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棵枫树做干爹

2015-10-22 02:16短篇小说
广西文学 2015年4期
关键词:姑婆晒谷场干爹

短篇小说·许 敏/著

也许我的出生是个错误。

本来,我应该是七天以后才出生,这是姑婆跟娘和爹说的。在我出生之前,姑婆在周边几个村屯接生预测十分准,摸摸产妇鼓起的肚皮,就知道要在哪天生,甚至是白天生还是晚上生。我刚懂一点事,娘就跟我说起很多事情,其中就有姑婆这件事。我当时就想,等以后我要老婆,怀上孩子的时候,一定要请姑婆来接生,一定要准时,不,还要提前一点守在老婆身边,迎接我们的孩子。其实我爹也是这样想的,我是他的第一个孩子,他怎么会不想早一点见到我呢?他想看我长得像不像他,特别是要看我手指上有几个“脶”。“脶”是手指上的圆指纹,看起来有点像河水里的旋涡一样。我们这里有的人手指上长有“脶”,但几乎都不多,只有一个。有一句顺口溜是这么说的:一脶穷,二脶富,三脶卖豆腐。偶尔有个把父辈长了一个“脶”,儿辈又比爹多长一个的,真的就比别的人家发达。我爹也是只有一个“脶”,自然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了。如果我真的比爹多长一个“脶”,就可以成为富人了。最好是多长两个。爹跟娘说过,富在一时,卖豆腐才是长久。这个卖豆腐并非就真的指卖豆腐,意思可大了,指的是财源广进。如果我成了富人,甚至是抬头就见财,他做爹的不就享福了吗?

但是姑婆既然说我还有七天才出生,爹就放心下地干活。少一天活路,生产队就少记一天工分。本来分值就不高,工分少了就更穷了,家里很快又多出一张填不满的嘴,不干活怎么行?爹还央求队长多派一份工给他做,他想挣双工分。但怎么可能?即使队长想帮忙,社员们也不会同意的。没有哪家不愿意多要工分,哪个都想挣双工分,凭什么厚此薄彼?爹讲不出理由,没办法多挣工分,有一段时间只好自己到山上摘鸡屎果、牛甘果,拿到圩场上卖。

这天,队里收工后,爹看天色还早,就拿起柴刀和锄头,跟娘说到后山上转转。爹在沟边发现了一棵山薯,山薯藤长得比爹的小手指还粗。山薯可以当粮,也可以做药,爹自然不会放过,就顺着山薯藤挖。嗬,这棵山薯比爹过去挖过的山薯都大,足足有爹的巴掌那么宽,而且,越往下挖越大,还叉成了两根。爹挖的坑就跟着大起来,挖出的山薯就堆在坑边上。挖到齐腰深,山薯还没有挖完,爹就听到了我出生的哭喊声。他顾不上再挖山薯,也忘了拿锄头,就跳出山薯坑想赶回家来看我。谁知道,爹一脚踩到堆放在坑边的山薯,山薯滚动了一下,爹站不稳,仰身倒回山薯坑里,锄头口偏偏又朝上搁在坑里,一下子插进了爹的后脑。

姑姑去喊爹回家的时候,才发现爹躺在山薯坑里,鼻子出的已经不是气而是血。

娘听到爹这个坏消息,加上生我的时候把力气都用尽了,哭都哭不出声,紧接着就昏死过去。好在姑婆不光懂得接生,还知道一些急救常识,娘才没有像爹一样永远不再醒来。

爹挖山薯的经过,是姑姑找到爹后根据现场情况分析,告诉娘的。队长知道后,叫几个人去帮把爹抬回来,也证实了姑姑的说法。

后来,娘对我说,爹是为你死的,你要记住爹一辈子。

可是我不知道要怎么记住爹,家里是有一张爹和娘结婚时照的跟香烟盒差不多大的黑白相片,娘把相片夹在一本毛主席语录塑料封皮里。爹娘都没上过学,不识字,语录买来几年都没有翻过,也忘了曾经把相片夹到里面。等到我问娘要怎么样才能记住爹时,娘才找到这本语录。因为相片夹得久了,跟塑料封皮粘得太紧,娘扯出相片时,人像被扯成独眼、断鼻、咧嘴,头发也落光了。娘用手轻轻抚摸着相片,连声说,可惜了,可惜了。接着又对我说,娘要你记住的是爹这个人,而不是他的相片。懂吗?我似懂非懂,但还是点了点头,因为娘的话我必须听。

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按姑婆说的七天后才出生,不明白自己急急忙忙提前出生到底是为什么。再看看自己的手指,十根指头竟然都长不出“脶”,离爹对我的期望相差很远。我恨自己,骂自己说,这回看到了吧,这个世界不就这样吗?懂得错了没有?亏大了没有?失去了爹,又让娘成了寡妇,值得吗?

可是,无论怎么后悔,怎么埋怨自己,都无法挽回这个结局。悔恨和愧疚,像两只手抓住我的头用力地摇着,摇得我的脑子东晃西晃,就想到了哥旦。哥旦家跟我家不在同一条巷,他比我大一岁,刚上小学,他爹病死后,他娘给他找了一个新爹。哥旦带领我们几个小孩玩耍的时候,说他新爹可好了,给他买新衣服穿,买白糖饼吃,上学时还买新书包和文具盒。哥旦那个文具盒我见过,铁皮做的,长方形,盒面喷着油漆,是一幅山水画,很漂亮,跟我们这里的山有点像又不太像。哥旦拿起文具盒的时候,里面发出一阵响声,但他不肯打开让我们看,怕我们搞坏他的东西。我想,如果我爹在,到我上学的时候,爹肯定买这样好看的文具盒给我。

想到爹,我不由得望向村子南面的土坡,爹就埋在那里。埋的时候,娘叫姑姑把爹挖过的那棵山薯藤全部扯来,埋到坟堆旁边,说是陪葬。有了陪葬,爹才不会乱走动,才能免受新的伤害。

当然,娘对爹的这份情意,我是后来才感觉到的。别人家是到农历三月三或者清明这段时间,才来扫墓,但娘经常来,有时候就坐在爹的坟前,什么也不说。我知道,娘其实心里肯定有很多话要跟爹说,至于是什么话,我就想不到了,尽管我是娘肚子里的虫,这是娘说的。反倒是娘对我的心思一清二楚。娘说,儿啊,你是不是也想像哥旦一样有一个新爹?

我很惊讶,但还是点了点头。坦白地说,我很想有新爹也给我买漂亮的文具盒,但主要的原因还是觉得娘太辛苦,又经常咳嗽,娘一咳嗽,喉咙像破裂一样,那种声音连我都听得难受。爹死了一年多后,姑姑又嫁到外地,家里就只剩下娘和我两个人。家中没个男人,娘独自拉扯着我,生活很艰难。我只是一个小孩,还不算男人,帮不了娘什么忙,反而老是让娘为我操心。如果有一个新爹来帮忙,娘就不会太累,也不会咳嗽那么多,脸色应该光亮一点。可是娘对我说,你要记住,你只有一个爹!

娘这样说,我自然不敢再想这个事。

一天,我帮娘砍了一会喂猪的红薯藤,觉得累了,就坐到屋檐下。我的手指被红薯藤染得绿绿的,互相搓了好久,也看不清楚手指上的纹路。有时候,我总是盼望奇迹发生,指头上突然就长出两个“脶”来。

我这么想的时候,一个陌生男人路过我家门前,跟我搭话。我有点害怕,扭头朝屋里喊娘。男人见到娘先打了一声招呼,又压低话声说,妹啊,你这个娃崽要有一个爹才行。娘一惊,问,你是算命先生?男人左右看了看,见没有别人,才说,不要乱说,搞不好我要挨批斗的。我是见你娃崽长得乖巧,忍不住才说给你的,希望他有好运。娘一听,瞪着眼对他说,我娃崽是不可能再有爹的!男人说,娃崽可以没有人做爹,但最起码也要认一棵树做干爹。娘问为什么。男人说,我不便多说,你最好尽快找一棵枫树让娃崽认干爹,要不然,说不定就会有什么灾难。男人说完,转身就走了。

我对娘说,娘你要找枫树给我做干爹吗?娘说,莫急,容娘想一想。

娘一时想不出该不该让我认枫树做干爹,只好去问姑婆。在村里,娘可以找的人就是姑婆了。姑婆并不是我的亲姑婆,我娘让我把她叫作姑婆,说很多她接生过的小孩都把她叫姑婆。姑婆天生一副好心肠,虽然我没有按她预测的日子出生,但也怪不得她,只怨我太心急。能够让我顺顺利利出生,娘已经很感激她了。姑婆说,枫树味苦,生性温和,认作干爹不错,这样有个依靠,心就不会太累。

村子后山上有几棵枫树,都长得枝繁叶茂。姑婆说,既然是认干爹,就要找到公枫树才行。她领着娘和我一一查看了这几棵枫树,最后选定中间那棵长得最高、最粗壮,叶片也最大的枫树,姑婆说这棵就是公枫树。认干爹仪式很简单,姑婆把我的一件衣服放到火堆上烤热后,挂到枫树的第一个树杈上,然后按我在中间,娘和姑婆分别在我左右两边,一起跪在枫树前面的空地上,向枫树磕了三个头。磕头后,姑婆对枫树说,枫树啊,今天侄儿来认干爹,你要是同意,就点一下头吧。枫树同意了,在风中动了动叶子。娘感动得泪水涌出了眼眶,向前一把抱住枫树说,枫树啊,从今天开始,你就是娃崽的爹了,就是我的男人了。我看到姑婆眼里也有泪水在扑闪,估计她心里也是很感激枫树了。

有了干爹,我发现娘的气色好多了,虽然脸上看不出原来那些红晕,但走路的时候,腰也直起来了。腰一直,胸脯就挺高了不少。娘本来身材就好,只是这几年操劳过度,让娘显得有些衰老,看起来像一截风干的山薯。

队长把娘安排到晒谷组,这样不用离开村子,活也轻松一些,也方便照顾家里。娘去晒谷的时候,怕我自己在家不小心被厨房里的火烧伤,或者掉到猪圈里被猪咬,就把我带到晒谷场。晒谷组有五六个人,其中有一个翠枝婶的穿着打扮出众,二婆三婶她们好几个人穿的都是自己织、拿到公社染布坊里染的土布,翠枝婶穿的是在供销社买布让裁缝做的洋布,听说她还有一套衣服的布料更好,叫的确良。那套衣服她很少穿,只有特殊的日子才穿一次,然后藏起来,平常大家都难得一见。不过,翠枝婶虽然屁股不大,胸部却像两座小山包一样。我好像听到三婶跟二婆说,翠枝婶的胸是假的。

我们村有五十多户,几乎都是泥瓦房或者茅草屋,也有几户两层的砖楼房,大多数集中在山脚下的一片空地上,有几户分散在竹林边或者山沟里。翠枝婶就是单家独户住在村头的,离最近的一户最少有一百米,平时家里有什么响动,别人也难听得到。

翠枝婶脸上长了不少雀斑,不知道她的前生是不是一只麻雀,女人堆里就数她话多。看娘的时候,她的眼光是斜的,跟娘说话,话里总是带刺。娘不计较,但二婆三婶她们看不惯她的做派,瞅准机会驳斥她几句,所以她也不敢对娘太过分。

晒谷的时候,娘跟二婆三婶她们把仓库里的谷子搬出来堆放到晒谷场,用刮板刮开摊平成几大片。晒谷场四四方方,因为地势不平,分成高低两层,相差有我肚脐眼那么高。铺了谷子的晒谷场,就像铺上了一张张黄色毛毯的大床。我刚坐到谷子上想睡,娘不让,说谷子会扎得身子发痒,就在仓库屋檐下为我铺一张凉席。后来,娘一个人站到一片谷子上,双脚贴着水泥地板向前移动,谷子就向脚两边翻开,底下的谷子就翻出来,翻成一道道好看的线条。我问娘为什么要这样做,娘说这样谷子透风,容易晒干。谷子摊开后,其他人有的回家,有的就去做别的活路,留下娘一个人看守,说等中午要翻晒谷子的时候再回来。娘也不闲着,拿起随身带来的针线纳起鞋来。

太阳早就斜照过晒谷场的围墙,在墙脚里面留下一排阴影。一阵凉风吹到我脸上,像是瞌睡虫伸过来的手,把我的眼皮合上。不懂是什么时候,我突然感到脸上痛,睁眼一看,原来是一只麻雀在叮我的脸。不知道我脸上什么时候掉落有谷子,让麻雀发现了,就叮,痛得我真想哭。我不明白,晒场上这么多谷子,麻雀怎么不去叮,反而来叮我脸上这两颗。还没等我爬起来抓它,它就飞走了,却不走远,就站在晒场边的墙头上,歪着头看我,还发出一阵怪叫,像是在笑话我。这个小东西,就因为有一双翅膀,就敢欺负我!气得我想找一颗石头打它,但晒场让娘她们打扫得干干净净,只剩下谷子,我一急,抓起一把谷子砸向麻雀,没砸中,我又抓一把再砸。那些谷子都飞到了墙的外面。娘见了,骂我败家子,还打了我的屁股。我本来忍住不哭的,娘告诉我要学会坚强,还说我应该像个男子汉,流汗流血不流泪。但我突然想起爹,越想越伤心,就哭了,而且越哭越大声。

如果爹在,他肯定舍不得让我哭。哥旦有一次用弹弓打鸟,要打一只飞到他家屋边矮墙上的麻雀,没想到没有打中麻雀,却打中了刚好走过矮墙边的独眼龙的眼睛。独眼龙原来不叫独眼龙,叫杨玉龙,跟哥旦一样大,被哥旦的弹弓打瞎了左眼,别人才这样叫他的。哥旦的新爹赔了独眼龙的医药费,还有他爹娘带他到公社卫生院治伤的路费、伙食费和营养补助这些,但始终没有打过哥旦一巴掌。

娘听说后,没有说哥旦真是太幸运,而是说哥旦的娘太幸福了,嫁了这样的好男人。娘说这话的时候,也是一脸的幸福,好像说的不是哥旦的娘,而是说她自己。我想,凭我娘对爹的深情,爹肯定也是个好男人。既是好男人,何况我又是亲生儿子,爹不比哥旦的新爹更好吗?可是,爹再好,我也看不到。

我又想到干爹,虽然干爹只是一棵枫树,但也是爹!我很想立刻跑到后山,抱住干爹,这样心里可能好受一点。可是,我怕路上说不定碰上马蜂或者毒蛇,不敢自己去,只好停止哭泣坐回到屋檐下,往后山的方向望去。没望见干爹,却见到翠枝婶回到晒谷场来了。她肯定是看见了我脸上的泪痕,撇了一下嘴,对我说,哟,怎么就哭了,想爹了吧?我没好气地瞪着她,没答话。她笑了笑,又说,没爹的日子不好过吧?我忍不住冲她说,我有爹!她一脸惊讶,你有爹?在哪里啊?我说,在山上。这时,娘朝我吼了一声,不要说了!我看见娘的脸色发青,就不再开口。翠枝婶大笑起来,说,我倒是怕你有一个爹到这里来呢。

娘听得出翠枝婶这些话的意思,忍不住冲她说,你把话讲清楚,我儿有什么爹到这里来?!

翠枝婶夸张地张大嘴巴,对娘说,你如果心里没有鬼,这样急做什么?

娘说,我心里有什么鬼啊?哪个像你妖里妖气的,一身骚!

翠枝婶霎时满脸通红,指着娘大声说,你不骚能来晒谷组吗?梦都不用想!

娘说,我来晒谷组是因为队长好心,可怜我们母子。

我也觉得队长是个好人,晒谷组工分不算高,但活路也不重,娘身体又不好,做别的工很难。娘在队长安排她进晒谷组那天,想请队长到家里吃一餐饭,可是队长谢绝了,说,都是乡里乡亲的,哪个没有一点难处呢?能帮就帮吧,不帮心里也过意不去。翠枝婶这样说,让娘觉得不只是侮辱了自己,还把脏水泼向队长,气愤地对翠枝婶说,你不要自己变成蛆虫,就认为别人的肉烂。我和队长清清白白,你不要污赖了好人。

翠枝婶哼了一声,说,清清白白?哪个信啊!这种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哪个笨得要自己说出来的?

娘说,你这么说,说明你跟人家才有这种事!

翠枝婶愣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感觉自己说漏了嘴,脸色更红了,气急败坏地说,我有老公,才不像你这样的寡妇,身痒也没有人帮挠一下。

娘笑着说,我身上又没有臊气,不像有人那样,整天都身痒,都要找人帮挠才得。

翠枝婶一听,恼羞成怒,猛地弯腰拿起一副刮板,要砸向娘。我一看,抓起一把谷子用力砸向她。估计是有谷粒砸进了她眼睛,她哎哟地叫起来,丢下刮板,蹲到地上,一双手在眯着的眼睛上摸索着。娘不理她,拉起我的手,说,我们走!

娘没有领我回家,而是到了后山,来到干爹面前。看到干爹一动不动,娘对我说,干爹肯定是渴了,让我把水壶里的水浇在树根上。果然,干爹喝了水之后,摇了摇身子,好像是说知道我和娘来了。我抬头看了看天,阳光晃得眼睛差点睁不开,模糊中见到干爹像是移动了身子。我想,如果不是太阳盯着,干爹可能要走到别的地方,说不定就再也见不到他。我担心太阳不会一直这样盯着,太阳也会累的,也要睡觉的。就叫娘想办法要留住干爹。娘从随身带的针线筐里取出纳鞋底用的线团,把枫树拴住,另一端拴在一块大石头上。我还试扯了扯,觉得蛮紧的,才放了心。

队长不知怎么听说了娘跟翠枝婶吵架的事,快吃晚饭的时候来到我家,要娘不必理翠枝婶,该晒谷还是去晒谷。说着,还摸了摸我的头。我感觉到队长的手很大,像一把小葵扇,还有点发烫。

第二天,娘照旧要带我去晒谷,我不愿去。我不是不想听娘的话,而是太讨厌晒谷场那里的麻雀,还有就是不想见翠枝婶,她比麻雀还讨厌。隔壁的公林对娘说,可以带我一起去放牛,这样他也不会因为只有自己一个人太闷。但娘说公林又要放牛又要编竹筐,我年幼不懂事,如果不小心滚下山坡或者跌落水塘,那就麻烦大了。

那时我不懂什么叫麻烦,也不怕麻烦,赖死不愿跟娘去晒谷,还抱住公林的腿不放。娘要把我拉开,我一手抱公林,一手挥舞着不让娘抱。公林说,孩子不愿意去就算了,他是想跟公林去放牛的,就让他去吧,他迟早也要学放牛的。公林又向娘作保证,一定看管好我,不让我掉一根毫毛。娘无法,只好依了我。

可是,我跟公林到山上放牛玩得好好的,反倒是娘出事了。

本来,娘到晒谷场后,像平时一样,几个人一起摊晒好了谷子。后来,娘见二婆三婶她们几个都没有要回家的意思,就说自己想去采一些野枇杷枝叶熬药,治咳嗽。娘离开了晒谷场。娘听说后山上有野枇杷树,回到家里拿了柴刀和锄头,这是娘和爹要上山的习惯。到了半山腰,娘真的见到几棵野枇杷树,就先坐下歇一歇。刚坐下,突然看到草丛里有山薯的藤条,跟手拇指一样粗,心里高兴得一阵乱跳。娘顾不得再歇,就挖起山薯。挖一会,咳嗽了就停一下,接着又继续挖。真的是一棵大山薯,比爹原来挖的那棵还大!娘还没有见过这么大的山薯,兴奋得都不觉得累了。挖到齐腰深时,锄头楔子裂了,松脱了,娘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木头作楔子,只好趴在山薯坑边上,用手抓着锄头片凿开山薯边上的泥巴。

晚上,我吃着娘煮的甜山薯,想着自己跟公林放牛时的开心事,笑了起来。但娘的脸色有点像火灰,没有一点笑容,不像平时那样,我一笑,娘就跟着笑。我觉得有点奇怪,就问娘怎么了。娘没说话,久久才叹了一口气,说,莫问了,快吃,吃多点,你要长大快点,长大了才能帮娘。

因为吃多了山薯,肚子胀,我老是放屁。吃过晚饭,照例跟小伙伴们玩捉迷藏的时候,我一放屁就暴露了目标,狗剩、排骨、墩子他们都不愿再跟我做一边。我委屈地说,我也不想放屁啊,它自己跑出来我有什么办法?!狗剩恼火地说,跟你在一起真倒霉,害得我们老是输。狗剩是队长的小儿子,平时没有事还好,一有事生气了就发火。

我说不过他们,他们不愿再跟我玩了,我哭着一路小跑回到家。一进门,娘正提着猪潲要去屋后猪圈喂猪,见我脸上流着泪,吓了一跳,手一松,潲桶跌落地上翻了,猪潲泼了一地。娘手忙脚乱地用手和瓢赶紧刮起猪潲,又被猪潲烫得缩回手。娘气得丢下瓢,一屁股坐到凳子上,随即一阵咳嗽。我赶紧抹了一把泪水,坐到娘身边,伸手轻轻拍着娘的后背。

娘好一会才止住咳嗽,让我坐到身边,说起了白天娘离开晒谷场,后来到山上挖山薯的经过。见到山薯藤后,娘顾不上砍野枇杷树枝叶,就先挖山薯。可能是娘太急了,累了也顾不得歇一歇,吐了血。

我对娘说,娘你病了怎么不去跟干爹说一声呢?说不定干爹用什么佛法,娘就不吐血了。我记得哥旦说过,他爹病的时候也是咳嗽得厉害,一咳嗽就吐出很多血,他娘请人做了佛法才好。虽然他爹后来还是死了,但不是因为咳嗽,而是另外一种病,那种病做佛法也不顶用。

娘摸了摸我的脑壳,说,儿啊,干爹要是能有这么大的佛法,就不是你的干爹了。娘的话我不懂,明明是娘和姑婆带我去认的干爹,为何又不是我的干爹了呢?我想开口问娘,娘已经提着猪潲桶去屋后喂猪了。

我决定自己去跟干爹说,马上去!我没有告诉娘,娘知道了就不会给我去的。我进房间里摸起手电筒就出了门。

在村道上,除了一两只狗,我还碰上了排骨。排骨突然站在我面前,吓了我一大跳。原来,他们继续玩捉迷藏的时候,他跑到一户人家的干柴堆上躲,后来睡着了。排骨问我要去哪里,我说丢了一点东西,要去找。说着转身往另外的村道跑去,等他看不见了才拐往上后山的路。

山上到处都是黑漆漆的,走在路上,我听见自己的胸脯里有咚咚的响声。我怀疑是我的心脏突然长大了,因为我从来没有听到过自己心跳的声音有这么大,如果有人靠近,离我几尺远可能都听得到像打鼓一样的心跳声。不过,我没有想心脏会不会长大到胸脯包不包得住,心脏会不会从胸脯里钻出来这些问题。就是偶尔飞过夜空的小鸟,我也不像往时那样,想抓起石头来打它。我把注意力全部放到电筒光照下的小路上。电筒里的电池用了很久了,光暗得像是火油灯一样,我怕自己万一不留神,小路就会跑掉。如果路没有了,我还怎么找得到干爹呢?

虽然我的力气用不完,但来到干爹跟前,还是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我顾不得等气顺,就扑通跪倒在干爹面前,对他说,干爹啊,你要帮娘才得了,娘病了,老是咳嗽,还吐血。

这时,我看到干爹一阵摇晃,像是对我点头说他知道了,要我先回家,他会想办法的。

忽然,朦胧中,我好像觉得有一个人影躲在枫树上,想用电筒照看。可是,电筒的这点光亮,哪里照得清楚?

回到家里,娘还在煎野枇杷树枝叶。娘可能认为刚才我又出去玩了。

第二天,我不再闹跟公林去放牛了,而是跟着娘去了晒谷场,我要守着娘。在晒谷场,没有见到翠枝婶,听说是到公社卫生院看眼睛了。肯定是我砸谷子砸伤了她的眼。我在心里骂道,活该!

这一天,我都没听到娘咳嗽一声,娘自己也觉得奇怪。我在心里说,看来真是干爹显灵了。

就在我为娘暗自高兴的时候,翠枝婶家里的一窝猪崽死了,把娘和我都牵扯到了这个事件里。

听说,翠枝婶家的猪崽是被人下药毒死的。

公社特派员赵公安接到报案后,很快就到村里来破案。

赵公安有四十出头,个子矮胖,脑门有点光,头发少,戴着一顶白大盖帽,两只耳朵就显得特别大。跟他一起来的还有一个年轻公安,看样子二十来岁,瘦高,浓眉大眼,穿着上白下蓝的警服,更显得精神。他们推着单车走在村道上,吸引了不少人看稀罕,几个大姑娘小媳妇紧盯着年轻公安,指指点点说起悄悄话。小孩子围在他们身边,目光就落在他们鼓起的腰上,互相猜测他们用的是什么手枪。赵公安到翠枝婶家的猪圈查看了一番,又了解一些情况后,就到我家来。

人们议论说,赵公安可能怀疑是我娘投毒害死翠枝婶的猪崽,因为我娘和她有矛盾。

到了我家门口,队长挥起手对围观的人们说,都回去吧,如果赵公安需要向大家了解情况,再通知你们来。

赵公安先到屋里屋外和每个房间都转了转,好像要从我家里挖出什么线索。在房间一个小木柜里,赵公安发现了那本毛主席语录。语录不懂是什么时候挨火油灯泼的油淋湿了,好多页都变了颜色,闻起来还有油味。赵公安拿着语录本问娘说,是不是觉得毛主席语录没有用,打算烧掉啊?娘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回答。队长赶紧说,赵公安啊,她不是故意的,肯定是不小心火油灯倒了泼的。赵公安盯着队长说,你又不是她家里的人,怎么知道是火油灯倒了泼的?队长一听,没有再出声。

后来,赵公安又叫我娘到后山上,说要看一看我认做干爹的枫树。队长悄悄对我娘说,赵公安查看翠枝婶家猪圈的时候,发现旁边有人丢下的几片枫树叶,而那些枫树叶沾有毒药粉,估计是老鼠药。

来到枫树下,赵公安叫年轻公安爬上树看看。不知道年轻公安是不是属猴,只见他手脚并用,抱着树干猛地往上蹿,三两下就隐藏到了枝叶里。很快,树上就传来几声咔嚓的照相机拍照声,还闪着光。赵公安听到拍照声,对着树上喊,小明,怎么样?年轻公安说,再拍两张就得了。

那个叫小明的年轻公安从枫树上跳下来,手里拿着一枝折下的枫树枝,指着原来是叶子杆口的地方,对赵公安说,赵叔,你拿那两片枫叶来对一下,看是不是这根枫树枝。赵公安打开一个纸盒文件袋,从里面取出在翠枝婶家猪圈边发现的枫树叶,把叶子杆口对到枫树枝上的缺口,果真对上。赵公安拿着枫树叶对娘说,你怎么解释?

此时,娘的脸不像火灰了,像火,说,这棵枫树是我儿认作干爹的不假,但我没有折过一片枫叶,折的话他干爹不疼啊?

看热闹的人群里,有人说,树又不是人,怎么懂得疼呢?

娘说,树也是有生命的,怎么不懂得疼?

那人又说,你懂得树会疼,怎么还砍柴烧呢?怎么不怕那些树疼了?

娘说,人和人不同,树和树也不一样,砍柴是那些树原本就应该当柴烧。

不要争了。赵公安大声地说,又转头问队长,你们村没有别的人认枫树做干爹吧?队长摇了摇头。

看到所有的人都把眼光盯向娘,好像娘真的是投毒的人一样,我一急,就把晚上来求干爹保佑娘,不让娘再生病的事说了出来。我特别说到,当时好像看到有一个人影爬在枫树上。

年轻公安的一双眼像两只探照灯,在我身上扫了一会,说,你一个小孩有这么大胆,敢晚上自己一个人跑到这里?

我说,我也奇怪,本来我也是很胆小的,有时候做梦都哭,可是来找干爹的时候,就顾不得害怕了。

赵公安又问我娘,你这个娃崽平时有没有梦游症啊?

娘搂住我说,哪有什么梦游啊?他是个很老实的孩子,连梦都很少做。有人笑起来,说,你娃崽做不做梦你怎么懂呢?娘说,怎么不懂啊?他如果做梦不是喊娘就是哭,晚上睡觉我很少听到他喊娘和哭的。那人眨眨眼,又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似乎认为娘所言极是。

赵公安对着众人说,大家可能想不到,猪崽是吃了母猪的奶后死的。是母猪的奶有毒吗?不是!是有人把毒药涂到了母猪奶头上,猪崽吸奶死的。

大家听赵公安这样说,你望我,我望你,低声议论起来。

赵公安接着说,这个人为什么不直接把毒药投放给猪崽吃呢?如果把毒药放到糖水或者盐水里喂猪崽,也是很方便的。赵公安顿了顿,指着我娘说,她一个妇道人家,能做得这样既大胆又有计谋的事吗?恐怕背后有人指使她这么做。社员同志们,毒死贫下中农的猪崽可不是一件小事情,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我们一定要调查清楚,一定要揪出这个幕后人!

队长附和着说,是啊,如果哪个跟这件事有关联,最好还是自己站出来把事情说清楚,要是等赵公安查出来,性质就不一样了。

围观的人们一个个都像哑巴一样,不再发出一句话音。

从后山回到村里,赵公安他们在队长家吃过午饭,已经是后半晌了,他们又到村里一些农户家中调查访问。日头快要落山的时候,赵公安说要赶回公社。队长想留他们住一晚,说回去踩单车要一个多两个钟头才到,天晚了也不方便。赵公安说,明早公社还要召开学习毛主席语录讲用会,不回去不得。

送走赵公安他们,队长还到我家,跟娘说明他们赶回公社的原因。娘说,他们回不回去跟我有什么关系?回去了还少一点麻烦。队长说,话不能这么说,他们也不是要故意找哪个的麻烦,他们也想尽快查清案情的,但身不由己啊。放心吧,赵公安肯定会把这件事搞清楚的。

队长刚走,姑婆来了。姑婆对娘说,我听说赵公安来查案了,不过你不用担心,他干爹一定保佑你们母子平安无事。娘说,你今天不在场,没有见到他们是怎么怀疑我。包毒药的真是他干爹身上的两片树叶,我儿偏偏又在晚上去找过他干爹,你说,这件事怎么才说得清啊?

姑婆一拍大腿,说,我叫你不要担心,你就听我的没有错!

娘说,你说得这样肯定,为什么呢?

姑婆压低了话音,对娘和我说,其实,毒死翠枝家猪崽的是她自己的男人武小郎。

啊!我和娘同时叫出了声。

翠枝婶的男人因为身材矮小,跟武大郎差不多,村里人把他叫作武小郎,时间一长,他的真名叫什么大家反而想不起来了。

姑婆一五一十地说了这件事的经过。姑婆说,她也是刚刚知道事情的真相。刚才她路过村头翠枝家门前的时候,听到她家里有吵架的声音,话音不大,但靠近仔细听,听得出是翠枝两公婆在吵架,估计已经吵了一会了。只听到武小郎说,我把老鼠药涂到母猪奶头上,毒死一窝猪崽是要警告你,你再跟人家乱来,哪天我要把药涂到你奶头,毒死那个可恶的男人。翠枝骂道,如果你稍为有一点点本事,我何必要去找人帮衬家里的生活,让你把我看成潘金莲呢?你个死鬼啊,心这么狠,一窝猪崽卖得几多钱你不懂得算的啊!

姑婆说,她也不敢多听,后来那两公婆再怎么吵她就不懂了。不过,事实很清楚,就是他们自己搞的鬼。娘说,可是那几张枫树叶又是怎么回事呢?姑婆说,你想一想,翠枝那个骚婆娘什么事做不出来呢?她对你又恼羞成怒,不懂自己去折来嫁祸你啊?

听姑婆这样一说,我心里更恼火翠枝那个骚婆娘了,觉得她太阴险、太恶心、太不要脸了。

我对娘说,娘,以后我们做什么事就先去告诉干爹吧,干爹知道了才懂得要保护我们啊。姑婆说,是呵,如果有什么事先去跟他干爹说,再抱抱他,吸收一点他身上的精气神,可能会克了那些伤害你的人,就不会出太多麻烦事了。娘说,如果做每件事都要先上到后山去找他干爹,哪有那么多时间?有时候也来不及啊。我说,那就让干爹住到家里来。娘说,你真是不懂事,干爹是一棵树,怎么住到家里?姑婆说,这倒是个好办法。她看看娘,又看看我,接着说,去砍下一条枫树枝来挂到屋里,干爹不就可以时时陪在你们身边了吗?

说干就干!晚上,姑婆和娘还有我就去后山,砍了干爹的一条树枝。娘拿刀砍之前,抱着干爹说,你要忍一下痛了。干爹哗啦啦地摇动着一张张手掌一样的叶子,像是在说,不要紧的,能为你们娘俩做一点事,这点痛算得了什么?!

后来,一直没有见到赵公安再到村里来。娘没有问队长,倒是队长自己跟娘说,赵公安这段时间都忙于参加学习,还有不停不断的运动,抽不出时间下来。队长看着娘脸上毫无表情,又说,耐心等等吧,赵公安迟早会来搞清楚的。

就这样,一直等到分田到户,也没见过赵公安,听说他调离了公社。姑婆也过世了,翠枝那个骚婆娘家死猪崽的真相,一直烂在我和娘的肚子里,娘也没有心思去想这件事,该干活就干活,想到后山看干爹就去看。翠枝两公婆因为是自己闹的鬼,也不敢再纠缠这件事。此后这棵做了我干爹的枫树,多年以后又做了村里另外一个孩子的干爹,以及另外一个孩子的干爷爷。可能是因为那次我娘用线团把他拴住了,他再也没有移动过。这是后话。

我上学的时候,没有用上哥旦那样漂亮的文具盒,不是我不想要,而是见娘挣钱很不容易,就没有跟娘闹要。说实话,我念书还算勤奋。这点娘也不否认。不过,可能是因为早产,我的脑子一直不成熟,虽然一路念完小学、中学,但成绩不算好,高考的时候没有能够考上大学,只考上中专,读了警校,毕业后分配回到县公安局工作。

我接手的案件中,有一部分是赵公安遗留下来的历年积案。抽空回家的时候,我先跟娘一起到后山祭拜爹,也祭拜干爹。在爹坟前,我抚着爹的墓碑时,似乎听到爹问我,你的指头怎么有两个伤疤啊?我说,爹,我曾经用锥子把指头刺成两个“脶”。爹听了,哈哈大笑起来。干爹离得并不远,好像是听到了我和爹的对话,也摇晃着身子,跟着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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