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版

2015-11-06 22:37■辛
雨花 2015年11期
关键词:王老板渣土口子

■辛 易

绝版

■辛 易

小口子是一个水洼,离大寨河不远,有四五十亩地大小。小口子跟大寨河一样,非原生态。五十多年前,十万民工挖掘的大寨河绕城一周,然后与淮河相通,目的是引水灌溉北江城周边大片农田。小口子则不,小口子由红星砖瓦厂多年取土而成,事先无目的性,就像它不规则的形状,有点随意。

红星砖瓦厂早就废弃,现在没多少人记得了,当年却赫赫有名,是北江市最大的砖瓦厂。小口子这个地方土质适合烧砖,清末就建有若干窑厂,新中国成立后窑厂合并,先公私合营,后小集体、大集体,最后变成国营红星砖瓦厂。

因为有红星砖瓦厂,厂的东边就有了一条红星街,住的大多是土地代工的砖瓦厂工人。由农民变工人,这在当年很荣幸。王胜他爸没上过学,从小就在村窑厂烧窑,后来进了红星厂。因技术拔尖,颇受大家尊重,红星厂上下都尊称他王大师傅。叶红梅他爸也在红星厂上班,过去在乡里做过副乡长,虽不像王大师傅懂烧窑技术,却管着全厂几百号职工,大家见到恭恭敬敬,都喊他叶厂长。

王胜跟王大师傅不一样,上过红星中学。红星中学是乡中学跟红星厂联办的分校,目的是方便红星厂职工子弟读书。王胜所在班级全校有名,原因是班上有两个特别的学生。其中一人是叶红梅。叶红梅喜欢管人,跟她爸一样,当了班长不算,还当校学生会主席。每天全校同学都得听她指挥做课间操,第二节下课铃一响,全校四百多名学生跑到操场列队,跟着她“一二三四”齐刷刷做动作。还有一人就是王胜。王胜读书没兴趣,却处处调皮捣蛋。比如课间操,有意不按叶红梅口令做。叶红梅为此找过他几次,王胜都一脸谦卑,请叶红梅手把手地教他。教得不错,学得也不错,但一到课间操依然如故,不是同手同脚,就是方向相反,尽出洋相,惹同学哄笑。叶红梅生气,淌眼泪,找班主任告状。班主任就拧王胜耳朵,骂王胜怎么就不长记性呢。王胜倒吸凉气,连说长了长了,这回保证长了。转脸遇到叶红梅,却说当心一点,我非把你搞了不可。搞有多种理解,叶红梅不怕,嗤之以鼻,哼,搞我?还不知谁搞谁呢。没过几天,卫生值日轮到王胜这组。打扫完毕,叶红梅例行检查。门虚掩,叶红梅推开,刚进半个身子,一把扫帚“噗”地就从门头上落下,不偏不倚砸在她头上。

这事叶红梅一直没忘,若干年后对王胜说,当年没告诉班主任,不然你非背上处分不可。此时两人已是一家人,王胜就取笑叶红梅,没看出来呀,那个时候你心里就装着我了。叶红梅“呸”地啐一口,看把你美的,当时听我爸说,你要背处分就进不了红星厂。王胜说,这更说明当年你心里有我,要没我,早就找班主任告状去了。叶红梅说,有你又怎样?告诉你王胜,我就是要让你进我爸的厂,看管不管得住你?王胜就更好笑了,说我又不想在厂里呆。叶红梅一听这话就语塞了。

王胜中学刚毕业就进了红星厂。那年恰逢高考恢复,应届生没日没夜地补习。市里也空前重视,隔一些日子就组织全市模拟高考。考了几次,让班主任头疼的王胜成绩居然直线上涨,甚至超过了叶红梅。但真的高考了,却又名落孙山。不是他考得不好,是语文考了零分。开始以为录错了分数,到教育局一查,傻眼了。原来王胜作文写好后,签上了自己的大名。按规定,签名视同作弊,考得再好也只能判零分。王胜名噪一时,无人不知。

没考上的学生,回校复读的不少。王胜却没复读。不是怕交复读费,是王大师傅有想法。当时职工子女可以抵职进厂,但听说这个政策可能终止,王大师傅比较现实,向叶厂长申请,要求提前退休让儿子抵职。但他还有三四年才到退休年龄,又是厂里不可缺少的烧窑大师傅,叶厂长就没同意。

抵不了职,王大师傅情绪有波动,一不留神就烧坏了一窑砖。这事在王大师傅身上从未发生过。既然发生了,就可能发生两次、三次,甚至更多。叶厂长当然不想看到如此结果,亲自跑市劳动局,破格把王胜招进了红星厂。

自己不退儿子又能进红星厂,王大师傅做梦都想不到,就买了四瓶洋河大曲,拽着王胜去叶厂长家感谢。叶厂长家是带院子的两层小楼,叶红梅居然独住一大间。王胜没见过这么宽敞的房子,嘴紧抿,眼珠子骨碌骨碌转。离开叶厂长家,王大师傅有点生气,问王胜怎么哑巴了,一个谢字都不说。王胜答非所问,说叶厂长凭什么住得这么好。王大师傅奇怪地望着儿子,这个还用说,人家是厂长。王胜说厂长就该住小楼?王大师傅没好气地说,不该厂长,还能该你了?

叶厂长听叶红梅说过王胜,知道王胜脑子好用,但不太好管。红星厂的砖头销路不愁,愁的是王大师傅的接班人。叶厂长就把王胜交给王大师傅。叶厂长说,跟着你的学徒没一个得你真传,这回教你儿子,该不会再有所保留了吧?王大师傅的心思被叶厂长说破,不觉老脸就红了一下,有点慌张地说,哪能呢,哪能呢。

王胜跟王大师傅学烧窑,眼睛却老是瞄那些来红星厂拉砖头的小手扶,后来还跑过去跟人家聊天。好在王胜悟性高,三四个月就基本掌握了烧窑技术。有天王大师傅对儿子说,你就是烧窑的料,将来肯定成为大师傅。从今天开始,你一个人烧。说过这话,他就很有仪式感地拍拍王胜肩膀,到墙跟前蹲着,点了一支香烟慢慢抽起来。

开始,王大师傅还有点不放心,烧了几窑都很顺利,眼睛就眯起来看儿子。有一次,窑烧得差不多了,他突然拉肚子,提醒儿子过几分钟撤火,一路小跑去了茅厕。等一身轻松回来,看见王胜在小手扶跟前跟人家聊天,就走过去问撤火了没有。这一问不得了,王胜脸色大变,拔脚就往窑跟前跑。

这一窑烧过了头,砖头尽是气孔,还严重变形,只能一折卖出。这个责任王大师自己担下。叶厂长埋怨,你儿子都特招进厂了,怎么还走神呢?王大师傅实诚,说我儿子走神,我才跟着走神。叶厂长纳闷,你儿子怎么会走神呢?

没过几天,王胜突然对王大师傅说,爸,我要辞职。王大师傅以为儿子内疚,说,上次烧坏窑我也没骂你,也没告诉叶厂长,以后注意一点就是了。王胜说,我知道责任你担下了,可我还是不想烧这窑。王大师傅有点不高兴地问,不烧窑,你想干什么?王胜说,我想拉砖头。王大师傅一听,嘴都气颤了,骂王胜说,噢,你老是看人家小手扶,原来想跟着学呀?叶厂长好不容易把你特招进厂,你说走就走,对得起叶厂长?王胜说,爸,我跟叶厂谈过了,要没有他同意,我就是想拉砖头也拉不成。

这话王大师傅信,就去找叶厂长。叶厂长说,我正要找你说这事,你家王胜要去拉砖头,我可以帮忙。王大师傅说,叶厂长,你怎么能帮他这个忙呢?进红星厂多不容易,我说不了他,你是厂长,他听你的。叶厂长笑了,现在是我听他的了。王大师傅有点奇怪地望叶厂长。叶厂长说,你儿子心不在厂里,硬留是留不住的,他去拉砖头也未必就是坏事。你放心,抵职这个政策不是说没就没的,我听王胜说,你家老二再有两年毕业,我可以答应你,到时候给你办抵职手续,我返聘你做他师傅,手把手教,不外传,这下你不会再走神了吧?

叶厂长同意王胜辞职,叶红梅却不赞成。叶红梅在北江医学院念书,常回家住,听说王胜辞职,很惊讶,找王胜说,红星是国营厂,国营不干,干个体户,你二呀。王胜说,二不二不是你说了算,得看事实,事实胜于雄辩。叶红梅着急,说还事实胜于雄辩呢,现在找对象都看在哪工作,首选国营,其次大集体,再不济也得小集体,哪有周正人去找个体户?王胜眼睛眨巴眨巴,叶红梅,你书读糊涂了吧,这事怎么跟找对象扯一起?叶红梅脸红了一下说,我这么说比较直观,道理容易听懂。王胜说,我也说一个比较直观的给你听听,拉砖头一天苦多少钱?十几块。窑工呢?一块多,就算混到我爸那样,顶多也就两三块,这账一算,傻子都晓得该干什么。

我爸不帮忙,你也拉不成,我爸帮你?叶红梅拿出杀手锵。

王胜说,你爸帮,答应了。

叶红梅“咦”了一声,我爸怎么会帮你?

王胜坏笑,前几天不是烧坏一窑砖吗?

叶红梅不太懂,当然也不信,就去问她爸。她爸笑笑,他要拉就让拉,看他能拉出个什么名堂来。

她爸这么说,叶红梅就没办法阻止了。不过,王胜算的账很快被事实证明了,不用几年,他就成了先富起来的人。王胜手上有钱,首先就按叶厂长家二层小楼模样,翻盖了自家在红星街上的老屋。红星街竖起第一座小楼,人人羡慕,王大师傅乐在其中,但时间一长,他就有心思。老实巴交的老二都有对象了,王胜却还单身。不是没人介绍,是王胜一个没看中。漂亮的、有钱的不少,就是都不在单位工作。当时单位就是叶红梅说的,国营、大集体、小集体。当然,王胜后来找到了媳妇,而且就是说这话的叶红梅。

叶红梅为什么嫁给王胜?叶红梅自己说,王胜得有人管着,这个人就是我叶红梅。话说得有点调侃,令人真假难辨。但认识他们的人后来都说,叶红梅真有眼光。

三十年过去,王胜早已不是个体户了,而是身价若干亿的地产界大鳄,还挂了一个政协常委头衔,走哪都有人簇拥。但这跟叶红梅的“管”好像没关系。叶红梅做医生,救死扶伤有一套,却拿王胜没办法。从辞职拉砖头开始,叶红梅就管不住。不过,两年前算是一个例外。那次叶红梅没费什么口舌,王胜居然听了,破天荒一改衷肠,把城西最后一个小区尾楼清盘后就金盆洗手了。

叶红梅后来想,这也不全是因为听她的话。这个十年里,地产界大起大落、祸福相倚,跳楼的老板都不乏其人,王胜又年过五十,到了知天命的年龄。退出地产界,应该是她坚持不懈的劝说与房地产的严峻形势叠加的结果。

退出来了,王胜比较清闲,常出去吃喝玩乐。开始叶红梅还怕他学坏,在外面养着小二小三,暗自跟踪几回,才发现王胜这人知恩图报,原来是感谢市里那些帮过他的有关委办局及金融界的朋友,且地点都在王胜公司自家“小食堂”,不会出格,何况也有在家陪叶红梅的时候。日子虽说过得有点不咸不淡、不温不火,但叶红梅已经很满足了。

没想到这样的日子才刚刚过了两年,王胜突然又开始折腾了。

这天一早,叶红梅独自吃完饭,冲卫生间里说,王胜,轮到我专家门诊,中午不回来吃,你自己将就。王胜跑出来问,中午不回来?等一等,我有事跟你说。叶红梅说,早上还要查房,没时间了,什么事非要现在说,等晚上不行?王胜说,叶医生,昨晚我就想说的,回来你已经睡了,今晚还有一个应酬,要是再回来晚了,还不把人憋死。叶红梅说,什么事憋不住呀?长话短说。王胜揩一下嘴上的牙膏沫子,咳了一声,说,我昨天跟规划局的领导说了,准备造一座山。

造山?叶红梅以为听错了,问,你说你要造山?王胜点头,是,造山。看王胜也不像开玩笑,叶红梅就奇怪了,没好气地说,王胜,你没犯什么毛病吧?好好的怎么想要造山?是不是这两年日子过得平淡了,找一点刺激?

王胜又揩一下嘴上的牙膏沫子,嘿嘿地笑着说,叶医生,造山我又不是头一个,省城百花园里的天泉山就是人工造的。最近听规划局讲,市里要搞滨河景观提升工程,都是在水上大做文章,我看小口子这地方不错,四五十亩的水洼子,离大寨河又不远,要是在小口子造一座山,小口子这个地方就倚山傍水了。

叶红梅好笑,揶揄王胜说,这是市长的事情,跟你有关系吗?

王胜说,有,小口子地块我拿下了。

叶红梅怔住。小口子地块指大寨河到大学城之间的那块地,有二三百亩大小,大水洼和废弃了的红星厂都在其中。王胜说他拿下小口子,就标志着他又重操旧业了。

明白了怎么回事,叶红梅就真的生气了,说,王胜,现在都什么形势?我不管你了,你就折腾吧!说完拎包往门外走,“嘭”的一声摔门而去。

望着叶红梅背影,王胜嘴角撇出一丝苦笑。

这么多年下来,王胜钱没少赚,几辈子都花不完,在美国读博的儿子又明确表态,老爸老妈的钱一个子儿不要。叶红梅为儿子骄傲的同时,也为王胜折腾几十年没栽跟头庆幸。依她的想法,再过几年退下来,她就跟王胜去周游世界,累了,想歇脚了,就到美国带孙子。这是多少人想都不敢想的幸福生活。这个想法叶红梅跟王胜说过,但王胜只是嘿嘿地笑。

王胜跟叶红梅想法不同。五十出头,楼盘开发十多年,有精品,却不是唯一,跟其他开发商相比,不过是半斤八两,这辈子就此退出,他心有不甘。两年前,楼盘全面滞销,房地产陷入从未有过的困境,好在王胜只有城西部分尾楼,就顺势而为,成本价抛售后收手歇业。但这并非如叶红梅想象的,王胜真的就金盆洗手了,其实只是蛰伏蓄势,择机一发而动全身。

何时“择机”,王胜一直没有停止过寻觅。两个月前,他在“小食堂”跟规划局领导吃饭,在推杯换盏中,规划局长说了一个消息:市长常务会决定,削平大寨河堤坝,提升滨河景观。这个消息令王胜兴奋不已,第二天就约土地储备中心主任吃饭。

储备中心主任常跟王胜一起玩,算得上无话不说的朋友,王胜就直截了当、开门见山,问小口子什么时候挂牌上市。主任说还挂牌呢,快一年了,一块地都没卖出去,挂了也流标。说到这里主任问,怎么,王老板对小口子感兴趣?王胜笑说,不是感兴趣,是有感情。主任知道王胜的过去,以为这是调侃着玩的,就跟着笑了起来,对,对,王老板对小口子那是情深意切。王胜却不笑了,说,歇业这两年,我经常到小口子转转,望到一直撂荒,心疼。主任也敛起笑,叹气说,现在形势不好,多少开发商想退还退不出来,哪有人再去拿地?王胜说,其实也就二三百亩地,就是亏也亏不到哪里去。主任看出王胜有意,就说王老板要是想拿小口子,我让你抄底。

一个星期后,也就是昨天下午,王胜果然抄底拿下了小口子,而且只预付五千万,还签了一个协议,约定开发周期八年,并按开发土地的多少具实付款。这个协议等于给王胜做了保险,即使不开发,就这么捂着,八年内也一分钱不付,等形势一转好,地价猛涨,想开发就开发,不想开发,转让土地也能翻番赚钱。

但这些还没捞到说,叶红梅就匆匆走了。

晚上再慢慢跟她说吧。王胜摇摇头,抓紧洗脸吃饭,然后驱车去了规划局。

规划局长听他说了想法,不认识一样地盯他望,你真要造山呀?

王胜说,真要造山,昨晚说话还能不作数?

昨天拿下小口子后,虽然没搞仪式,王胜晚上还是把有关委办局领导请到了“小食堂”。席间,住建局的局长说,虽然房地产不景气,其实刚性需求并不少,他们搞过一个调查,仅老城区想换房的居民就不下十万,只是都在观望。规划局长接话说,小口子这个地方,开发好了肯定契合这个刚性需求。王胜问为什么。规划局长就说,小口子南边是大寨河,河对面是老城区,原来河上只有一座桥,这两年新造了三座;小口子北边过去是农田、村庄,现在是大学城、软件园、移动呼叫中心,还有配套的小区、学校和医院。小口子夹在中间,其实已经是一块不可多得的熟地了。

规划局长说的这些王胜早就看到了,但王胜故作惊讶,说还有这么多优势?那我更要好好开发了,争取把小口子打造成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北江绝版。领导问他怎么打造绝版。他居然异想天开,说小口子不差水,差的是山,他想在小口子造一座山。又补充,去年在省里百花园参观园博会,看到的那座天泉山就是人工所造。

大家哄笑,期待,期待。笑毕,有领导提议,王老板造山,赶快敬规划局酒。规划局不批,门也没有。王胜就敬了一杯。规划局长哈哈大笑,好,同意。

昨天酒桌上的话有点助酒兴的味道,但现在跑到办公室,就不是戏言了。

规划局长想了想,正正身子问,王老板,你要造多大的山?

王胜说,比天泉山高,比天泉山大。

规划局长说,这不是小事,不过既是王老板造山,我们就走程序,第一步先论证,看小口子适不适合造山,在什么位置造山。为了表示真心帮忙,规划局长又说,我跟城市园林设计院打一个招呼,你把想法跟他们说。说完就当着王胜的面打了电话。

王胜走了。规划局长摇头,造山?这个王胜莫非走火入魔了。

离开规划局,王胜没急着找园林设计院,而是去了小口子。跟领导打交道,王胜早已习惯了语境。规划局长说的“适不适合”不是问题,那是一句话的事情;关键还是“什么位置”,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最后还要他王胜自己拿主意。

王胜在小口子一呆大半天,中午也没回去,吃的是司机拿来的盒饭。要不是晚上要专门感谢土地储备中心的领导,还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会离开小口子。

晚上喝了不少酒,回到家已是晚上十点多了。叶红梅还没睡,坐在客厅里看电视,见王胜一身酒气回来,瞥一眼就进了卧室。王胜跟进卧室说,叶医生,我跟你说,其实不必担心,拿小口子我是抄底价,也不是全款,五个亿只交五千万,以后开发多少交多少。叶红梅没吭声,王胜就兴致勃勃地详细地介绍起小口子与众不同的优势。叶红梅还是没吭声,直到王胜口干舌燥,要去喝水了,才冷不丁地说,王胜,你不是喜欢事实胜于雄辩吗?

王胜说,是,我说的就是事实。

叶红梅问,你不是要造山吗?你知道省城的天泉山花多少钱?

王胜愣了一下问,花多少钱?

叶红梅说,两个多亿,这就是事实。王胜怔住了。

叶红梅说的事实是从网上查到的。网上那篇文章不仅说了造价,还说天泉山其实是一座大型建筑,只是把外形造成山的样子罢了,就像北京的鸟巢。

王胜知道这是网上说的,就有点不信,专门向园林局领导打听核实。园林局领导说这事简单,就给百花园打了一个电话。没想到这个电话回话证实了网上的说法,王胜一下子就懵了。

两个多亿,代价也太高了。

但王胜不甘心就此偃旗息鼓,小口子一期楼盘开工前,还是悄悄到杭城请来一位周易大师,专门为造山选址。大师手捧罗盘转悠两天,告诉王胜,小口子形似一把豁口的勺头,豁口在西北,西北就是山的位置。大师说,这是天意,勺子用于吃饭,造山补豁口,意即补了勺子的漏,小口子芸芸众生就衣食无忧了。

王胜对大师佩服得五体投地,当即就请大师给山水赐名。大师问,小口子是不是取土而成?王胜说是。大师就说,此地早先不仅不是水洼,还是高出地面的土丘。王胜说,这事听老辈人说过。大师说,当年老子云游到此,曾在土丘上炼丹,现在如若在此造山,叫老子山最妥不过。王胜问,那小口子呢?大师说,小口子形似勺头,就叫勺湖吧。

送走大师,王胜坚定了造山决心。小口子一期开工时,留下了造山的位置,但如何去造,却成了王胜心里一个解不开的结。

眨眼大半年过去,一期楼盘都快封顶了,如何造山还没有一点头绪。偏在此时,渣土办主任给他打电话,弟弟老二又惹出了麻烦。

老二现在也被人称为老板,做的是渣土运输业务,但真正的老板是王胜。老二当年抵职进红星厂,他爸传帮带两年出师,不仅成了红星厂的小大师傅,还娶了厂里一个坐办公室的会计。后来红星厂走了下坡路,小夫妻双双下岗,王胜就把手上的一个渣土公司交给老二。老二为人实诚,十几年都没出过事情,但这次渣土办主任却跟王胜说,王老板,过去你是文明运渣土典型,现在典型不做了,可也不能拖后腿。

渣土办主任跟王胜吃过N次饭,也算是一个朋友,话说得不那么客气,王胜就有点诧异,问拖什么后腿了。渣土办主任说,你家老二光顾赚钱,撺掇手下不把渣土倒到指定转运场,我们逮过几回,都看你王老板的面子,罚一点小钱了事,可你家老二的手下越来越鬼,跟我们打游击、躲猫猫。没办法,我只好跟你打一声招呼,再逮到,我们就不客气了。

王胜这么多年不过问渣土,但行情还是知道的,渣土不按指定地点倒,一车可以节省300元。但老二一向守规矩,怎么突然也乱倒起了渣土?王胜有点生气,跟渣土办主任赔了不是,表示马上过问。

丢下电话,王胜把老二找来。老二却委屈,抱怨不乱倒没办法。王胜问怎么就没办法了。老二说,他们指定的转运场路远不说,就是去了也没法倒。王胜问为什么。老二就说,转运场从来就没转运过,渣土堆满了,找一个插脚的地方都难,你叫我们怎么倒?还不是借机罚款捞钱。王胜说,看来大家都在乱倒了。老二说,是,都在乱倒,又不是我一个。老二老实巴交,说的事情不会假,王胜就给渣土办主任回电话,说想看看渣土转运场。

渣土办主任虽有点不痛快,但王胜这人一向会来事,从没让他吃过亏,就给面子,约了时间看渣土转运场。

看的这个转运场在东郊,跑了四十多分钟才到跟前。渣土办主任带着王胜沿着转运场走了一圈,说,王老板,我们走了大概20分钟,这个渣土场够大的吧?王胜前后望望,说真够大的。又仰起脖子,逆光,看得有点晃眼,就揉着眼睛发怔。渣土办主任有点诧异,说王老板怎么了,眼睛刺了?

王胜收回目光说,这个渣土堆得真高呀,他们都怎么倒上去的?

渣土办主任说,也不知道怎么倒的,渣土车司机有的是办法。

王胜嘀咕,够为难他们的了,又仰起脖子望望,问,主任,我们北江有几个转运场?

东郊还有一个,跟这个差不多。渣土办主任刚说完,意识到了什么,脸就冷下来了,王老板,我们北江转运场是少了点,但现在的问题不是这个,是绝大多数渣土车不按指定地点倒。大家都按指定地点倒,转运场不够倒了,上面自然会想办法。

渣土办主任不快了,王胜马上就赔笑说,主任说得对,首先解决的是按指定转运场倒渣土,不够倒了,才好倒逼上面。

渣土办主任叹口气,脸色缓和下来说,不然我也不会找你,王老板,下个月省里要到我们北江复检文明城市,市长着急,要求我们加大渣土管理,近期我们就准备采取突击行动,这个期间,逮到哪个,谁出面都不好办。我找王老板,其实就是透一个底,让你家老二注意一点,不要在节骨眼上犯事。

王胜夸张地“哦”了一声,连说谢谢,又做出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说,回去就提醒老二,保证不给主任添麻烦。

从西郊转运场回来,王胜在“小食堂”请了渣土办主任,还要替老二交足罚款,汇一笔50万元给渣土办。渣土主任说,这哪跟哪呀,怎么好意思?王胜说,现在都讲规矩,我知道你们领导也难,不管是公是私,都不好随便接受服务对象钱物,可罚款就不一样了,罚款是文件规定的,周瑜打黄盖,罚多少都不犯法。渣土办主任“噗嗤”笑了。他们渣土办内部有规定,罚款有30%提成,王胜这是拿罚款给他们发奖金呢,就这一笔,奖金增加15万。

给50万,王胜不觉得亏。去一趟转运场,他陡生灵感,想到了一个造山的办法。这办法与天泉山有别,一般人想不到,却一点就破。一点就破的办法不能示人,否则就有被别人捷足先登的可能。王胜只能憋着,回到家里,忍不住了,也只是告诉叶红梅,他找到不花钱的造山办法。

不花钱?这不是痴人说梦吗?

叶红梅不屑,王胜就着急,说绝对不是痴人说梦,办法真找到了。叶红梅说,真找到了你就说出来听听。王胜在屋子里走了一圈,郑重其事地说,叶医生,这办法是我的一个发现,暂时不能给别人知道,说了你得保密。叶红梅不觉好笑,神神叨叨的,要说就说,不说拉倒。王胜说,好,我告诉你。然后就凑到叶红梅跟前,放低声音说了办法。

叶红梅听完,有点不认识似的直勾勾地望着王胜。王胜说,这办法不好?叶红梅没说好不好,说了一句,也就你王胜想得出来了。

第二天,王胜去园林设计院。院长说,局长老早前打过招呼,我们以为王老板不造山了呢。王胜说,怎么能不造,还请院长帮忙。院长说,记得局长说过,王老板造的山跟天泉山规模差不多?王胜说,是,只大不小。院长笑了一下,问造山位置。王胜拿出一张手绘的小口子地图,指着一处说,就是这个地方。

西北?院长盯着地图看了一会儿,摸起电话说,二室吗?过来一下。

二室过来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院长说这是二室主任,又把王胜做了介绍,就指着地图说,王老板要在这个地方造山,我记得市里讨论滨河景观提升方案时,你跟水利设计院专家提出过不同意见,好像其中也说到了小口子。

二室主任边听边看地图,院长话毕,他就说,对,是涉及到小口子,市里想削平大寨河堤坝,美观了,防洪功能却失去了,尤其小口子地段,不仅地势东南高于西北,还因为有一个四五百亩的大水洼,是大寨河周边地势最低的地方,极易形成洪水走廊,王老板要在小口子西北造山,正好地处走廊,绝对不行。

这话说得一点余地没有,王胜不由得变了脸色。院长呶呶嘴,二室主任退了出去。院长说,王老板不要见外,他这人就这样,市里决定搞滨河景观提升工程,快一年了,方案迟迟拿不出来,跟他就有关系。王胜听得懂这话,说就不打扰了,然后面无表情地告辞而去。

憋着一肚子无名火,王胜去了规划局。见到局长,王胜说了在设计院遇到的情况后,满脸不悦地说,我就不信了,一个室主任就能把滨河景观提升方案废了?局长说,哪是他一个人反对,好几个呢,弄得我们跟着挨市长骂。

王胜说,要是市长都听他们的,我还有什么话可说?

规划局长叹口气,市长要是听他们的也就罢了,市长偏偏不听,非要等我们拿出可行办法,前两天滨河提升方案终于通过了,那几个欢喜提意见的开会没通知。要是再不通过,今天可能就不是我坐在这个地方接待你了。

王胜又有了精神,我说嘛,市长想做的事情,还能因为有人反对就放弃?

规划局长摇摇头,你可能误解我的意思了,市长怎么会让人说他独断专行?市长要是独断专行,方案还能等到现在,是水利局长想了一个办法才让方案通过的。

王胜好奇,问是什么办法。

规划局长说,水利局提出,在大寨河地势最低的西北10公里两端,各建一个节制闸。

王胜问,建节制闸管用?

规划局长说,我不是专家,哪里知道管不管用。不过,既是水利局提出来的,应该管用吧。

王胜说,既然管用,就没有洪水走廊一说,我那山就可以造。

规划局长摇头,迟了,不是我不帮你,那天讨论方案时,市长怕节外生枝,说大寨河外延一公里,规划局不得再批项目,除非你能通天,把市长说服。说到这里,规划局长安慰王胜,不造就不造,既省下一两个亿,还可多建几幢楼。没有山不要紧,不是还有一个四五百亩大水洼吗?取一个好名字,好好整修绿化一下,也是北江一绝。

王胜不知听没听进去,规划局长说完了,眼睛还直愣愣的,好像望着什么东西。

规划局长抬高声音说,嗳,王老板,你说呢,是不是北江一绝?

王胜一个激灵,嘿嘿地笑,是,是一绝。

规划局长说造山迟了,王胜却不这么认为,从规划局出来,他就开始实施造山计划了。

首先做的事情就是去省里找紫金山水工程设计院。这家设计院是民营性质,但实力雄厚,既做设计又做工程,天泉山就是他们设计建设的。听说王胜要造一座规模比天泉山还要大的老子山,设计院非常热情,院长亲自出面接待,虽然后来知道了不是造山而是垒山,也没有丝毫怠慢,专门让一个山水设计师、一个土方工程师为王胜服务。

王胜在省里只等了一天,设计院就拿出了设计和施工方案。王胜别的不懂,但效果图让他很满意,第二天一早签完合同,就请设计师、工程师跟他一起回北江进行实地勘察。

这事王胜没告诉任何人,独自陪设计师、工程师在小口子忙了大半天。

晚上吃饭时,设计师夸赞说,王老板真有眼光,小口子西北造了一座山后,小口子这个地方就不仅“倚山傍水”,还能只见太阳升起不见太阳落下,这样的风水宝地少见。工程师等设计师话毕,接过来说,王老板,我已经把老子山分割成49个大块、617个小块,垒山技术问题也作了详细说明,王老板按技术说明组织施工,就可以把图纸上的老子山复制到小口子了。

王胜听了连说谢谢,正高兴着,工程师又补充说,王老板,有一个问题我想问,那么多的土方你从哪里来?我们也不能害你,毕竟收了一百多万的设计费。

王胜说,谢谢提醒,这个我自有办法。

工程师又说,还有一点我也要跟你说清楚的,今天在现场我测量了地势,发现小口子东南比西北高,老子山放在西北,这跟山高水低的常理有点相悖。

这话大意北江设计院二室主任也说过,王胜一想起来就有点不快。设计师见王胜眉头微皱不语,望一眼工程师说,山高水低是自然现象,人工造山本来就是反自然的,有悖山高水低也就不奇怪了。

送走二人,王胜就把老二找来。

老二脸拉得长长的,像驴,一看就有怨气。王胜说,有意见哪?老二说,我能有什么意见?我都按你说的,渣土车都去的转运场,可是哥,路远就不说了,倒渣土还很费周折,弄得驾驶员都不想跑了。王胜笑了,还说没意见呢,意见装了一箩筐。老二说,怎么能没意见,这么下去,一天要少跑六七十趟车,损失可大了,你看人家就不去转运场,渣土办也没逮到多少。

王胜说,你看你越说还越来劲了,明天我就给你找一个地方倒,还不行吗?

老二问,往哪倒?

王胜拿出小口子地图,指着老子山那个位置说,你就往这个地方倒。

这个地方几乎就是城区,不仅路近,还很宽敞,是一个倒渣土的好地方。老二一看高兴了,明天就可以倒?

王胜说,找你来就是跟你说这事的,省得你背着我乱倒一气。

老二说,哪能呢,大哥的话我百分之百执行。

王胜说,那好,我就看你行动。明天我请人画线,你必须按线依次倒渣土。

老二说,这个我知道,小口子那个地方正开发楼盘,乱倒就破坏了环境。

处理完了这些,王胜开始做第二件事。

这一天,王胜在“小食堂”请城管局分管局长吃饭。城管局是渣土办的“上面”,王胜刚做渣土业务的时候,分管局长就当渣土办主任,这么多年一直走动,是老熟人。王胜歇业那两年,分管局长吃过不少王胜的饭,总有欠着点什么的感觉,喝了门前酒,就忍不住问王胜,王老板,你这人自觉,不过跟我就不要藏着掖着的了,有什么需要我,尽管吩咐。王胜说,你看,你看,酒刚喝上局长就这么客气,那好,我就是想了解一下渣土转运场的情况。

分管局长愣住,有点诧异地盯王胜望,王老板,你是想做渣土转运场?

王胜说,也就是想了解一下,总归有用。

分管局长说,这个事情不易做,我就讲给王老板听听。王老板,现在土地都是农民一家一户的,渣土转运场很难找,而且我们城管局一家也定不下来。王胜问为什么。分管局长就说,先要规划局,他们说哪几个地方可以,我们才能去跟农民谈。可倒过渣土的地复耕很难,以后不租了,基本就成了废地,农民很少有愿意出租给我们的。即使好不容易谈好了,价格也很高。我们没钱,要找财政局。财政局不好说话,他们不掏,我们就没办法,弄得现在渣土都没地方倒。

王胜奇怪地问,我在报纸上看过,没记错的话,我们市财政一般预算收入有二三百亿,租个地的钱也拿不出来?

不是拿不出来,是用钱的地方太多,就说大家都在议论的滨河景观提升工程,单就削平大寨河的堤坝就要一两个亿。

别的城市又是怎么办的呢?王胜问。

各有各的招数,有用渣土填海的,也有拿渣土填废沟废河的,但多数跟我们一样,走哪算哪。只有极个别城市,花大钱征地建设大型渣土转运场。

王胜不吭声,像是在想着什么。

分管局长摇摇头,王老板,还是不要动这个心思,没法做的。

王胜说,我了解渣土转运场不是因为这个。

那是为什么?

我不是有一个渣土公司吗,局长忘了?

分管局长想想,恍然大悟的样子说,对对,你有一个渣土公司,是你家老二在做,没问题的,我跟他们说说,尽量少罚。

第二天,王胜就打电话给渣土办主任,说是想看看乱倒渣土的现场。渣土办主任笑着说,看现场干什么,你又不是领导。

王胜也笑,你就把我当领导,我看现场有用,事成之后谢你。

渣土办主任就拍脑门子,对了,你是政协委员,是不是做调查?我跟你说呀,你可不能把板子落到我们渣土办头上。

王胜说,我吃饱了撑的?跟政协不搭茬。

渣土办主任带着王胜跑现场。一辆印着“渣土办”字样的帕萨特,一辆挂私家牌照的奥迪,每到一处都吸引附近居民过来。不少人认识渣土办主任,对王胜却很眼生。看王胜长得高高大大,有一点点小肚子,背着手听渣土办主任说话,就有人说,奥迪车上下来的那个人不是领导就是老板。也有人说,现在不少领导的车都不挂小号头,有的干脆挂私家车牌照,这人十有八九是领导。

王胜一下车就看见有人对他指指点点,叮嘱一遍渣土办主任,当着生人面千万不要喊他王老板。渣土办主任说知道,但看王胜谨慎的样子,又问为什么?王胜往指指点点的人呶呶嘴,你这么喊我,他们还不把我当成乱倒渣土的老板?渣土办主任望望那些人,嘿嘿地笑了笑,有数有数,不喊老板就是了。等站在远处指指点点的人靠上来了,渣土办主任就有意大声说,领导,你看见了吧,这些渣土都倒成什么样子了,不抓不行呀!

跑了几个现场,场景基本相同。

歇几天,王胜独自又去现场。他的再次出现,马上就吸引了周边居民。有不少人见过王胜,更相信是领导微服私访。

渣土堆积如山,雨天泥水淌,晴天灰蒙蒙,夜晚渣土车的轰鸣声惹人心烦。居民意见很大,围住王胜纷纷诉苦。王胜听得很认真,等诉苦者说够了,才问以前有没有向有关部门反映。诉苦者说,反映有屁用,不瞒领导说,我们还请过记者,在行风网上也发过帖子,可媒体上至今只字不见,发的帖子眨眼也被删掉。诉苦者叹口气说,哎,像你这样深入基层的领导有几个?大家都跟着摇头叹气。有人指着渣土堆上茂密的杂草和发芽小树,说领导你看,都长草长树了,可想而知吧,这事有多长时间没人问。

王胜不语,背着手在堆积如山的渣土边来回走,突然止步说,省里马上就要来北江检查文明城市,乱倒渣土不止这一个地方,你们可以联名写信给市长。大家盯着王胜看。王胜就又加重语气,还要有现场照片,照片说服力强。

有人问,市长能看到吗?

王胜说能看到。

又有人问,管用吗?

王胜笑了笑,你说呢。

小口子一期楼盘门可罗雀,王胜不闻不问,还让老二往小口子倒渣土,这不是雪上加霜吗?叶红梅不能再不管了。

这天晚上,她等王胜应酬回来,问最近都在忙什么。王胜打着哈欠说,忙什么?不是跟你说过吗?叶红梅问说过什么。王胜说,造山呀。叶红梅“吃吃”地坏笑,山呢?

一声坏笑赶跑了瞌睡虫,王胜上下打量叶红梅,说,叶医生,有话直说,我保证有问必答。

叶红梅就说,好,我问你,小口子楼盘你还管不管?

王胜说,管呀,怎么能不管?

叶红梅说,楼盘卖得怎样,你知不知道?

王胜说,知道,卖得不好。

叶红梅说,你还知道不好呀?既然知道,怎么不想办法促销,至今连一个广告都没做。

王胜嬉笑着说,不碍事,我有靠山。

叶红梅说,哪个跟你开玩笑,能不能严肃一点?

王胜说,没开玩笑,我马上就要造山了,倚山傍水的,口口相传,还用得着做广告?省下广告费,让利买房人。售楼部马上就贴这个标语。

说着王胜摸出手机,真的给售楼部打了电话。

叶红梅差点笑出声来,说,还口口相传呢,这两天已经有人相传了,说你楼盘越是不好卖越是自毁长城。

我怎么自毁长城了?

你是不是让老二把渣土往小口子倒了?

是,最近上面要检查文明城市,市里抓得很紧,老二没地方倒。

你这人那么聪明,就因为这个?

当然不仅仅因为这个。

还为什么,你能不能一口气说出来。

王胜压低了声音,我不是跟你说过吗,造山。

叶红梅不管,大着嗓门说,就这个?也叫造山?

王胜说,叶医生不要急嘛,这个当然不能就叫造山了,这是在给造山打基础,叶医生你注没注意,我们家老二渣土没有乱倒吧,一块一块的,一点不乱,很有秩序。

叶红梅没有吭声,想想,还真是这样。

王胜说,这事没人知道,老二也不知道,关键时候医生还得保密。说到这里,王胜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不跟你说了,明天政协有会,我洗洗睡了。

走到洗浴房门口,没听到叶红梅动静,王胜站住回头说,叶医生,你不睡?放心吧,这几十年,我哪一件事骗过你?保证没问题。

叶红梅说,你先睡,我坐一会儿。

王胜洗好睡了,叶红梅还坐在客厅里。她一点睡意没有,脑子里全是王胜的小口子。这些日子,她虽然没多过问王胜的事情,心里却一直担心。这次大环境实在太不好了,政府想瞒都瞒不住,网上、微信消息满天飞,按现在的销售态势,北江就是一个楼盘不盖,现房五年也卖不完。

这次王胜是逆势而动,而过去则是顺势而为。

当年辞职拉砖头,就是王胜形势看得准。虽是个体户,但赚钱速度却呈几何级数。而后来事实证明,有钱就有地位,十几年下来,王胜不仅赚了钱,还做了政协委员,再也没有人称他个体户了,都喊他王老板。当时老板是尊称,好多单位一把手就被人称为老板。

那时候王胜一年已经赚到了五十万,五十万现在不多,但当时就是巨款。后来赚钱势头止住了,一直在五十万徘徊。徘徊了两年,王胜做出一个令人诧异的决策,不跟同行竞争,让出部分业务,另辟途径运渣土。

这一决策现在看就是顺势而为。当时叶红梅已经嫁给王胜,一时想不明白。王胜就告诉她,楼越盖越高,混砖结构就逐步被框架结构取代,结果造成大方砖、空心砖也逐步取代粘土砖。叶红梅觉得有道理,问为什么不做大方砖、空心砖业务,非要去运渣土。王胜说,生产大方砖、空心砖的厂家没关系,业务早被人家垄断了。叶红梅问,渣土就没被垄断?王胜说,是。渣土市场还没成型,就像当年拉砖头,大部分都是单干,很少看到专用渣土车,小手扶、拖拉机满城乱跑。

叶红梅说,到处尘灰飞扬,城管也不管管。

王胜说,叶医生说到点子上了。城管局是要管了,他们为这个很恼火,准备搞准入制,不是专用车一律不让上路。既是这样,我为什么不在大家观望的时候,把卡车换成专用车,说不定还能捷足先登,后来居上。

叶红梅承认王胜有道理,但还是不赞成,说把卡车都卖了,就剩小手扶、拖拉机,砖头怎么拉?王胜说,眼下拿粘土砖头盖房子的大多数在农村。农村路窄,小手扶、拖拉机个头小,好跑,卡车没有优势。过几天,叶红梅突然想起一个问题,又问王胜,为什么红星厂不生产大方砖、空心砖?要是生产了,你就用不着运那个渣土。王胜说这事你得问叶厂长。

叶红梅真的就问叶厂长了。叶厂长指着叶红梅说,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红星厂是国营厂,上面说了算。叶红梅比较固执,你就不能跟上面说说。叶厂长说,上面不是不清楚,说了也没用。红星厂用的原料是粘土,大方砖、空心砖的原料是水泥、矿渣粉、炭渣、河沙,原料不同,工艺也不一样,红星厂就是想产品转型,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王胜果然后来居上,很快成了渣土老大,只要说起渣土,就没有不提他的,甚至渣土办开展文明运输渣土活动,也都把他树为先进典型。

后来的事实还令叶红梅后怕。红星厂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几年以后,砖头就卖不出去了。叶厂长抱怨,过去人找他,现在他找人。好在市里看他是老同志,调到住建局二线养老。叶厂长离开红星不久,红星厂就关门倒闭了。

而此时王胜的公司做大了,一年利润就有二三百万。但王胜又不满足了,要涉足房地产。叶红梅不理解王胜的这个决定,持反对态度。王胜就告诉叶红梅,运渣土没有技术含量,不用动多少脑筋,人人都能做。

这关你什么事?叶红梅不高兴,噢,人人都能做,委屈你了?王胜说,谈不上委屈,可关我的事。叶红梅问,怎么就关你的事了?王胜说,人人能做,入行门槛低,竞争无序,一个也做不大。叶红梅说,我不反对你做大,可渣土这行风险不大,我听我爸说过,房地产一旦栽了,就赔个精光。王胜说,老爷子说得没错,所以,我做的是经济适用房。叶红梅有点不解,问,经济适用房就没有风险?王胜挠挠头皮,这么说吧,经济适用房是政府的惠民项目,价格便宜,只卖给买不起房子的市民。叶红梅问,这跟你有关系吗?王胜说,有呀,哪个从政府手上拿到这个项目,哪个就只赢不输。叶红梅好笑,你就跟我忽悠吧,我就不信天上会掉下馅饼。王胜说,那就看事实吧。

事实证明王胜又对了。

叶红梅后来才清楚,经济适用房跟一般商品房不同,政府给了许多优惠政策,仅仅免缴的税费就不得了,10%的土地费用、销售额5.6%的营业税、每平方105块钱的基础设施配套费、100%的墙改基金和人防建设费等等,总之,这些免缴的税费加起来,一平方房子就可节省五六百块。以一个中等规模住宅小区计算,光是免去的税费就有三四千万。三四千万其实就是利润,就是净赚的钱。这还不算,经济适用房不愁卖,政府全部回购。

王胜这人就是聪明,居然能拿到这样的项目,连叶厂长都说,王胜这小子有办法。

也算王胜看得准,那几年房地产形势一直不错,王胜盖的楼盘没有一处不赚钱,就是最后处理的那几幢尾楼,也没有亏本。

庆幸的是两年前,房地产刚出现颓势,王胜就跳了出来。可是现在,这个王胜却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一辈子都顺势而为,到了最后反倒逆势而动。

北江绝版,传世后人,难道王胜也为名所累了?

叶红梅脑袋瓜子都想疼了。

第二天早上,王胜没事人一样,吃饭时对叶红梅说,中午政协留饭,不回来了。叶红梅说,你以后回来跟我说,不回来就不要说了。

叶红梅态度比较冷淡,王胜就笑笑,晚上我回来,我们一起吃。

不是政协留饭,是王胜通过政协请与会者吃饭。吃完饭,王胜包车请委员们参观小口子。一边参观一边介绍小口子的6S标准,到了售楼部,有人看见墙上“省下广告费,让利买房人”的标语,笑着问王胜价格。王胜说了价格,还真的比同类楼盘低10%。大家一时来了兴趣,纷纷找售楼人员咨询。也有人看见一辆一辆渣土车在西北方向穿梭,问王胜那是干什么,倒渣土吗?王胜说,最近上面检查文明城市,配合而已。大家就夸王胜觉悟高,顾全大局。

参观大队人马一走。老二就过来了。王胜拍拍老二肩膀,不错,没扬一点灰尘,以后就这么干。

老二说,多亏这个地方倒渣土,这几天渣土办查得贼紧,逮住乱倒的,一罚就是上万。

王胜说,你把手下看紧一点,不要惹出什么事情来。

老二点头,肯定的。

没想日子安稳了几天,老二就来找了。老二拿着渣土办的红头文件,说渣土办通知,城区一个月内禁止渣土车上路,问王胜怎么办。王胜说还能怎么办,按通知要求做。老二有点急了,脖子一梗说,哥,一个月太长了,我要损失二三十万。王胜拍他的肩膀,你损失?人家开发商、建筑商损失不比你大?你就回家等着吧,过几天就会有结果的。

老二带来的消息令王胜兴奋不已。送走老二,就打电话给渣土办主任。渣土办主任证实了老二说的这事后,叹口气说,王老板,你不晓得,还有几天上面就下来检查文明城市,这个节骨眼上,几十个市民联名写信给市长,说我们对渣土管理不力,造成渣土到处乱倒。这封信措词激烈,还夹着一大叠现场照片。市长被惹火了,把我们局长叫去狠狠批了一通。局长挨批,我们下面的日子就更不好受了。

王胜说,肯定更不好受,不过市长惹火了,等于给你们撑腰,狠狠地罚,罚得他们不敢乱倒为止。

渣土办主任说,罚得再狠也没用,那天你去过倒渣土的转运场,全市就两个,差不多倒满了,我们只好在文明城市检查前后一个月禁止上路,确保过关。

王胜点头,想想又说,市长这么重视,你们不是正好可以向财政要钱租地吗?

渣土办主任说,现在不是财政局的问题了,市长批给我们100万,他们不同意也得同意。问题是愿意租地的很难找,又不能做广告、上网。瞎猫逮到死老鼠,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可那人贼精,他晓得上面马上要检查,胃口大的不得了,提出一租15年,一年10万,按年付钱,每年按百分之十增加租金。这个条件规划局不同意,我们当然也不能答应。哎,眼瞅着上面就下来检查,我们通知不让渣车上路,也是迫不得已。

王胜叹口气说,你们渣土办也够为难的了。

渣土办主任说,还是王老板顾全大局,不像那些只做渣土的小老板,一接到通知就跑到渣土办,说不上路一两天可以,三天五天也将就,一个月绝对不行,他们要去围市政府大门。

王胜暗笑,围大门的何止是运渣土的小老板,那些开发商、建筑商比谁都着急,到时候不加入围门大军才怪。当然王胜没把这话说出来,还笑话那些准备围市府大门的小老板,说他们也不看看是什么时候,创文明城市这个节骨眼上不配合市府,以后还想不想在北江混?

渣土办主任说,王老板这话讲到点子上了,他们就是没看到这一点,才叽叽歪歪地给市里添麻烦。对了,顺便说一句,你家那个老二,经不住别人撺掇的,可要把他看牢,不要在关键时候犯二。

王胜感激地点头,谢谢,谢谢,一定看牢。

王胜给老二挂了电话,吩咐他这几天在家呆着。老二说,我哪也不去,有事就找你。王胜说,过几天我去北京参加总裁班学习,北江有什么时候动静打我电话。老二有点兴奋,说大哥放心,一定。

过了几天,王胜在北京就陆续接到北江打来的电话。电话内容大同小异,都是约他到市府上访。他基本上只听不说,直到问他参不参加市府上访时,他才说,不好意思,这些天在北京,争取抽空回去。

老二也打来一个电话,说有人约他去市府找市长,问去不去。王胜问老二,前几天跟你怎么说来着?老二说在家呆着。王胜就说,记得就好,你就在家呆着。

老二那边不出声。王胜刚挂电话,老二却又说,上访的不都是我们运渣土的呢,还有房地产那大老板。哥,没人约你?王胜也不瞒,有人约,没空,我不去。老二问,为什么不去?王胜说,过几天渣土问题就解决了,这时候去市府惹他们,都有录像的,以后还混不混?你二呀?

老二忌讳别人说他二,说,哥,我又没去市府上访,不就是怕你去吗。王胜心情不错,笑着逗老二,真的吗?老二说,真的。

市府大门遭围堵的次日,王胜从北京赶回北江。

已经是晚上,叶红梅没睡,正盯着电视看新闻,突然看见王胜,愣了一下,就迫不及待地说,王胜,这回你算躲过了一劫。

躲过一劫?王胜知道叶红梅指的什么,却故作诧异,躲过什么一劫了?

叶红梅说,刚才新闻还在播呢,昨天下午不少搞房地产的、运渣土的大小老板围了市府大门。

围就围了,跟我有什么关系?

就你这个德性,要是在家,还不屁颠颠跑在前面?

王胜有点不高兴,说可能吧。

听说去市府围堵的人都被录下来了。

这有什么稀奇的,凡是围堵市府大门的,哪次都有录像,这是惯例。

叶红梅说,这次不一样,过去是老百姓,政府不好怎么人家,这次都是老板,头一次,听我爸说,他们这次就是塞翁失马。

老爷子说得对,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叶红梅突然想来,王胜在北京学习要一个月时间,这才几天工夫,就问王胜怎么突然回来了。

王胜苦着脸,挠挠头发说,学习都不安稳,不是接到市里的电话了吗?

叶红梅有点不好的感觉,问什么事非要让你回来。

王胜说,是住建局长打给我的,他夸我顾全大局,自己不参加上午围堵市府大门,还把我们家的老二也管住了。

叶红梅略微一笑,你在北京还能管老二?

王胜笑笑,继续说,局长说市里叫我参加明天下午的会议。

叶红梅问是什么会。

市长召开的专题信访会。

你不能去。

为什么?

去了不好说话,向着政府就得罪那些老板,向着老板就得罪政府。

这个我懂。可不去不行呀,不去就是不配合政府,小口子正在开发,不配合的后果是什么?

叶红梅来气了,你非要开发小口子,还要搞什么北江绝版,你看,现在有报应了吧!

王胜笑着摆手,叶医生不急,我保证哪个也不得罪。

叶红梅说,你甭哄我,我又不是三岁。

王胜说,真的,说不定他们还要感谢我呢。

叶红梅不知道王胜脑子又想什么,不耐烦地说,算了算了,跟你说也没用,你要逞能,你就去吧,反正不管你了。

第二天,王胜拎着一只大皮包,一走进接待大厅,就看到两拨子人聚一起说话。一拨子是运渣土的小老板,一拨子是房地产商、建筑商大老板。大老板那一拨子里有人看见他了,喊,王老板呀,北京的事办好了?

王胜赶紧过去,说,昨天已经不好意思了,今天再不赶回来,今后不想跟各位一起混了?

大家都笑起来,还是王老板会说话,下午就看王老板的了。

王胜摆手说,抬举我了,情况一点不清楚,架架势还行。

架架势?王老板越谦虚我们就越有信心了。

王老板说昨天的情况不清楚,其实也没什么情况,很简单,就是造势,给市里一点压力,主要还是今天的谈判。

看见了吧,那边一拨运渣土的也是参加谈判的。他们跟我们不一样,渣土最后还是由他们运,只是让他们歇了一个月。我们就不一样了,他们歇了,我们也得停工。我们的资金大多数都是贷款,拖一个月就要付一个月利息。

最好不停工,可听说市里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倒渣土的地方,迫不得已才禁运渣土的。

这样子的话,政府就得给我们补贴。

补贴是肯定的,关键是补多少。运渣土的好办,平时一天多少车,一算就知。我们呢,耽误一天损失多少,除了要按每天平均建安量计算,还有贷款的利息,工作量还是不小的。

七嘴八舌说了这些,大家就止住盯着王胜看。王胜清楚,这些都是说给他听的,却揣着明白装糊涂,眨巴着眼睛问,各位老板晓得的,我也是刚刚重操旧业,好多业内情况还陌生得很。每天平均建安量多少?开发商多少?我不清楚,我建议是不是要算一算,看总盘子有多少钱,省得到时候谈起来乱了阵脚。

业内情况王胜其实早就清楚,这么问的目的是了解这些老板的胃口到底多大。果然王胜话毕,大家就望向一个瘦瘦的老板。这个老板王胜认识,王胜就说,孙老板,你说呢?

孙老板原来跟王胜不相上下,王胜退隐后一枝独秀。这几年他的几个楼盘位置不错,卖得很火,越来越牛逼,到哪里都要做老大。王胜重操旧业,还没有跟孙老板一起坐过。刚才,孙老板基本无话,眼睛一直睨着王胜。现在王胜问他,他就咳了两声,说,王老板想得确实周到,不过王老板,现在才想起来这个,是不是黄花菜早就凉了。不瞒王老板,这事我跟大家早就算过了,只是为了谈判效果,不想早早打出底牌而已。

王胜拱拱手,佩服,佩服,我这是多此一举,孙老板,会马上就开了,我基本是外行,可不可以透露一点给我?

孙老板哈哈大笑,我们哪会瞒你王老板,只是你没空,他们打电话,你也不给面子。

王胜马上说,我哪里有资格不给面子?事先一点不晓得这事,但凡晓得一点,我也不去北京了。

话中有一点埋怨的味道,孙老板听得出来,嘿嘿地干笑两声,说,王老板回来就好,会还没开,这时候告诉你不算迟。

王胜问,盘子多少?

孙老板说,满打满算,三千万。

王胜又问,底线呢?

孙老板说,一千万。

租地15年倒渣土,农民即使狮子大开口也不过两三百万。一千万也太高了,市长怎么可能同意?王胜没有把想法说出来,反而点头笑了,好好,我王胜就跟大家沾光了。

市府秘书到大厅喊他们上楼。孙老板左右望望,问市长到了?秘书说早到了,在上面都开过一个会了。

会前开会,十有八九是针对他们的。大家面面相觑,面色就有点沉重。

会议桌一边坐着一排人,中间那人是市长,分列左右的领导王胜熟悉不少,笑着冲他们点头。这些领导好像没看见王胜,眼睛都望着市长。王胜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这次谈判会有麻烦,但再麻烦跟他没多大关系,这些领导没必要这个样子。

市长望着进来的大小老板坐下了,不要人主持,开口便问,齐了吧?

王胜就听孙老板说,到齐了,市长。

齐了就说吧,都什么要求?

孙老板故作矜持,望王胜。王胜只当没看见,低头喝茶。两人正相持,运渣土的就抢先了,你一言我一语,一个意思,按天按车补贴损失。

市长没表态,目光投向房地产老板。孙老板这回当仁不让了,说,市长,我们做房地产的,没政府支持不行,知道进退,晓得好歹,不过话说回来,要是真的停工一个月,我们的损失就大了。市长也是知道的,现在经济下行,房地产不景气,过去损失百十万的无所谓,现在十万八万的就能掉链子,就可能出现多米诺骨牌,一张倒了全盘都倒。

市长打断孙老板,这些情况我们清楚,还是抓紧说说条件,四点钟我还要接待客人。

市长这么急着听条件,绝不是因为要接待客人,是迫于上面检查,虽然市长看上去有点不耐烦,孙老板却像吃了定心丸一样,一条一条地说出了他们的条件。

听完孙老板提的条件,市长说,各位为北江城市建设都是做出贡献的,我感谢大家,也借此机会听听大家就这个问题的看法跟我们政府有关部门有多少差距。不瞒各位,他们提的跟你们的条件差距太大,你们让我怎么决策?听他们还是听你们?

市长这话把孙老板他们说愣了。

这是王胜希望看到的场景。王胜看了一眼手表,已经快三点半了,就在心里想了一遍自己的办法,找了找感觉,正要开口,市长就说话了。市长说,感谢大家毫无保留地提了条件,没有补充的话,我就作决定了。这两天,我们有关部门一直在研究,也想到了给你们一点补贴,可你们提的条件太高。我不能答应。我跟大家说,市里早就决定削平大寨河的河堤,只是没找到倒土的地方才迟迟没有动工,还要感谢在座的各位,不是你们,我们还不着急呢,刚才会前,我们研究了一个办法,就是今后渣土都往小口子里倒,虽然填了小口子有点可惜,可也只能退而求其次了。小口子四五十亩大小,足够渣土十年八年倒的,各位还满意?

王胜一下子懵了,直到住建局长引着市长走到跟前,才一个激灵站起来。

住建局长给市长介绍,他就是王老板,很顾全大局的。

市长握了一下王胜的手,说不错不错,听说你最近开发小口子,那可是一块风水宝地哟,有什么困难吗?

没有。王胜说得有点机械。

大家簇拥着市长往门口走,就丢下了发怔的王胜。不知哪来的勇气,王胜突然喊:市长,耽误你几分钟,我有事汇报。

声音有点失声,大家都止步回头。住建局长面有愠色,几步上前说,王老板,市长还有客人。但王胜只当没听见,望着市长开口就说,市长刚才说小口子倒渣土比较可惜,我有一个办法,既解决倒转运场地也不破坏小口子,市长,能不能给我几分钟汇报?

住建局长说,回头再说,王老板,市长没时间了。

市长却走近王胜,问,你有好办法?

王胜肯定地点头,有。

市长就回头让秘书长先过去接待一下客人,然后请王胜坐下慢慢说。市长坐下了,大家也跟着坐下。王胜说,小口子是我开发的,我从中拿出20亩地倒渣土,问题不就解决了?

说的是呀。但大家马上又奇怪,20亩地要盖多少房子?难道王胜脑子进水了?

市长略微一怔,但马上就笑了笑,问,王老板,你不会没有条件吧?

王胜说,有,可也谈不上什么条件,就是希望市里同意我按现有的标准五折收费。

还真谈不上条件。这么做亏大了,大家就都诧异,有点不认识地望王胜。

市长也一样,望着王胜不语,过了片刻才说,感谢王老板为政府分忧,不过我不能同意你这么做。

大家都愣住。

市长就继续说,这么做不仅你王老板有很大损失,更重要的是不符合我们打造环城滨水景观整体规划。

大家都点头,王胜却急了,瞪着眼睛问,市长,这么做怎么就不符合整体规划了?

市长笑了起来,看看,王老板还真要急着为市里做贡献呢。王老板,我说一下规划你就懂了。规划的主要工程是,削平大寨河的河堤,沿着露出水面的大寨河,绕城铺设一条双向八车道。不管你是开车、骑车还是步行,水面都一览无余。规划局、住建局的同志也来了,他们都知道绕城一周的环城河很少,只有绍兴、无为等地有真正的环城河,无为县的最长,也不过8公里,而我们的大寨河有20公里左右,比无为的多一倍。从河岸长度看,大寨河就是全国第一。全国第一就是稀有资源,稀有资源就要精心打造,试想,在我们精心打造的滨河景观边上,有一个尘土飞扬的转运场,是不是有点煞风景?说到这里,市长站起来,不过,王老板为政府分忧之举,我还是要代表市府感谢的。

市长这是道别了,王胜却佯装不知,挠挠头皮说,谢谢市长抽出宝贵时间听我瞎说,市长,我想补充说明一下。市长,你刚才抬举我了,其实拿出20亩地不单是为政府分忧,真是那样,孙老板他们还不笑我是不是二傻。

这个王胜有点神秘,智慧过人的市长也不由得问了,王老板,你说说看,还为什么?

王胜说,造山。

此话一出,大家就都愕然。王胜不看大家,自顾自地从包里拿出一叠图纸,抽出其中一张边展边说,市长你看,这是山的效果图。

大家跟市长一起伸长脖子看。图纸两部分,虚线白描部分只有一个轮廓,表现的是刚才市长描绘的滨河景观,实线重彩部分是一座与水相邻的山峦。山的造型既有北方的雄伟也有南方的俊秀,山顶、山腰和山脚还有亭台点缀。市长看了很长时间,有点不可思议,问,这是你要造的山?

王胜说,是,叫老子山。

用渣土垒?

是,又补充,还有刚才市长说的河堤被削掉的土。

市长坐下,指着还没展开的图纸说,王老板,都展开来说说吧。

王胜一张一张展开,把设计院的造山方案详细地说给了市长。市长喜形于色,拍王胜肩膀,好,好,这样最好。又左右看看,说,不能让王老板吃亏太多,你们记着,这个事情明天上市长常务会。

秘书此时走过来,在市长耳边低语几句,市长就站起来跟王胜握手,说,那边客人快入席了,王老板,今天谢谢你,下回找时间我们再聊。

王胜很激动,谢谢,谢谢市长。

一年后的某天,老子山、滨河景观同时峻工。王胜告诉叶红梅,下午他要参加峻工仪式,晚上不回家吃饭。

之前,叶红梅独自去过现场。想都不敢想,小口子边上居然真的凭空矗立起了一座山。小口子现在叫勺湖,新造的山叫老子山。王胜说过,勺湖跟大寨河由地下涵洞相联,过去的死水就变成了活水。现场一看,勺湖里的水果真变得清澈了。而老子山虽是人造,也不像省里的天泉山,老子山是实体山,跟真山无二样。王胜跟叶红梅炫耀过,老子山非但没花钱,还因解决渣土转运场,政府给了200万补贴。补贴加上收的渣土费,除去造山辅材和人工费用,净落百十万。

王胜不回家吃饭,叶红梅一个人呆不住,忍不住跑回了娘家。吃饭时,老爷子总看时间,有点心不在焉,一到六点半,就丢下饭碗,匆匆去了客厅。叶红梅问她妈,老爷子饭也顾不上吃完,干什么呀?她妈说,下午就听他唠叨,说今天有重要新闻。

客厅里这时传来熟悉的进行曲,老爷子大声喊,老太婆快过来,王胜在主席台。

叶红梅跟她妈丢下碗也跑到客厅。电视里正播本市新闻,老爷子指着屏幕说,看,王胜跟市长站在一起呢。

看到人了,却没听到播音员报名字,播音员只报道说,经过一年紧张施工,全市人民翘首以盼的利民工程——滨河景观暨老子山项目今日峻工了。然后就介绍滨河景观和老子山建设情况。老爷子边看边有滋有味地解释说,这在过去都要报名字的,现在要求严,领导一般不参加剪彩活动,能有这样已经不容易了。

屏幕上出现特写镜头,扫过市长就切换到了王胜。

叶红梅她妈有点惊讶地说,王胜是多大领导呀?跟市长平起平坐了。

老爷子说,多大领导?我看你这话有点像亲家王大师傅问的了。

老爷子这是高兴,拿亲家说事,叶红梅她妈就不计较,又突然想起了什么,摸过手机拨了出去。

老爷子问,老太婆这是打哪个电话?

叶红梅她妈说,打给亲家,也让他乐呵乐呵。

铃声响一气,那边接了。是王家老二。叶红梅她妈问,老二,王大师傅呢?老二说看电视。叶红梅她妈说,快调到北江台,有重要新闻,叫你爸看。老二问,什么重要新闻,跟我爸有关系?

老爷子着急,说算了吧,这条新闻都过去了,叫他晚10点半再看新闻重播。

叶红梅她妈就说,晚上10点半再看新闻重播。

看什么?

看你哥王胜,你哥上电视了。

挂了电话,电视节目已是本市天气预报。天气预报说,未来一个月进入梅雨季节。老爷子听了发出感慨,老子山到底赶在降雨前造好,不然还不知拖到猴年马月。

这话还在说着,窗外就起了风。

眨眼雨点子就落下。叶红梅惦记着王胜,站起来说,我先回去了。老爷子点头,是要早点回去,王胜今天是主宾,酒不会少喝。

被老爷说中了,王胜到家过了十点,走路都有点晃。叶红梅把王胜扶到沙发上,王胜身子一歪,就斜着躺下了。躺一会儿,好像缓过了神,又坐起来喝茶,喝了几口就对一直呆在一边的叶红梅说,叶医生,你不要老是盯我看,我没喝多,就是最后被市长的“令狐冲”冲了一下,头才有点发晕。

“令狐冲”就是拎着酒壶冲上去一口干掉。叶红梅眉头微皱,这要在平时,早不睬王胜了。王胜却还在兴头上,继续说,叶医生,你……猜市长说……我什么了,说我创……造了一个变废为宝的案例,省里……好几个市都要派人专门过来参观学习。还有那个什么……噢,对了,北江科技大学校长……北江最高学府……的校长跟我喝了两杯,当场就说聘我做他们学校的客座教授。叶医生……没想到我王胜也做老师了,还是大学老师。

叶红梅问,还有吗?

王胜打了一酒嗝,说,当然还……还有,市长夸……夸我,我……我还能不夸……夸市长?我夸滨……滨水景观提升是……是市长为民造福,是市长在……在北江留下的一座可……可以流传百世的丰……丰碑。

王胜舌头有点打啰,时间也不早了,叶红梅想让王胜抓紧洗漱休息,就一边扶他起来,一边哄他说,对,市长为民造福,市长留下了丰碑。王胜手一甩,问叶红梅,那……那我呢?

叶红梅愣住,你?王胜耷拉着头说,对,就……就是我,老子山是不是也……也是一座丰……丰碑?叶红梅手一松,王胜又跌坐在沙发上。

第二天雨过天晴,王胜精神也恢复了。这天是双休日,王胜来了兴致,打电话请一大家子上北江饭店吃饭。大家兴高采烈,在北江饭店吃过饭,又坐着王胜的房车在大寨河宽敞的滨河大道上观光。车到小口子,拐向老子山。到了山脚下,一大家子下车在炼丹灶前拜过,兵分两路。老爷子、王大师傅腿脚不便,由叶红梅陪着在山脚亭子里喝茶,另一路则由王胜带着大家兴趣盎然地登山。

登上山顶,极目远眺,大寨河宛如一条泛光的带子环绕着老城,河滨大道上游人如织。再看山下,登山人一拨一拨排成长队,突然有人大声喊:啊——无限风光在险峰。王胜看那人伸长脖子的样子,不觉呵呵笑了。

叶红梅陪老爷子、王大师傅喝茶说话,眼睛不时望近在咫尺的老子山和不远处的别墅、洋房,心里感慨万千。一年前小口子一期楼盘还在滞销,现在却基本售完,很多人已经在预订二期了。叶红梅不再纠结,王胜有“靠山”,又有事实“雄辩”,她把心彻底地放下了。

晚餐时,老爷子跟大家子约定,每个月至少来一次老子山,然后到他家吃饭。

每次一大家子如约而去,只有王胜有时缺席。王胜忙,经常出席会议、活动。只要王胜缺席,老爷子就会六点半看北江新闻。

这一年,外地官方、民间慕名来北江考察、旅游者陡增。本地市民经常看到,市长陪客人参观完滨江大道景观后,沿勺湖边的一条林荫道驱车拐向老子山,在老子山脚下听完讲解,再铙有兴趣地去登山问顶。有一次,老爷子一大家在老子山脚下看到了王胜。王胜居然跟在市长身边,举着喇叭煞有其事地向客人介绍老子炼丹故事。一大家子听王胜讲过这个故事,但这次远远地听了,却别有一番滋味。

眨眼一年过去,又到了一个梅雨季节。天气预报说,今年的梅雨季周期长,雨量大,一个月内都有强降雨。虽然天天下雨,去不了老子山,却不影响老爷子情绪,到了约定时间,还是把一大家子都请到了家里。

这天王胜又缺席了,老爷子照例准时把电视调到北江台。一大家子坐在沙发上一起看,果真镜头里出现了王胜。

男主播声音——

本台现场直播:由于连日降雨,大寨河水位猛涨,今天傍晚河水漫过堤坝,发生了北江历史从未有过的全城性内涝。记者在受灾最严重的小口子现场看到,新建成的红星小区住宅全部被淹,特别是老子山脚下的别墅,水已经漫上二楼。市委市府迅速组织救灾,启动应急预案,北江驻军、武警官兵和基干民兵,不顾雨大水急奋战在一线。在这次抗洪抢险中,我市各界积极响应市委市府号召,著名企业家王胜先生主动调集几十台渣土车,与人民子弟兵一起,顶风冒雨加固堤坝,正谱写着一曲感人的抗洪救灾赞歌。

镜头画面——

全景:老子山下白茫茫一片,别墅、洋房、高层住宅趴在汪洋之中。中景:窗户里焦急的脸、摆动着的手,肩背老人、怀抱儿童的战士,水中游弋的冲锋舟、皮划艇、小木船……最后是几十辆渣土车在雨中穿梭。近景:群众被救后激动的表情,领导身先士卒的身影……还有市长的特写和被采访的王胜。

王胜出现在镜头时,老二指着说,看,我哥又上电视了。

老爷子却长吁了口气,嘴里嘀咕,怎么会这样呢?

叶红梅到房间给王胜打电话,一直无人接听。叶红梅不知所措,望着手机发愣。手机频繁地“叮咚,叮咚”,提醒着主人看微信。良久,叶红梅才拿过手机。微信几乎全是关于河水漫堤造成全城内涝的内容,其中一段文字传得最多——

据专家初步分析,滨水景观提升工程削平河堤,是河水漫堤的主要原因。其中小口子还因地势东南高于西北,西北又有老子山拦腰截住,形似漏斗,洪水滞留,造成山脚下受淹最为严重。

又打王胜电话,还是无人接听,叶红梅不免担心起来,回到客厅,拎包急着就要回家。老爷子拦住,说,回什么家?路全淹了,车打不着火。

叶红梅走到窗口,望望外面,突然像发现了新大陆,回头问,全城内涝?我们怎么没被水淹?

老爷子说,我们在老子山背后,水被老子山挡住了。

叶红梅颓然坐下。这时新闻已经结束,正口播市府黄色警报:未来一个月仍有强降雨,全市上下要紧急动员,全力组织抗涝救灾,确保人民群众生命和财产安全。

雨下得像倒豆子,砸在地上啪啪响。

岂能言“绝”?

善于洞察商机的王胜在杯盏之间拟定了重出江湖的房地产开发项目,步步为营终于大获成功。看上去,这将是一个企业励志小说,因作者以超强的耐心陪着王胜解决成功道路上的一个个障碍,绵密的叙事让人得以一窥商场与政界的秘密,而小说真正翻转的力量却是埋在细微处,并最终造成了震撼人心的效果。《绝版》一举突破了平庸成功学的魔障,直逼人性深处的贪婪与自大。应该说,这是批判现实主义的胜利。在这样一个天天有奇迹的时代,批判现实主义焕发了勃勃生机。朴素的,从不施舍廉价乐观的辛易用《绝版》传递出了他的忧思。

“上帝欲使之灭亡,必先使之疯狂”。通观全篇,读者自然明白此“绝版”充满讽刺之意,而非上佳之表扬。“绝版”之“绝”在于人造依山傍水之设想在暴雨面前变成噩梦,老子山成为城市内涝之祸因。对“靠山”与“丰碑”的追求让王胜跌入疯狂之境地。一向懂得顺势而为的他走上逆势而动之途。膨胀的名利欲望鼓动着他,令他做出清醒而疯狂的决定。明知地块本是“洪水走廊”,但仍置专业警告于不顾,偏偏要在地势低洼之地造就“老子山”,形成山水相依格局,不仅大大有利于楼盘销售,而且完美迎合了政府的城市景观规划。然而,美则美矣,却完全违背了自然地理。大自然的报复转瞬即至。王胜的自作聪明在洪水面前徒劳无功,可是,他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对自然存留一点敬畏之心呢?精于计算的王胜在自然惩罚面前再一次“魔高一丈”,将这坏事变成了好事一桩:内涝的肇祸者变成了抗洪英雄。占据了道德制高点的王胜再一次立在了不败之地。这是我们这个时代最夸张的变形记。如此,《绝版》又岂能言“绝”?

李相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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