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印象

2015-10-28 00:38冯连旗
人力资源 2015年8期
关键词:苞米兄妹母亲

冯连旗

父亲离世时,我尚年幼,但父亲在我的记忆中并不模糊:细高挑的个子,走起路来慢慢悠悠的;瘦削的脸上深嵌着两只大眼睛,棕黑色的皮肤显得人更瘦了。父亲总是不停地咳嗽、哮喘。打我记事起,他就像“长”在了医院一样,而奶奶、妈妈和我们兄妹六人,则是时常光顾那几所医院且心情糟糕透顶的常客。

父亲的病由来已久。从日本统治大连到解放初期,父亲一直在钢铁厂烧制耐火砖,长期的粉尘环境使他患上了严重的矽肺病。1958年,父亲响应号召,从钢铁厂转到郊区农业社任生产队长。当时,“大跃进”的口号正喊得震天响,全国上下各个领域都提出了不切实际的高指标。为了完成任务,父亲带着社员们战三九、斗严寒,拼命地工作,这使他本来就虚弱的身体很快就垮掉了。母亲一再叮嘱他在家休息,可母亲前脚上班刚走,父亲就又偷偷摸摸地去工作。反复高烧加上长期的劳累,父亲终于一病不起。医生的诊断结论是晚期矽肺病,基本丧失劳动能力,需终生休养。此后,父亲在结核病院一住就是整整一年半。

我八岁那年,正是全国人民普遍挨饿的时期。对这场天灾加人祸,处在社会底层的父亲似乎有着一种本能的预见和防范。身体稍微好转时,他就扛着镐头出门,到郊区的山山峁峁开地,每天忙忙碌碌的,前后竟然开出百余块大到两三米、小如锅盖般大小的庄稼地,统统种上了地瓜和苞米。至少有大半年的时间,父亲都在忙着莳弄那些庄稼。瘦弱的他挑着一对粪桶,拄着棍子,一次又一次往返于家和山地之间。家里的旱厕总是被父亲掏得干干净

净。直到有一天,我跟父亲一起上山,我蹦蹦跳跳先上了山,等了半天仍不见父亲的身影,于是我原路返回去找他,却看见父亲站在山下剧烈地咳嗽,浑身都在颤抖,地上还残留着一摊未干的血迹。

父亲再次住进了医院。但那年秋天,父亲开出的“巴掌地”却出奇地争气,收获的地瓜和苞米多得堆不下,我和哥哥在屋子里搭了两层吊铺才勉强全部放进去。那时,人们大多处于饥饿状态,左邻右舍有的饿得全身浮肿,有的误食有毒的树叶险些丧命,有的吃代食品得了病,而我们家不仅没有饿死人,还帮助许多亲属度过了那段艰难的岁月。

父亲虽身体羸弱,但他很爱孩子,即使我们犯了错,他也舍不得戳上一指头。父亲偶尔从医院回家,为了避免传染不得不与我们分居、分餐,但他总是千方百计找机会亲近我们。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每家都有好几个孩子。我在家中排行老四,是个不太容易受关注的位次,但父亲从来没有忽略我,而是一直用最细微的举动关爱着我。寒冬腊月,我的鞋里总是潮乎乎的,每晚我入睡后,父亲就找来干爽的苞米叶子,用梳子梳成一丝一丝柔软的细条蓄进鞋里,第二天,我的脚在冰天雪地里就能享受到一整天的温暖。如果某天他忘记了这项任务,就会因此而面带愧疚,偷偷塞给我一样小玩艺儿以示补偿。父亲干不了重活儿,哥哥当兵走后,家里挑水的任务就落到了我的肩上,每次我挑着两大桶水,走起路来趔趔趄趄的。父亲见状,就从废品收购站买来两只小巧的油漆桶,改装成水桶,从此我肩膀上的红肿彻底消失。

人们常用高山来形容父亲的伟大和父爱的厚重,但我的父亲更像是夏天的凉风、冬天的暖阳,让人为之身心舒畅。父亲的手很巧。春天,他给我们扎各式各样漂亮的风筝漫天去放;夏天,他给我们做小巧玲珑的木船到河边漂流;秋天,他扛着镐,背着箩筐,到收过的庄稼地里捡地;冬天,他给我们做五颜六色的陀螺到冰上撞打。讲故事更是父亲的拿手好戏,他讲的地主拿元宝和穷人比孩子的故事我至今铭记,这是父亲对我认识人的价值的启蒙和照耀。特别是当他自豪地讲到,地主拿着元宝可以垫起桌子,但穷人的四个孩子却可以把桌子抬走时,嘴角露出的笑意近似得意。父亲是家里的黏合剂,每次他出院回家,我们家就变成了一片欢乐的海洋,我们兄妹就是世界上最幸福、最快乐的孩子。

父亲比母亲整整大一轮,两个人的生日只差一天。父亲平时沉默少言,母亲则是风风火火,脾气来得快,走得也快。两个脾气截然相反的人却相濡以沫,感情甚好。许多事情,他们仅靠眼神交流就能明白对方的心意。母亲的工作是三班倒,父亲心疼母亲,总是把家里最好的饭菜装进母亲的饭盒。有一年春节,父亲给母亲的饭盒里装满了饺子,可母亲下班回来后却悄悄地抹眼泪。原来,母亲的工友发现她的晚饭竟然是饺子,就到领导那里提意见:“救济户还能吃上饺子,说明她家的生活根本不困难!”父亲为此感到愧疚,不停地向母亲检讨:“都是因为我吃救济饭,才让你跟着受委屈……”

1968年,父亲的病情越发严重。在最后的日子里,他拼尽全力,用他生命仅剩的微弱光芒照亮我们。他趁二哥放暑假,带着他上街去卖冰棍;他给我编了一只小圆筐,让我到锅炉房拣煤核;他耐心地教大姐支鏊子摊煎饼;他无力再去照应山地,就在房西头开出了三分薄田,种上各类蔬菜,竟然也够维持一大家子人的日常所需。

为了给父亲治病,家中稍微值点钱的东西都处理了。不到五年时间,钱花光了,还欠下了三千元的外债,这在当时可不是个小数目啊。病中的父亲饱尝了世态炎凉,但他没有任何怨言,还表现得异常豁达。他一再对家人讲:“不要报怨,这要是在旧社会,咱这个家就得筐要饭、家破人亡……”父亲还时常和我们讲这样一个谜语:“弟兄七八个,围着柱子坐,大家一松手,衣服就扯破。”在父親的潜移默化下,我们兄妹不仅学会了在困境中生存的技能,而且懂得了兄弟姐妹之间要相互扶持、互相帮助——即使只有一块糖,我们都不会占为己有,而是兄妹几个轮番品尝;遇到累活儿、脏活儿,哥哥、姐姐总是抢着去做;一个人在外面受欺负,其他兄妹手拉手登门理论。这种拼命抱团的家风一直延续下来,并且深深地影响着我们的生活。

如今,我已过了“知天命”的年纪,但是对于父亲的印象不但没有随时间湮灭,反而一次次在梦中、在故乡的老屋前、在发了黄的照片里变得愈加清晰。透过零零星星的记忆碎片,我依然能感受到父亲那份疼爱妻子儿女的心,还有老山东那倔强不屈的德行。

责编/张晓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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