钏,也心甘情愿苦守寒窑十八载?”

阮惜墨偏头想了想,道:“学生不知。”

“她等了18年,却在与薛平贵重聚的第18天就死了。学生以为,她只是不想让薛平贵为难。”她淡淡地看着已经收场的戏台,轻叹一声。“等他,是为他好。放弃他,也是为他好。”

苏子清沉默下来。

阮惜墨不慌不忙地给苏子清沏了杯茶,递过去,反问:“若先生是薛平贵,愿意舍下西凉风光,策马回京吗?”

戏台上收拾的人不小心碰倒了铃锣鼓钹,哐的一声,发出巨响。

苏子清接过茶盏的手微微一震,心头那声嘈杂伴着阮惜墨的话轰然作响。

“她等了十八载,他也一样。若是你,会等吗?”

苏子清其实有过婚约。姑娘姓王,是京城大户人家的长女。虽然从小指腹为婚,但一年前苏子清执意离京南下,婚事也就不了了之。

正因此,他觉得戏文里头,高贵新欢争过贫贱旧爱的戏码,实在是再合理不过了。但阮惜墨波澜不惊的一席话,却在他心里卷起滔天巨浪。

原来在她眼里,执手偕老,不是门当户对、媒妁之言,而是两厢等待的事情。

“若是你,你也会等吗?”

她甚至丢掉了先生和学生这样生分的称谓,直呼他“你”。

苏子清终究没有回答阮惜墨的问题。他知道,她不是问戏文里死去的爱情,而是在问他的心。

蝉鸣闹了一夏,最终归沉寂。学堂里一样书声琅琅,没人发现寡言的苏先生更沉默了。

过了几日,她竟找上了门。

“先生,我想退学。”

“明年我便16了,我爹就该催着我嫁人了,倒不如早些为自己打算。”她下了决心,“再有一年半载,我便可以退学,既非师门中人,也非先生小辈,旁人即便有些许微词,也搬不上台面。”

她见苏子清并无言语,便接着道:“我尚不明了的,只有一件事。”

“这一年半载,先生可愿等?”阮惜墨一句快过一句,脸上的神采因热切而艳丽逼人。

苏子清几乎就要被蛊惑,应承一个“好”字了。但他却听到自己说:“你还小,人生大事不应仓促。还是再等等罢。”

南方虽暖和,但也有风雪骤临的时候。不过短短几日,姑苏变了天。

阮主簿出了事,阮府被查抄,一屋老小都上了枷锁。因阮父拦住官差,阮惜墨从后门逃走了。

苏子清失去了阮惜墨的一切消息。他仍旧每日去学堂教书。除了塘边那颗柳树,没人知道,他独自在树下蹉跎了所有冬夜。

秦万里的父亲秦县令爱才,一次次邀请他去听戏,说是本地来了新戏班子,有个好角儿,不去怪可惜的。

苏子清终于答应了。秦县令说,今日演的是《大登殿》。

“十八年古井无波,为从来烈妇贞媛,别开生面。”青衣似乎年纪不大,声音还透着些稚嫩,但韵味却是极好。她转过来,舞袖行云流水。

那青衣唱到此处突然就断了,只是怔怔地望着台下。台下的苏子清失手摔破一盏茶,他蓦地站起来,袖口沾些茶水,去擦她脸上浓妆。

她尚未回过神来,并没躲开。妆擦掉十之八九,便露出一张清秀的脸,正是他朝思暮想的那个人。扳指一算,阮惜墨这一走,已一年有余。

原来她无法回城,只能寄身于一个戏班。兜兜转转,戏班重回姑苏,她才得以返回。

“回来就好。”从来从容淡泊的先生,说这话时却几乎掩不住颤抖。

苏子清带着她回了宅子。稍晚些时候,来了客人。門打开,是秦县令。

“先生不能留她!莫说你现在是教书先生,养个戏子会遭人闲话。若以后入了仕途,又怎么跟朝中交代,且你尚在服丧,就留了一笔风流债?”

原来此间不只是阮家家变,苏家也传来讣告。苏父去世。年少丧母的苏子清,从今往后便要以一己之力担起苏家门第。

再回房,她已不在。案上半杯残茶,尚温。他的心却一寸寸凉了。

苏子清没想过,再见到阮惜墨,竟是在自己成亲这日。阮惜墨仍在唱戏,扮她中意的王宝钏,戏班子从南到北,她终于成了叫得出名的角儿。

而他回了京城,不需再避父嫌,一举考中了进士,又被从前退了亲事的王丞相招为女婿。

阮惜墨道的那声恭喜,道得诚心诚意。“祝先生与夫人,琴瑟和鸣,百年好合。”

苏子清却听不进去。他不顾旁人还在热热闹闹地祝酒,也不顾廊前站着他的新娘和岳父,就那么直挺挺地仰头看阮惜墨,好像要把这些年来丢失的相见,全都补回来。

好戏散场,宾客们醉意熏天地要去闹洞房。

洞房里却没有新郎官。

“惜墨。”苏子清叫住了已洗去妆容的她,“那年,为何不留下?”

阮惜墨沉默良久。从来只会笑的她,顷刻间泪满双颊。

“在外流浪的那些年,我见了许多在姑苏见不到的人和事。秦叔说得没错,于你,我终是阻碍。”

原来那日,她都听到了。她希望他不被姑苏小城困住,能够去他想去的地方。她捂唇,终于失声哭出来,也是舍不得。

“等他,是为他好。放弃他,也是为他好。”

原来如此。

“听说先生从前就与王家有婚约,虽逢世变,如今也算是修得圆满。”阮惜墨抹了泪,“学生身无长物,无以为赠,只有清歌一曲,权当贺礼罢。”

既无丝竹,也无铃铙,也不去计较身段,只是简简单单、干干净净地看着他,唱一曲长亭送别。

“到京师服水土,趁程途节饮食,顺时自保揣身体。荒村雨露宜眠早,野店风霜要起迟。鞍马秋风里,最难调护,最要扶持。”

她借戏文里的崔莺莺之口,送别离,道珍重。但苏子清知道,他已无法似她唱的那样,雨露眠早,风霜起迟了。有些人,从遇见的第一面起,就注定了今后的人生再难圆满。

有她,是错;无她,是伤。华灯初上,戏班传来唤声。时候不早,该启程了。

这夜,苏子清大梦一场。梦里他重回姑苏城,向她许诺,执她的手,应承了后半生的时光。

他想起来了,他欠她的,只是那句应许。身旁躺着他的新妻,而她,亦将另觅良人。

从这日起,浮生已毕。而他,一梦苍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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