鸽子

2015-11-06 22:37李敬宇
雨花 2015年11期
关键词:局长

■李敬宇

鸽子

■李敬宇

1

于思微的排兵布阵和一般文人不同。

一般文人写总结或是写报告,差不多都是一个腔调,首先一个很大很空的帽子,“在区委、区政府和市局的正确领导下,我局坚持某某指导思想,认真贯彻某次会议精神,扎实推进某某任务,积极做好某某工作,负重拼搏,圆满完成了各项工作任务。”帽子戴过之后,转入第一大段,洋洋洒洒谈成绩;到第二段,突然小下来,小得可怜,有的干脆只有一两句话,那是存在的问题和不足,只能蜻蜓点水;接下来再一转,到第三段,又突然雄壮起来,是下一阶段的工作展望,要放开眼界,要高屋建瓴。

于思微不,于思微有他自己的想法。

于思微上来就谈问题,几乎不用“帽子”过渡,写的是:“某次会议之后,我局领导高度重视,根据市局的要求,积极查找问题,现已查出较大的问题有以下几个——”

这是“不计后果”的开头。当然,这更是一种策略。

但是,新来的局长唐书义拿到稿子,仿佛没有读下去的耐心,只读了前面几行,看到“问题”部分还被作者用加粗加黑的电脑字打印出来,心里就极端不爽,把文稿往边上一推,对走进门来的办公室徐主任说,你去把小于叫来,这小于!

那一刻的于思微,还正在暗自得意呢!别的本事谈不上,但写文章,他有自己的想法。稿子交上去,时间不长就被领导召见,不难想象,领导是要跟他切磋一番。于思微谨慎地想,和领导交换意见的时候首先要谦虚,没必要不谦虚呀;当然,谦虚归谦虚,自己的想法还是要向领导面呈清楚的。这么想着,心里的得意又往上泛起一层。

走进局长室,刚要在沙发上坐下,局长却招一招手,招得既随意,似乎又有点不耐烦。于思微已经要落座的屁股只好抬起来,谦卑且茫然地朝局长走近一步。

局长说话了:“于主任,这是你写的报告吧?——嗯,是你写的。你看你这报告写的,没法看呀!”于思微动一动嘴,话还没讲出口,局长就把他的话堵住了。局长皱着眉,一副生气的样子:“于主任,你是教研室主任,你怎么连总结报告的基本套路都不会啊?”

于思微本来考虑好的思路,一下子就被局长打乱了。

他半张着嘴,想申辩,却已经开不得口。显而易见,他已经被打懵了。打懵的滋味可不是好滋味,身上一阵燥热,感觉着就要冒汗了。

“你要好好改一改!你这稿子,没法看!”局长看着他,态度坦诚。

被打懵了的于思微几乎没打顿,就小心地接话:“改,我改。”拿起桌上的文稿,没敢再停留,落汤鸡似的逃出局长室。

回到自己办公室,静一静,于思微心里便不平,觉得这唐局长,人家都说他有多大本事,看来本事也不大,起码,文字上他是一窍不通。

这一刻,于思微开始怀念刚刚调走的前任刘局长了。

要说刘局长,文字上还真不行,但他识人,懂得文人的可贵之处。先前刘局长看了于思微写的文章,也是先发懵,继之不悦,然后生气;但人家刘局长有耐心,能把稿子看下去。往下看,刘局长便觉得文章写得确实好,针对问题谈整改,笔笔务实,针针见血,每句话都能说到点子上。

刘局长说,这样的文章有个性,不随大流,真是淋漓尽致啊,痛快,痛快!

就因为这一连串的几个“痛快”,于思微由科员直接升了教研室主任。讲起来也是五六年前的事了。那时候,几个资格老的,都瞄着正科的位子,想争;但看着教研室主任这个位子被年纪轻轻的于思微坐上去,也没有什么可说的。

一脸恍惚的于主任,只好向分管教研室工作的副局长黄毅请教。

黄毅说,听人说唐局长对文字不感兴趣,你以后写文章,只求面面俱到,多讲好话,总之过得去就行,不要太讲究。

于思微唯唯而退,心里却很不服气。

2

这时候,一位高人指点了于思微。

人在失意的时候,最需要高人指点。但这位“高人”名不副实,其实就是局里办公室一位不求进取的“老皮子”。“老皮子”名叫展照,人称“展大侠”,因为《三侠五义》里有个大侠叫展昭,多了四点水。这展大侠,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还懂文学,还懂八卦,对人情世故也颇为练达,说“万金油”也行,倒确实是个全才。这样的人在单位,虽然没有职位,但资格老,别说一般同志,就连领导,也要敬他几分,是敬而远之的意思。因为少有人搭腔,他自己也不见得想跟人多讲话,所以活得要比一般人滋润。

于思微是在召开全局大会时,和展大侠偶尔坐到一起,没话找话地客套,说还请展兄多多指教。展大侠便说,老弟,不是我不谦虚,你还真应该向我请教。于是会后,展大侠主动去了于思微的办公室,关上门,传授起了他的独门技艺。

事后于思微好一阵子疑惑,觉得这展大侠连他们办公室徐主任的账都不买,何以这么勤快,特地登门来指教?倒是经他一指点,于思微立刻如醍醐灌顶,颇多受益。谈话涉及的内容与细节,外人当然是不知晓的,但自此,于思微开窍了。

开窍并不代表就能做到。讲起来文人是书呆子,但也属于聪明人;只是开窍容易做事难。是因为他们不愿意去做,也不好意思去做。于思微心知肚明,他自己就属于这种人。

但既然有人指点了,指点得有道理,他还是应该去尝试一下。

他首先向基础教育科的王科长学习。

王科长在中层干部里既不露尖,也不落后,但他的聪明是真聪明,不像有些中层,自以为聪明。基础教育科只有四个人,王科长像护小鸡似的护着下面人,大家对他既随便,又尊重。可能是因为年龄大,五十出头了,对上对下的关系摆得都很正,相处也都很自然。比如有一回,年初,评比上一年度的优秀公务员,本来局里答应给他们科一个名额,后来人事科一盘算,名额分配不过来,就把基础教育科和基建办公室合在一起,产生一个优秀公务员。王科长不愿意了,直接找分管副局长。副局长说,我虽然分管你们,可人事科不归我管,这有点不好弄。王科长鄙夷地看他一眼,回过头直接去找一把手刘局长。刘局长开始还为人事科说话,说老王这点小事你别计较。见王科长突然阴沉了一张脸,像要吵架,刘局长只好改口说,你先回去,这事我来解决。回头把人事科科长训了一顿,名额重新作了调整。

事情虽然不大,但能看出王科长的为人。在对上和对下的关系发生冲突时,王科长首先对下负责,然后才对上负责。为什么说“然后”呢?因为这事摆平后,王科长主动去找分管副局长,又找刘局长,承认自己做事欠考虑,给领导添了麻烦。

于思微所在的教研室,共六个人。和王科长一比较,他才觉到,他手下的五个人对他还真不贴心。三个老同志不用说,是表面上客气、实质上井水不犯河水的态度;两个年轻人,一男一女,都在吊儿郎当混日子。只有他自己,原先有刘局长宠着,还感觉不到,还连续拿了三年的优秀公务员,调了一级工资。如今刘局长走了,唐局长给他冷脸看,这冷脸,谁看不见呀?手下的这帮人虽然对他还不至于冷嘲热讽,但讲话已经开始戆戆的了。

于思微决定委屈自己,先把这些人给伺候好。

他到底年轻,三十八九岁,学起来不仅快,且有模有样。怎么关心下级呢?只能从点滴做起。那天全科加班,和办公室徐主任打招呼,要安排晚饭。订好一桌菜,入座后,于思微多了个心眼,让服务员去拿五包香烟,一人一包。那年轻女人说,我是女的,不抽烟。于思微说,不抽烟也要拿,有好处大家摊嘛。老同志便问,那你怎么不拿?于思微笑道,我是真的不抽,一包烟几十块钱,那叫浪费。

拿了烟的人都很高兴,恭维话也开始讲起来。那女同志,本来不喜欢文学的,居然说,我以前只叫你于主任,实际上应该叫你于才子的,你每年都有散文在文学杂志上发表,你是真正的文学家呀!

肉麻了点。但于思微心里很受用,又叫服务员加了几个菜。

第二天和徐主任打招呼,因为钱花得多,便要扯个谎。于思微说,昨天去吃饭,巧了,市局过来两个人,原想另开一桌,人不多,干脆凑在一起,也为单位省几个钱。

徐主任爱听不听,这类小事,根本就不往心里去。

看起来,下面的几个人是糊弄好了,其实不然。坐机关的人,一般都各怀心思,何况是教研室,都会“研究”。这个教研室,主要负责全区中小学教学内容、方式的设计,负责教学质量评价、课程改革、教改实验等,还组织对学科教学检查,组织各类竞赛,还要制定考试标准、试卷命题等等。应该说,各人管几摊子,事情蛮多的。偏偏是,为局里写总结、为领导写报告这类由办公室干的事情,从一开始就没理顺,放在了教研室。当然,也可能是前任刘局长看好于思微,故意这么安排的。于思微的文字功夫,的确是大家公认的;每年在报纸杂志上发表的几篇散文、随笔,过去也常常在局里传阅。这是于思微的得意之处,也是他陶醉其中、忽略对手下人关爱的原因之一。

以前不大考虑,如今一旦考虑起来,还真有点难。人是贪心的,不同在于贪大还是贪小。手下起码有五分之四的人,既想多拿钱,又不想多干活,过上一阵子,还想去饭店打打牙祭,蹭一点酒肉。为讨大家欢喜,于思微硬着头皮带他们去饭店,去吃喝,回来以后想尽办法,找各种理由,去找领导签字报销。

效果这下明显了,不出几个月,教研室便出现上下齐心、相处和睦、心情愉悦、其乐融融的局面。

然而新的问题又出现了,分管教研室工作的副局长黄毅,有一阵子见到于思微,表情僵硬,不似原先讲话那么随意了。后来有一次,于思微找办公室徐主任聊天,徐主任说,黄局长前两天喝多了酒讲酒话呢,说你小于现在也可以啰,也会不时地耍点小聪明,背着我们干点小勾当了。

听得此言,于思微方知原委,不觉又乱了方寸。

3

于思微命好。此话怎讲?在他不知进退、处于两难境地的时候,又一位高人出现了。

赶上市局召集各区县的教研室主任开会,会期两天,在培训中心住一夜。晚上同行聚在一起,又是由市局招待,不免要喝上几杯。桥南区的教研室主任姓方,接近五十了,特别能喝,特别能讲,酒桌上的气氛因之活跃起来。聊到北门区新任局长唐书义,方主任来劲了,一副知根知底的样子。也是自然,唐局长在来之前,就是他们局的局长。方主任说:“你们唐局长最大特点有两个,一是喜欢喝酒,二是喜欢下跳棋,你只要抓住这两个特点,想跟他搞好关系,容易!”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饭后,于思微尾随了方主任,说是要跟他出去散散步。方主任说,正好酒喝得多,出去散散酒。两个人便走出了培训中心。

方主任说:“我这个年龄就算了,你小于还是要努力,你还有努力的空间。”于思微说:“都是混碗饭吃,还能努力到哪一步?”方主任说:“那你小于,志向就不高远了。你才三十几,四十岁不到吧,正好拼一拼,现在是正科,拼上几年,怎么也要拼个副处啊!”于思微感动得不行,心脏跳跳的,不说话。方主任点拨道:“你小于,应该从关心领导开始,你不关心领导,还能让领导关心你?”于思微说:“我们做中层的,和领导靠得太紧,群众会有意见。”方主任大笑,借着酒劲在路上走醉步,边走边说:“群众?群众是什么?你不主动去联系领导,光联系群众,群众能给你解决副处吗?”于思微的心跳愈发厉害了,挨过去说:“我搞文字惯了,和领导靠,还真不知道该怎么靠呢。”方主任又大笑,笑出知己知彼的意思,然后收住酒意,严肃地说:“联系领导,你肯定不能送钱送物,也不是领导不想收,这是什么时代,人家不敢收啊!老唐过去大半年了吧,还好,时间还多,离换届还有四年呢。既然老唐喜欢喝酒,喜欢下跳棋,你就应该多陪陪他。慢慢来,啊?”

话题渐渐入港,又扯到办公室主任老徐。方主任说:“你们那个徐主任,蛮厉害的,鞍前马后,贴身服务,老唐召集我们这些旧部吃过两次饭,每回他都到场,陪吃陪玩,从头陪到尾。”于思微说:“他是办公室主任,他当然要陪。”方主任说:“话不是你这么说的。我是讲,这家伙操蛋得很。第一次,他给我们每人送一盒“小包装”,哄一哄我们;到第二次,他把人头码熟了,知道谁谁和老唐关系近,谁谁和老唐关系远,就只捡关系近的几个送,送的是‘床上四件套’。”于思微说:“方主任你肯定没拿到。”方主任笑了,说:“你小于也不傻呀,一点就通。我看你以后,能上!”

于思微掂量掂量方主任的话,再回头想想展大侠的话,就觉得方主任到底是在单位当中层干部的,讲的话实用,快捷,不像展大侠,虽足够稳健,但时间漫长,漫无边际。于思微决定采用方主任的建议,走捷径。

然而,第一次请唐局长吃饭,于思微就卡了壳。

倒不是唐局长没给面子,唐局长听于思微说要请他吃饭,先是愣一愣,之后说:“好啊。可明天晚上不行,明天已经有人请了,后天晚上怎么样?”于思微说:“那还不是由你局长来定?”唐局长当即点了几个人,都是跟他跟得紧的。到了后天晚上,酒桌上吃喝,讲讲说说,都是场面上的话,都是废话,所以特别愉悦。但是,酒才喝到一半,于思微的腿脚便已经发软,不住地往下滑,被人拽了好几次,到底还是钻了桌肚。是被唐局长和一班人等灌醉了。这一醉,跳棋也下不成了。

于思微是真醉,醉得一塌糊涂,仿佛大病一场,第二天连班也没去上。

躺在医院的躺椅上挂葡萄糖,他心下忐忑,觉得自己太不争气了,第一次和领导亲近,就闹出这般下场。到了第三天,于思微去上班,想着应该去局长那儿赔个礼,道个歉,可坐下来还不到半小时,唐局长竟然下楼来了,拐进了他的办公室。

领导亲自登门,于思微就紧张了,是有点后悔,没有及早去局长那儿。站起来,说:“我昨天……昨天没来,也没请假……”

唐局长摆摆手,说:“你昨天表现很好,行了吧?”

于思微听此言,就笑了,知道局长并没把这事往心里放,不仅没放,还要过来安慰他。于思微突然觉得,唐局长其实很好相处,虽然和前任刘局长性格上有差异,但人其实都不错。有了这种心理基础,接下来的聊天,就显得格外随便。唐局长绝口不谈工作,于思微即便谈起,对方也将话题岔开,又聊起闲话来。

于思微和唐局长的关系,看着就比较近了。

这种关系,自然会影响到其他关系。就连副局长黄毅,对于思微的态度也转弯了。

到此,于思微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了。到底是文人,走一步便喜欢观望两眼,凡事做起来都探探的,像工兵探地雷。便又想到桥南区的方主任了。

电话打过去,也不好直接提这事,就闲扯。方主任问到这边情况,倒是主动问起他和老唐最近相处得怎样,于思微顺水推舟,把请客被灌醉的事情说了。方主任笑道:“你小于,是真醉还是假醉?要是真醉,你水平就高了!那你还不趁热打铁,再请他一次?”

于思微到底是文化人,想想凡事要悠着步子,不能操之过急;当然叫他立刻再请,他也不好意思,人家即便是热屁股,你也不能拿个热脸硬往上贴呀!

便等着,慢慢寻找机会。

那天快下班的时候,唐局长走进他办公室,聊了几句工作,就说:“小于你喝酒蛮有意思的,风格独特。哪天找个机会,等大家都有时间,再聚一聚。”于思微原是聪明人,立刻接话说:“什么叫有时间,我哪天没有时间?那就今天晚上。”局长笑了,说那就由你来约人。于思微问,约哪些人?局长说:“你请客,还问我,那我不是喧宾夺主吗?”

于思微当即拿起电话,给几个科长主任打过去。老实说,这几个家伙,包括办公室徐主任,他一个都不喜欢;不过他们都是局长喜欢的人,约上他们,应该是没错。

果然,唐局长在一旁坐着,大腿翘二腿,悠闲地摇晃。

于思微带足了钱,当晚便去了饭店。这个晚上,一切正常,于思微没有喝醉。

于思微没醉酒,并不是因为他酒量上来了,而是唐局长照顾他,一开局就跟大家打招呼,说思微酒量有限,我们不勉强他。

酒宴结束,因为清醒,于思微记得很清楚,当他付了款,出门时,唐局长把手搭在他肩上,轻描淡写地说:“你在刚才那张发票上签个字,就写上级来人,招待,明天拿到我办公室去,我签个字。”见于思微发愣,又补充一句:“名义上叫你掏钱,还当真叫你掏啊!”

这倒是意外的收获,于思微想都没敢想的。他心里一阵发热,一种融入、感恩的心情透遍全身。这感觉不仅奇妙,而且相当舒服。

4

于思微的老婆小季,是在丈夫初次请唐局长吃饭的半年以后出现的。所谓出现,是出现在我们的视野。因为从那时候起,小季已经时常到于思微的办公室来,和自家丈夫一起切磋跳棋技艺了。

小季在区农水局下属的一个排灌站工作,比较辛苦,拿钱还不多。说实话,于思微当初看上她,是因为看上她的漂亮。换上别人的丈夫,或许早就行动起来,考虑老婆的工作调动了;可于思微是文人,文人有文人的难处,凡事懒得向人张口。

小季来他办公室,差不多都是踏着机关下班的钟点进门的。那边才一下班,这边,夫妻俩就摆开了场子。所谓摆场子,其实也简单,就是一副跳棋,比象棋的棋盘还小。小夫妻静静地坐在办公桌的两侧,中间一个拐角,远看像是谈心,其实是在下棋。这时候,该走的人都走了,没人愿意留在单位。不过,唐局长下班通常都不大守时,有时晚走七八分钟,有时晚走二十分钟或半个小时,说不准。门开着,从楼上下来的人拿余光就能看清房间里的情形,所以小季几次一来,就被拎着包下楼的唐局长“发现”了。

“哟,你们下跳棋?”唐局长进门来,惊讶地说。

于思微赶紧站起身,喏喏地打招呼。小季也跟着站起来,扭过头,一脸妩媚。

“你们下,你们下。”唐局长不停地摆手,示意他们继续,待他们坐下了,说,“是小于爱人吧,早就听说了,是个美人。”

“哪里,哪里。”于思微谦虚地应答,“局长,那……你来下?”

“我?……”唐局长矜持了一下,看看棋盘,“我还有事,你们玩,你们玩。”

二人又站起来,把局长送出门,目送他下楼。一会儿,楼下传来汽车驶去的声音。

“这盘还下完吗?”小季问,模样看上去有点傻。

“那就……不下了吧。”于思微说。

于思微早就听桥南区的方主任谈过唐局长下跳棋的细节,说唐局长下跳棋已经到了痴迷的地步,他根本看不上商店里卖的那种跳棋,线路简单,棋子少,下起来不过瘾,他是拿围棋的棋盘和棋子来下跳棋呢!我们知道,围棋棋盘是十九行乘以十九列,三百六十一个落子点;棋子就更不用说了,一抓一大把,想怎么用就怎么用。一边白一边黑,下起跳棋来就像两个蚂蚁群打仗、厮杀,气象惨烈,气势磅礴。唐局长把跳棋在围棋的棋盘上又运用到了极致。有时候是两边对阵,一边摆三行、四行甚至五行棋子;有时候是两角对阵,将棋子布放在棋盘的对角,形成两块大三角形。普通跳棋,十来分钟就能下一盘,唐局长的跳棋,因为棋子多,双方绞杀在一起,通常一个小时都下不了一盘。桥南区很有几个人,整天陪着唐局长下跳棋;可来到北门区,这技艺因为太“另类”,没法施展了。

于思微不是没有想过,事实上,他已经把一副上好的云子围棋准备好了,就备在办公桌的抽屉里,只不过时机未到。……但换句话说,何时又是“时机”呢?

那天唐局长宴请几个老同学,把于思微拽上了。大家正在酒桌上吃喝,小季打来电话,说临时加班,连晚饭都解决不了,叫于思微去买两个熟菜,带回家。于思微说,你自己想办法解决吧,我在饭店呢,上面来人,还不晓得要吃到几点。关了手机,唐局长说:“我好像听到说,没饭吃?”于思微说:“是我爱人,单位加班,还要半个小时才能下班。”唐局长说:“那你叫她过来嘛,都是弟兄们,没外人,不就多一双筷子嘛。”于思微推让,说不要管她。但唐局长坚持说:“叫她过来吧,你告诉个地点,让小孙开车去接。”

不用于思微出马,唐局长的驾驶员小孙就把小季接来了。

小季人漂亮,就是比较浮,有点飘飘的,一接触就知道没有什么心计,也不大动脑子。凭着漂亮,喝了点酒,小季讲话便无所忌惮,当着唐局长一帮老同学的面,就为自己打抱不平,说现在当领导的,眼里哪有我们这些小职工,自己贪污腐败也就算了,害得我们这些人连晚饭都吃不上。于思微觉得她话说得离谱,很尴尬,几次要打断她,但唐局长似乎在兴头上,眯着半醉的眼睛看小季,鼓励说:“让她讲,让她讲,我就喜欢这种率真。”

因了小季“率真”,大家讲话也都放得开,有人就讲起荤段子。才讲了三个,小季便按捺不住,也讲了一个,讲的是“小母牛”系列,与“牛×”有关的,但属于最新版本,别人都还没听过。三十多岁的女人,讲起这些,正是风韵勃然。一桌人先是目瞪口呆,然后便起劲地笑。局面如此,于思微难堪得不行,觉得下不了台。

不过,这倒是一个良好的开端。凡事总要有个开头,这样的开局,虽然俗了点,也未尝不是一种独到的开始。唐局长说:“没想到,小季还喜欢下跳棋呢。哪天有空,我来跟你下几盘。”于思微说:“还用哪天吗,今天。”唐局长说:“好,好,今天,今天!”

客人对跳棋不感兴趣,都走了。唐局长和小季直接去局长室,于思微则回办公室去拿跳棋。拿棋的时候,他留了一点心,没拿围棋。他知道,拿围棋来下跳棋时间太长,吃不消。

还好,唐局长还算节制,只下了三棋。当然,三棋全是他赢。下第一棋的时候,于思微还担心,担心老婆出手太快,赢了局长,会让他心里不高兴;走到半程,唐局长的功力立刻显现出来,已疾步如飞了。他借着自己的棋子,借着对方的棋子,左右腾挪,跳跃飞进,说是八路军的游击队,说是敌人的夜袭队,反正,怎么说都行。看着看着,小季就力量不支,跟不上了。

当然,于思微也彻底放心了。

不用说,唐局长的棋瘾被勾了回来。

这以后,唐局长只要一有私下活动,需要邀上于思微一班人马了,都会跟于思微随口搭上一句:“要不你把小季带上吧,她在场,能活跃气氛。”于思微带了几次,也推了几次;在次数上,基本上是一半对一半,既让领导满意,自己心理上也能承受。

这一来,于思微在单位就有了“新贵”的意味。有人见了他,笑,是皮笑肉不笑的那种笑,意蕴仿佛无穷;但多数人还是诚恳的,很明显,是诚恳的巴结。

5

然而这一回,出了点小麻烦。

这一回是本系统外地来人,要接待,但唐局长居然没有叫上徐主任,只把于思微带上了。带上于思微,就等于带上了小季。喝酒吃饭,都进行得很顺利,然后,有几个客人走了,留下三四个,似未尽兴。有人提议去歌厅唱歌,唐局长笑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搞这个!回我办公室,下棋!”

几个人来到唐局长阔大的办公室,于思微和小季为大家沏了茶,还没聊上几句,唐局长就打了个长长的酒嗝,说:“棋呢?小于你的棋呢?不瞒你说,棋盘棋子,我是全套,没好意思带过来。”

于思微赶紧出门,说:“我去拿棋。”

也是喝多了酒,一时心血来潮,于思微把他那副云子的围棋搬过来了。

见到围棋,唐局长顿时酒醒了一半,弓着身站起来,两眼像是突然放了光:“乖乖,跳棋,正而八经的跳棋!你从哪儿搞来的?”瞧他兴奋的面目,就如同一个小顽童,面对心爱的宝贝,完全是忘乎所以了。

于思微心里一阵热,不知是酒劲上冲,还是受到“感召”产生的热力。反正,很明显。

扫平茶几,铺开塑料棋纸,于思微便和唐局长分别放置黑白棋子。没想到,于思微动作真够老练的,从没拿围棋下过跳棋,他居然凭着感觉,上来就摆出了唐局长所需要的阵形。当然,这也谈不上什么阵形,雍雍塞塞,沿着两边墙壁布满几行而已。

摆好了阵势,下棋,还是要由小季亲自来。唐局长大度地伸出右手,请对方先行。

小季从中路行棋,上来便跳。唐局长则另辟蹊径,走边路,而且第一步居然不跳,只是缓慢地往前拱了一步。

这棋就漫长了,你一步我一步,即便行棋飞快,也抵挡不过每方的四行棋子。何况小季还时常要想一想,动作上明显拖泥带水。

几个客人在一旁看着,哈欠连连,显见得提不起精神。幸亏还有一个忠实观众,于思微,看棋,并且不时地为各位的茶杯里续水。

事情就在这时候发生了。事后叫于思微回想,他也不是很清楚,好像当时正在给客人添水。而小季则因为一步棋走错了,想悔棋,连跳了好几步的一个棋子,本已落下,又拿起来,放回原位,重新拿起一个棋子。唐局长不愿意了,“不行不行,不带这样的。”这么说着,他的手已经伸过来,一把抓住小季的手腕,牢牢地抓住了。小季感到突然,意欲挣脱,手腕扭了两下,竟未扭开。

“嗳,局长,局长。”于思微急忙放下水瓶,过来劝架。

“没你事,没你事。”唐局长醉眼迷离,但手抓得更牢了。

局长醉了,像是忘了自己是在下棋了;并且,也忘了小季到底是谁了。

瞧局长一副陶醉的样子,而这大胆越位的动作着实有点麻烦,几个客人酒都醒了,投来莫名的、好奇的眼光,只盯着那只手和被手抓着的那手腕。

小季在极力摆脱,从动作上就能看出来,她已经尽了最大努力了。但她不能拼命挣脱,不能像路人甲遇到色狼乙一样针锋相对,更不能和领导翻脸。如此,小季就更加狼狈,身子半站不站的,扭来扭去,缺少章法。

于思微看在眼里,酒已经醒了一半。唐局长稳坐在那里,头稍稍歪着,嘴角似有垂涎欲下而未下。唐局长的举动太出格了!便是亲哥哥对亲妹妹,这种动作也过于暧昧,施展不得;便是在歌厅里对待陪唱小姐,作为领导干部,施展这种出位的举动,在下级面前也是够难堪的。于思微周身的血开始往上涌,那血热腾腾的,如同一场大规模的人员集合,更像是一场有组织的武装叛乱。

看着唐局长始终没有松手的意思,再看看旁边,有客人在笑,于思微的酒又醒了一半。那一刻,于思微差不多已经完全清醒了。小季那一对高挺的乳房,因为半欠着身,乳沟完全暴露在唐局长的眼里,相信唐局长即便不想看,视线也无法躲开。

此情此景,于思微没法不清醒。若是换一个场合,不是唐局长,而是一个陌生人,到了这个节骨眼上,于思微怎么也该动手了——打不过也要打呀,不动手不行啊!否则,你于思微不是成“缩头乌龟”了吗?

于思微没有出手,简单地劝了一下,没劝开,他便坐回到沙发上,只是朝前欠了欠身,甚至,在欠身之后,又把后背仰靠在沙发背上了。他眯缝着一双眼睛,尽量不去看小季,尽量不去感受她的狼狈。可是,他的眼睛到底还是不听使唤,偏要往那个方向追过去,像负有使命的公安人员,不追便不足以平民愤。

小季呢?这时候的小季,一张脸虽然已经快要扭曲了,但也只能笑,而且是微笑。她已不再挣扎,被动地把手伸给唐局长,任由他握着,摇着,晃着。这一刻的小季,是风度尽失以后仍要保持风度而做出的一种姿态,显得仓皇,更显出了识大体。

客人们终于忍不住,哈哈大乐。……

回到家,小季哭了,哭得异常伤心;看上去,伤心得都有点做作了。

这一回,于思微算是动了感情,陪老婆一起哭。一边哭,一边愤然道:“还能这样当领导呢,太不像话了!”然后当着老婆的面发誓:“下一次……什么下一次!不可能再有下一次了!我一定找理由,再也不让你去了!”

不巧,隔一个礼拜,区委组织部来人了,带了表格,叫局里所有在职人员填写,推荐区管后备干部。—你看,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吗?于思微前脚才向老婆发了誓,你组织部怎么后脚就跟到了呢?

两天时间,又是开会,又是个别谈话,最后还要听取局领导的意见。局里几个中层干部,大差不差,其实都有希望;然而,唐局长首先推荐的就是于思微。

唐局长还算沉得住气,隔了好几天,才把组织部来考察的情况告诉于思微。事逢凑巧,那天晚上,唐局长又有饭局,在和于思微闲聊之后,说:“我那边来了几个人,你晚上去不去?去吧!”见于思微并无推辞之意,又说:“小季也一起去吧。”

于思微心里一耸,有点发呆。怕被局长看出破绽,赶紧一低头,躲过去了。

回到自己办公室,他着实纠结了良久。这个电话是打呢,还是不打?左右为难了。

思前想后,最终,还是咬咬牙,打了。

于思微是这样对小季说的:“别的我都不讲了,暂时也不跟你多解释。你过来吧。你只要记住一句话—以大局为重。”

6

小季果然以大局为重,即便心里不悦,也不摆在脸上。

于思微知道,她是给自己面子,应该说,这面子也给足了。

吃喝之后,因为唐局长还有其他事情,没有提出要回去下跳棋。所以这个晚上,还算是风平浪静。

但于思微发现,夫妻俩的矛盾已经就此展开了。

隔阂是显而易见的,回到家,两个人几乎不讲话,于思微逗她讲,她也懒得讲。只有在双休日的时候,孩子回来了,不讲不行了,小季才应付性地答一两句话。

于思微结婚晚,女儿才八岁,上二年级。当初他也是挑来选去,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老是想找漂亮的,才在三十岁的时候找到了小季。小季家在外地,家境一般,找到身为公务员的于思微,公公婆婆又分别是中学老师和幼儿园阿姨,对小季来说,也是一段美满的婚姻。如今公公婆婆双双退休,专司带孩子,小两口只在双休日的时候才将孩子接回来。这样的日子,可谓幸福指数很高了。

没话的日子,也挺难受。尤其是到了晚上,在床上,于思微更难受。以前小季也耍过小性子,每当她不高兴的时候,到了晚上,上了床,她就不真不假地拒绝他动手。现在,她是真的摆脸了,连话都不愿意讲了,哪还用谈什么“拒绝”?于思微知道,事情确实比较棘手。

又上床了。床不能不提,一个正常人,在床上的时间基本上占了每天的三分之一。

于思微是文人,知书达理,凡事都不来硬的。既然小季冷着脸,他暂时也没有动手的意思。是无从下手。

他决定把话谈开;不谈开,憋在心里,不是个事。

“组织部来人了,正式考察。”于思微音速缓慢,像是讲给自己听,“这次我们单位推荐了两个后备干部,我排第一。要在以前,我是不敢想的。”

于思微顿住声,望着头顶上昏黑的天花板,等待旁边的动静。但旁边没有动静。

关灯还没有十分钟,小季当然是不会睡着的。她入睡向来很慢。

既然对方了无声息,于思微决定讲下去。

“我们局有一个副科长,小金,是德育体卫科的,江湖味很重,先前的刘局长,把他整个看扁了,但唐局长一来,他得势了。他的办法,叫我看,也没有什么高明的,就是死缠烂打。以前和办公室徐主任还吵过架呢,唐局长一来,他马上就转了舵,首先和徐主任搞好关系。每天要去徐主任房间好几趟,穷聊,你只要去徐主任那里,差不多都能见到他。估计背后啊,他会给徐主任送点什么实惠的,要不然,徐主任干吗要吃他那一套?那边关系刚搞好,这边,正好单位组织出去考察。外出嘛你知道,我们都是两人一个房间,一把手特殊,单独一间,有时候还是套房。第一次出去,小金就把手段施展开了,每天安排住宿,他不是在唐局长房间的旁边,就是在对面。就连办公室正副主任的房间,还隔开他一间呢!你说那时候小金算什么?就是一个普通办事员,狗屁也不是!人家就有本事,唐局长刚来两个月,就给他搞了个科长助理。后来提一批副职,他排在第一个,提了德育体卫科副科长。唐局长这才来多长时间,一年半还不到呢,人家小金,上个月就已经是计财科科长了!你看多快!”

小季还是没有声音,甚至没有呼吸声。

“我们副局长老魏,和刘局长关系特别铁,是刘局长一手提拔上来的。现在的机关,人员关系复杂得很,老魏和前任的这层关系,唐局长一来就听说了。你看人家唐局长,在酒桌上当着我们这拨中层的面,就说,你们自己比一比,你们哪一个不比他魏局长水平高,他上来了,你们为什么上不来?这种话,不出半天就会传到老魏耳朵里。你说老魏会怎么办?他不是从此记恨老唐,正好相反,他是一下子就往老唐身上贴上去了。单等唐局长下班的时候没有宴请,他就过去,去逗老唐,说我们找几个人,聚一聚,怎么样?老唐大风大浪闯得多了,还在乎他这个?所以从那时候开始,几乎每个月,老魏都要拽上唐局长两三回。反正他是副局长,下面那么多学校,那么多校长,还怕没人给他买单呀!你看,现在他们俩关系,好得都能穿一条裤子。”

于思微知道,小季仍然没有入睡;要是睡着了,她会轻轻打鼾的。

“我这次,应该说是一个很好的机会。这机会来得特别意外,既可以说是唐局长送的,也可以说是我自己争取的;其中你在里面发挥的作用,你自己也能看到,我敢说,没有你,我就走不到今天。虽然是搞教育的,但老唐对文化一点兴趣都没有,官场上的那一套,他却游刃有余。我们这种文化人,书呆子,要么就离他远远的,自甘堕落,谁也不会把你当二分钱数;要么,就像现在这样,往前走一步。人说退一步海阔天空,实际上不是的,现在是往前走的时代,进一步才能海阔天空。我告诉你美喻,官场上的聪明,比写文章简单多了,首先第一,就是脸皮要厚,脸皮不厚,肯定不行。你看区里,科级干部成把抓,到了处一级,虽然也多,但大家重视多了,对自己、对家庭,都有好处。你委屈一点,是暂时的。相信我美喻,我及时调整思路,走这条路,不会走错的。你看现在,老唐才来了一年多,不是已经验证了吗?”

小心地摸一摸旁边的小季,还是没有反应。于思微知趣地收回了手。

但少顷,小季便转过身来,将一条裸腿搭在了他的身上。

于思微知道,冰已经化了。

7

然而,接下来,于思微发现,小季在外面有名堂了。

小季的加班越来越频繁,手机也时常关闭,联系不上。有两次,于思微有心,叫单位驾驶员开了车子,悄悄地去了伍家山河老江口段的排灌站。小季却不在。但回到家,问她,仍旧说是加班。

问题出来了。——夫妻间的欺骗,自以为聪明的欺骗。

于思微这下感觉到问题严重了。他很痛苦,比眼见着唐局长对小季动手还要痛苦。那是眼见,能够把握得住;可现在,视线所不及,把握不住了。

——她怎么学会骗人了呢?做丈夫的百思不得其解。想想看,会跟谁?

首先想到的,就是楼下养鸽子的老秦。

老秦住在底楼,在楼顶上养了一大群鸽子。老秦心细,常年给七楼天花板的盖子上锁,怕人爬上去,惊扰了鸽子。但楼顶上许多人家都有太阳能热水器,经常漏水,老秦额外地又帮每家观察太阳能是否漏水。于家的太阳能漏过水,得到老秦通知,在找人维修太阳能的同时,于思微也爬上楼顶,与老秦聊天,顺带着看看他的鸽子。好几个大铁笼子,分布着众多的鸽子,咕咕咕,咕咕咕。到了放飞的时候,鸽子便呼啦啦地飞向天空,盘旋,远去。这真是城市的一道风景!

但有一次,于思微下班上楼,正走到四楼,就听到五楼家门口有两个人在说话,一听就听出是小季和老秦的对话。小季说:“养鸽子要很多技术吧?”老秦说:“要什么技术?不要,会放就行。”于思微便在四楼驻足,想多听两句。小季说:“秦大哥你讲话真逗,放鸽子,谁不会?光会放,怎么行?”老秦说:“放鸽子可要技术啦,我就不会。”小季说:“你养这么多鸽子,还不会放呀?我那天顺着你的梯子爬上去看,很有意思的。我要是能做一只鸽子,整天飞来飞去,就好了。”老秦说:“你要是做一只鸽子,我就天天放你。”小季咯咯咯地笑,说:“可我长不出翅膀呀。”传来老秦拖鞋走动的声音,说:“要什么翅膀?放鸽子不要翅膀。”小季还不罢休,又说:“要是给我一双翅膀,我愿意天天被你放。”

于思微听不下去了,吭了一声,往上走。老秦虽然脸皮黑,但高大挺拔,长得有点像美国电影演员格列高里·派克,说他幽默、说他不正经都可以,却很招女人喜欢。

显见得,小季是不懂得“放鸽子”的意思,老秦在耍她呢!

于思微妒忌地想,给你一双翅膀,哼,还给你一根撬棍呢!给你撬棍,你就能当阿基米德,就能撬动地球了!

但于思微回头想想,就释然了。老秦是在外面混世的,从本质上讲,小季看不起他。

那么,很自然地,想到了自己的顶头上司,唐书义。

到底是文化人,有耐心,凡事不动声色。……通过近两个礼拜的察颜观色,兼带明查暗访,于思微得出结论,唐局长应该没有阴谋。也就是说,小季的骗局,与唐书义不搭边。

于思微心里好受多了。其实不是好受,是更加糊涂。

没别的办法,只能跟踪,而且不能发动群众。因了不能发动群众,相当于开展地下工作,于思微的行动就更加诡秘、艰难。

奇怪的是,小季这阵子已经不去排灌站了,去的是和排灌站完全两岔的区农水局。这是怎么回事呢?悬念一下子就把于思微的心吊起来了。

回到家,想出种种理由,拐着弯子一问,才知道小季是被农水局暂时借调的。问借调过去干什么,也没讲出个所以然,只说,还没安排具体工作,暂时帮帮忙。

看来还是有名堂。

以往像这样的事情,别人不说,小季自己就会按捺不住,在去之前就会向于思微透出风口;可这一次,她沉住气了,人已过去多日,却不声不响。

于思微不甘心,继续他的跟踪。

又经过十多天的艰苦努力,眉目终于清晰了,责任人也找到了。——你道是谁?竟然是小季的顶头上司,农水局主持工作的副局长汪明!

这就有点奇了,小季和汪局长怎么能搭得上?

汪局长比于思微大七八岁,很会打理自己,所以看上去也很年轻。讲起来,小季先前去找过汪局长,找过还不止一次。排灌站站长是个小肚鸡肠的男人,有两回给小季穿了小鞋,逼得小季没办法,只好去找汪局长,讨要公道。现在看来,这个调动,可能与“小鞋”事件有关。不过那是一年前的事了,怎么那时候始终解决不了,如今小季经常在外面跑,心也放宽了,早就把“小鞋”的事不当回事了,她倒反而被借调了?

如果换作别的男人,于思微也便罢了;汪明是何等人物?他是犯了错误,被市里降职到区农水局的,干个副职,主持工作,却始终不给他挪正。这么一来,于思微更不甘心了,工作之余,陪唐局长之余,把时间基本上都放在跟踪小季身上了。

这是一个痛苦的选择,但于思微只能面对。

8

于思微看得清楚,有几次,小季钻进汪明的办公室,一进去就出不来;还有两次,她分明是坐进了汪明的私家车,轿车一溜烟把他甩下老远。

他的思维开始受阻,脑子不管用了。

母鸡不点头,公鸡不敢猴。他突然想到这么一句民间俗语。

毕竟是教研室主任,于思微很快稳住阵脚,找到了解决问题的办法。

他没有直接去找汪局长,他觉得直接面对,不是办法,弄不好还会自受其辱。他也没有去找小季的父母,他们在外地,隔得太远,远水解不了近渴。他甚至没有和小季敞开心扉,来一个肝胆相照。一来这种事情,很难谈出结果;二来小季也根本没有敞开心扉的意思。于思微斟酌再三,终于拿定主意,去找区纪委。

接待他的,不是纪委一把手书记,书记是区委常委,抓的是全区性工作,不可能事无巨细,连这点小事也照单收纳。当然,一般同志,于思微也不可能去找。结果,一位副书记非常耐心地听他讲完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你有证据吗?你知道,处理这类事情,要以证据说话。”副书记说。

于思微掏出手机,快速地按键。

“这是我白天拍的,你看他们俩,胆子多大,大白天在一起,靠得这么近!”

于思微切换着三张照片。副书记看了,神色似乎木然。

“你再看这两幅,这是天快黑的时候拍的,那么晚了,两个人在一起,也不回家。”

“还有吗?”副书记问。

“没有了。跟踪他们难度太大,主要是空间太窄。……我想看看她的手机,看有什么内容,可她把手机上了锁,打不开。她以前,手机从来都不加锁。”于思微有点茫然,“五张照片还不够呀?”

“不够。”副书记肯定地说,“没能反映出实质性问题。像这样的照片,十张也说明不了问题。他们两个,也就是走在一起,靠得比较近一些,还是没有实质性内容。”

“真要在床上,我能拍得到吗?”于思微破釜沉舟地说。

“所以呀,还是要有充分的证据。真要是拍到在床上,那就证据确凿了。”

于思微突然觉得这事变得异常艰难,艰难得超出了自己的想象。

“那书记你的意思,我……就没有一点办法了?”

“能有什么办法?证据。我们凭的是证据。”副书记一脸同情,讲出的话却又斩钉截铁,“就像这样,凭着五六张照片,上下级之间,一男一女,在一起,你就能给人家定性?我看不能。”

于思微知道碰了钉子,虽然极度地不甘心,也只好悻悻地回去。

周六,于思微破例没带女儿回家,而是呆在父母这边,蹭吃蹭喝。

父亲似乎看出了端倪,说话了:“这段时间,你和美喻是不是闹矛盾了,好像啊,闹得还不小呢。”

“没……没有闹。”于思微支吾。

“还没有闹,这不一眼就看出来啦?”父亲是个明白人,“都几个礼拜了,她人也不来,电话也不打。你看你那张脸,整天挂着,挂得跟咸肉似的。”

母亲也过来凑热闹:“你们闹不闹我不管,你说,哪有像美喻这样当妈的,孩子往这儿一丢,连个面都不照!我看再过十天半月,她连孩子长什么样都想不起来了!”

父亲跟着应和:“你妈讲的是实话。你们闹归你们闹,我们管不着,可闹矛盾就是理由吗,就能当甩手先生,不带孩子?”

于思微知道,他们小夫妻不带孩子,父母一直有想法,找不到机会发泄而已。

等吃完了饭,母亲索性向他摊牌:“我要和你讲清楚,思微!你把孩子带走,该带哪儿带哪儿去!我也是从年轻过来的,我们当年怎么样,可以叫大家评一评!你看美喻,现在还像个样子吗?! 在你们自己家她干不干活我不管,可来这儿,你看她干过什么?! 我和你爸都是当老师的,连我和你爸都干活,她一个排灌站的,有什么了不起!思微我跟你说过了,你今天就把孩子带走!”

可以想见,他们是忍了再忍,实在忍不下去了才这样的。换一种说法,当儿子的不大自觉,当儿媳的更不自觉,都做得过分了。于思微把头埋在裤裆里,架不住父母的轮番轰炸,终于向他们道出了实情。

听说儿媳有外遇了,望着可怜兮兮的儿子,母亲先自不知所措了。

父亲也显不出多大的能耐,只会一个劲地唉声叹气,发感叹:“唉,现在的思想政治工作啊,真是一团糟!以前,企业单位的书记、居民委员会的老太太,都会管这种事;这种丑事啊,没有市场!现在好了,一转眼,没人管了。”

母亲气不服地说:“我去找她!我去好好骂她一顿!真是想不到,我们堂堂正正的家庭,还会有这么不要脸的东西!!”

“你去谈,还不如我去跟她谈呢。”于思微沮丧地说。

“你谈?你能谈出什么名堂?!”母亲冲动地说,“我不听你的!你没用!听你的,大盐都能卖馊!”

“你这次,妈,要听我的!”于思微一脸懊丧,却十分理智,以拨乱反正的气势说,“我现在,是后备干部人选,在局里排第一。这个时候,这么关键,你们还闹什么?!”

母亲突然显出了应有的迟钝:“……什么后备干部?”

父亲小心地说:“应该是……副处吧。”然后拿询问的眼光看儿子:“是不是副处?”

于思微没有回答。

9

思想工作还是要于思微本人来做。当然,做工作的第一步,是要把事情弄清楚。谈话的切入点也是容易找的,女儿问题,回避不了。

在谈过女儿的学习、生活情况之后,于思微机智地一转,把言谈引向焦点。

“有些事情,你不该瞒着我。我们且不谈道德不道德吧,夫妻之间,连简单的信任都没有了,还谈什么感情?”这是事先想好的,也算是单刀直入。

“我有什么瞒着你的?我从来不瞒。你不是都知道了吗?”小季居然针锋相对。

“我知道什么?”于思微反而吃惊了。

“你不是一直在跟踪我吗?你怎么会不知道?”

没想到话题一打开,就出乎自己的意料,于思微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我没有跟踪。我跟踪什么?……我是对你不放心。”于思微只能作无谓的辩解。

“我又不是三岁小孩,我要你不放心?”小季冷眼瞧着他,口气显得很平淡,“跟我讲一讲,你都跟踪到什么了?”

“我跟你说我没有跟踪!我跟踪什么?”

“做人怎么还这样,一点都不光明磊落!做过的事,也不敢承当。”

于思微方寸已乱,有点发傻。他想,做贼应该心虚,怎么做贼的人反倒振振有词啦?

谈话深入不下去,只能作罢。

于思微陷入了沉思,就像下围棋陷入长考一样。他沉闷地想,她敢这样,肯定背后有人为她出谋划策,她不该突然变得这么聪明。这么想着,他觉得事情更加难办了。

果然是难办。小季表面上收敛了许多,“加班”开始减少,偶尔也去公公婆婆那儿,去了却不和公公婆婆讲话,只是看看女儿的作业,当然更不在那里吃饭。问题是,夫妻俩为一两句话争吵起来之后,她居然会不计后果地说:“大不了就是个离婚,谁在乎谁呀?”

这话可不是随便说的,但是她说了,随随便便就讲出口了。

的确,这两个字一旦随便讲出口,以后便常常被她挂在嘴边,仿佛成了杀手锏,又似乎上了瘾。尤其是,讲这话的时候,她会把脸撇向一边,一副洋洋乎乎的样子,很怄人。

于思微终于感觉到,小季越来越不按常理出牌了。

因了她的出乎常规,他甚至感受到了一种危险,像是走上了一条凶险的不归路。

……真正撕开脸皮,是因为母亲领着孙女上门来,和小季打了一架。

那天,于思微正好又被唐局长叫去吃饭了,不在家;要是在家,就不可能闹出后来那样的结果。事实上,那天的饭局,唐局长同样多了一句话,说把小季叫上吧。于思微已知自己能力不济,只能寻找理由,搪塞过去。唐局长当时还开了一句玩笑,说思微现在开始金屋藏娇了。

虽然事后,母亲坚决不承认是自己先动的手,但于思微心里明晓,小季不可能先对母亲下手。由于母亲占了上风,把小季打得落花流水,本来是要把孩子送过来,打算从此不再帮着带孩子的,结果,只能重新牵上孙女的手,气呼呼地回家去。

这边小季住了医院,母亲也不甘示弱,跟着就住进了医院。

这婆媳两个,遥遥唱起了对台戏,仿佛都心怀鬼胎,说不清真假。

看来小季是真的,她是真的受了伤,脸上、膀子上几片乌紫,没有作假的心情。

最能说明问题的是,当她得知婆婆也住了医院后,当即从医院走出来,捂着一张难看的脸,直接去了法院。

事情就闹大了,原本只是挂在嘴上,说说而已,现在付诸行动了。

……直到接到法院送来的传票和起诉状副本,于思微才知道,局面已难以挽回。

离婚官司正式打起来。

都在区机关,法院自然有熟人,于思微也去找了。但他没有别的意思,只想通过熟人传句话,说这事闹到自己头上,太难堪,请案件承办人千万别声张,范围越小越好。

承办人果然不声张,再通知他去法院的时候,只是打电话。

于思微按时去了,小季早已在法庭上坐定,是正经八百一定要离婚的架势。

法官说,我们今天主要是调解,希望你们和好,原、被告分别谈谈意见吧。

小季坐在原告席上,表现出一副清高冷淡的样子,只说要离婚,别的并不提。

该于思微讲话了。于思微先是嗫嗫嚅嚅,接着也只是谈道德、责任、互相信任之类的空洞话。每句话都在打擦边球,并不谈具体事件。

小季当然能听出弦外之音,就急了,说:“当初你过你的日子,我过我的日子,好好的,你干吗要把我带出去?带出去吃饭也就算了,干吗还硬要把我往人家怀里推?你想当官,你有本事就当嘛,把我推出来干什么?”

于思微脸上顿时潮红一片,说我们不谈,我们不谈,请法官给我一点考虑的时间。

这种一方要离、一方不同意的情形,法官多半是要“冷处理”,所以承办人随即顺着这话说下去,说离婚问题确实要慎重,你们还是回去再考虑考虑。

“回去考虑”的于思微,不免露出恍惚之色。唐局长看出了他的恍惚,也没往心里放。倒是于思微,起初还嫌难堪,瞒着领导。法院调解过了,他思前想后,觉得毕竟是离婚问题,不算小事,于是,决定向唐局长汇报一下。

于思微越过分管领导黄毅,只向唐局长一人作了汇报。

这是一件难于启口的事,于思微结结巴巴,叙述得很费力。岂料,唐局长在听了他的讲述后,眼睛直发怔,半天也说不出话来。于思微瞧着对方半似走神的模样,心里真是说不出的别扭。他实在是无法猜测,唐局长这怔怔的面目,到底反映出怎样的复杂心理。

当然,许久之后,唐局长还是说话了。

他说:“思微,怎么说呢,叫我说,你家小季,还是蛮浮的。”

10

领导解决不了的问题,不代表别人也解决不了。展大侠适时地出现了。

那天于思微是在厕所里碰上展照的。其时两个人都在蹲坑,左右挨着,中间隔了道木板屏障,又没有外人,便闲聊。展照说,老弟你最近气色不好,心里有事吧?于思微忙说,没事,我能有什么事?展照说,你说没事,那就没事,就等于我什么都没问。

听到展大侠拿草纸擦屁股的声音,于思微终于耐不住了,不打自招,三言两语,道出了真情。

展照说:“老弟不是我多话,你这两年,做得有点过了。当初我是看你太本分,才帮你出点子的。我跟你讲的意思,你虽然理解了,但在实际运作中,有过之,无不及。”

于思微就不大好意思了。事实上,直到现在,他还是喜欢经常反省自己;对于“有过之”,他心里何尝没有数哟!

“这些就不谈了,我想听听展兄的高见。”见对方悠闲地系裤带,于思微尴尬地说。

展照笑了,一副不经意的样子:“我给你出个馊点子,老弟你看可行不可行。你干脆去找那个鸟局长的老婆,跟她谈谈,看看会有什么结果。”

“这样……妥当吗?”见展大侠开门要走,于思微够着颈子问。

“到时候你别缩手缩脚,表现得无所谓一点,该谈什么就谈什么。”展照半个身子已经出门了,“不信你看,能否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实未可知。”

于思微无心继续蹲下去,跟着不干不净地擦了屁股,回到房间。关门的时候,他已经暗下决定,就照展大侠的办法,不妨试一试。

于思微想象着,汪局长的老婆该是怎样一个女人。长相很丑陋吗?行动很慵懒吗?或者,外表一看就特别地没文化?总之吧,就是没有女人味。在打探到那女人的下落,去找女人的路上,于思微心里嘀咕着,揣摩着,一点儿底都没有。他想的是,这几样,只要这女人沾上一样,他于思微就彻底完蛋,等于做的是无用功。

女人在港务局下属的第二公司工作,第二公司以前叫第二作业区,简称二区,在于思微的印象里,与码头、船运、煤炭、钢材紧密相连。女人也是坐机关的,但这并不能说明任何问题;他丈夫是区农水局常务副局长,以前职位更高,仅这一点,她就完全有理由坐机关。在一间很大的、摆着七八张办公桌的房间里,于思微终于找到了这个女人。

令于思微吃惊的是,女人高高的个子,身材匀称,显得特别有气质。气质和漂亮是两回事,比如像小季,人是蛮漂亮的,但气质明显不够。于思微向来以为,女人漂亮是先天的,气质却既有先天成分,也是后天造就,后天的因素或许更多一点;因了这,于思微更偏重于女人的漂亮。但是,在见到这个女人之后,于思微的心理仿佛在瞬间发生了变化。他突然觉得,以前自己的想法都是错的,至少,是结论下得比较轻率。眼前这女人,虽然年纪已经不轻,因为有气质,在他眼里,忽然就变得比小季还要漂亮了。

在被女人引领出门的过程中,于思微的阵脚有点乱。

带进一间半空的旧仓库,于思微与女人面对了。他适时地想起展大侠的话,便正一正身,以无所畏惧的口吻,不卑不亢,却义愤填膺地,道明了事情的原委。

女人不大相信,严肃地说:“照你这么说,你家老婆,不是烂货吗?”

于思微说:“她以前还真不是烂货,不知道你家男人是怎么勾引的。”

女人说:“你来找我,想干什么?”

于思微说:“我什么也不想干,老婆现在要跟我离婚,我才来找你。我是提醒你,你自己,做好下一步离婚的准备。”

女人便虚起眼睛,像是想心思,半天才自言自语道:“我还是不相信。”

直到这时,于思微才把手机掏出来,展示那几张图片。末了,他说:“这种照片,我能给别人看吗?我是实在没有办法了,才来找你,给你一个人看。”

女人又虚起眼睛,良久才自语道:“他还有这个胆量?!”

于思微不讲话,给对方充分的思考时间。女人终于平淡地说:“行,我来收拾他。”

临走,于思微问她要不要自己的手机号码,女人回答得很爽快:“没必要。”

于思微在家等着。这是一种滑稽的等待,像天气没有预报,火车没有信号,像和谁有了一个真实的约定,但一转眼,这人没了,人间蒸发了,你还等什么?

这等待,真是茫茫戈壁了。是时间的戈壁,无边无际。

家里却发生了变化,重大变化。小季变得恍惚了;是真的恍惚,六神无主,灵魂仿佛要出窍。于思微开始还觉得奇怪,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可当有一个晚上,他意外地发现,小季竟然躲在卫生间里,半掩着门,一个人兀自撕扯自己的头发,他才突然有了觉悟,像是梦醒一般。

——不用说,那女人行动起来了。果敢,决绝,不拖泥带水,不留一点情面。她是如何收拾她那位局长丈夫的,于思微不得而知;只是,有一点是明确的,效果显著。

的确,“效果显著”,这是于思微近来在写报告和总结时,频繁使用的短句。

在闹离婚的日子里,两个人分床睡。然而,从拽头发那一晚开始,小季突然在半夜回归大床了,是主动回归。于思微只装着睡着了,心里在想,她下一步会采取什么行动呢?仅仅是把裸腿搭在他肚子上吗?正待兴奋,汪明的身影一下子跳了出来。汪明的出现有如一剂败火针,顿时浇灭了他的一团欲火。——她和汪明有过这种实质性的行为吗?大概有吧。噢,可怕的肌肤!

他翻转一个身,送给她一个后背,像是沉沉地睡去。

……隔几日,于思微悄悄地去法院,向承办法官打听离婚案件的进展。法官说,季美喻已经提出撤回起诉了,我们还没来得及通知你呢。于思微虽然已有感觉,但还是显得懵懂,说,她怎么就撤诉了?法官说,和好了呗,你们的事,你还问我?

11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大半年又过去了。于思微虽然对小季心存芥蒂,但也不想对她怎么样;是觉得没意思,闹起来太麻烦,自己也难堪。

这时候,单位副局长一事又有了说法,像是要动人了。尤副局长年龄刚到五十五,还没足月呢,组织部门就找他谈了话,紧跟着正式文件便下来,他的所有职务均被免去。那几天,老尤都有点傻了。本来他也是开通之人,还在闲聊时和大家说,自然规律抵御不了,谁都会有这一天。可一旦免了职,他还是显得非常落拓,几个礼拜都缓不过劲来。

但是,一个副局长下去了,许多个正科级同志都兴奋起来。办公室徐主任、计财科金科长,一干人等都蠢蠢欲动。于思微既是“新贵”,在后备干部里排名第一,只会比别人更迫切。你若谦虚、谦让,机会就过去了;抢还来不及呢,谁还会等你?

虽然小季几乎不参加这边活动了,但这样一来,倒反而理顺了关系。唐局长如今似乎也想通了,对小季来与不来,已不太在意;何况人家夫妻前阵子才闹了矛盾,虽然这阵子好了,但总还有个过渡期,凡事也不必勉强。

好在,于思微好像比唐局长更能想得通,领导不提想法,他倒是走在领导前面,为唐局长想到了。这话怎讲?有一回,唐局长又要请人吃饭,照例叫上于思微。于思微看着唐局长心情好,吃饭前,便主动给小季打电话。小季经了那样一个领导,不清不楚地被人甩了,如今也想开了,丈夫叫来她就来,既不推辞,到了场也不多话,倒反而显得极有分寸。唐局长对小季,——这话还真不知道该怎么表述——好像就是有一种特有的情愫,看了就喜欢,仿佛丢不下。那是发自内心的喜欢。见于思微先斩后奏,其实是先斩不奏,已将小季带了来,很惊讶,当然更是欢喜。这顿饭,包括后来的“转场”下跳棋,唐局长带着小于和小季,引领着客人们,相当愉悦。

“今天满意了吧?”回到家,小季像是问话,更像是下结论。

“什么满意?满意什么?”于思微故作不解地问。

“你说呢?——你的前途。”

“我有什么前途?‘图钱’还差不多。”

丈夫是在装傻,小季何尝看不出来?于思微近来对她的态度,已经明摆在那儿,不冷不热,不咸不淡,是以往她对他的态度的翻版。但小季仍然很高兴。那边受了冷落,这边被人接纳,她凭什么不高兴?于思微看在眼里,仍旧装傻。

的确,这不一晃,都已经过了四十岁了;四十岁一过,还有什么机会?于思微只觉得前途黯淡,睁大眼睛也看不清楚。老实说,现在于思微有点怀念先前了。先前,刘局长在位,他于思微只想着好好工作,只想着写好文章,回家还想着搞点散文方面的小创作,那日子过的,无忧无虑,什么心思都没有,多好!便是那样散淡的心情,刘局长照样没忘了他,一下子就给他提了正科。现在唐局长来了,情形怎么就发生了变化,而且变化如此之大?是唐局长那头出了问题呢,还是自己这一块出了毛病?于思微想不通。

然而岁数是一往无前的,不饶人,拖不起。在机关,在基层,在这片“低级别”的官场,副处仿佛是一块美味的火腿肉,许多人都试着要尝一尝。因为正处是以后的事,属于山珍海味,尝不起;而正科,相当于一大碗家常的红烧肉,大批同志最终都要坚守在这块广阔的红烧肉的平台上;只有副处,味美,价钱适中,能吃得起,敢去想一想。

于思微的痛苦在于,他不能不急,除了岁数不等人,他还已经“付出”了,他的付出不能说不“巨大”。

组织部门这次到局里来搞的民主测评,结果竟出乎于思微的预料,很不妙。组织部门登门的第二天,于思微就单独请唐局长吃了饭,当然,小季是必须参加的。现在于思微和唐局长的关系,已经到了任何话都可以直说的地步;但即便如此,于思微仍旧稍嫌拘谨。这没办法,文化人嘛。

三个人吃饭,眼神就不像多人在一桌那样可以四处泛滥,只能在两个人的脸上来回跳跃。于思微能看出来,唐局长很想把视线在小季脸上多逗留一会儿。男人都是这个德性,领导也不例外。于思微不去看唐局长,只是不经意地望着筷子尖,说着话,任由局长大人的眼睛定在那里。后来他发觉,唐局长的眼神有点异样了,不是贪婪,也不是“色”,是另一种异样。他用那种怪怪的眼光看小季,也看于思微。于思微突然就有了一种做贼心虚的感觉,他想唐局长真够敏感,已经看清他内心深处的东西了。

“思微,这事情,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搞的,没把握住。嗯,没把握住。”唐局长有点痛心,又仿佛有点拿腔拿调,“上一次我极力为你争取,你都看见了;这一回,大家好像跟你摽上劲了。”

于思微没有接话。他是感到难堪。他始终不明白,大家怎么会跟他摽上劲的。自从成为后备干部第一人选后,他是处处小心,多赔笑脸,连单位后院里时常走动的那只野猫都不敢轻意得罪。可大家对他还是有意见。有意见又不放在脸上,这就叫人颇费思量。像昨天,组织部那位副部长坐在主席台上,解释填写表格的注意事项,手下人配合他的解释,给大家发表格,那一刻,于思微特别留意地扫了会议室一眼,他发现,好几个同志都在躲避他的眼睛。干吗要躲避呢,如果心里没有鬼的话?于思微当时就警惕起来。

“民主测评也就算了,那是大家的事,人多口杂,乱;我就闹不懂,黄毅对你怎么也有想法?”当着小季的面,唐局长掏起了心窝子。

“我也不清楚,……我,还真不清楚。”于思微支吾着。

“当然,他也没提什么大的意见,只说你过去文章写得蛮厉害,现在很少见到了,变懒了。说上次上面要提交一篇调研文章,你把文章交去了,他一看就知道,你是为了应付差事,从网上下载下来,拼凑的。”

“我……我确实没太认真。”

唐局长定定地看着他,像要为他打气,自己倒先自泄气的样子,说:“好事多磨。我只能这么说,思微,好事多磨。”

然后,又把眼光转向小季,非常多余地说:“好事多磨,对不对小季?”

于思微走神了,当然也可能是多喝了一点酒。事实上,他一直想做一件冒险的事,他想给唐局长制造一个机会;至于制造的是什么机会,用这个机会来干什么,连他自己都没想清楚。简单地说,于思微想把事情做得过分一点,至于怎么做,他还欠考虑,只是念头在脑子里闪了几下。

12

看来很快就要动人了。机关里的动作有点说不清,慢的时候比蜗牛还慢,一旦快起来,快如火箭,能够升天。

一切都明朗化了。办公室主任老徐彻底没戏,于思微最大的竞争者,竟然是计财科科长小金。关于小金,可以这么说,当初迫使于思微对领导改变方式方法的,除了有人指点,一多半原因还在小金对他的刺激上。——小金靠的是什么?不就靠他那张比城墙拐弯还要厚的脸皮嘛!连小金这样的人都呼呼直上,他于思微怎么可能没有危机感?

现在不谈这个了,当务之急要考虑的,是该怎样付诸行动。

刚刚喝过酒,仅隔两天,于思微又要请唐局长了。仍旧是单独请。

“什么意思?”唐局长半开玩笑半当真地问。

“我能有什么意思?我的意思,你还不理解吗?老板,我是你心里的一条虫子。”于思微居然不合时宜地撒了娇。

“操之过急了,思微。”唐局长笑了,手指一点,“操之过急。”

于思微选择的是302招待所。

这302,又可称为高原病疗养院,是大西北铁路系统在北门区建起的一家专门对付高原病的机构,里面设施配套齐全,能吃能住。302招待所是内部的称法。

冒险提出,不料,唐局长一笑,爽快地答应了。

还是三个人,于思微驾车,带着唐局长,带着自家老婆,连唐局长的驾驶员都不用。于思微是新手,才拿驾照;但既然有心,就亲自独驾。

于思微已事先订好了小包间,轿车小心地滑行,拐进疗养院的大门。

落座以后,于思微问局长:“这酒怎么喝,老板你定。”

唐局长说:“客随主便,我听你的。”

“那就喝白酒,‘天之蓝’。喝别的,也不是领导的风格。”于思微故意大大咧咧。

“小于,思微,我说吧,操之过急了。”唐局长一笑,居然还用了双关语。

“局长要这么说,我就难做人了。”于思微刚要心虚,现成的句子已从嘴里冒出来,“那我们今天只谈喝酒,不谈别的,一句都不谈,总可以吧?”

唐局长看看小季,见小季有点矜持,就笑了。

有了这样的开头,接下来喝酒就容易多了。这一日唐局长心情也格外地好,因为上午刚刚去市里,开了个关于在校生法制教育工作的大会,区局歪打正着,获得了“在校生零犯罪”一等奖。其实说“歪打正着”已是誉美之辞,唐局长是真正的“不打正着”。他从来也没有认真抓过这事,即便分管副局长在抓,也是做做样子;实干的,是各所学校的校长。因为情绪好,又有小季陪喝,这酒下得就比较快。

事情看起来像是偶然发生的,缺少必要的过渡。就在他们兴致最高、都喝得比较多的时候,于思微的手机响了。

于思微酒量到底是不行,还没真正练上来,所以醉态早已显露;唐局长体谅下级,从一开始就不让他多喝,这时候也一叠声地说:“小于你少……喝,你……少喝。”独自喝红酒的小季,因为那瓶里装的是一斤半的酒,喝了将近半瓶,也到位了。

“哪……哪一位?”于思微接听并询问。

两位喝得过量的男女,都竖起耳朵,不动酒杯,像是缓一缓劲。

“啊你……你家那么大……事啊,不敢……想象!……好,好,我……在302,你过来?也……也行,那你现在就……开车过来,我去……去大门口。”

合上手机,望着惊愕的两个人,于思微大着舌头解释说,一位老兄家里出事了,他们马上来人接我,去一趟。唐局长也大着舌头说,出什么大事了?于思微站起身说,他家养了一大群鸽子,飞出去,被人用汽枪打了,回不来了。唐局长听了大笑,喝多了酒,笑起来跟打嗝似的,说这算什么大事啊,屁都不如。小季插话说,是谁,是老秦吗?于思微说,你就知道一个老秦;是老六,裘老六!小季说,哪个裘老六,我怎么没听说过?于思微说,你怎么没听过,我小时候的朋友,当年我从房顶上掉下来,要不是被他家老娘接住,哪还有今天?唐局长说,是什么鸽子?肉鸽吧,又叫菜鸽。于思微说,信鸽,参加比赛的信鸽,被打死了。唐局长大度地说,那今天,到此结束。于思微说,怎么可能呀,我喝得正在兴头上呢!我去一下就来,这还不快?小季坐在那里,有点起不来的意思。唐局长瞥她一眼,明显有怜香惜玉之意,说,你小于,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来,跳棋都准备好了。房间也订了,小季知道。”于思微把盛放云子围棋的布袋从旁边椅子上拎到桌上,然后按住唐局长的肩膀,连声说,“我搅局,我搅局。”

通过一双手他能感觉到,唐局长根本没有起身的愿望。

于思微确实喝多了,但他能挺住。走出大楼时,他故意摆出大方洒脱的模样,生怕别人看不见似的。出了大院门,他回头看看,疗养院里了无声息。

他放心了,慢下步子,朝家的方向缓步荡去。

四月的风吹在脸上,已是暖意融融。幸亏有风吹来,脑袋瓜经风一吹,还算清醒。

手机又响了,于思微无心细看,直接按了接听键。

还是刚才那个声音,问:“于哥,我要不要开车过去接你?”

于思微一听就火了,看看四下没人,大着嗓门粗鲁地说:“人说你是二傻,你他妈还真是傻呀!我早就跟你说过,打个电话就没你事了,你还真以为有事啊?!”不待后面几个字说完,一把将手机合上了。

正独自生气,远远过来一辆面包“黑车”。于思微心思一转,伸手拦了车。

钻进去,指了方向,坐稳,于思微复又掏出手机,给小季打过去。

“美喻,我今天晚上……回不去了,你跟……唐局说一声,我在路上就给……弟兄们……缠住了。”他把手机伸向驾驶室,故意录入汽车引擎的噪音,“你的任务,就是把唐……唐局陪好,陪……陪好我就放……放心了。”

他朝椅背上赖一赖,相当于伸个懒腰。他对自己这个晚上的表演基本满意。

他知道,唐书义是大酒量,不会因为七八两酒就醉倒在酒桌上;至于小季,她和她的汪明局长,究竟发生了什么故事,于思微还没来得及追究呢!

但是,很突然地,于思微心里一阵发梗,作痛。接下来,一阵阵的,居然止不住。

13

再和唐局长照面,于思微就有了一种很微妙的感受。这感受,或许是通过唐局长的眼神和动作传递给他的,也可能是他自己境由心造,自发生成的。但不管怎样,唐局长现在是不大自然了,看于思微的眼光总是躲躲闪闪,而且,突然就再也不提小季了。

因了唐局长的不磊落,到后来,连于思微也感到不大自然,也有了躲避的意愿。

而小季呢,仿佛对一切都无所谓了。俩人面对的时候,于思微不讲话,她也不开口,于思微看她,她也直着眼睛看于思微,而且,那眼神里似乎还有一点淡淡的怨情。

令于思微纠结的,还是最本质的那个问题——那个晚上。

提问是愚蠢的,于思微不可能蠢到那样的地步;但不问,小季也没有向他述说或交代的心情。这就难了。那天夜里,小季是三点四十二分回来的。听到门上动静,于思微迅速看了一下时间,然后佯装沉睡。小季进门后,先来卧室一趟,动作很轻,很诡,也不开卧室的灯,是开橱门找衣服的声音。然后,她去卫生间,半掩了门,像是呕吐了一阵,之后才放水洗澡。于思微记得很清楚,她洗的时间很长,起码洗了五十分钟。她要洗那么长时间干吗,头天晚上不是才洗过吗?她想洗掉什么?

通过那个晚上,于思微不得不理性地承认,季美喻的确是个破货了。如果说此前,她和她的领导汪明之间,还有什么叫人难以肯定的判断,那么这一次,她的行为已经昭然若揭,不折不扣了。

想到这些,于思微情绪黯然,对床笫之事更无兴趣。他懒得与小季多搭腔,晚上也主动与小季分了床。小季呢,似乎也没有什么兴致,倒像是反过来跟丈夫赌气一般,没话可说。……夫妻之间没有了爱,再这样团在一起,就显得很假,很没意思。似乎从一个门里进出都是一种负担。

这样别别扭扭又过了一阵子,于思微便不想再维持这种表面正经、实质龌龊的夫妻关系。现在他考虑的是,该如何跟妻子妥当地提出这个问题,而不至于闹得沸沸扬扬,不体面。离婚是夫妻间的事,大可不必向外人宣传;要说例外,就是女儿了。想到女儿,于思微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疼痛感。

在准备和小季摊牌前,于思微打算给女儿先吹吹风。去年小季和他闹离婚时,女儿还小,才八岁,上二年级,所以于思微并没想到要跟她谈什么;现在不同了,女儿已经九岁了,一晃就要上四年级了,该懂的也都懂了。关键还在于,这一次是他决定离婚,不像上一回,被动。这么大的一件事,背地里征求一下女儿的意见,也说得过去。

不料,话才出口,女儿就嘟着小嘴,说开了:

“世界上就找不到你们这种当爸爸当妈妈的。你看爷爷奶奶,多辛苦。你们呢?你们只顾了自己享受,管都不管我。你还好,你还经常来看我;你看妈妈呢?老师说,要尊老爱幼。你光叫我尊你们老,你们尊老爱幼了吗?”

女儿声音不大,细细的,软软的,但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记闷棍,击打在于思微身上,令他不知所措。于思微感到陌生。女儿先前不是这样的呀,怎么像是背好的台词,一连串就打过来了。

于思微突然有了一种罪责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离开女儿,他又有点气恼,心里想,现在的小孩子,哪像我们那时候,个个都变成人精了!

他心烦意乱,决定还是撇开女儿,跟小季谈,好来好散。

以为谈话会很艰涩呢,其实也不难。小季似乎早有准备,于思微正嗫嚅着不知如何开口,她倒是非常诚恳地把话讲开了。小季说:“你的那点心思,我全懂。你别以为别人都是傻子。我当初凭什么会看中你,你自己说。你应该清楚。——论长相,你算长相好吗?太一般了呀!要说是为了钱,这你知道,你们于家的家底到底怎么样,你比谁都清楚。”

“那你看中我什么?”于思微故作镇静。

“看中你什么?不就看中你那点才气嘛。”小季冷笑一声,“那些年,要不是你拿杂志上的那些小文章来哄我,我凭什么要看上你?比你有权有势的人多呢!唉,过去就过去了,那是我自找的,自作自受,是我瞎了眼!于思微,你知道我现在经常会想什么吗?我还想回到那几年,回到我拿你的文章到处给人看的那几年。为什么?你想想看,为什么?”

于思微蓦然有了怀旧感,是被对方引逗的。那个有点张狂、实则可爱至极的小女人、小少妇,一下子就蹦到了他的视线里。那是一段多么美好的记忆啊!

“我是拿那时候的你跟现在比较。这几年,你自己说,你还有什么?”小季的语气像是突然变硬了。

于思微心里微微一震。从小季讲话的口吻里,他听出了一点无所谓的态度。这是与前一阵子大不相同的、对家庭生活完全失去耐心之后的无所谓。

后来于思微想一想,也算是扪心自问,觉得这两年多来,自己只顾着级别的提升,只顾着与一把手领导打贴身战,回头想来,确实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这么想着,他不禁黯然神伤,是一种说不出的失落感。

14

年底的时候,组织部又来人了。仍旧是发推荐表,叫大家打勾或打叉。

于思微坐在人群当中,清楚地听到有人说,烦不烦呀,真是烦死人了!是不是故意讲给他听的,不好肯定。因为名单上的两个人,又有于思微。

于思微只能装傻。装傻的时候,他的眼神有点迷离,他在迷离中忍不住地想,这两年多来,我为之奋斗的,也就是一个副处了,唉,这一回,到底能不能实现呀?

……怎么不能实现呢?这不已经实现了嘛!

这次动作奇快,仅仅过了双休日,组织部就来电话,通知局里去拿公示材料了。被公示的副局长只有于思微一个人。去拿公示材料的办公室徐主任,在回来张贴前,特地跑到他房间来,说:“于局长,现在谜底揭开了,我就向你透个底。这次你的投票,很玄乎;唐局长这次是动真格的了,力挺你!那天和组织部杨副部长交换意见,他差不多都要跟人吵架了。”于思微明知对方是见风使舵,有巴结讨好之意,也十分感激,忙不迭地说:“谢谢徐主任!谢谢,谢谢徐主任!”徐主任轻拍一拍于思微的腰,说:“我们俩还用客气吗?我这就下楼,去把它贴上。”

五天公示期,于思微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不过大家看上去像是比他更加小心。很多人以较为生硬的微笑迎接他的脚步,像是一夜之间全都变得文质彬彬了。最典型的,就是徐主任手下的大牛,牛德伍,以前讲话洋洋乎乎,谁也不买账的样子,现在突然变了,中午休息时,居然拿了块抹布,敲开于思微房间的门,来帮他抹窗子了。这样的待遇,大家都知道,只有正副局长才能享用到。

瞧大牛勤快的样子,于思微先是感到别扭,但很快就适应了,觉得心里蛮受用。

受用之余,他不免又更加怀疑,怀疑小季那个晚上与唐局长究竟发生了什么。想到小季把身体交给那样一个不相干的男人,于思微心里便隐隐作痛,如针扎锥刺。

现在,于思微最不感兴趣的,就是小季的身体。一个男人怎么会对一个娇好的女体不感兴趣呢?这的确很怪。不感兴趣并不代表没有欲望,在夜里,于思微学会了用自慰的方法,应急一下,暂时度过一个男人的难关。——是啊,人真是一种感情动物,是不同于其它任何动物的特殊动物。那么好的一个身体,曾经被他迷恋得一塌糊涂,现在到底是怎么了,说不喜欢就不喜欢了。

副局长黄毅还要来捣蛋,在公示期的最后一天,下班前,跟于思微开起玩笑,说:“紧张期过去了,你现在可以放松一下了。我怀疑啊思微,今天晚上,你会不会和你家小季采取疯狂的方式,隆重地庆祝一下。老弟你可要悠着点儿。”

于思微哈哈大笑。那笑里的空乏、苍白,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15

这一段是后话,可以说,也可以不说。

要说于思微提了副局长,一点儿都不激动,也不现实。可他的激动,成分又比较复杂,就像在小菜里加了油又加了过量的醋,香是足够了,但是酸味更浓,是另一番滋味。

鉴于这种心态,如期履职的于思微,别人以为他要烧起三把火呢,可他,连一把火也没烧。客观上,他是副职,没有烧火的资格;主观上,却是别人不知晓的,他正另辟蹊径,悄悄地动用一切能够想到的人力资源,准备调动工作。

这种事情办起来并不容易。也算是绞尽脑汁,他想到了小季的一个远房舅舅,在省政府工作的。岳母曾经提到过那个人。于思微通过多方打听,还真找到了这么个人。

于思微瞒着小季,拎了比较厚重的礼物,去了这位远房舅舅家。提小季,人家没有印象;提丈母娘,人家想了半天,可能是关系实在太远,总算是想起来了。于思微毕竟已经干了副局长,老练多了,并不急于求成,挂上关系,回来了。

过一个月,于思微拎着更加厚重的礼物,再次登门。这次登门来意明确,人家也看出来了,于思微便不绕弯子,开门见山,表明来意。人家倒也爽快,说平级调动嘛,也不算为难,我这就写条子,你去市里,找某某。

于思微提了同样厚重的礼物去找某某。这位说,于局长你自身条件很不错,要求条件也不高,只要调到市区来,换个系统就行;你看这样行不行,我跟桥南区一把手打个招呼,你去他们那边。

于思微矜持地说,我听领导的。

看看,就这么简单,在于思微升任副局长的四个月后,他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北门区,换了岗位,到桥南区高新技术工业园来报到了。

这个高新技术工业园本身就属于新建单位,打眼望去,高楼耸立,连泥土和石灰都是新鲜的。不仅与原先的北门区隔了一道长江,工作性质也毫不搭界。应该说,展现在于思微眼前的,是一条全新之路。

透过高楼的窗子,对面居民区的顶楼上,也有一家在养鸽子。一大群鸽子整天响着鸽哨,在头顶上盘旋,飞来飞去。瞧着这些鸽子,于思微的意识流呈现出发散的状态。他想到了老秦,想到了老秦饲养的那些鸽子,想到了老秦在楼道上和小季的对话,想到了……

在家,因为与楼顶隔了好几层,所以还感觉不到老秦家那些鸽子的存在;而在这间办公室,窗子就在身侧,只要一扭脸,就能看到鸽子飞,只要一打开窗户,就能听到悦耳的鸽哨声。

想到老秦和小季的对话,不免就想,“鸽子”也并不完全代表祥和、宁静,有时候也会隐含着别的意思。

这么想着,突然就有点烦躁,——这倒霉地方,对面楼顶上的鸽子,是不是老天故意给我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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