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吗

2015-11-14 10:22锦璐
广西文学 2015年7期
关键词:老钟

钟一讷拣着院子里的凉快地儿往家走。

家属院很深,一条近两百米的水泥路直通到底。路面可以并行两辆小汽车,还略显宽绰。十几座新旧不一的楼房分布在道路两侧,鱼骨样均匀对称。两排金桂夹着水泥路。桂树生长的年份不长,七八年前才栽下的树苗,现在不过一层半楼房那么高。树和树之间露出很大的缝隙,阳光就明晃晃闪在水泥地上。以前有凤凰木的时候不是这样,不仅每一边连成密密的一排,就是和对面也能枝叶交错,搭成阴凉的通道。

钟一讷上楼,拿钥匙开了门。换鞋,放包,洗手。拉开冰箱门,有鱿鱼带鱼,有莲藕有茭白。钟一讷倒了一杯冰水,大声叫起,爸,晚上吃什么?

心里忽地被什么东西猛地顶了一下。一股悲凉冰水一样,从指尖冰到心口。

他在她身后,他在她身后的镜框里。三炷香静静燃着。

两个月前,伯父去世了。

伯父家在三千公里外。火车无直达,加上中转差不多两天。飞机两个半小时。当然是坐飞机。但老钟说不坐。他的理由是飞机不安全。

飞机不安全?爸,拜托你有点常识好不好。交通工具里最安全的就是飞机。飞机比大巴、火车、轮船什么的都安全。钟一讷说。

老钟说,怎么安全呢,一掉下来就全没了。

钟一讷“哒哒哒”在手机上输拼音,对着百度搜索开始念。1980年以来,飞机已经成为最安全的出行方式之一。2004年至2013年,全球喷气运输机解体事故死亡率为百分之零点三三。

哈!钟一讷提高声音。也就是说,如果每天飞行一次,八千三百年会遇到一次死亡事故。还有啊——2013年,全球商用喷气机取得了近十年来最低的死亡人数。一年一百多人死于空难,少于我国道路交通一天的死亡人数。爸,你听见没有?飞机一年出的事,比你在地上一天出的事还要少!

老钟的下嘴唇往一边撇,连带着下巴也歪了。这说明什么?说明他不高兴了。钟一讷装作没看见。她真心不想让他坐火车。膝盖不好,火车厕所也不是家里这种马桶,蹲都蹲不下去,不是自找麻烦吗?

钟一讷强调,退一万步说,飞机就算真出事了还有赔偿。航空保险二十元赔二十万,四十元赔四十万,最高到两百万。我哥也来电话了,让你一定坐飞机。他封闭学习一周,送不了你。

老钟没有吭声,眼睛盯着电视。搞不清他听见了装没听见,还是真的就没听见。过了一会儿,他说,那就坐飞机吧,帮我买两份保险。

那天很晚了,老钟还在书桌前坐着。钟一讷在门外催促,别算啦,这个彩票永远算不完的。明天要起早赶飞机的。老钟嘴里噢噢地应着,手底下仍在忙碌。

十岁之前,钟一讷对父亲没有什么深刻印象。一年见一次,甚至一次也未必能见到。十岁那年,老钟从部队转业到地方。全家人跟着老钟安定下来。

老钟在单位行政科干了差不多二十来个年头,主要负责单位的绿化工作。起初,办公楼和家属楼都在一个大院里,前两年办公楼迁到了新区,大院就成了纯粹的家属院。

第一天进院子,钟一讷就被吓哭了。

虫子,树上掉下来的虫子。虫子能吐丝,像伞兵一样从树上降落,摇摇晃晃,撞在脑袋上,掉进衣领里面。白的身子黄的脑袋,两边有黑色斑条。落在地上密密麻麻,像一堆一堆流动的鼻涕。

兄妹俩在办公楼传达室等老钟。窗口荡着虫子,顺着白丝慢悠悠地垂下来。钟一讷离窗远远的。钟一敏不怕。他在楼前的空地上抓了一条放在食指上,看它弹簧一样一拱一拱,又恶心又好奇。他轻轻走进传达室,从后面拍钟一讷肩膀,妹。

钟一讷尖叫,异常凄厉。就是撞见鬼的那种叫法。钟一敏转身就跑,恍然去路被一堵白墙挡住,随后撞在一团软绵绵的物体上。

被撞的是一个女人。她晃了晃,捂着胸口慢慢蹲下去,身子一偏,整个人竟然歪倒在地上。

当年正值哺乳期的薛阿姨被钟一敏这么一撞,左乳瘀伤,很长时间内乳汁无法正常泌出。孩子饿得哇哇大哭。

薛阿姨的爱人来到老钟家。在切入正题的过程中,窗台上一排陶质大花盆转移了他的视线。盆里沙土饱满,每个盆里都插着一根十来厘米高的枝条,外面扣着玻璃鱼缸。老钟向客人解释,扣鱼缸是为了保湿。

薛阿姨爱人后来见人就说,部队转业来的钟科长真是植物通,种一盆简简单单的三角梅,他都有好多门道。真是行行出状元,每一行都有大学问。军队出人才。

那天下午,在接受了四罐奶粉的赔偿后,薛老师爱人非常认真地听取了老钟对三角梅的种植方法、看护要点的详细介绍。

老钟耳朵不太好,他听别人说话要眼睛紧盯着对方的嘴巴。自己说起话来也非常大声,好像怕别人听不见似的。这通常是耳朵不好的人的通病。

他的高嗓门扯了差不多半个小时。比如说,五六月栽种,每半个月施一次液肥,以促进春梢生长;七八月高温季节,每隔二十天施一次磷肥,以促使花蕾孕育;十月份开始进入开花期,每隔半个月再施一次磷肥。以后每次开花后都要加施追肥一次,使养分不断得到补给。

什么是液肥?什么是磷肥?老钟说就地取材,液肥就是人粪水,磷肥就把鸡鸭鸽粪或者鱼杂沤熟沤臭。此外,浇水也很有讲究,要掌握“不干不浇,浇则要透”的原则;松土也非常必要,盆栽的须根甚多,每年需换盆一次;修剪必不可少,生长期修剪次数不宜超过三次,否则会影响开花次数,花期过后要疏剪,促其早开花、多次开花。

太专业了。老钟这些深入浅出的栽种知识,简直可以写一本薄薄的科普小册子,和若干年后从百度百科查到的差不多。薛阿姨爱人是搞机械研究的,作风踏实严谨,对老钟严格以数字、数据说话的方式非常欣赏。在离开老钟家后,没过几天,他家的窗台上也出现了好几盆刚插枝的三角梅。

老钟家的花先开了。深红、水红、粉白、粉紫、柠檬黄,热热闹闹的窗台上,像挤了一群调皮可爱的小孩子。谁经过楼下,都忍不住抬头看。后来,家家户户的窗台上,多少都有了几盆花。大院里种花的风气就慢慢盛行起来了。

但是薛阿姨家的花不行,一个是叶子脱落得厉害,二个是花开得也不多。老钟接到邀请,特意上门查看。他扫了两三眼就看出问题了。一是花盆摆得太密,通风不好,二是朝向不对,光照不够。他亲自动手,把花盆搬到朝南的窗台上。

老钟搞绿化,是一把好手。院子里花草树木,都是他精心侍弄的。老钟的辛勤,换来了单位常年被评为园林绿化单位。这个称号是有硬指标做衡量的,例如绿化面积是多少,绿化覆盖率是多少,如果再细细统计,还有乔木有多少株,灌木有多少株,各种绿篱有多少米,草坪面积有多少平方米,垂直绿化有多少米,各类花木攀多少盆,自繁花木多少盆。这么多参考数据,不是报个数就算的,人家要来上门实地验收的。还要问问题,边看边问,通常都问树怎样防虫,要打什么药。

院子里掉虫的树是凤凰木。这种树树冠很大,可以铺出去十几个平方米,树枝浓密宽阔,炎炎夏日里遮阴蔽日是最好的。凤凰木还会开花,时逢四五月花季,鲜绿色的羽状复叶间,鲜红或橙色的花朵开满树冠。一眼望过去,辉煌极了。可惜花季一过,虫便滥生起来。不戴草帽不撑雨伞,几乎没办法从树底下走。

老钟一直想办法,怎样才能让凤凰木不长虫子。他的努力和执着被钟一讷看在眼里。语文老师要求大家写自己的一位亲人。钟一讷想了想,决定写她的父亲。

开头她写道:我的父亲很会养花木。院子里的凤凰木生了虫子,这些都是很大的树,长了很多年。父亲为了找到不生虫子的办法,经常顶着白凉帽,背着军用水壶,跑园林站,跑农科所,跑植保所。阳光火辣辣的,把他的胳膊晒得发红、发烫,还脱皮。奔跑了一个夏天后,父亲找到一种药,名叫“呋喃丹”。但是专家说,这种药一定要在栽种的时候就放在树穴里,对于已经长大的树,是不起作用的。

另起一段,钟一讷接着写道:父亲不甘心。他在部队的时候,是管炮的。他告诉我,为了瞄准目标,他成天琢磨发射角度。父亲还说,要干一行爱一行。很多个晚上,父亲都在大院角落里一个小平房里做实验。母亲叫他回家休息,他也不回。他全身心扑在工作上。有时候我早晨上学,就跑进那个小平房看看他。父亲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那些试管,根本不知道我在旁边。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有一天,父亲配制出了杀虫药水。

第三段,钟一讷写道:现在,凤凰木不掉虫子了。从树底下经过的阿姨叔叔们,不戴草帽也不撑雨伞了。父亲被评为单位的先进工作者。开表彰大会,他走上主席台,戴着大红花发言:一个人,只有成为、也必须成为被国家需要、被单位需要、被大家需要的人,才算是实现了人生价值。

语文老师给这篇作文打了“A”,还特别把老钟那段发言用红色水笔勾出来,在旁边画了一个大大的“!”,并让钟一讷对着全班同学朗诵作文。

这篇得了“A”的作文在草稿阶段是另外一些样子。比如说第二段,写到早晨上学去小平房看父亲,草稿是这样的:父亲眼睛一瞪,把我赶出去。他说我毛手毛脚,会搞坏他的实验。但如果是我哥哥去,父亲就会很高兴地留住他。

还有第三段,表彰大会发言那段原本没有。刚好是老钟把发言抄在一张纸上,和奖状一起装在同一个镜框里,端端正正挂在餐桌上面,就给钟一讷提供了素材。

钟一讷将作文本带回家,放在饭桌上。她猫在房间写作业,竖起耳朵等着听,作文本被什么人翻开,看到红红的“A”后,惊喜地念出来。最好父亲是第一个看到,这样,没准他就会多喜欢她一些。之所以会有这种近乎讨好的行为,是因为有一次夜深了没睡着,她听见父亲在埋怨母亲,说这个女儿笨,毛病又多,一点都不像他的女儿,都是她管教得不够。母亲说,都是你的孩子,你不能太重男轻女。她紧张得一动也不敢动,生怕父母知道自己没睡着。

但是那天钟一敏在学校打破了同学脑袋,班主任派同学来喊家长领人。等到母亲带着钟一敏回来,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丢下钟一敏、钟一讷,母亲又跑到院子里吼着“钟贤生”到处找人。人自然是没找到,后来才知道父亲那晚跑去郊外找树膜了。

母亲一气之下,带着两个孩子回了娘家。父亲来接。母亲隔着门板甩过去一长串控诉,你让树给你做饭,让花给你洗衣服,干脆你连觉都睡到草地上去吧。你去为国家为人民吧。既然你不需要我们,我们也不需要你!

钟一讷的作文自然是没人看到。后来,那个作文本也找不到了。

很多年后老钟退休,他是非常舍不得的。连续奋战一个月,写出了一本将近一百页的养护指南,对院内各种花木的习性、病害防治进行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详细说明。是的,修枝剪叶喷雾上药等工作已经不需要他事必躬亲了,但他还是常常出谋划策。钟一讷的母亲说他是多管闲事,是恋权、恋位。他听了很不高兴,说她也曾是一个军属,一点儿革命觉悟都没有。

砍伐凤凰木、栽桂树的通知贴在了公告栏。

是去公园早锻炼后接着买菜的老太太发现的。她们一群人经过门卫室,跟坐在太阳伞下一群聊闲天的老头子打招呼,叽里呱啦接着走。一群花白脑袋停在公告栏前。

突然炸起一片人声。水塘里惊飞一群鹅似的。死喽死喽,好好的凤凰木要砍掉。砍了树这个院子还怎么看?夏天晒脑油啦。哎哎哎,打电话给老钟呀。花白女高音们指着公告栏上一张白纸嚷嚷,又是拍手又是拍胸口,还有的双手拍大腿或者跺脚后跟。

有个腿脚还算灵活的老太太,拽着胖胖的身子跑进门卫值班室。脑袋一点一点的,半边身子门里半边身子门外,情绪很激动地把弯弯曲曲的电话线捋成长长直直的,另一只手在眼前点点戳戳,好像面前是那张公告纸,她很想多戳几个洞。

大概第三分钟的时候,老钟从院子深处走出来,右手提着一把大花剪。他已经老了,上岁数了,剃得短短的小平头,灰白一片。膝盖也有毛病了,走路卡卡的,得先往后顿一下,再往前弹一步。

在两排凤凰木的簇拥下,老钟一下一下的,从院子深处咔哒咔哒弹到近处。吵吵嚷嚷的众人道,老钟,快看通知,局里要砍树!院子里的凤凰木全部要被砍掉。这些树长了几十年了,说砍就砍?凭什么?谁决定的?哪个王八蛋要这么干?老钟,老钟,这可都是你的心血啊!

老钟被人们挤到最前面。他好像老花,又好像近视。凑近了看,又拉开了看。尽管耳朵边上呱啦呱啦的声音早把通知重重复复讲了好几次,老钟还是一个字一个字看,然后一行一行看。一张A4大小的白纸,几行简短的字,老钟看了足足五分钟。

一个新来的保安从楼群里巡逻出来。老钟喊住他,问他白纸上的通知是真的吗。

保安客客气气地回答,当然是真的。昨天晚上物业经理来贴的。

老钟抖着下嘴唇。它们在这个院子里长了几十年,比你岁数还大!

保安左右看看,是上面要砍的,肯定是不需要了呗。

老钟的下嘴唇更抖了。手臂挥起来。花剪在面前抡了个半圆。这个事情谁决定的?我去找他!

保安后退两步,避开那把随时可能把他脑袋戳个洞的花剪,像外国人那样,很洋气地一耸肩,再一摊双手。找市长喽。上周市长宣布,我市要大力种植桂树,老同志你不看报纸不看电视不看新闻的吗?

你叫我什么?你叫我老头子?!

我说的是,老同志——

你再说一遍?老钟脸涨红了。

花剪接连在眼前劈出几条斜线。花白脑袋们一片惊叫。年轻保安往后跳一步,踩了一个花白老太的脚。赶紧上前,又撞了另一个花白老太的头。

干什么啦,当个保安还莽莽撞撞的,撞倒我们要出人命的。尖尖的声音从喉咙里刺刀一样捅出来。花白脑袋们呀呀呀叫起来。水塘又一次惊飞一群鹅。

老钟再次出手。保安整个人一紧,干脆抱头蹲下。他以为花剪飞出来了。但老钟挥舞花剪的是右手,此刻出的却是左手。眨眼之间,公告栏上那张通知已经被他一把扯在手里。

中午快下班,老钟被局办副主任用一辆小车送回家中。副主任手里还提着一个不小的果篮。钟一敏、钟一讷的母亲颇感意外,在兼具饭厅的狭小客厅接待了副主任。老钟脑门上雾着团团乌云,一张因为生气而耷拉下来的脸皮近乎掉到脚后跟,进门后就闪到卧室去了。女主人双手送上来的茶水,副主任象征性抿了一口,随后将老钟上午的所作所为言简意赅讲了大概,就是——老钟给领导找麻烦去了。

副主任说,老钟的心情我们是可以理解。他为这个大院的绿化做了不少贡献,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有感情的。但咱们都是单位的人,单位的决定咱们都要执行。更何况,这还不仅仅是咱们一个单位的事情,这是市里的事情,是全体市民的意思。是民意!

副主任手在面前一挥,气势很足。现在各个单位、小区、街道都在大力栽种桂树,咱们单位可不能落后。后天伐木队就进来了,麻烦你照顾好老钟。副主任特意在“照顾”这个字眼上加了重音。随后,是很体谅的语气,最好就别出门了,眼不见为净。

话不多,几个意思都有了。副主任说完就起身告辞。出门,扭头看向女主人,示意她到门外,还有几句话。女主人跟进两步,两人挤在楼道上。副主任压低声音说,老钟太冲动,把会议室门给砸坏了。领导宽宏大量,念在老职工的份上,损坏公物这一说就不提了。但是呢,这院子里的花花草草,现在都有专门的物业管理公司全权管了,老钟可以不用操心了。老钟退休七年还是八年了?既然退了就好好休息,没钱没补贴的,没必要。物业管得不好,咱找他们。

女主人点点头。副主任声音比刚才又低下去几分,咬字却更加清晰。可别帮忙帮不上,反倒添乱。

女主人神情更显严肃,虽然沉默,却狠狠点头。眼见一副重担移交出去,副主任主动发出“不用送不用送”的告辞,顺着楼梯一路小跑。只听楼下汽车轰然发动,急速离去。

钟一讷下班回到家,母亲正在对父亲发出一连串抱怨。你别去奉献你的觉悟了。谁需要?没人要!你还当这地球缺不了你那把破花剪呐!就你自己稀罕。帮忙帮不上,反倒添乱。明白没有?你添乱啦!人家口气很重啦!你听不听得懂!你活了一把岁数,活成了累赘!

母亲意犹未尽,一股怨气在喉管间狼奔豕突。她把陈年的老底翻捡出来。你越巴巴地贴着这里那里,人家越不把你当回事。当初在部队死活不肯转业,你以为有个军功章能把你当块宝。好了,耳朵坏掉了,你就是个残废了。说让你走,不会留你到第二天。需要——需要?!高调少唱,你以为人家真需要你?你真的以为人家需要你?

一口气连不上,母亲猛然急咳,声音破败混乱,夹着嘶嘶的杂音,好像风长了指甲,在玻璃窗上挠。印堂连同太阳穴,几乎整个脑门,都被大片的黑气翳蔽。看到她的人都以为,这是那年夏天特别猛烈的阳光所致。没有人警觉,这是一副病入膏肓的容貌。她的肺叶已经被癌细胞侵蚀。

母亲在医院住了两个月就回家了。化疗做到一半,根本顶不住。算了,别去受那个罪了。钟一敏的决定做得快速而坚决。

因为凤凰木被伐的事,老钟一直萎靡不振,门也不怎么出。老伴生病,他不得不转动起来。照顾一个病人是很需要体力和精力的。老钟就慢慢学着做。买菜、做饭、擦身、入厕,打电话找卫生所护士来输液……他以前很少做这些事情。退休之前根本不做,退休之后偶尔做做。现在,每一样他都得做。

钟一讷跟着钟一敏去医院拉氧气瓶的时候,说,那句话怎么讲的——出来混,迟早都要还的——爸现在就这样啊。

钟一讷觉得没必要让父亲那么辛苦,建议找一个护工。母亲估计熬不过半年。

但老钟坚决制止,前后三次拒绝钟一讷的建议。

母亲病床一侧的窗台上,大盆的三角梅搬走了,新换了蝴蝶兰、红掌、蜀葵、紫罗兰、三色堇、太阳花。每一盆都很精致。花盆是彩陶的,色彩鲜亮。花盆里的花都是艳艳的,绣着彩纹,飘着裙袂,戴着峨冠,摇着嫩蕊。

这些花朵开得欢欢喜喜,天天都在歌唱生命的美好。老钟每天早晨看看它们,然后把那盆看上去最精神的调换在病床前。老伴挥挥手,拿开。他坚持摆上去。

因为要去菜场,老钟就得出门,就得下楼,就得从院子里经过。他不想再理睬院子里的花花草草。那些被砍掉的凤凰木把他的心肝肺都抽掉了。从桂树底下走过的时候,他忍着忍着不去抬头看。但这些桂树还都是树苗,个子不高,不需要抬头就能看到树枝和叶子。

老钟一眼扫过去,看见好些叶片上出现了小黄斑点,不几日就扩大,形成圆形、半圆形或椭圆形。斑点向灰白色过渡,边缘有红褐色环圈。老钟初步判断是褐斑病。他没有惊动任何人,而是悄悄配制了药水。先是喷洒硫酸铜和生石灰调配出的波尔多液,然后再喷多菌灵。到了晚上,他戴着草帽、口罩,背着喷雾器,像个幽灵一样穿行在树丛下。

母亲备受病痛折磨,肺癌发生了骨转移,越来越痛。她伸出枯瘦的胳膊,把桌头的花盆推、推、推,推到桌沿。然后,再拼出一分力。花盆摔下去,砰,碎了。她嚯地出了一口气,身上的痛好像轻松一点。

有时候老钟在家,有时候老钟不在家。在家的时候,他就要换一盆新的上去。病人烦躁地撵开他,不要拿过来,我看了一辈子,还没看够吗?突然,痛哭出声,你种了半辈子花种了半辈子树,可是你连我喜欢什么花都不知道!

母亲喜欢什么花?!可是无论他们怎么问,她也不说。她瘫软在床上,让钟一讷把窗帘拉上。窗台上太花了,太乱了。

洗澡前为了戴浴帽,钟一讷把头发编成辫子盘起来。左一下右一下,脑海里不知怎么就想起来,小时候母亲给她编辫子。母亲坐高凳上,她坐低凳。桃木梳把头发梳得通通畅畅,然后一股一股的,用尖嘴梳挑起来。母亲嘴里哼着歌,道拉基道拉基道拉基,白白的桔梗哟长满山野,只要挖出一两根,就可以装满我的小菜筐。

一串鸡皮疙瘩从后背蹿到全身。胳膊上汗毛倒竖。

很快,窗台上的花全部换成了桔梗花。桔梗花是白色的。花瓣薄薄的一片,弱弱的样子,在风中摇摇晃晃。母亲说,把床搬到窗子下边。

薛阿姨拿着一根参来看她。薛阿姨爱人,那个搞机械研究的,前两年得鼻咽癌去世了。薛阿姨跟她讲了一些宽慰的话。老钟也在。没话找话,薛阿姨讲起自己家的发财树长大了,可盆还是以前那个盆。老钟就说,那我去帮你换个盆吧。薛阿姨说,不急不急,哪天换都行。老钟说,换个盆很快的,我去院子里铲点儿花泥就过去。

出去没多久,母亲就从楼上跳下去了。围观的人们拨打老钟的手机。第四次他才接听。他匆匆下楼,双手沾满污泥。薛阿姨跟在后面。

所有的花盆从高处坠地,在地面形成一片白色的花丛。桔梗花安静地匍匐在死者脑袋边。暗红血泊缓慢洇开,将它的白色映衬得非常醒目。

母亲火化、下葬等过程,都是钟一敏和钟一讷去做的。老钟知道他们去,但他不说去。钟一敏回家来,说明天火化,他“噢”。过段日子,钟一讷说,明天下葬,他“噢”。

按规矩,遗像在家中要挂满百日。钟一讷左右看看,似乎没有比餐桌上的位置更合适。但那里挂着老钟的革命箴言——一个人,只有成为、也必须成为被国家需要、被单位需要、被大家需要的人,才算是实现了人生价值。三十九个字,外加六个标点符号,已经在这面墙上站了二十几个年头。

钟一讷不敢做主。她打电话给钟一敏。钟一敏同意。钟一讷说嘴巴上同意有什么用,你得付诸实际行动。钟一敏就开车过来。

老钟也在家。钟一敏过去跟他说。老钟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缩在沙发里,和灰色的沙发套浑然一体。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后,一言不发,换上布鞋歪歪扭扭地开门出去。旧镜框摘下来,钟一讷说,要不要给爸留着?

钟一敏说,这过时的玩意儿留着干吗?他下楼时一扬手丢进了垃圾桶。

几天后,钟一敏接到钟一讷电话。钟一讷电话里说,爸把花都扔了,家里现在没有一点儿绿色。

父亲骨灰拿回来后,一时半会儿没时间送去墓园与母亲合葬,就放在他平时用的书桌上。钟一讷将父亲老年证照片放大,装上镜框,点了香烛,摆置一个简单的灵位。镜框里的父亲消瘦,长长的脸长长的下巴,下唇那里似乎被重物扯住似的,往外翻,露出磨损成长条状的黄色的牙齿。他的目光偏在一边,眼睛里挤着一些说不清楚的情绪。

桌面上,差不多半米高的纸本堆了两三摞。每一页,写满各种排列组合下的阿拉伯数字,天书似的。抽屉里,有墨的、没墨的,黑色的、蓝色的、红色的圆珠笔丢盔弃甲般混做一堆。白色的空白彩票填涂卡、粉色的机打彩票也绞成一团。

父亲每天深夜坐在书桌前的情形历历在目。夏天,电风扇在头顶呼呼响,前后胸都是汗,草稿纸跟手臂黏黏糊糊拉扯不清;冬天,裹在大棉袍里,春节前后最冷的那几天还要戴棉线帽子。

中间总是要休息一下的。老钟趿拉着拖鞋,那么一弹一弹走进客厅。钟一讷在看电视,他就叉着手在旁边站一会儿。钟一讷有时候想给他让座位,有时候不想给他让座位。如果老钟站在旁边的时间超过三分钟,钟一讷就知道他其实是想坐下来的。她只好放弃特别舒坦的把脚跷在茶几上的姿势,挪动身子,从沙发中心挪到边上。

老钟便走过来,在沙发上坐下来。钟一讷正在看一部外国片。相爱的男女主角被战火分隔了很多年,终于重逢了。他们分别从远远的地方向对方跑来,紧紧拥抱。阳光闪烁,草木摇曳,泪眼迷离,唇齿期待——国家统计局数据显示,我国第二季度GDP同比增长百分之七点五,环比增长百分之二。专家称,下半年经济下行压力不可忽视,需要进一步“微刺激”和“稳增长”——钟一讷抢在一幕浪漫而尴尬的场景前换了台。

老钟说,钟禹开的那个餐厅,生意到底怎么样?钟一讷说,应该还行,年轻人爱吃。老钟说,你去吃过没有?钟一讷说,没吃过。他又没请我们去吃。老钟说,要不然哪天我们去吃一吃?钟一讷说,那里可不便宜。老钟说,吃一餐得多少钱?钟一讷竖了五根指头。五十呐?老钟说,这么便宜?钟一讷摇摇头。老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那是多少?五百!钟一讷提醒他。五百呐!老钟直起上身,这么贵?钟一讷说,不贵他怎么赚钱?老钟的舌头在嘴巴里转了一圈,我拿点,你也拿点,算他开张,我们赞助他一下。钟一讷摇头,去孙子的店吃饭,还要爷爷掏钱?真是奇闻。再说,他又不缺钱。就是在网上唱唱歌,一个月下来赚的就比我们俩加起来的还多,凭什么要我赞助?

新闻中间插播广告——丰沛的动力,出色的操控,带给你激情的驾车享受。

钟禹那个车是什么车?多少钱呢?老钟忽地问。

韩国车,十几万。

老钟努着下嘴唇。韩国车有什么好?告诉他,让他去看车,换个好的。德国车好,要德国的。奥迪。

居然还知道奥迪。那是他们局长坐的。不想接话。老钟想要说什么钟一讷早就知道了。如果她问,钱呢?你有啊?他的回答百分之一千都是,钱不是问题。他的下嘴唇抖、抖、抖,神秘兮兮地抖出一句,就是这个月了,我有数。

有一次故意多问了一句,那不如先借给我买一辆喽。结果他哼哼了一会儿说,你——你可别开车,不安全。钟一讷心里一阵冷笑,听到了吧,画出来的饼都没你钟一讷的份。

新闻又放回来了——创新干部选拔机制,我市从基层干部中选人用人。

老钟问,你们公司领导多少岁数了?你有没有希望接他们?

人家干得好好的,岁数也不到点,我接什么班?再说,想接班哪有那么容易?好多个部门。

老钟跷起二郎腿,像一个大干部那样坐着。你在这个岗位上好几年了吧?要进步一下。那个赵局长,我在的时候,他还是科员,现在都到了副厅。你哥呢,科长。他们单位级别低一点,处级。他在单位的这个位置,就相当于厅级单位的处长。

钟一讷说,不就是单位中层吗?我在集团的这个位置,也是中层了。

老钟抹抹鼻尖,那不一样的。你是企业,没有这个级别。企业也不稳定。楼下秦科长的两个女儿,早早就下岗喽,也不找工作,天天晒太阳。小时候那么好看,现在噢,成肥婆了。

钟一讷说,你拿她们跟我比?我一个学文科的能在企业做中层,你知不知道我念了多少书考了多少证?熬了多少夜拼了多少命?

老钟不置可否,挠挠头,头还一左一右摇晃,好像要把钟一讷的不服气从脑袋里清除出去。从小呢,你比你哥就少些聪明,又不专心,做什么事情都粗心大意。要放在部队里,你这种人就是拖后腿的,害自己不说,还拖累大家……

钟一讷板着脸。遥控器不好用,要抬起来对准机顶盒那个绿点按下去才换得了台。钟一讷按了好几下,不知道是因为手上没劲,还是没对准,就是没有反应。手一软,遥控器从掌心滑下,摔到地板上。

果不其然,老钟正中下怀似的发出哧的一声。他以哧的一声,来强化对她的判断与嫌弃。

终于换了一个台——昨日,位于高新技术开发区的太阳星城正式开盘。其位于太阳宫中路和太阳宫大街路口的售楼处正式启用,欢迎各界人士光临指导,垂询热线:6464999。

你那个房子,什么时候交?

明年八月。

多大面积?

九十平方米。

老钟手指指窗外,温处长有一套别墅,女婿给买的,两百多平米。两只胳膊伸出去围了一个框,还带一个游泳池。

钟一讷短促地扫一眼那个框,温处长有个好女儿。

老钟点头,好啊,上个月温处长跟他们去美国玩,明年还要去俄罗斯。他们一个月拿一万多块,那么多钱,怎么用得完噢?

钟一讷顿一下,声音扁扁的,真对不起你,我没那么大的房子,不能让你享福了,不能让你在院子里扬眉吐气。

老钟侧脸过去,去看钟一讷。钟一讷面无表情。老钟皱起眉头,别人好就是好。心胸开阔一些,不要看不得别人好。虚心才能进步。我看你就特别容易骄傲。

钟一讷站起来,脸扭向另一边。耳朵疼,眼睛疼,手指尖疼,嗓子眼疼,心尖尖疼。每一个有感觉的器官都疼。她走去厨房,拿起水杯倒水喝。手抖,杯子掉在地上。杯子没破,袜子湿了。

客厅里的老钟拿起钟一讷丢在沙发上的遥控器,伸手出去,冲着电视机,大拇指在键盘上按下去。动作又使劲,又慢吞吞。好像把一个不听话的东西,给它打压回去。不仅要打压回去,还要让它翻不了身。有时候要这么按两三下,才能换一个台。

半年前的一个下午,钟一讷正开周一例会,大家都把手机清一色调成震动。外面下着非常大的雨。会议室的玻璃上,雨水流成哗哗的河。

会议室里烟雾缭绕。会议开了一个小时,桌子上的两个烟灰缸冒了尖。钟一讷眼球疼,上眼皮和眼球之间好像有细细的沙,磨得她不停眨眼。“嗡——嗡——”,桌面一阵震动。大家都去看放在自己面前的手机。是钟一讷的。钟一讷的手机在震。

其实钟一讷是可以接的,快快回复一句“我在开会,一会儿打给你”。但是钟一讷没有接。她直接按掉了。老钟你是怎么回事?无非是电没了热水没了或者煤气没了,要么就是下雨了下班早点儿走别堵在路上。又不是天花板掉下来水管子爆裂,不要慌慌张张的好不好?

爸爸,拜托你,别在我上班的时候,给——我——打——电——话!她郑重地提醒过父亲。办公室就是办公事的地方,说这些婆婆妈妈针头线脑的事情,不好的。我是部门经理,要注意形象。

但是父亲的电话再次打进来。钟一讷蹙起眉头。她将手机从桌面扫下来,低头瞥了一下,然后猛按关机键。

散会后,跑来跑去又忙了一会儿,钟一讷才想起来父亲打电话的事。她打开手机。这个人哎,居然在挂掉两次电话后,又打了一次。钟一讷拿着手机走到楼梯间,回拨过去。

喂,怎么啦?钟一讷先发问。

没等说完声音就被那头打断。钟一讷像被什么东西扯住了头发,脸上的表情变得歪歪扭扭。手机还贴着脸,她快快往窗边跑去。雨水糊在玻璃上,什么也看不清。钟一讷抓着窗把手,用力往旁边拽。窗子扯开一条细缝,激烈的雨水立刻斜打进来。等看清楚马路边上果然站了一个撑着灰格子雨伞的人影,窗口前的两盆火鹤花,还有钟一讷衣服胸前那部分,都被雨水打得湿淋淋的了。

当天晚上,钟一讷一个电话打给哥哥钟一敏。

爸简直疯掉了!你知道他今天干了什么吗?

钟一敏正在给一岁的女儿换尿不湿,手机夹在脸和肩膀之间,眼看着快滑下来。老婆伸出手,替他扶稳手机。

下这么大的雨,他能干什么?钟一敏动作熟练利索,说话的工夫,已经把小裤衩稳稳妥妥包在女儿小屁股上。他接过手机,走进厨房丢脏物。

你太小瞧他啦!钟一讷喊起来。他连倒两趟公车,冲到我们公司楼下。你知道他要干什么!

别卖关子了,说吧。

他来问我要钱!说没钱了,身上一分钱都没了!

怎么可能?这周才过了几天?今天才星期几?

说好每个月给他四百块的彩票专款,分四次给,一星期一百块。可是这星期还没到三天,他就开销掉了。早晨我出门时他追着我要钱,我没给他。你不知道我冲下楼看到他,那么大的雨,打把破伞有屁用啊!全身湿透了,头发也湿衣服也湿鞋子也湿,尖头尖脑的,像下了汤锅的鸡。又气又心疼!气死了气死了。

你给他了?

我敢不给吗?他冲我发火,说我们不能这样对他。要我们把工资卡还给他。他发好大的火,都快上来打我了!钟一讷的声音提高几度。你没见他那个样子,真吓人。公车喇叭都压不过他嗓门。一开始我还顶了他几句,到后面我干脆不出声了。路上的人全朝我们看。你不知道多丢脸!他那么激动,万一突然来个脑溢血,要么心梗,怎么办?现在他正在拿热水袋捂膝盖,龇牙咧嘴的。

老婆抱着女儿从里屋出来。女儿龇出两颗小白门牙笑。钟一敏对着女儿皱鼻子扮鬼脸。知道了,周末我回去再说。就挂了电话。

老婆撇着嘴,有那个钱去买彩票,不如拿回来给我们桃梓,奶粉钱都够了。谁让咱们不是孙子呢?

爷爷是给过孙女一个红包的。

在医院病房里,老钟背着手在床旁看着襁褓里的婴儿,竟然昏头涨脑地问,是男孩还是女孩?

钟一讷和钟一敏面面相觑。钟一讷过去拉着父亲胳膊,对着他耳朵提高嗓门,一路上都在给你说,是千金。明白吗?千金……哎,你说是男孩还是女孩?

老钟点点头,好像听明白了,又好像没听明白。嘴角往两边咧了一下,多少是一个笑的意思。

老钟把儿子从病房叫了出去。手从领口伸进毛衣,在衬衣口袋里摸了半天,掏出一个红包,嘟囔着,你妹妹把我的钱管得死死的。

钟一敏没有接,但他极快地瞄了一眼。绝对不会超过一千块。他推让回去,我有,你留着吧。

老钟挥手。你妹一定要我给你老婆,麻烦。给你也一样。

老钟眨了两下眼,脸上忽地绽出真实的笑容。快喽快喽,就是这两天了。我调整了一下公式,不能完全按照以前那种算法,它变,我也得跟着变。它变,我不变不行……

钟一敏不接话,似笑非笑。

老钟忽然停下来,挠挠头。钟禹现在在哪里呢?很久没有见到他了。钟一敏说你就别操心他了,他好着呢。

老钟脸上就暗下来,短短地“噢”了一声。抬头看了眼钟一敏,说走了。钟一敏问他,孩子的名字怎么起?他摆摆手,人已经走出两步开外,你们自己取吧。

这个事情钟一讷知道后,就笑话她哥。要是换了我,问都不问!你当是生的孙子?当年生钟禹,翻了三天字典,起了这么大个名。呐,钟禹放着好端端的事业单位不干跑去开餐厅,他都失望死了。

钟一敏让钟一讷少讲几句。这个老婆是二婚的,比他小一轮,比钟禹大一轮。两人谈对象的时候,钟一敏就给人家说清楚了,儿子跟着前妻,大学毕业也有了工作,不需要负担什么。跟钟禹客客气气地吃过几餐饭,足矣。

钟一敏赶在周末回去了一趟。家属院门口聚了一大帮拎着旅行袋戴着旅游帽的老头老太,一辆旅游大巴横在面前。钟一敏被一个声音叫住。回头看,叫了一声“薛阿姨”。

苗苗条条的薛阿姨把钟一敏引离众人。小敏呀,你爸爸的这个脾气,现在可变得是越来越不好。前两天你家电视坏了,你妹妹一时也没找人修。你爸急得,不知道他急着看什么。冒着大雨,跑去物业非得让人家上门去修。物业哪里是管这个事的?他就生气,拍着桌子骂,骂得那些年轻人都不敢出声。后来是老干处来人把他劝走的。

钟一敏点头,噢。

薛阿姨说,让他多参加一些集体活动。你看,今天我们去水库玩,他也不来。

钟一敏再点头,噢。

薛阿姨就归队了。有个不胖不瘦蛮精神的老头一直在大队伍里张望她。薛阿姨走过去和他牵手。这个应该就是她的新老伴了。钟一敏边走边想,看来我们的速度还是慢了些。转念一想,估计薛阿姨也看不上我爸那样的,除了彩票之外没有任何爱好和乐趣。

桂树中间夹了几株果树,扁桃、菠萝蜜、蒲桃、龙眼,那是老钟时代的历史遗留物。钟一敏回想以前果实一成熟,老钟就用长长的棍子把它们打下来,铁桶盛着,堆在大门入口。住户们散步经过,会挑拣几枚带回家。有时候它们自行坠落。通常是在夜里,轻微一声“咚”,接着在橘黄色的路灯光下翻个滚。偶尔会被晚归的汽车碾过,浆汁四溅。现在父亲已经完全不理会这些果树。他与它们擦肩而过,如同互不相识的路人。

进了楼洞爬到四楼,按门铃却没人开门。事先打过电话的,钟一讷说她去买菜,爸在家。又打家里座机,一门之隔,电话铃音量调到最大,叮叮当,叮叮当,叮叮当当当。小雪人拉雪橇的音乐,快没电了,不在调上。再打老头子手机,关机。钟一敏猛捶铁门,又换脚踢,对着猫眼往屋里窥,耳朵贴在铁门上。屋子里漫着雾气一样的灰色光线。

钟一敏打给钟一讷,催她快点回来。老头子别出意外摔在什么地方。

打开家门后的情形,没把他俩气到吐血。

老钟鼻梁上架着眼镜,坐在书桌前,一笔一画算他的彩票。钟一敏和钟一讷开门、关门,高高低低喊了好几声,走进房间,站到他背后,甚至站了两分钟。直到钟一讷实在忍不住,屈起手指在桌子上使劲叩了几下。他这才迟缓地抬头,转动眼球。

面前是一脸恼火的儿女。老钟心情却很好,举着圆珠笔在空中夸张地挥舞了一下,张着嘴巴,牙根上挂着钢丝,笑嘻嘻地对钟一敏说,快了,就是明天了。

钟一敏立刻发作。你死了这条心吧。有发财梦的时间,赶快去配助听器。你聋完了。家里进来小偷,把东西偷完你都不知道。

老钟还是笑笑的样子,有可能根本没听清楚钟一敏说什么。只是钟一敏非常难看的脸色,让他觉得哪里不对劲。他朝钟一讷看过去。钟一讷已经和他冷战了两天。看到父亲看她,钟一讷扭头跑进厨房。

后来钟一敏钟一讷分析老钟为什么沉迷彩票,一致认为起因在这儿——钟禹辞职,并且要开一家越南餐厅。

钟禹工作两年后辞了公职。他的理由很简单,朝九晚五的日子,他不习惯,他不喜欢。他不要。

钟一敏生气。打电话骂他。钟禹一开始还接电话,后来就不接了。发短信也不回。钟一敏打电话给前妻。前妻冷冷回了他一句,你是谁?钟一敏没“咦”完,电话就被挂了。

装!他妈的。哪个女人会蠢到连前夫的声音都听不出来?钟一敏又打过去,前妻倒还是接。还是问,你是谁?钟一敏跳开“我是谁”,直接说到钟禹的事。对方咣地挂掉。

钟一敏气得想摔电话。但是摔了电话又能有什么用?前妻现在摔他电话,是因为他以前摔过她的电话。而他以前摔她的电话,是因为她认为她被他糊弄、愚弄了。她要做秋菊。她要讨说法。

有什么说法?想要什么说法?难道离婚证是电线杆上办证电话办来的?难道离婚证上不是他和她的名字?难道离婚证另附有一张按了红手印的补充说明,经两人私下协议,等到男方单位福利房到手房产证到手就复婚?

离了就是离了!房子是她贪心要的,诡计也是她主动提出来的。她以为自己是铁扇公主,什么都能吃定,那就让她自以为是吧。单位房在交钥匙之前,让每一个在付首款前离婚的人,签了一份承诺书,承诺如复婚立刻无条件退房。其他人犹犹豫豫的,钟一敏第一个非常洒脱地签上大名。

经人介绍,他认识了现在的老婆。钟一敏告诉钟一讷,你要给我作证,我们是离婚后才开始交往的。钟一讷定定地看着他说,你真不打算复婚啊?钟一敏冷笑一声,她那张寡妇脸我还没看够吗?要没分房这件事,我还不知道被她死拉硬拽到什么时候!

顿了顿,钟一讷说,是不是不太地道呀?

钟一敏正色道,第一,做人不能钻国家政策的空子!第二,我签了承诺书,这个是有法律约束力的!第三,如果搞阴谋诡计处处得逞,这个世界还有什么诚实守信可言!

钟一讷哧的一声,说,她现在到处讲你是个骗子是个王八蛋,你不怕外面说三道四的?

钟一敏更加哧的一声,她还咒我鬼附身不得好死!我跟她混了半辈子,我还怕鬼?鬼还怕我咧!

钟禹辞职的事本不打算告诉老钟的。偏巧那一阵子,薛阿姨的外孙女来在她这里过了个周末。院子里碰见,老钟回来对钟一讷说,我看那个小姑娘挺不错,要不让钟禹见一见。他工作了,应该可以谈恋爱了。

然后他就兴致勃勃地给钟禹打电话。总也没人接。好多次都是这样,老钟就有些心慌。问钟一敏,钟一敏说工作忙呗,好着呢,没事。老钟噢噢地答应着,眉头一直没打开。

有一天,他就出门了。咔哒咔哒地走出院子。门口的保安跟他打招呼,钟叔,这么精神啊。老钟呵呵道,看孙子去。

到了钟禹单位。他只知道孙子在这个楼里,不知道具体在什么部门。就在门口问门卫。门卫查了查花名册,噢,在多少楼什么部。老钟就坐着电梯上去了。到了那层楼,他在每一间办公室门口都站一站,眼睛像一个耙子,把里面的人耙一遍。耙完所有办公室,都没有耙出钟禹来。

有人注意到他。一个主任模样的人过来问他找谁。他的气喘得小心,说找我孙子。主任说,谁是你孙子?电梯铃响,有人从里面出来。他怀着希望看过去,不是。他回过头来,声音不高,钟禹。

钟禹?辞职了。

老钟脖子往前一伸,什么意思?

辞职了。就是不干了。主任看看他。

辞职啦?他的脖子向左边晃了一下,又向右边晃了一下,好像里面那根骨头忽地软了。你们领导……知道吗?他说。

主任答,他的离职手续都办完了,是我签的字。

老钟张着嘴,牙齿也张着,舌头抵住下牙槽,一缩一缩地说不上话。主任要离开,老钟伸手拽住他。舌头终于转动起来。

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家长?他是个孩子,哪由得他说了算?我是他爷爷,这么大的事情我都不知道!胡闹!

主任瞅他一眼,老人家,我估计你就是知道了也拦不住他。现在的年轻人,哪里是叫他往东他就往东的呢?

老钟一急,说,是不是他表现得不好呢?他还年轻,你们再给他一个机会吧。

主任说,是你孙子辞我们,不是我们辞你孙子。

不是不是,他不懂!单位哪里是他想辞就辞的?他不能辞。我让他回来,我把他找回来。

主任说,老人家,你就别操这个心啦。年轻人的心大呢。没准他的未来比在这里更好。

老钟连连摇头,不是,那可不是。怎么能没个单位呢?谁给他发工资?生病了去哪里报销?退休金去哪里领?死了谁给他开追悼会?绝对不行。我不同意!

老钟突然生开气,推开主任。他要去找孙子。去哪里找,就是钟一敏以前住的那个地方。

公交车擦着他进站。他挥手叫着“慢着,还有人”。司机不错,等他。上了车,亮了亮老年人免费公交卡。有人让座。老钟坐下去,心里肺里全是气。太阳很大,烤得玻璃热热的,头顶也热。汗流下来,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衣服湿透了,粘在后背上。

怎么就到了终点站?老钟下车。东张西望,不知道这是哪里。顶着烈日站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去找站牌。站牌反光,白的地方亮,黑的地方也亮。再捡回刚才那条路线,问司机,司机说那得到某某站,再换某某路。按司机说的到了某某站换了某某路,却不知道坐反了方向。半途下来,在路人七嘴八舌指点下又换了一趟车。最后,彻底迷了方向,到了一个他没去过的地方。

天色开始发暗。路灯里的世界是一个混混沌沌搞不清东南西北的世界。微凉的晚风中,老钟脸上的汗干成一道道兵荒马乱的印子,将眼角皱纹紧巴巴地粘在一起。老钟掏出手机,眯起眼睛,按了三遍才把钟一敏的号码按正确。

钟一敏问他在哪里。他说不知道这里是哪里。钟一敏说旁边有什么明显的建筑物。他左右看,又抬头看,说看不见呐,这里的楼很高,不知道是什么楼,也不知道牌子挂在哪里。

钟一敏说你问问人,过路的人。电话里就听见一阵风声,呼呼的,好像握着手机在走路。钟一敏喂喂两声,没人说话。又喂喂。等了半分钟,老钟的声音才在那头出现,没有人,这一片都没有人的。

怎么会没人?钟一敏又气又奇怪。你刚才怎么到那里的?找公交车啊!老钟又是磨蹭了很久才回答,找不见,我忘记刚才那个车站是在左边还是右边了……

行了,别找了!打出租车!钟一敏叫起来。可是老钟的回答让他气得跺脚。我没有钱呀,我身上才有十块钱。

出门干吗不带钱?!

我坐公交车都是免费的,带钱干什么呢?老钟辩解。

钟一敏在这头吼,打车回来!到了我下去付!

过了两天,老钟从自己家出发,不消一个小时就到了钟一敏以前那个家。

前儿媳对老钟倒很客气。她打开家门,将老钟迎进来。房子里的家具还是以前那样,摆设也是以前那样,一点都没有变。厨房煤气灶上熬着一锅汤,阳台上冬天的被子床褥晒得满满的。老钟心里叹气,钟一敏最近找了个女朋友,长得挺好,就是太娇气了,周末回他这里来,饭也不做碗也不洗,吃水果也要钟一敏削皮。钟一敏削皮,钟一敏切片,钟一敏还要喂到她嘴里。老大不小的,他看不惯。

前儿媳随着孩子喊他爷爷。前儿媳说,爷爷,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我尊重他的选择。

老钟摆手,他才多大?哪里知道社会什么样?单位不要你,跑到社会上瞎混,那不成了二流子?不要讲什么尊重,你得管!他不听也要管!你要尽到做家长的责任。

前儿媳寡寡的表情就出现了。他才多大?! 二十五岁啦。你家钟一敏有钟禹的时候,比他现在还小一岁。什么二流子不二流子的,我的儿子我教育出来的!他成什么都不会成二流子!至少不会像他爸一样成个骗子!

老钟坐直身子,为自己辩白。哎呀,你们的事情,我是劝过他的。他妈妈也是劝过他的。你知道我们的意思。我们是不希望这个结果的。

前儿媳嚯了一声。那你们劝住了吗?钟一敏听你们的吗?你的儿子你都管不住,现在批评教育我管我儿子?

老钟急急说,那倒没有……就是要为这孩子的前程想一想。

前儿媳说,既然爷爷这么为钟禹着想,不如这样吧。要么把钟一敏那套福利房过户到钟禹名下,要么拿五十万来给钟禹创业。他钟一敏当我死乞白赖跟他复婚为了什么?这些还不都是留给钟禹的?说到底还不是你们钟家的?爷爷,你看着办吧。你要是心疼孙子,那你回去就好好教育教育你儿子。你要是连你儿子都管不了,那这个孙子就由他去吧,是好死还是赖活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不过我看你也是有心无力,那就别瞎忙了。

老钟抿紧嘴,眼睑往下垂。这时钟禹睡醒了,从房间里出来,在爷爷对面坐下来。

老钟看着他,眼里闪过一丝热气。你到底是想干什么呢?老钟问。

钟禹挠挠小腿上的痒,说,我就想开一家越南风味餐厅。

老钟身子往前凑,支起一边耳朵,什么餐厅?

钟禹说,吃越南菜的啊,春卷,蔗虾,酸辣汤,生牛河,薄饼,还有鱼露,清补凉,三色冰……

老钟突然叫起来,不行!这两字一出口,后面的声音就硬生生断了。好像心口疼,五官都缩在一起。钟禹吓一跳,伸手出去,碰碰他膝盖。爷爷,你没事吧?老钟闭着眼睛。眼睛虽然闭着,却在猛烈眨动。

钟一讷那天加班,回到家已经晚上十一点多了。打开门,客厅里黑着,只当老钟已经睡了。进去开了灯,见老钟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她吓了一跳,说,怎么不开灯?老钟唔了一声,好像从梦中惊醒。又坐了小会儿,然后慢慢欠起身,撑着扶手,屁股在沙发上一点一点往前蹭。蹭到整个人快从沙发上掉下来,身体斜过一边,双手用力撑,才缓缓站起来。

钟一讷知道他今天跑出去了,便问,怎么样?钟禹那边什么情况?老钟扶着墙,膝盖咔一下,再咔一下。什么也没说,就回自己屋里了。钟一讷回头看,忽然觉得他背佝得厉害。

第二天一早钟一讷在公交车里给钟一敏发短信。老爸昨天一点儿情绪都没有。怎么啦?钟一敏回,钟禹要开一个越南餐厅。钟一讷发,可以呀,挺好的嘛,现在东南亚菜很流行的,不过我比较喜欢吃泰国菜。钟一敏回,别尽想着吃,你忘了老爸是从哪里转业回来的?钟一讷看着车厢玻璃上自己灰蒙蒙的样子,回了一个瘪嘴的表情,表情后面接文字——是噢,老爸肯定过不去啦,他当年在那里出生入死。钟一敏回,也没那么悬乎,他是炮兵。

晚上钟一讷一进家门,老钟和钟一敏,一个站着一个坐着,脸色一个比一个铁青。老钟歪在沙发里,下嘴唇歪得厉害。不仅下嘴唇歪,整个下巴都歪。

看她进来,钟一敏挥动手臂向窗子外比画。钟禹那个妈就是个神经病!叫老头子传话给我,要么房子过户给钟禹,要么给他五十万。妈的,她还没死心呢!还要作呢!就算我背信弃义,我也对得起她了!当年离婚我是净身出户,福利房,存款,还有清水湾那套小户型,付了全款的,一样没带!她还嫌吃得我不够多?还打着钟禹的牌子敲诈勒索、胡搅蛮缠!她就是不想看着我过上好日子!

钟一敏回过头冲着老钟又吼,五十万?给她一巴掌还差不多!你去告诉她,我有五十万,还有五百万五千万!老子就不给她!老子拿去吃喝嫖赌!

老钟呵他一句,有气无力的,胡说八道!

钟一敏右手背砸着左手心啪啪响,你这不是自取其辱吗?你这不是没事找事吧?我看你真是太闲了!闲得慌!你该干吗干吗,我们的事你少掺和。

钟一敏摔门走了。可是老钟心里真的是沉甸甸地有事了。钟一讷在厨房炒菜,他在后面转来转去,嘴里嘟嘟囔囔,他怎么养活自己呢?现在可以靠我们,以后怎么办?钟一讷很想转过脸回他一句,莫非你这个七十多岁的爷爷还要考虑到你孙子七十多岁时的吃喝拉撒?想了想,懒理,闭嘴。

突然有一天,就见他不知道从哪里搞了一套易经下注法回来。问他天干地支金木水火子丑寅卯一概说不上,只知道一堆数字头加尾、尾加头,天天在纸上鬼画符一样加加减减。算完了就出去买。到了周二、周四、周日晚上九点过一点儿,电视机一定要换到央视教育频道。他像一个小学生一样,拿着一支笔一张纸,开奖人每报一个数,他就虔诚地在纸上记录下来。

老钟说,我练练脑子,有点事情做,脑子就不会糊涂了。但他的心思从给钟禹打电话就能看出来了。电话接通,三句话,不重样。第一句,你好吗?第二句,餐厅开起来了没有?第三句,你等着,我这边就快有希望了。他的脸上笑嘻嘻的,好像“希望”已然板上钉钉,“希望”已然囊中之物。这个“希望”倒也一时间带给他一种新气象,他走起路来膝盖都好像没有那么卡了,好像加了润滑油。

他不肯直面,钟一敏钟一讷也没说破他。当然,这是一开始的状况。钟一讷对钟一敏说,好歹他每天能出门转转,转悠两三个小时回来,就当锻炼身体了。要不然他真是闲得没事干,得老年痴呆那是一定确定以及肯定。

就是老钟总也见不到孙子。他说钟禹你啥时候有空回来呀?钟禹说,爷爷,我在赚钱啊,时间就是金钱。老钟挂了电话,不以为然,你会赚钱?钟一讷等着听他哧地一笑。没等到。

那段时间钟一讷经人介绍,处了一个男友。她让介绍人给对方说实话,我是老姑娘啊,不是老处女。

男友没房,跟钟一敏一样,离婚离成了个穷光蛋。钟一讷无所谓。她跟男友说,你要愿意就住过来。我爸也七十多岁了,照顾他几年这房子也就留给我们了。我哥明确表过态,他不跟我争。男友听了,没做声。久不久过来吃餐饭,又带了几件换洗衣物,偶尔过夜。

男友开车带他们去公园玩。车经过一条条马路,老钟看着窗外,间或手指头戳在玻璃上,说,这里有一家。钟一讷扭头看,彩票投注站。拐过几个弯,老钟说,这也有一家。又开出几站路,老钟忽然叫起来,啊,四月初开出三百四十万大奖的,就是这里,就是这里。

停。停车。老钟嚷着,拍打驾驶座后背“砰砰”响。

男友急打右闪灯,将车停在路边。老钟去开左车门,钟一讷大喊,右边下右边下。老钟不听,扳开门锁就往外冲。男友跟着钟一讷一起喊,电单车!

跟上来的电单车猛然拐出一道弧线。开车的是个小伙子,身手敏捷,冲出去五六米远回头大吼。老嘢,长眼没有?

马路上全是车。老钟没了刚才的勇猛,差点儿被飞驰而过的公交车剐倒。

在开出三百四十万大奖的彩票投注站里,老钟不肯再移动半步。钟一讷说,走吧,咱们还去公园呢。老钟说,急什么,这才几点钟。钟一讷说,一会儿太阳大了,晒。老钟挥挥手,你们去吧,我不去了。

钟一讷就有些不高兴。你不能这样的,说好了的,你怎么半道改主意呢?

老钟说,你们去你们的,不要管我。

钟一讷抗议,一家人一起出来的,你干吗就顾你自己!你耗在这个上面的时候已经不少了,留点儿时间给我们好吧?

老钟念念然。你去谈你的恋爱,你管我干什么呢?你们这么大的人谈恋爱,我在旁边陪着,你们也不舒服,我也不舒服。各干各的。你想干什么你就去,我不管你。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你也不要管!

投注站里的人纷纷看钟一讷,很有乐趣的样子。钟一讷脸涨得通红,一言不发扭头就走。回到车上,她看了男友一眼。他没有反应,好像事不关己。钟一讷抿起嘴,她觉得男友这个态度不正常。

隔了一周,她去逛街,在男装部看上两条内裤。拿出手机,拨号码的时候内心甜蜜。我正在梦之岛,内裤你穿L还是XL?男友说,不买了。钟一讷说,莫代尔的,手感很好呢。男友说,我不缺。钟一讷说,你肯定不缺,这不是刚好赶上打折吗?六折,不打折的话要一百多块呢。男友在那头顿了一下,没接话。钟一讷追问,到底L合适还是XL合适?内裤不能换的。

你不要强迫我,我说不要就是不要。男友的声音忽地就涨成了一个鼓鼓的气球。钟一讷把手机从耳朵边拿开,看了一眼,以为自己听错了。她勉强对售货员笑笑,把手上的内裤放回货架,快步走到旁边去。

干吗呀?我是给你买东西,花的是我自己的钱。怎么就强迫你了?钟一讷压着声音。

我都说不要了,你反反复复说是什么意思?我的话你听不懂吗?男友的声音夹着火星。

唉,我好心好意,你不要就不要,训什么人?钟一讷忍不住提高嗓门。

钟一讷!男友居然直呼其名。我告诉你,不要以为你有房子我没房子,你就来压我,什么都要顺着你!告诉你,别想!我做不到!

钟一讷啪地挂了电话。怎么成了一个疯子?!

胸口呼呼往上冒气。手机忽地又叫又震动。钟一讷深吐一口气,接了。喂——

挂我电话?我的话还没讲完,你凭什么挂掉?有没有一点礼貌?懂不懂什么叫尊重!男友在手机那头叫嚣。

钟一讷张大了嘴巴,随即看见自己在不锈钢圆柱里夸张的表情。你说话注意一些,我家里还有老人在,教训人的事情还轮不到你!她气愤地甩过去一句。

手机那头回应她一个更加夸张的表情,哦——,你爸?他问我借钱你知道吗?你不要装着不知道!这就是你们家人的品质!

这回钟一讷没再挂电话,是对方啪地把电话挂了。钟一讷脑袋里短路了,举着手机在商场里绕了三四圈,同一个售货员都见了好几轮,才恍恍惚惚地想起来要找电梯下楼。

钟一讷装作不经意地问老钟,最近怎么没见你问我要钱呢?你中奖啦?

老钟说,我问小梁借了一百块。

小梁就是男友。老钟的坦率让钟一讷微微一怔。她一时没想到说什么。老钟认真起来,说我就想跟你说这个事。你得多拿些钱给我,没有投入就没有产出。必要的保证是一定要有的。

钟一讷把话又绕回去,那你还钱了吗?

老钟摇摇头说,我又没中奖,拿什么还?

钟一讷说,总共就借了一百?没多借点儿?

老钟说,没有。隔了一会儿,老钟又说,我看小梁也没什么钱的。

钟一讷疑惑地看过去。你凭什么这么说?

老钟忽地笑了笑,有些诡秘。其实我是想借两百的,他说他只有一百元现金。他说他有卡,可是得到去外面取。老钟啧啧啧了几下,又重复了一遍。他说他只有一百块,哎哟,怎么可能?

这么一来,原本有些责备父亲的心就淡了。这事开始往另外一个方向走了。一百块就试出人品,真是滑稽又荒唐。值。

钟一讷从衣柜里扫出男友东西,打了个包,隔天就找快递送了过去。里面还放了一张一百块。从网上查流程,下午就送到了,本人签收。自此音信全无,不再联络。

隔些日子,老钟问钟一讷,怎么不见小梁来了?出差啦?

钟一讷说,分了,拜拜了。

老钟往钟一讷脸上看看,确定她不是开玩笑。老钟摇摇头,你呀,跟谁都不长。我看小梁还可以。肯定是你的问题。你这样下去呀,哼,我看难办了。

钟一讷正坐在客厅对着电视剥豌豆。她停下来,转身定定看老钟。她说你都不了解情况,怎么就一味地埋怨我呢?你不是还嫌人家没钱吗?

老钟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没钱又不是什么不好的事。人家是公务员,有单位有工资,你还计较什么?你这个性格呀,一点都不包容。你这样怎么跟同事相处?谁会买你账?你就这样下去吧,我看你也是,心态越来越怪。

分手这件事本来没有什么的,分就分了,也没有什么太伤心难过的感觉。可是老钟这么几句话一说出来,钟一讷觉得太难受了,太委屈了。有什么东西从胸腔升起,一点点的,漫到喉口,漫到鼻腔,怎么咽也咽不下去,眼泪便流下来。她想过以前无数次,当她试图说到自己生活中可圈可点的一点什么,父亲永远不会给予正面的激励和肯定,他一定给她泼一盆冰水,你和谁谁谁比,还差得远噢。

钟一讷一把抹掉眼泪。她大喊一声,爸爸,你能不能别总这么嫌弃我?从取名字就看出来了,你给我哥取钟一敏,给我取钟一讷,一个聪明敏捷,一个迟钝木讷。你打心眼里就没对我抱希望!你就不能对我好点儿吗?你想清楚,谁给你养老送终?你指望我哥吗?指望钟禹吗?

心突然就狠起来。钟一讷把豌豆摔在菜盆里,梗着脖子说道,明天我就去看房,我要买一套自己的房子。我不会长期赖在你这里的。眼不见为净,你省心了。

她用眼角余光看老钟的反应。父亲杵在原地,转了几个圈,又转回来。往前迈了两小步,又调过头回走几步。反反复复的,好像不清楚要做什么。最后,慢吞吞地转过身子,咔哒咔哒走去厨房,又咔哒咔哒走出来,手里拎着垃圾。他从鞋柜上的篮子里摸了钥匙,扶着墙壁换了外出的鞋子,开门出去了。

十一

老钟生日到了。就订了包厢,人也一一通知到。尤其是钟禹。他要是不到老钟则全然没有兴致。临下楼前,老钟又特意问,钟禹来不来?算上这次,他已经问了四遍了。钟一讷反问,如果钟禹不来,是不是你也不去了?老钟说,那倒不是,人齐了多好哇。

老钟进包厢的时候,大家都已经到了。一看到钟禹,老钟笑得很开心,舌头像芯子,在牙齿上打圈圈。老钟捏着钟禹的胳膊,说瘦了?怎么瘦了呢?落座时,钟一讷说,钟禹,你坐在爷爷旁边。

坐定了,老钟巡视一圈,才看见抱在钟一敏老婆怀里的孙女。他伸出手指隔空点一点,饶有兴致地问,叫什么名字?

新儿媳忍住一直被老钟遗落在视线之外的不快,逗着女儿,蛮得体地回答,告诉爷爷,我们叫桃梓。

什么?桃子?

桃梓。桃花的桃,吴敬梓的梓。

搞不懂是没听明白,还是没听见,反正老钟直摇头,一边摇头还一边笑。桃子?这是什么名字?不是吃的吗?这个名字不好,不好。桃子熟透了就会掉地上,掉在地上的桃子什么样你们见过吗?红红的,猴屁股!

老钟被自己的幽默逗得笑出声,呵呵呵的,风箱漏气一样。四周鸦雀无声。钟一讷往左一瞥,是老钟黑乎乎的牙洞,往右边一瞄,新嫂子脸上一层霜。

老爸,你没文化呀!桃梓是外公取的名,人家外公是教授。咱们桃梓是春天生的,桃,就取桃花春天开的形。梓呀,木字加一个辛苦的辛。这个梓什么意思?一个是做木材,二个是交付印刷。桃和梓连一起,给我们取名桃梓,就是希望春天生的桃梓,长大成材,成个有文化的人才!钟一敏赶快出手,好一番解释。

老钟却不依不饶,穷追猛打。桃树怎么能做木料呢?桃木硬,节疤多,虫洞多,做不了大件东西。刻个桃符,刻个宝剑的,雕成手串,只能做这种小东西,拿来避避邪。

疯了吗爸?钟一讷在心里直叫唤。过后钟一讷每次回忆到这一幕,都觉得父亲那天抽的是一种什么疯。他真的是要显摆一下他在花木知识上的实战经验吗?他不管不顾别人的情绪,顽固地吹毛求疵,真的很让人讨厌。

没人接话。包厢内一片冷落。还好,上菜了。

钟一敏和钟一讷各掏出一个红包,递给老钟。祝你福如东海,寿比南山。钟一讷说出祝词。老钟笑嘻嘻地接过去,拆完一个,又拆一个。两百……四百……老钟很开心,说四百块。

钟一敏说,你别一出门就花了,那个彩票,永远是无底洞。钟一讷说,你要是真中了大奖,给我们也分点。你吃肉,我们喝汤。老钟笑眯眯的,可以,可以,给你们一人买一辆奥迪。

气氛好回来一点。

钟禹坐在旁边,也不说话,脸白白的,看上去有些疲惫的样子,只是埋头喝汤。老钟问,最近你都在忙什么呢?钟禹说,赚钱啊,装修啊,下个月底我的越南餐厅就开张了。

老钟被汤烫了舌头,哇一口吐回碗里。开张啦?你哪来的钱?

钟禹把盖在眼前的长发甩一甩。赚钱还不容易吗?我当网络主播一个月能赚两万出头。不过我不喜欢老是宅在家里。反正我也做够一年了,赚的钱基本上够盘店面带装修。等到餐厅正式起来,这边我就不干了。

老钟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他盯着钟禹的嘴巴,费力理解。

一桌人对老钟进行火速脑补。什么是网络主播?就是通过电脑,在网络专用平台上,对着粉丝唱歌、聊天。粉丝多,点赞多,收入就高。

老钟眨眨眼睛,脑海中还是茫然一片。钟禹索性掏出手机,问服务员要了餐厅WiFi密码,给老钟现场演示。手机屏幕上一个漂亮小姑娘正在唱歌,四面八方不停地往里面丢东西,鲜花、糖果、豪车、钻戒……把屏幕挤得花花绿绿,热热闹闹。小姑娘不仅会唱,还会说,跟开演唱会似的。唱到一半,还要开什么“宝箱”,在场的粉丝人人有份。开晚了会有粉丝丢过来一串骂,一行黑字哐哐哐掉下来,扎眼得很。

钟禹说,她是新来的,还在考核阶段,如果粉丝数量达不到要求,也会下岗的。

钟一讷说,那你现在是什么级别的?

钟禹甩一甩头发,头牌喽!当红喽!我一天四个档,每次一个小时。就像以前QQ麻将一样啊,我们上档也都有具体房间,一个房间五千人。好多粉丝要提前预订,才能订到我上档的房间。

钟一讷说,要投入什么设备吗?

钟禹说,摄像头呀,声卡呀,麦克风呀,都不能是便宜货,否则画面音质出不了效果,谁看你?网速也得够快,有人专门去办了一百兆的宽带,其实二十兆的网速就足够了。

老钟看看钟禹,再看看钟一讷。他插不上话,看上去有些急。最后,他终于问出了他最关心的问题。这么唱唱就能拿到钱?

钟禹说,是啊,这些鲜花、糖果、豪车、钻戒呀,都是明码标价的,鲜花一角一朵,豪车一百元,钻戒三十元。你当我是白唱呀,他不付费我唱个屁呀?

老钟说,可是那些掉下来的,不都是假的吗?

钟禹说,掉下来的是假的,转成人民币就是真的了。

老钟嘴巴动动,还想要说什么。钟禹说爷爷我得走了,我今天还有一档呢。钟一讷在旁边说,请个假嘛。钟禹说姑姑不行的,这个月我已经请过两次了,请假次数多了会影响业绩考核。你别以为,这一行竞争也很激烈,有个小子一直想谋我的位置,心塞呀。

钟禹走后,老钟陷入沉默。宴席就草草结束了。临走的时候,老钟叫住钟一敏,极其认真地说,你告诉钟禹,做什么事情还是要脚踏实地些好,要务实。网上那些东西,搞不清什么是真的,没个准,不要被骗了。你让他等一等,我这边还是有希望的,就是要等等……

钟一敏不耐烦地打断他,你就瞎折腾吧。钟禹那个才叫务实。你这个,指望买彩票一夜暴富,哈,你就自己去做投机取巧、不劳而获的发财梦吧!

十二

老钟忧心忡忡,几天都没有睡好。牙龈上火,口腔内壁生了好几处溃疡,什么也吃不下。眉毛眼睛耷拉着,好像有秤砣吊在那里。

到了晚上,接了个电话,人精神了,竟然还嘘嘘嘘地吹起口哨。他很是兴奋地告诉钟一讷,他当年所在部队的县领导过来招商引资,请他们复转人员参加聚会,叙叙旧情。

周日上午,老钟一直猫在房间里不知捣鼓什么。一会儿出来拿剪刀,一会儿又出来拿水果刀,过一会儿再出来,是找尺子,那种硬邦邦的直尺。再出来,是问钟一讷,家里有没有信封。钟一讷说没有。老钟说,要不你帮我去买一个。钟一讷说,你是给谁写信啊?到邮局寄的时候现买不就成了吗?老钟挠挠头,说,不是。

那是什么?钟一讷就走进老钟房间看他搞什么鬼。一桌子白纸条,整整齐齐裁成二指来宽。捡了几张来看,内容都一样,先是一串QQ号,然后是一个Q名。

钟一讷问,老爸,你又搞什么新意思?

老钟嘴巴咧出一个无声的笑,说,这个是我问钟禹要的。他说加了这个号码,找到他名字,就能当他的粉丝。

钟一讷哇了一声,说,你搞这么多条子,给谁?

老钟眉飞色舞起来,今天晚上我不是有饭局吗?我给大家一人一张,他们都可以去给他献花。

钟一讷把纸条丢回桌面,呛回老钟一句,参加你那些活动的都是些老头子,谁会玩这些?再说,你不是给我哥说,让钟禹别受骗上当吗?

老钟脸上的笑顿了一下,然后就松了。碰到了溃疡的地方,咝咝倒吸气。钟一讷瞥他一眼,你到底想干什么?我看你自己也糊涂了。

老钟挤到桌子前,护住那些纸条,反手挥挥,你出去吧,我自己整。他找到一本杂志,每隔一页就放一张纸条。每张纸条都舒舒展展地平躺在里面。到了晚上,钟一敏开车来接他,他就拿着杂志出门了。

钟一敏说,八点钟才开局啊?是不是你听错了?我们约人吃饭,都是六点半,哪有熬到八点的?老钟一再点头,没错,是八点。

到了地方,钟一敏说,十点钟我来接你,你不要自己走,这一片交通不方便,别又像上次走丢了。老钟点头,好,好。

果然如钟一敏疑惑的那样,老钟把时间听错了。六点半和八点这个数字差那么远,发音也是两回事,他怎么会听错呢?但他就是听错了。等到他进去,宴席已经进展到尾声,同时,也是最高潮的时刻。

县领导邀请这些年事已高的老同志,每一个都举着一个牌子,走上主席台,在闪光灯、进行曲和掌声中高高举起。牌子上大大的两行字,红底黄字,第一行是“保家卫国的老兵,今天为我的第二故乡献上我的赤子之心”,第二行比第一行还大,“捐款:两千元”。老钟几乎是屁股刚刚挨到座位,茶水杯还没碰到嘴边,就裹在大部队里上了主席台。牌子上其他字都太密,没看清。“两千元”那几个够大,他看清了。他站在主席台上使劲挺直腰杆,笑容可用光辉灿烂来形容。很多领导都上台来讲话,一个、两个、三个……这些领导都很年轻,都不认识了。讲完之后,又有话筒递到他们这些老兵跟前,摄像机也跟上来,请他们讲。老钟也赶快在肚子里准备了几句词。但主持人没有挑中他,到了他跳过去了。他看着那些发言的人,哎哟,有好几个面孔还认得,哎呀,也都跟他一样,成老头子了。一会儿到了台下,他得一个个找过去。

牌子被礼仪小姐们收回去,老钟又跟着大队伍走下来。坐到桌子边,他觉得自己真的是很饿,脚都在打战了。在家时一点东西也没吃,钟一讷让他喝点小米粥垫垫胃,他不喝。他说晚上我有大餐。

老钟认认真真地吃完一样又一样,溃疡的地方也不疼了,胃口特别好。旁边有人走来走去,吵吵闹闹大呼小叫的,他都没有注意到。他的注意力在红烧肉啊、红烧茄子呀、腊肉呀、烤羊腰呀、爆炒猪大肠这些上面。钟一讷烧菜太清淡,没油没盐没滋味的,不好吃。她说油多肉多会三高,不给他吃。可是他已经这么大岁数了,牙齿好胃口好想吃能吃的日子还能有几天?唉,讲不过她。他一只手耷拉在桌子下面,歪着个身子,脸几乎贴在桌面。以他的角度看出去,的确是除了一大盘又一大盘的菜,别的是什么也看不见。

吃饱喝足,老钟终于把头抬了起来。好像有什么不对。人呢?刚刚还坐得满满的人,怎么全部都不见了?

老钟左看看,右看看,转过身看看后面。两个年轻服务员推车过来收拾餐桌。老钟招手,哎哎,小姑娘,麻烦你过来一下,问你个事。

服务员过来后,老钟问,这些人,都去哪里了?服务员怪怪地看着他,道,都回去啦,这里已经散了。老钟说,这么快就散了?他的目光移到主席台,又说,刚才我们拿那些牌子……没有人落实吗?服务员说,你还没交钱呀?

老钟说,什么?服务员说,上面不是写的你要捐款吗?你没捐呀?老钟啊了一声,眨眨眼睛,就不出声了。服务员说,爷爷你还不回去吗?老钟说,回,回。就起身走出餐厅。

才九点。老钟坐在树底下。坐了一会儿,忽地抬起腿往餐厅里跑。找到刚才坐的座位,一看那本杂志还在,便拿在手里,又走了出来。找了个有亮光的台阶,慢慢坐下去。

十点,钟一敏准时到。老钟上了车。一路上也没说什么话。钟一敏从后视镜一看,老钟已经睡着了,窝在后座上,嘴巴和鼻孔都张得大大的,参差的牙齿一颗颗往外挂。

快到家了,钟一敏叫醒他。他搓搓鼻子,双手像猫洗脸那样抹抹脸,而后干干地笑着说,我还以为叫我们去是给我们发慰问金呢。原来是打着我们的招牌,让我们帮他们唱戏去了。上当喽,再不去了。

打开车门,老钟抱住一条腿,身子扭着,放在地上,再回来抱另一条腿。他快站不起来了。把着车门,晃悠了一会儿才站稳。边走边晃,身子直往车上栽。手臂咚地戳在车窗上,咚,又戳一下。钟一敏赶紧拨电话给钟一讷,说你下楼接一下,老头子估计内伤不轻。

十三

过了些日子,收到伯父去世的消息。

老钟从抽屉深处掏出一个旧影集,黑色的外壳,黑色的底板纸。钟一讷小时候见过这个影集,还翻过。老钟从第一页慢慢翻看到最后一页,挑出两张照片,一左一右平放在桌子上。钟一讷洗完碗收拾好厨房,便凑过去看。

一张是父亲和伯父的。伯父年轻帅气,穿着四个兜的军官服。父亲看上去不过十三四岁,穿着土布衣裤,还戴了一顶土布帽子。照片小小的,也就是扑克牌一半大。这张照片钟一讷见过,她记得父亲告诉她,这是伯父回老家带他出去那一年照的。

另一张是一个老婆婆,包着头巾,背着箩筐在山路上走。照片上老婆婆半侧着身子,脸上笑意融融。虽然牙齿都没了,露着空空的牙床,但看得出年轻时应该蛮清秀的。严格来说,这不是一张照片,而是一张剪报。是从报纸上剪下来的。

老钟戴上眼镜,在两张照片之间过来过去的慢慢看。钟一讷问,这个老婆婆是谁呀?奶奶吗?钟一讷没见过奶奶,也没见过爷爷。

老钟用手指在老婆婆那张上面虚虚点了一下。你奶奶要是活到这个年龄,可能就是这个样子。钟一讷问,你最后一次见奶奶是什么时候?老钟指指另一张照片,就是这么大。钟一讷啊了一声,你出来后就再没有见过她?老钟说,是。

钟一讷很惊讶,你不是说,爷爷和奶奶都是五十多岁去世的吗?那就是你一直都没回去?老钟说,是。钟一讷摇摇头,你有点不孝啊。

老钟眼睛在镜片后面一瞪,你以为那么容易啊?当年能跑出来就不容易了。要不是你伯父把我早早接出来,我后来也饿死了。你本来还有个姑姑的,就是五岁那年饿死的……我出来后,上了两年学,也去当兵,在部队里提干。当了干部就可以回家了,可是他们俩不出一个月都去世了。哪个也没见上。

钟一讷抱着胳膊肘,点点头,那你是挺悲催的。她心里没说出来的潜台词是——如果是个男孩,估计就不会饿死了。

老钟翻到相册的最后一页,是一张彩色照片。半山腰,两座并排而立的土坟。照片上有个斑点,老钟从纸巾盒抽出餐巾纸去擦。一边擦,老钟一边说,以前照相哪有那么容易?我和你伯父这张,是坐了一天马车到县城照的。总共冲了两张,我留一张,另一张就留给你爷爷奶奶。后来我写信回去,让他们也去照个相片寄过来。连照相钱我都寄了好几回……

钟一讷听着听着走了神。父亲脖颈下有好些斑点,碎小米一样,有的才针尖大。她觉得有些不适,不是因为那些斑点,而是因为那从未有过的近距离。她把身子扳直,那些斑点淡了,远了,看不清了。

我一直给你伯父讲,找到一张照片,特别像我们母亲的。他也一直想看。这次,我就给他带回去。老钟摘下眼镜,手指在两个眼角揉揉。

这天半夜起风了。风在窗外乱闯乱掀乱入。不知哪一处的铁皮哐哐响,一直响到天明。钟一讷起来关窗。借着客厅灯光,看见老钟的毛毯掉在地上。她轻轻走进去,捡起来给他盖上。老钟翻了个身,手往半空伸。钟一讷不知什么情况,就把手递了过去。老钟握住钟一讷的手,手臂慢慢往下沉,最后耽在床沿上。他耸耸鼻子,打着轻微的鼾声。嘴角向一边咧过去,借着微光看,眉头舒展着,竟然有几分微笑的样子。好像一个孩子,梦到了什么开心事。

父亲掌心的温度,却让钟一讷的指尖和手掌有一种奇异的陌生感。她的记忆中,和父亲牵手的场景几乎是零。她觉得自己整个人的表情和动作都不自在起来。她小心翼翼抽回自己的手,快步走出去。

这一觉,老钟睡得香沉,再没有醒过来。

十四

要送父亲骨灰去墓园了。钟一讷找出一块新毛巾,在清水里洗净,拧干,将骨灰盒一点一点擦拭干净。擦完正面,把骨灰盒移出来一些,再擦背面。

外面阳光很好,闪闪的光线从阳台一直铺到房间当中。屋里亮堂堂的,充满了平静祥和的味道,还有些钟摆停止岁月凝结的味道。很多细小的情绪,如光线里的浮尘,忽闪忽现,明明暗暗。

钟一讷在书桌前坐了一会儿。摸摸台灯,翻翻日历,从笔筒里抽出每一支笔,拔开笔帽,再合上。笔筒下露出一条白边,像是什么东西压在下面。抬起笔筒,是一张纸条。钟一讷拿起来。纸条折了好几折。打开,再打开。是父亲的字迹!

一讷女儿:

鉴于飞机一旦出事,便是大事故,我对此仍有担忧。如果这次我乘坐的航班万一发生机毁人亡大事情,请按我的安排处理。乘机个人保险金额四十万元给钟禹五万元、钟桃梓五万元,剩下三十万元全部归你,可做新房装修,也可提前还贷,总之,由你自主安排。这些年我得到你的照顾最多……

爸爸:钟贤生

2014年7月5日晚11时30分

眼泪就掉下来了。落在手上,落在纸上,落在骨灰盒上。钟一讷用双手圈住骨灰盒,头埋进手臂。她在心里说,爸爸……

终于还是哭了出来,爸爸——

院子里的桂树终于开花了。宽阔的绿叶间,桂花一簇又一簇从其中喷薄而出。一朵四瓣,几十朵甚至上百朵凑成深黄色的一簇。形状也不同。有的像团在一起的绣球,有的又像沉甸甸的葡萄串。满院子的桂花香气,在清早和夜里最浓郁。钟一讷晚上在院子里散步时,闻够了香气,就在桂树下捡一些落地的花瓣,拿回家,冲水或泡茶喝。父亲告诉过她,要是上火了声音沙哑,或者觉得内脏热气大,在绿茶或乌龙茶中加点桂花,就可起到缓解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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