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以培:苦行祭长江

2015-11-04 16:50浮琪琪
中国慈善家 2015年10期
关键词:三峡历史

浮琪琪

十五年来,王以培一直行走在未来的江底,记录长江被淹没的历史

“一个地方再好我都不会回头”,王以培说,唯独三峡,他已往返十五年,走过无数遍。

2003 年水位139,2008年水位175,“我的家乡要被水淹没,谁来记录这些历史,谁来提供文献资料?”

游历古镇,寻访老人,王以培行走在未来的江底。收藏传说,追溯家史,他试图勾画长江边的“清明上河图”,表证历史并不如烟。

觉醒

“诗歌的道路走不通了”,当理想遭遇寒冰,80年代看星星的青年们,或出国或下海,各奔前程。

手握两份国外名校录取通知,王以培并不甘心。“难道在这片土地上就找不回我失落的信仰么?”王以培放弃留学机会,决定上路寻找。

1991年夏,“售票处正好有去昆明的票,就买了两张硬座,剩下的钱连返程都不够”,王以培和同学张广天结伴流浪,一路以卖唱、算命度日,有时住宾馆,有时睡马路。

那个雨过天晴的黄昏,王以培永远不会忘记。

从云南大学出来,王以培看到从西边路上走来两个人,一个白衣,一个黑衣,一个白人,一个黑人,一个意大利人,一个印度人。这两个印度教传教士问王以培,“一路游走干嘛?”“为人民谋幸福。”王以培回答。

二十多年过去,王以培仍清楚记得他们的话,“想做高人是罪过。看那些花儿从太阳中汲取能量,却把美献给众人,不用振臂高呼,响者云集,而是将生命的点点滴滴奉献出来。”

王以培觉醒了,“原来祖国大地没有走绝,我要继续寻找我的路”。此后他吃斋念经,边走边唱。

这一走就是十年。

游过云贵川,走过青藏新,王以培又流浪欧美。在法国,王以培最爱巴黎圣母院。听讲道,观建筑,想想卡西莫多和埃斯梅拉达,它令他崇敬,但他知道,他没有真正被感动,“因为这些并没有钻到我心里。”

2000年,王以培游经庞贝。那个被火山掩埋的古城,经由一封信将其历史延传。那是一个叫小比利牛斯的孩子给舅舅的信,他是灾难的经历者和幸存者。“他看到了,记录下来了。”王以培激动,“这成为意大利的国宝,文献仅此一份,无比珍贵。”

他知道自己“找到了”。“这里是被火山埋掉的,而我的家乡多少楼台烟雨中啊?长江两岸将要被江水淹没,进度都规划好了的,水涨到175米要淹掉多少古镇哪,这是多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情!但是中国人表现得很淡然。”

父亲是高校历史系教授,王以培此时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是父亲的孩子,有历史的意识。谁来记录三峡历史?谁来提供相应的文献?“后半辈子我知道要做什么了。天赋使命,就是记录长江被淹没的历史。”

苦行

2001年,结束十年流浪,王以培从重庆出发,沿着长江顺流而下。

搭车乘船,每过一个小镇,王以培就拎着行李歇息在江边各类危房和棚棚里。此时,拆迁和移民已经开始。目之所及,房屋都画上了鲜红的“拆迁”字样,油毡棚散落得到处都是,街道堆满了废弃砖石。“我走在瓦砾上,门窗拆了一半,地上是小孩衣服、碎碗还有红的五角星,晚上月光照下来,看得让人落泪……”。

在三峡,茶馆是王以培必去的地方。五毛钱来碗茶,在那里泡上一天,听那些摆龙门阵的大爷们讲上一天的故事。“我搞文学研究的,知道文明是从神话传说中来的,三峡文明自然也不例外。”

听得多了,王以培总能一眼找出最有故事的人,递根烟,端碗茶,就能和老人聊上话,听来许多古老的故事。“老人的记忆可能模糊了,所以样本量很重要,观察10000个比100个准确,他们重复说的,相互印证的,我会记录下来,基本500个故事我会记载200个,这就很有说服力了。”

除了茶馆,棚棚、旅馆、小卖部、大街上……都能看到王以培的身影,他和当地人聊天,打听地名是怎么来的,有哪些神话传说,某个血脉还有哪些世代后人。

他记录了许多地名传说,说起来如数家珍。据说重庆长寿县最初叫乐温,有一天官员回此地探亲,遇到一个白发老头在给爷爷打酒。官员惊异,一番追问,原来老人爷爷的爷爷都还健在,都是长寿之人,于是此地改名长寿。

“长寿桥下有一个‘不语滩,当初张飞想从水上登陆,大喝着拼命划船怎么也靠不了岸,请教当地人得知须沉默不语,一试果然灵验,遂叫‘不语滩。此外,还有和尚桥、通仙桥、杨柳街……”王以培讲得津津有味。

王以培知道自己最关心的历史在哪里,“一个挑担子的老人坐在这里,一辈子都没有人过去问过他一句话,觉得他没文化,但是他能讲出来一个乡村的命运。我尊敬这样的人。”

他喜欢听老人絮絮叨叨,“三峡老人说话真是极为精彩,都是智慧啊。”他也喜欢看家谱,记录家族的历史记忆,“非常珍贵,虽然是一个家族的历史,但也是一个民族的”。他还喜欢小镇的“八大景”,“把景观用诗歌总结出来,这是历史和文明的印记。 ”

他自知在做着比利牛斯所做的工作,“就是口述历史,或者叫真实文学。中国人是有这个传统的,像《史记》就是这样,用文学的形式来记录历史,是真名真姓真人真事。”

一路走来,王以培像个传教士。“一次下暴雨,我住在一个两层楼高的砖瓦房里,墙面刷着‘危房拆迁,只用木头柱子撑着。凌晨我看到江水涨到了窗口,当时想,要是一醒来就在江里该多好啊。那我就成了,我就得道了。因为我可以为做这件事而死,我很欣慰。”

“I do not seek. I find it”,王以培终于找到失落的信仰,“这片大地就是我的教堂,我的宗教,我的祖先。”

希声

十五年里,王以培脚步不停,笔耕不辍。长江边的千年古镇,广阔古静的巴渝大地,风土人情,家园古国,神话传说,都被他书写下来,成了《白帝城》《江有》《沉沙》和《河广》系列文集。

“每次去都觉得可能是最后一次,写完一本就觉得可能是最后一本,但还是去了一次又一次。”endprint

他平时在高校教书,上课之余和寒暑假期,都花在三峡上了,“一年最少去个三四趟,最多时一年中去了半年”。每年9月,三峡那边的老朋友会挂念他,“他们说之前不觉得我的书有什么,隔了一段时间,老人也不在了,地方也不在了,才觉出味道来。”

他从来没想过那些书能不能出版,而每次出去采访,一两个月里, 天天从早到晚,不断地去淘东西,反复打磨,工作量很大。现在,他的书都是自费出版,“很是艰难,也没有什么人看。”

王以培知道自己总被人笑话。“做这件事吃力不讨好,因为请病假去三峡我也差点被开除。但别人怎么说,怎么笑,都与我无关,我觉得毫无意义。”

在一个喧哗的年代,他深知“做”的意义。“替那些没有话语权的人说话是作家的责任”,不过他的发声不是语言,不是争论,而是十五年的行走,交谈,记录,创作,无声也无言。

枯坐船头等待零活的挑夫、在油毡棚卖唱的盲眼艺人、背着婴儿煮饭的母亲、茶馆摆龙门阵的老人、花圈店里彻夜扎花的手艺人……都被写入他的书中。

“高架桥悬在头顶,女孩儿你跟着母亲在桥下废墟里挖什么捡什么,不顾长裤已经开裂,冻红的脸上留着清鼻涕,手中的十字镐比你还高些。女孩儿,你跟着母亲在桥洞瓦砾间挖什么捡什么?我们原先就住在这里,捡几块火砖回去盖新房子,母亲说,女孩儿回身,指指身后的山,山上新楼在虚无缥缈间。”看到忠县一对母女的境遇后,王以培写成此诗。

“这一个个真实有生命的故事汇成了我们当代的历史, 书上查不到,网络上也看不到,和我们之前看到听到的不一样。所以我很少和人争论什么,因为很多人连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

手握一两百盘小磁带、大量纪实文字和照片,“这些都是价值连城的东西,是要留存下来的,我想将来捐给博物馆。”王以培打算。

因为做了事情,接了地气,王以培说自己逐渐变得沉静踏实。“我不说话,我有我的作品,没必要争辩。你做了什么事情,老天看得见,祖先看得见,孩子们看得见。”

话不多,做事情,这使得老百姓都和他十分亲近。王以培经常为老人和孩子拍摄照片,并给对方邮寄过去。

他习惯和老百姓们“有难同当”,“你挑水我挑水,你拔草我拔草,你担煤我担煤,不是说出来的,都是我做出来的”。有一天在忠县街上,一个挑扁担的老人过来拍他的肩膀,“他认出我来了,拉着我走,逢人便说我是他兄弟,我感觉很光荣。”

“好话谁都会说得头头是道,关键他在生命当中怎么去活,去做,这个更重要。”王以培说。

通灵

“一,惟初太始,道立于一,造分天地,化成万物。”王以培最钟爱《说文解字》里对“一”的解释,“知一者无一不知,不知一者一无所知”。

三峡苦行十五载,王以培体悟到中国文化就是“一”的精神。“我在新田,其地势被称为‘九朵莲花三枝藕,实际上是9座小山包,3条河。在长寿,其风貌是‘凤凰展翅落平沙,其实指街道全景。这种文化审美将自然与诗歌与现实融为一体,正是中国独特的民族基因里的 ‘一的精神。”

王以培说,自己发出来的也是“一”的声音。

“诗歌就是现实,是‘一的”,王以培爱诗,是个诗人,翻译《兰波作品全集》,自著诗集,在中国人民大学开设课程“法语诗与歌”,兴之所至即会作上一首吟诵,但诗性于他从来没有脱离现实。

“你看兰波的《惊呆的孩子》,一群饥寒交迫的穷孩子在雪雾之中,撅着屁股扒在窗前,看那面包师油腔滑调地哼着歌谣,从炉膛里取出热烘烘的面包……这就是现实啊,诗绝对不是抽象的,一开始就是有生命的,有人心的。”

“高架桥悬在头顶,女孩儿你跟着母亲在桥下废墟里挖什么捡什么……我写的忠县母女,这是诗歌么?是。这是现实么?都是我亲眼看到的啊”。

于他来说,理想和现实就如灵肉一般,也是“一”的。“我见到一个挑担子的老人坐在街边,我给他点根烟,聊了一些故事,拍了照,寄回去,你说这是理想还是现实?在我看起来,这就是一体的,这就是我的人生理想,这也是我的现实生活,从来也没有分离。”

虽然做的是苦行,但王以培却感受到了蜜。“这些年没有虚度年华,尽心尽力了。你再给我选择,我还会去三峡,我找到当初想找的东西了,把我自己献给这片土地,我得到了祝福。”

游吟于江边,王以培更像是一个通灵者。

诗歌、历史和现实与他浑然一体,记录历史传说,追溯家族记忆,他和祖先相连沟通。“在三峡,现实和祖先的文化文字,在我生命当中相遇了,撞击了,拥抱了,融合了,我就懂了。以前觉得我在拯救三峡,其实是三峡救了我,让我的灵魂和祖先相通,实现一种通灵的感受。”

兰波说,“诗人是盗火者。”像普罗米修斯那样,诗人偷来火种,点燃,传播光明和温暖。

旧城故居尽可斑驳,溪水人烟尽可消逝,但心中故园昨在今在永在。因为生命本身就是历史的庙宇,烧不尽,淹不没。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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