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特定结构模式中寓含深层文化思想

2015-10-09 13:22李炳海
西部学刊 2015年9期
关键词:源流

摘要:李斯撰写的刻石文,采用的是以六为纪的结构模式。三句一节的作品六篇,三十六句的作品每篇六章,七十二句的作品每篇六段,所有作品均是每章六句,押韵也以六为基本单位。李斯刻石文以六为纪的结构模式,与秦朝的数字崇尚直接相关。秦朝以水德配六,李斯的这种观念也由来已久,根深蒂固,并把作为外部规范的以六为纪内化为作品的结构模式。李斯的刻石文法度森严,具有鲜明的法家特色,它主要不是体现于辞气,而是在结构模式方面显示出来。李斯刻石文的结构模式以六为纪,同时以三句一节为基本的结构单元。这种结构原型可以追溯到《周易》本经和《诗经》。元结的《大唐中兴颂》沿袭三句一节的结构模式,它和李斯的刻石文均成为碑铭作品的绝响。

关键词:李斯刻石文;以六为纪;法家风格;源流

中图分类号:K877.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

秦代是一个短命的王朝,总共只有十五年。秦代唯一可以称为作家的人物是李斯,他所作的刻石文是传世的秦代文学的主要作品。秦代刑罚酷烈,李斯又是先秦法家的代表人物之一,亲自参与秦朝许多法令的制定和实施。由此而来,李斯刻石文与法家的关联,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之一。刘勰《文心雕龙·封禅》称:“秦皇铭岱,文自李斯,法家辞气,体乏泓润;然疏而能壮,亦彼时之绝采也。”[1]397刘勰以李斯撰写的泰山刻石文为例,把它定为“法家辞气,体乏泓润”,意谓这篇刻石文是法家辞气的载体,冷峻峭拔而缺少温润之气。这里虽然以泰山刻石为评论对象,实际上代表了刘勰对李斯所撰刻石文的总体看法。《文心雕龙·铭箴》篇又写道:“至于始皇勒岳,政暴而文泽,亦有疏通之美矣。”[1]194这段话还是以泰山刻石文为评论对象,但是,所下的断语与《封禅》篇迥异。依照《封禅》篇的说法,这组刻石文体现的是法家辞气、缺乏温润之性。而依照《铭箴》篇的结论,秦朝虽然政治统治暴烈,这组刻石文却写得润泽温馨,与严酷的政治形成巨大的反差。刘勰本能地感觉到这组刻石文应当与秦代的以法为治、李斯的法家身份存在关联。但是,这组刻石文的辞气是否具有法家属性,刘勰未能准确地把握,因此,所给出的结论互相矛盾,无法圆通。那么,李斯撰写的刻石文是否与秦朝的以法为治、与李斯的法家身份存在关联,对于这个悬而未决的学案,有进行深入探讨的必要。如果这组刻石文与秦朝的法治、李斯的法家身份存在关联,从哪些方面体现出来?这也是不容回避的问题。

一、李斯刻石文结构模式的以六为纪

秦始皇统一中国之后,曾经多次外出巡游,所到之处往往刻石纪功。现存秦代刻石文七篇,大多出自李斯之手,其中六篇见于《史记·秦始皇本纪》,峄山刻石文有徐铉重摹拓本,还见于宋章樵所辑《古文苑》卷一。对于秦代刻石及文字的流传情况,陆侃如、冯沅君二位先生有具体介绍。[2]132清人严可均所辑《全秦文》把七篇刻石文全都收录其中,并对个别作品有所辨析。他写道:“秦刻石三句为韵,唯琅邪台二句为韵,皆李斯之辞。”[3]122严可均注意到七篇刻石文在结构模式上的特点及差异。李斯撰写的刻石文流传下来的共七篇,其中六篇采用的是三句为韵的结构模式,也就是三句为一节,末句押尾韵。琅邪台刻石文属于例外,采用的是两句为韵的结构模式,也就是每两句为一节,末句押尾韵。李斯的七篇刻石文没有采用完全一致的结构模式,而是把三句一节的作品限定在六篇,剩馀一篇另作处理。他是把六作为表示极限的数字看待,否则,对刻石文不会采取这种处理方式,按常理而应该使七篇刻石文的结构模式保持一致。李斯所作的上述调遣透露出如下信息,六这个数字在李斯撰写的刻石文中具有特殊意义。

采用三句一节结构模式的秦刻石文共六篇,《史记·秦始皇本纪》首先著录的是泰山刻石文,司马贞称:“其词每三句为韵,凡十二韵。”[4]243泰山刻石文三十六句,绎山、之罘、之罘东观刻石也是三十六句。碣石刻石文现存二十七句,严可均称:“上脱九句,此颂三句为韵。”[3]122照此说法,碣石刻石文原本三十六句,后亡佚九句。李斯撰写的会稽刻石文采用的也是三句一节的结构模式,计二十四韵,七十二句。上述统计表明,李斯撰写的六篇三句一节结构模式的刻石文,有五篇是三十六句,一篇七十二句,句子的数量均能被六整除,或是六六相乘之积,或是六六相乘之积的二倍,都与六存在密切关联。李斯对这六篇刻石文句子数量所作的调遣再次表明,六这个数字在刻石文中具有特殊意义,渗透的是以六为纪的理念,即把六作为基本的计量单位。否则,如果不是精心地加以安排,六篇采用三句一节结构模式的刻石文,各篇句子的总数不会出现皆能被六整除的格局。琅邪台刻石文七十二句,两句为一节,句子总数亦能被六整除。

以上通过数量统计,发现七篇刻石文的句数遵循的是以六为纪的准则。不过,这种量化统计带有抽象性,它的结果是用枯燥的数字显示出来。如果进一步落实到各篇刻石文,按照以六为纪的方式划分作品的章次,是否能够实现形式结构系统与语义结构系统的协调一致?试以具体作品为例加以检验。

泰山刻石文是七篇作品的第二篇,作于秦始皇二十八年(前219年),《文心雕龙》曾经反复提到它。泰山刻石文如下:

皇帝临位,作制明法,臣下脩饬。二十有六年,初并天下,罔不宾服。亲巡远方黎民,登兹泰山,周览东极。从臣思迹,本原事业,祗诵功德。治道运行,诸产得宜,皆有法式。大义休明,垂于后世,顺承勿革。皇帝躬圣,既平天下,不懈于治。夙兴夜寐,建设长利,专隆教诲。训经宣达,远近毕理,咸承圣志。贵贱分明,男女礼顺,慎遵职事。昭隔内外,靡不清静,施于后嗣。化及无穷,遵奉遗诏,永承重戒。

这篇刻石文共三十六句,按照六句一章进行划分,全文共六章,形成的是六乘六的结构模式。首章叙述秦统一天下之后的形势;第二章叙述秦始皇登临泰山,大臣歌功颂德;第三章叙述朝廷对天下的治理,成就斐然。从第四章开始,依次铺陈秦始皇本人的励精图治,由当下而延伸到未来。第四章赞扬秦始皇的夙兴夜寐,勤于政事,治国务本;第五章讲述天下秩序井然,男女顺理,大臣各奉其职。对于第六章的“昭隔内外”,裴骃集解引徐广说:“‘隔,一作‘融。”[4]244这里所说的“昭隔内外”,指的是加强宫廷管理,严格内外之别,也就是《国语·吴语》所说的“内政无出,外政无入。”韦昭注:“内政,妇职。外政,国事。”[5]623泰山刻石文最后一段将叙事的重点从外政国事转向宫廷内政,延伸到子孙后代,表达秦始皇的子孙后代传之万世、永为天子的愿望。泰山刻石文按照每章六句进行划分,全文按照时空顺序进行叙事,条理清晰,逻辑严密,各章作为相对独立的结构单元,均能实现形式结构系统与语义结构系统的有机统一。

保存完整的之罘、之罘东观、绎山刻石文,均是三十六句,三句为韵,六句成章,每篇作品六章。按照这种结构模式进行划分,文从字顺,秩序井然,其中渗透的以六为纪的理念极其明显。

会稽刻石文作于秦始皇三十七年(前210年),是传世刻石文写作年代最晚的一篇。这篇刻石文采用的也是三句为韵的结构模式,全文共二十四韵,七十二句,句数是泰山、之罘等单篇刻石文的二倍。如果对会稽刻石文进行层次划分,全文可分为六段,每段表达相对完整的意义。各段都由两章构成,每章六句。全文前三段三十六句用韵相同,后三段三十六句换韵,用韵相同。该文首段两章如下:

皇帝休烈,平一宇内,德惠脩长。三十有七年,亲巡天下,周览远方。

遂登会稽,宣省习俗,黔首齐庄。群臣诵功,本原事迹,追首高明。

对于末句“追首高明”,司马贞索隐:“今检会稽刻石文,‘首作‘道,雅符人情也。”[4]265尹黎云先生称:“可见道和首音义相通,首就是道的初文。”[6]68这两章交待会稽刻石文的写作背景。首章叙述秦始皇统一中国之后到远方巡游,第二章承接前面的叙事,讲述巡游会稽的具体情况。全文七十二句,均可按照这种方式划分段落、章次。全文六段,每段两章,每章六句,层次极其分明。其中段落、各章句数,均是以六为计量单位,贯穿的是以六为纪的理念。

李斯撰写的七篇刻石文中,琅邪台刻石文的结构模式属于例外,它不是三句为韵,而是两句为一节。全文七十二句,按照它的形式结构系统和语义结构系统进行划分,这篇刻石文也可分为六段,每段十二句。各段均由两章组成,每章六句。首段两章如下:

维二十八年,皇帝作始。端平法度,万物之纪。以明人事,合同父子。

圣智仁义,显白道理。东抚东土,以省卒士。事已大毕,乃临于海。

这两章诗每章六句,两句为韵。首章叙述秦始皇治理天下的业绩,第二章交待这位天子东巡的缘由。各章叙事相对独立,同时又前后贯通,与会稽刻石文首段两章的叙事方式、内容大体一致。琅邪台刻石文末段,也就是第六段如下:

六合之内,皇帝之土。西涉流沙,南近北户。东有东海,北过大夏。

人迹所至,无不臣者。功盖五帝,泽及牛马。莫不受德,各安其宇。

前章采用东南西北依次铺陈的方式,渲染秦朝疆域的广大。末章则用概括性的语言,歌颂秦始皇治理天下的功德。两章叙事各有侧重,同时又前后接续,相互补充。由此可见,琅邪台刻石文虽然两句为韵,章节的结构模式与其他六篇刻石文存在差异。但是,这篇作品分为六段,各章均由六句组成,整体结构模式与会稽刻石文相一致,渗透的还是以六为纪的理念,可以与其他六篇刻石文相互印证。

二、秦朝的数字崇尚与李斯刻石文的森严法度

李斯撰写的刻石文在结构模式方面以六为纪,作品段落的划分,每章的句子数量,均以六作为基本单位。李斯刻石文的这种操作方式,可以从秦朝的数字崇尚找到原因。

秦始皇统一中国之后,为适应改朝换代的需要,在文化上多有变更。对此,《史记·秦始皇本纪》有如下记载:

始皇推终始五德之传,以为周得火德,秦代周德,从所不胜。方今水德之始,改年始,朝贺皆自十月朔。衣服旄旌节旗皆上黑。数以六为纪,符、法冠皆六寸,而舆六尺,六尺为步,乘六马。更名河曰德水,以为水德之始。

裴骃集解称:“《汉书·郊祀志》曰:‘齐人驺子之徒,论著终始五德之运,始皇采用。”[4]238五德终始之论出自齐地邹衍、邹奭等人,后被秦始皇所采纳,成为文化改制的重要依据。《史记·孟子荀卿列传》有如下记载:

荀卿,赵人,年五十始来游于齐。驺衍之术迂大而闳辩,奭也文具难施;淳于髡久与处,时有得善言。故齐人颂曰:“谈天衍,雕龙奭,炙毂过髡。”田骈之属皆死,齐襄王时,而荀卿最为老师。齐尚修列大夫之缺,而荀卿三为祭酒焉。齐人或谗荀卿,荀卿乃适楚,而春申君以为兰陵令。春申君死而荀卿废,因家兰陵。李斯尝为弟子,已而相秦。

裴骃集解引刘向《别录》:“驺衍言五德终始,天地广大,尽言天事,故曰‘谈天。”[4]2348五德终始之说出自驺衍,属于齐学,又称天学。驺衍是齐国稷下学宫著名学者,《管子》是稷下学宫文献汇编,其中《幼官》篇就是以五行说为框架。它在叙述冬季政令时写道:

六行时节,君服黑色,味咸味,听徵声,治阴气,用六数,饮于黑后之井,以麟兽之火爨。

尹知章注:“水成数六,……六亦水之成数。”[7]157五行说中与水相配的季节是冬天,数字是六。《管子·五行》篇称冬季是“水行御”,可见《幼官》篇是把水与六相配。齐学把水与六相配,并且著录于稷下学宫的文献。荀子是稷下学宫后期学者,并且三为祭酒,他应该有机会接触这些文献,熟悉五德终始之说。李斯是荀子晚年的弟子,从师承关系方面考察,他对齐学的五德终始之说也会有所了解。从求学阶段开始,把水与六相配的五行理念已经是他知识结构的重要组成部分。

《吕氏春秋·孟冬纪》有如下记载:

其帝颛顼,其神玄冥。其虫介,其音羽。律中应钟,其数六。……是月也,以立冬。先立冬三日,太史谒之天子曰:“某日立冬,盛德在水。”

高诱注:“其数六,五行数五,水第一,故曰六也。”[8]524这里还是把水与六相配,将二者整理在同一个系列之中。其中提到的颛顼、玄冥,指的是水帝、水神。《吕氏春秋·序意》篇写道:“维秦八年,岁在涒滩,秋,甲朔,朔之日,良人请问《十二纪》。”对此,陈奇猷先生作了如下解说:

吕书《十二纪》、《八览》、《六论》,非成于一时,亦非成于一地,《纪》、《览》、《论》各自为帙。《十二纪》成书最早,……秦以水代周之火,则秦之纪元当从庄襄王灭东周之次年癸丑(公元前二四八)起算,明此所谓“秦八年”者,系秦代周有天下之第八年,即秦始皇即位之六年(公元前二四一)庚申岁。[8]655

照此推算,《吕氏春秋·十二纪》的写定是在秦王政六年(前241),下距秦统一中国尚有二十年之久。《十二纪》以五行说为基本框架,《孟冬纪》明确地把六与水德相配,这种理念当时已在秦地生根。

《史记·李斯列传》对于李斯西入秦有如下记载:“至秦,会庄襄王卒,李斯乃求为文信侯吕不韦舍人。不韦贤之,任以为郎。”李斯入秦是在庄襄王卒、秦王政即位之初。钱穆先生称:“斯初为小吏,后乃从荀卿学,入秦盖三十馀岁。”[9]551李斯任吕不韦门客是在秦王政当权的最初几年,当时正是《吕氏春秋·十二纪》的编纂时期。李斯有充分可能在此期间重新接触五德终始之说,其中包括以六配水德的理念。

秦地对五德终始论的接纳,以及把秦定位于水德的做法,在《吕氏春秋·应同》篇已见端倪:

凡帝王者之将兴也,天必先见祥乎下民。黄帝之时,天先见大螾大蝼。黄帝曰:“土气胜”。土气胜,故其色尚黄,其事则土。及禹之时,天先见草木秋冬不杀,禹曰“木气胜”。木气胜,故其色尚青,其事则木。及汤之时,天先见金刃生于水,汤曰“金气胜”。金气胜,故其色尚白,其事则金。及文王之时,天先见火,赤乌衔丹书集于周社,文王曰“火气胜”。火气盛,故其色尚赤,其事则火。代火者必将水,天且先见水气盛。水气盛,故其色尚黑,其事则水。水气至而不知,数备,将徙于土。

这是从五德终始的历史循环论出发,把灭掉东周的秦国定位于水德。《吕氏春秋》成书于秦始皇统一中国之前,《应同》篇的上述文字,是为秦的改朝换代、统一天下作舆论准备。对此,谭戒甫先生写道:

此盖吕氏劝秦早日受命为帝改制易色之辞,故下文曰“水气至而不知,数备,将徙于土”。意谓天数已至,如不知应之,天意又将他属矣。“水气盛”三句,即言其数已备,当速从水德王而应之也。迨后始皇混一,即用吕言。[8]685

谭先生所论极其确切。秦自命为水德,至迟在《吕氏春秋》写定期间就已经开始酝酿。在此阶段李斯先是在吕不韦门下为郎,后又在朝廷任职。李斯是辅佐秦王统一天下的重要人物,由此可以设想,他对当时认定秦为水德的思潮,必然推波助澜,努力促成它的实现。

《史记·封禅书》有如下记载:

秦始皇即并天下而帝,或曰:“黄帝得土德,黄龙地螾见。夏得木德,青龙止于郊,草木畅茂。殷得金德,银自山溢。周得火德,有赤乌之符。今秦变周,水德之时。昔秦文公出猎,获黑龙,此其水德之瑞。”于是秦更名河曰德水,以冬十月为年首,色上黑,度以六为名,音上大吕,事统上法。

张守节正义引张晏说:“水,北方,黑。水终数六,故以方六寸为符,六尺为步。”[4]1366秦统一天下之后,那些认定秦为水德的人士,所持理由与《吕氏春秋·应同》篇所言大体相同,所增加的证据只有秦文公出猎获黑龙的传说。秦始皇统一中国之初,李斯先是任廷尉,后为丞相,在朝廷拥有强势的话语权,许多重要的决策最终由他敲定,并且得到秦始皇的认可。既然是这样的一种状态,如果说秦统一前李斯是认定秦为水德、数以六为纪的有力推手,那么,秦统一中国之后,地位显赫的李斯就成了秦为水德、数以六为纪法令的制定者、发布者和执行者。秦朝自命为水德,数以六为纪属于文化改制,涉及到许多层面。数以六为纪,故以六寸为符,六尺为步,车辆以六尺为制,天子之车由六匹马牵引。数以六为纪,是法令,是必须遵循的规则,渗透到各个领域。李斯所秉持的秦为水德、数以六为纪的观念根深蒂固。因此,他在陪从秦始皇这位水德天子外出巡游,所撰写刻石文的结构模式,也在多个层面渗透数以六为纪的理念,可用下表加以显示:

从上表可以看出,李斯撰写的刻石文采用以六为纪的结构模式,可划分为四个层面。第一是七篇刻石文总体格局层面。在七篇刻石文中,采用三句一节结构模式的作品六篇,琅邪台刻石文则是两句为韵。这是把六作为基本的计量单位,三句为一节的刻石文在总量上控制在六篇。第二是作品段落层面,琅邪台刻石文、会稽刻石文均七十二句,单篇作品的句数是其他各篇的二倍。这两篇作品,由六段组成。第三是作品章句结构层面。七篇刻石文无论是三句为一节,还是两句为韵,都是每章六句,无有例外,这是单章内部的句数以六为纪。第四是用韵层面,以六韵为基本单元。李斯撰写的七篇刻石文,在贯穿以六为纪的理念方面可谓精心调遣,不遗馀力。从总体格局到具体章句,无论作品篇幅的长与短,总是想方设法纳入以六为纪的结构模式之中。就此而论,李斯撰写的刻石文,是贯彻落实秦朝“数以六为纪”文化政策的典范,是秦朝文化改制的重要组成部分。这组以六为纪结构模式的刻石文,是以水德与六相配的具体实践,是以撰写刻石文的方式实践朝廷“数以六为纪”的政令。

《史记·秦始皇本纪》在叙述秦朝以水德自命的一系列文化改制举措之后写道:“更名河曰德水,以为水德之始。刚毅戾深,事皆决于法,刻削毋仁恩和义,然后合五德之数。于是急法,久者不赦。”司马贞称:“水主阴,阴刑杀,故急法刻削,以合五德之数。”[4]238这是把秦朝的严刑峻法与水德建立起因果关系,实际上,二者之间并不存在必然的联系。可是,从李斯撰写的刻石文来看,秦朝自命为水德,数以六为纪,却是形成刻石文法家风格的重要契机。

秦朝刑罚酷烈,李斯是法家人物,又在秦王朝身居要职,所以,人们自然要对他的文章加以思索,力图找出属于法家的因素,近代有的文学史著作已经在这方面有所尝试。有的援引《文心雕龙·封禅》篇对刻石文的评价,称它“法家辞气,体乏泓润”,[10]104至于法家辞气在刻石文中如何体现,则缺乏具体论述。也有的文学史著作注意到李斯前后期文风的变化:

李斯说服了秦王,他执掌了秦国的大权,之后,他就成了典型的法家,搞思想文化专制,禁绝诸子之说,其文风也大变,变得质朴峻峭,无复往昔之华丽,成了典型的秦朝本色文字,如二世时李斯有《论督责书》云:……此后李斯又有一些歌功颂德的赞、铭等文,都写得千篇一律,陈陈相因,没有多少价值。[11]832

通过考察李斯政治地位的变化,指出他前后期文章的不同风格,这个思路是可取的。李斯后期文章确实具有鲜明的法家风格,是“典型的秦朝本色文字”。但是,历代对李斯刻石文所作的评论,未能涉及到它在结构模式上以六为纪的做法,因此,这组作品的法家特色也就无法揭示出来。李斯刻石文的法家风格,主要不是体现于思想内容、辞气意境,而是凝结于以六为纪的结构模式。作品的总体格局、段落划分、章句数量、押韵方式,均按照以六为纪的准则加以安排,不仅秩序井然,而且法度森严,具有鲜明的法家特色。李斯在秦二世时被捕入狱,他在狱中上书陈述自己三十年来在朝廷所作的建树,其中第五项如下:“更剋画,平斗斛度量,文章布之天下,以树秦之名。”[4]256秦统一天下之后,“一法度衡石丈尺。车同轨,书同文字。”[4]239秦朝统一度量衡的文告是由李斯起草,向天下发布,这与他撰写刻石文的结构模式以六为纪互为表里,体现的都是对秩序、法度的遵循,凡事有法可依。由于以往对李斯刻石文的观照未能从结构模式方面进行深入开掘,没有接触到数理逻辑层面,因此,这组作品在谋篇布局方面的森严法度,长期处于被遮蔽状态,它所体现的法家风格也难以得到切实的揭示。舍辞气而关注章法结构,是还原这组作品法家本来面目的必由之路。

三、三句一节、六句成章结构模式的历史原型

李斯撰写的七篇刻石文,无一例外都是六句成章,每章六句。在传世的七篇刻石文中,有六篇是三句为韵,也就是三句为一节。李斯刻石文六句成章的结构模式,主要是以三句为一节的结构单元加以支撑,以六为纪的结构模式,主要通过运用三句为一节的结构单元得以实现。两个三句为一节结构单元的组合,形成六句成章的体制。

按照数理逻辑推演,三乘二得六,属于最简单的乘法。按照这种方式组合而成的文本形态,最早可以追溯到《周易》本经。六十四卦每卦六爻,对于它的由来,《说卦》作了如下解释:

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将以顺性命之理。是以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兼三才而两之,故《易》六画而成卦。[12]691

按照这种解说,《周易》本经每卦六爻,由两个单卦组成。单卦三爻,分别代表天、地、人。两个单卦相叠而成为复卦,便构成每卦六爻的文本形态。《系辞上》称:“六爻之动,三极之道也。”陆绩云:“天有阴阳二气,地有刚柔二性,人有仁义二行。六爻之动,法乎此也。此三才极至之道也。”[12]548陆绩是按照《说卦》的理念对每卦六爻的由来加以解说,认为六爻生于天、地、人三才,是由三而推演出六。从《周易》本经的实际情况考察,许多卦的六条爻辞确实是以三为基本的结构单元,《乾》卦就是如此。初九以“潜龙勿用”发端,九二是“见龙在田,利见大人”,至九三“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已经基本完成一个阶段的叙事,可以相对独立。上卦九四以“或跃在渊”发端,是又一个阶段开始的标志。中间经九五的“飞龙在天,利见大人”,最终以上九的“亢龙有悔”结束,这三爻也是相对独立的结构单元。《乾》卦六爻,由两个三爻单卦构成,这正是三句一节、六句成章结构模式的最初形态,也是李斯刻石文三句一节、六句成章结构模式的历史原型。

李斯的绎山刻石文作于秦始皇二十八年(前219年),是传世刻石文写作年代最早的一篇,全文如下:

皇帝立国,维初在昔,嗣世称王。讨伐乱逆,威动四方,武义直方。

戎臣奉诏,经时不久,灭六暴强。廿有六年,上荐高庙,孝道显明。

既献泰成,乃降尃恩,亲 远方。登于绎山,群臣从者,咸思修长。

追念乱世,分土建邦,以开争理。功战日作,流血于野,自泰古始。

世无万数,陁及五帝,莫能禁止。逌今皇帝,壹家天下,兵不复起。

灾害灭除,黔首康定,利泽长久。群臣诵略,刻此乐石,以箸经纪。[3]121

全文三十六句,每章六句,共六章,严格遵循以六为纪的准则。各章六句,三句为韵,由两个三句一节的结构单元组成,相当于《周易》本经由两个三爻单卦叠合而成的复卦,可以说是对《周易》本经结构模式的复制,是以三句一节为基本结构单元,进而实现六句成章。然而,绎山刻石文对《周易》本经结构模式并不限于原封不动地复制,而是还有扩充和伸展。这篇刻石文可分为前后两部分,每部分三章。前三章叙述秦始皇翦灭六国的历程,以及祭祀高庙、巡游远方的举措,是相对完整的叙事单元,类似于《周易》本经的单卦。后三章是又一个相对完整的叙事单元,按照从古到今的顺序依次推移,展示由分土建邦引发的战乱到秦朝统一天下的历程,并对这篇刻石文的写作缘起作出交待。绎山刻石文的两个板块,可以说是《周易》本经复卦结构模式的扩展板,每个板块是经过放大处理的单卦。为了把这两个板块加以区分,在用韵上作了调遣。前一个板块三章,以王、方、强、明、方、长为韵,用的是阳部韵。后一个板块三章,以理、始、止、起、久、纪为韵,用的是之部韵。

泰山刻石文三十六句,分为六章。按照所用韵部进行划分,也可分为前后两个板块。前一个板块三章,以饬、服、极、德、式、革为韵,用的是职部韵。后一个板块以治、诲、志、事、嗣、戒为韵,用的是之部韵。泰山刻石文与绎山刻石文章数、句数相同,各章以三句一节为基本结构单元,全文则是《周易》本经结构模式的扩展板。之罘刻石文也是三十六句,分为六章,每章六句。前三章用之部韵,后三章用职部韵,全文也分为前后两个板块,每个板块三章,各用一个韵部,不相重复。之罘东观刻石文同样是三十六句,分为六章,每章六句。前三章用阳部韵,后三章用之部韵。总之,李斯所撰每篇三十六句的刻石文,都在两个层面复制和扩充《周易》本经三爻成单卦,六爻成复卦的结构模式。通过对三句一节、三章一个板块结构单元的组合,达到以六为纪的目标,几篇刻石文的结构模式呈现出惊人的一致性。

会稽刻石文七十二句,计十二章,每章六句。全文可分为六段,每段两章、十二句。这篇刻石文各章是三句为韵,六句成章,沿袭的是《周易》本经的结构模式。从全篇用韵的情况考察,前三段六章用的是阳部韵,后三段六章用的是耕部韵,也是明显分为两个板块,是《周易》本经结构模式的扩展版,与上述三十六句成篇的刻石文在结构模式上大同小异,都可以从《周易》本经那里找到它们的历史原型。

琅邪台刻石文七十二句,分为六段,每段两章,每章均六句。不是三句一节,而是两句为一节。全文六段,每段用一个韵部,依次是之部、之职合韵,锡部、阳部、职部、鱼部。体现的是六位成章理念,是这种结构模式的扩展板。

三句为一节而六句成章:这种结构模式在《诗经》中可以见到。《齐风·猗嗟》首章如下:

猗嗟昌兮,颀而长兮,抑若扬兮。美目扬兮,巧趋跄兮,射则臧兮。

关于这首诗的写作背景,清人陈奂写道:

吴惠士奇《春秋说》云:庄四年春二月,夫人姜氏飨齐侯于祝丘。其年冬,公及齐人狩于禚。齐有《猗嗟》之诗,为庄公狩而作。[13]

惠士奇认为这首诗是齐人为鲁庄公赴齐狩猎而作,陈奂赞同这种看法,其说可从。鲁庄公仪表堂堂,又精于射艺,上面这章诗就是从两个方面对鲁庄公加以刻划。这六句诗由两个三句一节的结构单元组成,形成大体明确的分工。前三句为一节,对鲁庄公作静态描写。猗,言其高;昌,言其壮。鲁庄公身体魁梧,虽然弯屈身躯却好似上扬,仍然显得伟岸高大。后三句是动态展示,从表情、行走、射艺等方面加以刻划。这是两个三句一节的结构单元加以组合,六句成章,与李斯六篇刻石文的章节结构模式是一致的。《齐风·猗嗟》共三章,后两章基本上也是采用这种结构模式。

李斯的会稽刻石文共七十二句,分为六段,每段由两章组成,各章均是六句,三句为一节,是把四个三句一节的结构单元作为一个相对完整的叙事板块。这种结构模式在《诗经》中也可以见到。陆侃如、冯沅君先生在论述《小雅·采芑》(原书误作《采薇》)一诗时写道:

此诗押韵的格式与别篇异,它是每三句押一韵的,只有第三章末段是例外,其中有误字也说不定,这种格式便影响到后来的秦刻石。[2]43

这里指出《小雅·采芑》的结构模式与李斯刻石文的关联,追溯这种结构模式的历史原型,可谓真知灼见。不过,文中对《采芑》章次的划分有误,须加以更正。《采芑》共四章,除第四章之外,前边三章采用的均是三句为韵、十二句成章的结构模式。程俊英先生对前三章所作的断句,完全是按三句一节进行划分。[14]329陈子展先生的断句也是如此,[15]587皆甚为允当。《采芑》首章如下:

薄言采芑,于彼新田,于彼菑田。方叔涖止,其车三千,师干之试。方叔率止,乘其四骐,四骐翼翼。路车有奭,簟茀鱼服,钩膺鞗革。[16]614

这章诗共十二句,由四个三句一节的结构单元组成,每个结构单元表达相对独立的意义。首节交待所在地点,第二节点明方叔率兵前来的目的,第三节描写战马,第四节展示战车、箭袋及马具。各节有相对明确的分工,同时又前后相续,构成比较完整的叙事链条。

用四个三句一节的结构单元进行连续叙事,构成相对完整的链条,这种情况在李斯的会稽刻石文中也可以见到。如前边所引这篇刻石文的首段两章,就是由四个三句一节的结构单元实现相对完整的叙事。

《小雅·楚茨》共六章,每章十二句,其中第二、三章采用的是三句一节的结构模式,每章由四个这类结构单元组成。第二章如下:

济济跄跄,絜尔牛羊,以往烝尝。或剥或亨,或肆或将,祝祭于祊。祀事孔明,先祖是皇,神保是飨。孝孙有庆,报以介福,万寿无疆。[16]751

十二句诗由四个三句一节结构单元组成,叙述进行祭祀的完整事象。首节交待所用祭品,第二节讲述对祭品的加工和摆放,第三节想象神灵享受祭祀的喜悦,第四节期待神灵给祭祀者降临福祉。《楚茨》第三章采用的也是三句一节的结构模式,高亨、程俊英先生完全按照三句一节进行断句,[17]322[14]426合乎作品的实际情况。由此看来,李斯会稽刻石文十二句为一段、六句成章、三句一节的结构模式,也是有所本,可以在《诗经》中找到它的历史原型。《采芑》、《楚茨》每章十二句,有的章次全由三句一节的结构单元组成,构成相对完整的叙事链条。李斯的会稽刻石文三句为韵,十二句为一段,脱胎于《采芑》、《楚茨》的三句为一节的章次。李斯秉持的是以六为纪的理念,因此,会稽刻石文分为六段十二章,每章六句,而不是每章十二句,与《采芑》、《楚茨》上述章次的结构模式大同小异,没有本质的差别,属于同一类型。

李斯刻石文三句为一节、六句成章,以及十二句为一段的结构模式,都可以从《诗经》中找到相应的历史原型。李斯刻石文对《诗经》结构原型进行借鉴的同时,也对它有所改造。《诗经》采用三句一节结构模式的章次,基本是句句入韵,一韵到底。而李斯三句一节结构模式的刻石文,则是三句为韵,用韵显得稀疏,明显少于《诗经》同类章次。

三句为一节的歌诗句句入韵,这种样式可以追溯到虞舜时期的《赓歌》。《尚书·益稷》有如下记载:

帝庸作歌曰:“敕天之命,惟时惟几。”乃歌曰:“股肱喜哉!元首起哉!百工熙哉!”皋陶拜手稽首,……乃赓歌曰:“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庶事康哉!”又歌曰:“元首丛脞哉!股肱惰哉!万事堕哉!”[18]144

这三首歌诗分别是虞舜和皋陶所唱,虞舜首倡于前,皋陶应和于后。每首歌诗均是三句,句句入韵,是三句为一节结构模式的滥觞,反映出早期歌诗入韵的特点。《诗经》中三句为一节的章次基本是句句入韵,一韵到底,继承的是原始《赓歌》的用韵方式,为的是便于配乐演唱。李斯的六篇刻石文虽然采用三句一节的结构模式,但是,并没有密集地句句用韵,而是三句为韵,对原始歌诗的用韵方式不是原封不动地照搬,而是作了调整。因为刻石文已经与音乐脱钩,不再用于演唱,只是供人阅读。另外,《赓歌》各句末尾用的是语气词,带有抒情色彩。前面所引《齐风·猗嗟》首章,三句一节而句句入韵,句末缀以语气词“兮”,同样带有抒情意味。李斯六篇采用三句一节结构模式的刻石文,不但用韵疏朗,而且各句全是实词,没有出现句尾语气词。李斯的这些刻石文在语气词使用方面亦褪掉原始歌诗的传统,不再把它置于诗中,从而使得作品的叙事功能得以强化。《诗经》和李斯刻石文是不同历史阶段的产物,它们在继承原始《赓歌》三句一节结构模式的同时,呈现出各自的特点。与《诗经》相关章次相比,李斯采用三句为一节结构模式的刻石文,在对它的历史原型加以继承的同时,所作的改造更加明显,这是时代推移使然,也是法家特色的体现。

清人李兆洛在评论李斯的峄山刻石文时写道:“初变《诗》、《书》,一以骏厉,疏凿大手。”[19]1他是从文章风格立论,认为李斯刻石文是对《诗经》、《尚书》行文传统的改变。如果从作品结构模式方面进行审视,就会发现李斯刻石文并没有改变《诗经》、《尚书》的传统,而是以这两部经典为依托,对它们有所借鉴,使已有的结构原型再次焕发出生机和活力。当然,三句一节、六句成章的结构模式在《诗经》中已不再居于主导地位,不是《诗经》的正体,而是别体,李斯刻石文的结构模式,是《诗经》别体的延续。

四、从李斯的刻石文到元结的《大唐中兴颂》

中国古代碑铭与李斯刻石文遥相呼应的是唐代元结所撰的《大唐中兴颂》。范文澜先生为《文心雕龙·颂赞》篇作注,在李斯的刻石文之后收录《大唐中兴颂》,[1]163将二者视为同类作品。

《大唐中兴颂》共四十五句,采用的全是三句一节的结构模式,分为十五节。开头一段如下:

噫嘻前朝,孽臣奸骄,为昏为妖。边将骋兵,毒乱国经,群生失宁。大驾南巡,百僚窜身,奉贼称臣。天将昌唐,繄晓我皇,匹马北方。[20]3895

这篇作品歌颂唐肃宗平息安史之乱,复兴大唐的历史功绩。以上一段叙述安史之乱的爆发,以及唐肃宗的平叛活动。欧阳修《集古录跋尾》卷七著录这篇作品,并且写了题跋:

右《大唐中兴颂》,元结撰,颜真卿书。字尤奇伟,而文辞古雅,世多模以黄绢为图障。碑在永州,磨崖石而刻之。[21]1171

《大唐中兴颂》由颜真卿书写,刻于浯溪崖壁,其地在今湖南祁阳西南。《大唐中兴颂》不但是刻石文名篇,而且是书法珍品。对于这篇作品,历史上毁誉参半。欧阳修称它“文辞古雅”,所持的是肯定态度。南宋的范成大、朱熹则予以否定:

昔石湖范氏议元次山《中兴颂》不合颂体。其自述云:“恰逢健笔刚题破,从此磨崖不是碑。”而朱子直以谄子目之,至今为笑。[22]33

这段话出自清朝王懋竑所撰《白田杂谈》。范成大、朱熹分别从体式和内容上对《大唐中兴颂》予以否定,范成大认为它不符合碑铭体式,朱熹则认为这篇作品对唐肃宗有谄媚的嫌疑。如果从文学本位进行考量,这篇作品的主要价值,就在于运用三句一节的结构模式,继承李斯刻石文的传统,使得生成于先秦的结构原型再次复现。但是,对于李斯刻石文的结构模式,《大唐中兴颂》并没有全部继承,而只是继承其中的一部分。李斯刻石文运用三句一节的结构模式,服务于以六为纪的理念。通过三句一节结构模式的运用,取得六句成章、六段成篇、六韵成板块等效果,三句一节结构模式发挥的是基本结构单元和服务器的作用。《大唐中兴颂》四十五句,三句为一节,它的结构层次是平面的,单一的,无法与李斯刻石文多层面的结构模式相比。李斯刻石文在结构模式上以六为纪,承载的是那个时代的哲学理念,具有文化改制的性质,元结《大唐中兴颂》则是引出中兴话题,关注的焦点是在政治层面。

自《大唐中兴颂》问世之后,这类采用三句一节结构模式的诗体碑铭已经极其罕见,基本成为绝响。造成这种状况的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李斯的刻石文、元结的《大唐中兴颂》,在古代不是碑铭的正体,而是属于别体,不具有普遍性。正体碑文以东汉蔡邕的作品为代表,被后人奉为楷模。而李斯的刻石文则很少有人模仿,被视为另类。其次,李斯刻石文法度森严,具体操作难度很大,后人难以模仿。实际上,后人对李斯的刻石文未能从结构模式方面进行多层面的观照,它在这方面的奥秘很大程度上处于被遮蔽状态,在这种情况下,采用这种结构模式撰写碑铭自然后继无人。至于元结的《大唐中兴颂》,由十五个三句一节结构单元组成,每个单元句句用韵。虽然每节用韵不同,但是,全文还是显得单调呆板,缺少应有的变化,难以得到普遍的认可。第三,中国古代诗歌具有普遍性的结构模式是两句为一节,而不是三句为一节。绝句、律诗则是四句、八句成篇,而不是以六为纪。由此而来,李斯刻石文及元结《大唐中兴颂》的结构模式自然遭到疏远,被边缘化。上述诸种原因构成的合力,使得李斯刻石文和元结的《大唐中兴颂》成为碑铭体的化石,只能作为风干的标本加以展示,而不再具有衍生的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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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李炳海(1946-),男,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先秦两汉文学研究。

(责任编辑:杨立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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