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云集

2015-11-17 14:12汗漫
太湖 2015年4期
关键词:李渔湖州

汗漫

南方云集

汗漫

1.太湖之瓮

太湖的命名者很可爱。他用毛笔在 “大湖”的 “大”字上添了一点,就笑了:“这是一个比世界上所有大湖都多了一滴水的湖!”

从地图上看太湖,它环闭,如粗陶质地的水瓮。环湖公路如水瓮边缘,奔跑的汽车如同甲虫蠕动,充满对这瓮中湖水的喜悦和向心力。

太湖周围,是苏州 (丝绸一般的旷野被风吹动,模仿着湖水的波纹和愉快)、无锡 (二胡曲 《二泉映月》过于著名,瞎子阿炳过于著名,使太湖中的月光减弱三分,无锡街头模仿阿炳戴墨镜漫游的男人汹涌)、宜兴 (烧陶的火焰在泥土中涌动——太湖之瓮就是宜兴烧制而成的吧?)、湖州 (湖笔,沿湖公路笔直,似乎含有把太湖转化成砚台的冲动)……

通往湖边的千万条小路,充满了成为溪流的欲望和可能性——路上游人,酷似鱼虾。

我在太湖边游荡数天,独自驾驶一辆老帕萨特,奔跑;或下车,来到水边,在礁石、芦苇间步行。晚上,则进入湖边一家小旅馆里发呆、入梦。湖水无边无际,与大海似乎没有区别,且有河流联通于东海,像是加盟大海企业集团的连锁商店,有着统一的标志色 (从黄渐变到蓝)和统一的运行模式 (潮落而后潮起)。但与大海相比,湖,安详、宽和,像出世的隐者,内向、自省,像人到中年、进入减法程序的中年,不过,仍关心一百公里以外、三十年以外的大海带来咸涩、动荡的人间消息。

我所居住旅馆的窗子朝着湖水,比其他没有窗子朝着湖水的房间就贵了五十元。市场经济时代,太湖波光也有了价格,像僧人隐居的寺庙目前也都在销售门票。我看湖水的目光就难免带着消费者的俗气。需要做一些功课,比如阅读,来与自己目光中的俗气对抗。在台灯下翻看爱尔兰诗人西默斯·希尼的文集。他在诺贝尔文学奖授奖演说 《归功于诗》中有这些句子,被我用铅笔画出一条条湖水亲吻沙滩一般的横线:

“无历史记载、先于性别分判、悬荡在古代和现代之间,我们就如同立在一只水桶里的饮用水那样敏感:每当一辆过路的列车使大地震颤,那桶水的表面就会无声无息地泛起柔美的、同心圆状的涟漪。”

“归功于诗歌,它自足自立……成就了一种流动与滋养的关系。”

“寄希望于由一种音乐般的令人满意的音响秩序所赋予的稳定性。仿佛水圈荡漾到最大时,意欲通过调整自身而得到印证,经过其原点内外涌动。”……

当西默斯·希尼在斯德哥尔摩演讲时,我相信他眼前始终有一只水桶在晃动出波纹、在试图建立起音响秩序、在试图流动与滋养人烟之间游移不定——我感觉,他多像是在描述窗外的太湖,以及我童年生活中的水瓮、水桶、水井。我祖父在挑一担井水回家的过程中,往往在水桶中会放上柳条或苇叶,这样桶中的水就不会溅出,像太湖中也有若干柳条、苇叶一般的岛屿,在保证湖水不会溅出吧……

我,一个中年人、浪游异乡的人、把家乡变成了故乡亦即 “亡故了的家乡”的人,在太湖,还能想起遥远的瓮、井、水桶以及异国的希尼,而不是想起自来水龙头、水塔、水厂,这是一种获得幸福的能力。希尼崇尚地方性,他的诗句有着爱尔兰乡间地方性的潮湿、起伏和开阔。我也是一个在小地方长期生活的乡下人,在太湖边,我认识到自己曾经多么富有——一种地方性的富有。

太湖,湖水浩荡,波纹连绵。它滋养出了王羲之、沈约、颜真卿、陆羽、孟郊、杜牧、陆龟蒙、米芾、蒋捷、赵孟頫、冯梦龙、金圣叹、沈德潜、徐悲鸿、刘半农、吴昌硕、俞平伯、钱钟书、吴冠中等等南方士子。他们是世界性的,因为他们首先是地方性的,太湖的波光照拂他们,越朝历代,一路前行。

我是异乡人、河南南阳人。我不能随随便便地喊:太湖啊,娘!那会让我北方故乡的黄河、白河、唐河生气。但现在,对于一个向晚年加速过渡的中年游客——向晚年的湖泊加速游渡者——而言,天下流水都仿佛有了血缘关系。比如,目前的太湖,也开始在我头脑中建立 “一种音乐般令人满意的音响秩序”,代替童年时代的瓮、水桶、井以及祖父,让我重新成为简单的孩子、矮水桶一般的孩子——水滴溅出水桶,就是孩子脸上的笑容。

太湖水面的月亮,是俯首在瓮中饮水者的嘴唇?

2.路过李渔

春天,一个下午,路过浙江北部名城金华。

“水通南国三千里,气压江城十四州”,有古诗吟诵此地,气势瑰丽,非李渔这样一个终生只关注细节的当地清代书生所为,乃出自路过此地的宋人李清照手笔。金华城外,李清照留下另一绝唱:“犹恐双溪蚱蜢舟,载不动,许多愁。”双溪上的轻舟如今依然形若蚱蜢,但载不动的似乎是南方春光。与前述 “水通”“气压”诗句构成强烈反差。一个大爱大恨至刚至柔的女子,与李渔也构成强烈反差。

李渔,情色小说 《肉蒲团》、清代雅士生活指南 《闲情偶寄》的作者,一个古典享乐主义者。从 《肉蒲团》可以想见李渔对于美色的把握能力——他的字是 “笠翁”,“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中那一叶孤舟上的 “蓑笠翁”?但他独自垂钓着的似乎不是寒江大雪,而是能够取暖御寒的女人吧?诱饵当然是生动活泼的绝妙好词。据说,暮年李渔仍有能力让小姑娘们意乱情迷,可见笠翁决非乏味无聊之徒。

我收藏有五个不同时代版本的 《闲情偶寄》。书中,李渔对于词曲、演习、声容、居室、器玩、饮馔、种植、颐养均一一涉猎无微不至。尤其是 “声容”部分对于女子风情的研究,可谓纤毫毕至慧眼独具,从肌肤、眉眼、手足、态度四个方面遴选形姿,从盥栉、熏陶、点染三个方面修养容颜,从首饰、衣衫、鞋袜三个方面装扮形体,从文艺、丝竹、歌舞三个方面陶冶气韵,犹如一部当代选美手册,只不过李渔没有欣赏过今天T型台上的妖娆猫步和流行色。遗憾。

李渔认为:脚小而能疾走的女子,在兰州、大同一带多见;眉眼细长的女子性情温柔,眉如远山,眼如新月;有媚态的女人如同灯之有光、火之有焰;美人发髻以乌云、蟠龙这两种形态互动互应于一体为最妙——云从龙,而风从虎;以胭脂在嘴唇点染一下如一颗樱桃就可以了,若陆陆续续抹出一行宽窄不一的痕迹,那就变成一串樱桃了;耳环以小为好,非元宵之夜,就不必在耳朵上挂一串灯笼;黑色衣服对于穷人、富人家的女子都非常相宜,穷人家女子的黑衣可以遮盖内衣的脏破,富人家女子的黑衣被风吹起时能够隐约泄露出内衣的华美;女人所穿的 “凌波小袜”,颜色以雪白或浅红为佳,鞋则以深红为妙;吹箫弄笛的女子,手臂应当戴钏,但不宜太大,否则容易滑到袖子深处,看不见了……

一个这般体贴呵护怜香惜玉的书生,怎能不得到女性的广泛青睐?但李渔谦虚,辩白:自己乃卑微书生,潦倒落魄,与女子们的缘分并不深刻,但对于想象中的美妙情景的感受,却比那些锦衣玉食终日陷在脂粉堆中的公子哥们的体验更为绝妙。也有道理。我周围有许多善于写作情诗或言情小说的才子,屡屡被女人忽视、伤害,而那些情场高手们往往默然不语木然而行。红袖素纸之间,胭脂笔墨之间,李渔徘徊、流连……

在李渔游走咏叹的故园江南,如今出现了东阳木雕、义乌丝袜等等知名品牌。不知道李渔的隔代乡亲们是否受到过这位清代文人的趣味熏陶。倘若李渔生逢当代,大约可以受聘为木雕厂丝袜厂的顾问,但不会担任总经理一类的冗杂差事。当然,最有可能成为上海、香港选美比赛的策划、总监、评委会主席。他曾经在扬州一家富豪的深宅大院里,帮助朋友选拔一个小妾。那是一场小规模的选美比赛,参赛者只有三人……

春天,下午,路过金华,暗想:这座城市的名字可能不被李渔喜欢。“金”,“华”,散发金粉气息的奢华。李渔在谈到蕉叶题诗时认为,宜蘸取石黄乳金来在绿芭蕉上走笔,全用金色则太俗。他的出生地在金华辖区内的兰溪,名字很美。我不知道注重细节的李渔是否对此阐发过高论。当地朋友送我一套女性 “浪莎”丝袜,供我去向老婆或潜在的女友献媚。肉色丝袜,穿若无袜,设计灵感或许来源于李渔所欣赏的 “凌波小袜”吧……

旅行车窗外忽然闪过一个院落的匾额 “李渔纪念馆”。不知馆内藏有哪些与李渔有关的物品。大约有一张今人想象出来的大床,床头不能遗漏一盆李渔喜爱的兰花或水仙。这个被大量盗版、没有版税和稿费的清寒书生,最大癖好据说是必须在花香里入眠,即使没有钱来吃一顿晚餐……想到 《肉蒲团》开篇疏朗干净深入我心的八个字 “秋风萧瑟,木脱虫吟”,遂感到:李渔,骨子里应是一个悲观、孤单的人吧。

路过李渔,多年以后的某个春天,周围江南正木茂而虫唱……

3.游走南北湖

南北湖,位于海盐境内,山 (鹰窠顶、谈仙岭)、海 (东海)、湖 (南湖、北湖)相通相望。

四月,某日,从上海开车一个半小时后进入南北湖景区,在山间旅馆内住下。

小睡,安静如同婴儿一般的小睡之后,沿山间狭窄公路盘旋而上,在山顶看湖、看海、发呆。然后沿山路盘旋而下,在湖边闲散游走。

景区面积达三十五平方公里,把十多座村庄数千农民一并归置于一张门票后面,因此,村民们的身影也算景色一种,是有价值有价格的。他们的祖先依靠产盐生活。清代之后海岸线内移,海水含盐成分淡化,他们逐渐废弃了传承千年的制盐工艺。现在,依靠湖光山色生活,他们骑三轮车、驾驶面包车、种茶叶卖茶叶、开餐馆茶馆旅馆、清扫垃圾、管理停车场、卖山笋樱桃当归菊花土鸡、左胳膊上戴着写有“保安”两字的袖标指挥游客——其中一保安斜着眼睛,两只眼睛好像一只看着南湖、一只看着北湖,指路,我在他热情但过于宽泛的目光里,茫然而去。

南湖、北湖由长堤分开,像一个高耸的鼻子把左脸右脸分开。长堤上柳树迎风起舞如美女练习风情万种。柳树下,本地农妇招徕生意,皴裂、结茧的手指与游客细腻、白皙的手指,交换着土特产和钱币。但外地游客少,本地人或本地人的远亲近邻因可以免购门票而闲散游走者多。他们免费地走,我自费地走,姿势和心态可能差异不小——本地人有丈夫般的倦怠和平静,我则有情人般的喜悦和忐忑。

用两个小时绕湖徒步一周。湖水四周,一半是酒店,一半是农舍。酒店华丽,旅行社的三角旗帜像三角形的花朵,向山水献媚。农舍素朴、散乱,湖边小路在其间曲折穿过。沿路,我看到提着一桶湖水洗车、浇菜的人,在湖边石头上捣乱衣服的人,把鱼竿从后窗伸出来垂入湖面钓鱼的人……他们有着丈夫般的倦怠和平静。我有情,喜悦而忐忑。

西涧草堂,门扉敞开,寂然无人。此宅邸主人原是清道光年间著名藏书家蒋光育,其藏书达数十万卷之多,分置于西涧草堂楼上楼下。如今没有一册藏书。正厅有八仙桌、太师椅,虚位以待,待早年的主人及其宾客在深夜重来?四壁悬有本地画家绘制的与南北湖有关的人物画卷,如,山阴文人徐渭荡舟湖上把酒吟咏,秦淮名妓董小宛湖畔隐居葬花,韩国开国元勋金九1932年刺杀侵沪日军总司令之后避难蓄志,影星蝴蝶在春风中模仿柳树,等等。在二楼,透窗,看庭院中一棵苍老硕大的香樟树,以及枝叶缝隙间的湖水。我所在的位置,蒋光育先生一百多年前也应该站过。他的目光要比我的目光柔和、苍凉吧?

南北湖位于上海、杭州之间,宜隐居,宜显达。东海海水上涨与钱塘江水下行的冲突,就引发于附近的钱塘江入海口,爆发于数十里外的海宁盐官镇,形成江水回流、澎湃滔天的壮丽景观。冲突,自我冲突,与周遭生活之间的冲突,大海之显与江水之隐的冲突,才能形成壮丽的景观——从南北湖,到盐官镇,蜿蜒几十里的杭州湾上,次第出现金庸、王国维、徐志摩三座故居。

别南北湖,访问上述三个蝉蜕之后的著名空壳,我想探析三种蝉鸣的发生机理,它们或许、可能、必然与这杭州湾上的山风、海潮、湖波,有关。

4.湖州帖

湖州,姓湖、姓太湖,名州。太湖周围有无锡、苏州、长兴、宜兴等城市,独有湖州以太湖为姓,可见其与太湖关系之密切。

晚秋,在湖州小住两天,沿街散漫走动。街名、路名风格不纯,有横塘路、潜园路、梦溪路、青铜路、凤凰路,古意尚在;也有红旗路、人民路、建设路、朝阳街、国威路、轻纺路、红丰路、车站路、体育场路,七十年代报纸社论气息和八十年代以来的物质主义气息盎然。在这座城市里生活过的颜真卿、苏轼、赵孟頫,若读今天的 《湖州地图》,是否会困惑、怨怒?只有一些小街道和小桥的名字,有可能赓续前朝旧州的一缕气息:金婆弄、洗帚弄、狮象弄、上塘路、骆驼桥、甘棠桥……颜真卿、苏轼、赵孟頫们,应该从这些小街小桥走过。

我沿着塔下街,进飞英公园,读到唐代颜真卿任湖州刺史写下的 《湖州帖》:“江外唯湖州最卑下,今年诸州水并凑此入太湖,田苗非常没溺。赖刘尚书抚以此人心差安,不然仅不可安耳。真卿白。”后人推测此帖书写时间应是唐大历七年 (775)七月,湖州大水,太湖之水入城。

此帖前后有历代鉴藏印六十枚左右,显示出 《湖州帖》流传过程:宋徽宗赵佶、宋高宗赵构、宋宗室赵与勤、贾似道、元人欧阳玄、明初朱元璋内府、项元汴、梁清标、安岐、北京故宫博物院。期间,此帖约有二百年左右的收藏空白期,没有印鉴可供追寻。观古代名家字画,均布满收藏者题款、印鉴,前呼后拥,大有喧宾夺主之势,意图搭车远行、一并流芳。而此帖二百年间的收藏者,匿名,似怀有谦卑敬重之心,像乡村私塾先生,面对一卷云天,束手,仰观——真卿白。

颜真卿任职湖州五年,其间,邀陆羽等一大批江东名士,完成大型类书 《韵海镜源》的编撰。诗人张志和慕名自会稽划船而来湖州,与颜真卿一见如故,成莫逆之交。船破,颜真卿赠送一叶新舟,张志和遂 “浮家泛宅,沿溯江湖之上,往来苕霅之间”,并产生名作 《渔歌子》“西塞山前白鹭飞”云云。不久,张志和酒醉乘舟,不慎溺水亡于苕溪霅溪间。颜真卿悲痛之至,撰碑文纪念。我在湖州内寻找到了发源于天目山的苕溪、霅溪,流水微弱,已不复有载舟之力,但流向仍坚持通往太湖。

宋代,苏轼来到这座太湖南岸的小城,有《北游帖》(1079年,纸本,行书,信札一则)传世,云:“轼启。辱书,承法体安隐,甚慰想念。北游五年,尘垢所蒙,已化为俗吏矣。不知林下高人犹复不忘耶!未由会见,万万自重。不宣。轼顿首,坐主久上人。五月廿二日。”收信者 “坐主久上人”,为西湖诗僧可久,东坡第一次在杭州工作时期结交的朋友。离杭州,他相继在密州、徐州、湖州任太守,均在杭州之北,故有 “北游五年”之语。东坡对来自杭州的故友问讯万分感动,遂以此信札作复于1079年五月廿二日。七月,东坡在湖州任职不足半年,即遭同辈文人罗织罪名,被捕,八月抵京城开封蒙受 “乌台诗案”之难。

十年后,1089年,东坡重返杭州疏浚西湖,筑苏堤,但诗僧可久已成亡友,无法同饮、同吟、同隐。东坡旧诗 《五月十日,与吕仲甫、周邠、僧惠勤、惠思、清顺、可久、惟肃、义诠同泛湖游北山》云:“三吴雨连月,湖水日夜添。寻僧去无路,潋潋水拍檐。……”有一诗僧可以寻访、交游、清尘祛俗,是阴寒世界上的一件暖和开朗的事。苏轼为此而顿首、顿白发苍苍之首。

宋末元初,这座城市与文人赵孟頫关联深厚。我在莲花庄公园内四处寻觅,见到了赵孟頫在一块太湖石上的真迹 “莲花奇峰”,以及印水山房、松雪斋、鸥波亭等等与赵有关的建筑。赵在湖州所作字画的落款、印章皆为 “印水山房”“松雪斋”或 “鸥波亭”,从来没有 “莲花庄”。目前公园内的这些建筑,皆为后人想象的产物。莲花庄是赵幼年时期在湖州生活、读书的别墅,原址在公园以北位置。而中年,赵作为宋朝皇族后裔,初于湖州以南的德清乡野间隐居避难,以松雪自况;后松衰雪化,遂入仕于元朝宫廷,在忽必烈身边风光、蒙辱、挣扎;后,辞官返回湖州,建 “鸥波亭”隐居其中,想重新变成自在的江鸥、“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杜甫句)中的那一只孤高的江鸥。但一只被驯养的家禽,试图恢复成为野鸟,这是多么困难、痛苦的事。

朋友、湖州诗人柯平考证:赵孟頫的印水山房、松雪斋应该在德清,那里山远水清,远离政治纷扰和同辈苛责,适宜洗耳洗心洗面。晚年,赵在德清的印水山房、松雪斋和湖州的鸥波亭之间悄然来去,反复书写 《归去来辞》。归,江南依旧,人事已非。赵孟頫埋首于笔墨、宣纸,以字画谋生、反思,无意中转型成为了与颜真卿、柳公权、欧阳询齐名的楷书四大家之一,并与同时代其他书生一起创造出了 “文人画”这一流派——在纸上而非庙堂,表达一代文人对山河万物的依恋和感伤,画卷中的人,如芥子,一粒或若干粒,渺小,寂寥。

莲花庄公园外的小街上,笔店众多,售湖笔。湖州毛笔,与徽州墨、宣城纸、端州砚并称文房四宝。有意味的是,湖州、徽州、宣城、端州均在南方,而宫廷大都在北方。以笔墨纸砚去与权杖江山保持对立、平衡或实现两者之间的转换,对于颜真卿、苏轼、赵孟頫这些古代士子,都是一个需要面对、应试的考题,境界高低,分数各异。他们应该用的都是湖州毛笔,写信札、诗词、诉状、公文。颜、苏、赵的湖州行迹渺然不可寻,但笔墨留住了他们的心潮起伏,狂草、行、楷,仿佛他们湖州山水间变幻不定的身影……

此文并非以湖笔书写,我手拙,只能以电脑键盘敲打而成。在湖州一旅馆内,我双手滴滴答答作响如窗外雨滴,如唐宋元时代的湖州雨滴。请友人阅读、海涵。汗漫顿首。十月十八日。

5.湖笔

在湖州,访问湖笔。元代以后,北方宫廷以及民间书写用笔,大多来自湖州笔匠之手。狼毫、羊毫、兔毫……携带着墨汁在奏札、诏书、史册、诗文中运行。狼嚎、羊鸣、兔语,隐约运行。

一杆湖笔,往往刻有工匠之名,刻迹同样俊逸不凡,有大家气象。许多官僚、书法家甚至皇帝,会与某一湖州笔匠结下终生因缘。明孝宗喜欢用刻有 “湖州笔匠施阿牛”痕迹的专用笔,但觉得 “施阿牛”三字太土,遂传旨湖州,改其名为 “施文用”,像多年以后的江青喜欢给人改名一样。“湖州笔匠施阿牛”从此消失。不知道施文用的子孙还制作毛笔否?还被人改名否?

在湖州街头的若干笔店里流连。这些新制湖笔已无工匠留名。书写者、笔匠之间的联系中断了。古代烧制砖瓦、陶瓷的工匠,像笔匠,也都需在自己作品上刻名,以示荣光和责任。史籍记载的湖州著名笔匠,元代有冯应科、陆颖、陆文宝等,明代有施廷用、陆继翁、施文用等,清代有王兴源、沈集元等,名字端正雅致。湖笔,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刻名大都是 “湖州工农兵毛笔厂”“湖州东方红毛笔厂”,现在刻名大都是 “湖州某某笔坊”“湖州某某毛笔公司”。少了趣味情味。幸而 “湖州”二字在笔杆上依然深刻。

湖州道场山顶立一塔,形若笔杆。大约建于北宋元丰年间 (1078—1085),缘于当地长时期没有出现状元一类精英。此塔树立,文脉大振,湖州先后出现状元十六人,进士一千四百余人。我所喜爱的诗人苏轼在湖州任职是在1079年春夏间,约半年时光。我怀疑,湖州人是把苏轼的毛笔立在山顶,长成这座塔、这支山顶上的笔、湖笔,去接近云巢。

买了三支湖笔回上海。恢复中断了十多年的书法功课。“关门即深山,临帖即修禅。”这是诗人、作家邹静之写的一个条幅。不知是不是他的话。我喜欢这句话,可作为我贪恋尘世人烟、不去深山修禅的借口。下班,关门、临帖,用一支湖笔。《石门颂》如石门沉雄,《快雪时晴帖》如快雪降临……我养着一支狼毫、一支羊毫、一支兔毫,它们在砚台周围和平共处,以墨汁为食品。

现在,冬天,墨汁在砚台中冷凝。写字的速度慢了,湖笔,像在太湖边雪地里行进的小兽,速度慢了。一个小时、两个小时的时光,很快就在书写中消失,使我忘记许多人、事、情,这境界,已接近山、禅的边境了吧?

我正在练习书写的是湖州飞英塔旁石柱上镌刻的一幅对联:“天目雄风莫干神剑,云巢闪电巨津蛟龙。”喜欢其中 “云巢”二字。云巢内栖息的事物,大约有光线、雷、雨滴、凤凰——最高的鸟巢,在南方巨津太湖之上。

6.西风南浔

秋。西风吹动。至太湖南岸的古镇南浔一游。

西风吹动小莲庄。池塘中的莲梗莲蓬,参差,纵横,水中倒影如同宣纸上的墨迹。莲花已不可见,暗香犹在,如美妇人刚刚离去。小莲庄又称 “刘园”,清末南浔首富刘镛、次子刘锦藻历经四十载寒暑,至民国初期修筑完成。围绕池塘,有碑刻长廊 (有 《紫藤花馆藏帖》和 《梅花仙馆藏真》刻石四十五方,真、草、隶、篆各体皆备)、扇亭 (形状似扇,清风徘徊)、御赐牌坊 (光绪、宣统两代皇帝为嘉勉刘氏家族善举颁旨建造。刘家专门划定百亩义田供无田地者耕种、自食,余粮用于赈灾公益)、后花园 (家人散步。访客与小姐可以一见钟情。好的后花园会产生好女婿、好姻缘)、刘家家庙(刘家祭祀先人之地,堂皇,端庄)、照壁 (松、梅、鹤图案精雕细刻)、石板通道 (进进出出过多少悠闲、杂沓、急促的脚步?)……一座法式楼房隐现其间 (俗称 “小姐楼”,应该是接受过西式教育的刘家小姐居住的地方,可以窥视后花园、莲池、少年)。窗子外层以百叶窗遮光,室内有雕花圆柱、波斯地毯、壁炉。西式风格。西风。整个小莲庄的风貌中西杂陈,东风、西风次第吹,显现于楼台、窗棂、门楣诸多细节间。刘家作为南浔首富的历史绵延百年,其秘诀,被揭示于家族史展厅内的三段话:“官府内有熟人,海外有洋朋友,学堂里有自家孩子。”展厅照片内,我看到刘家男人长袍马褂或西装皮鞋,女人旗袍高髻或风衣长裙。中西杂陈,东风、西风次第吹。但我无法看到风吹莲叶的景象。莲叶田田,在古典文化中隐喻高洁,也形似金钱,主人以小莲庄命名自家园林,抱负宽广而复杂。

西风吹动小莲庄旁边的藏书楼。依然中西合璧。回廊式的两层建筑物,鸟瞰,平面呈“囗”字形,砖木结构。一楼底层高均四五米,青砖铺地,其下铺垫专门烧制的瓦钵,瓦钵下再铺细沙,层层阻隔地下潮气上升。全楼均为落地长窗,通风,隔热,采光。四面建筑围合而成的天井,杂草不生,云影徘徊。墙基高六尺,用花岗石砌筑,坚固且防白蚁孳生。外围溪水环绕,防火防盗。藏书楼主人刘承干,小莲庄主人刘镛的孙子,晚清秀才,于1920年至1924年间建成此楼,名为 “嘉业”。爱书,美好的事业。刘承干利用辛亥革命后各地大批古籍流散之机疯狂购书,历时二十年,费银三十万两,得书六十万卷,藏有宋元明清刊本、孤本、文集数百种,地方志书一千余种。三十年代以后刘氏家道中落,藏书残缺严重。1951年,刘承干将藏书楼及书籍捐献给浙江图书馆。我在藏书楼一楼书架上,看到刘承干收藏的部分雕版——刘的雕版印书蜚声海内,刻印过不少禁书。我不知道这些陈迹斑斑的雕版是哪些书。刘氏家族能够容忍一个书呆子沉浸于买书、藏书、印书之中,而不是逼迫他像家族中其他人那样投身于耕种桑田、买卖丝绸的事业,去跻身于南浔镇 “四象、八牛、七十二条金黄狗”的富翁之列,这需要多么大的胸怀和承受力。曾经去过宁波的天一阁,现在来到南浔的嘉业藏书楼,我读中国私人藏书楼史上这两章绝唱,东风西风次第吹,吹到哪章读哪章。

西风吹动小莲庄、藏书楼一公里外的两处张宅。两处张宅,隔溪对望,主人分别是张石铭、张静江,南浔 “四象”之一张颂贤的两个孙子。(1)张石铭之张宅:前厅两进,精雕梁柱、红木桌椅、大理石挂屏、木刻书画屏风……从第三进内庭开始至第四进、第五进,风格渐变而至突变,窗棂镶嵌的西洋蓝色刻花玻璃、壁炉、克林斯铁柱头、化妆间、更衣室、法国地砖、舞厅——东风西风次第吹。想象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在一个江南古镇的私宅里,穿长袍马褂的男人与穿西裙的女孩携手舞蹈,小乐队伴奏,喷泉般的吊灯明媚——多么令人震撼的场景!但这依然是低调的、有分寸的华丽:包含舞厅的第四进、第五进建筑降低了高度,并极力掩饰掉外观上的西式风貌,以不引起周边邻人关注。(2)张静江之张宅:传统的三进五间式古建筑风格,布局、排场均不及张石铭之张宅那样豪华瑰丽,但孙中山书写的中堂对联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四十州”,晚清两代帝皇之师翁同和所题的抱柱双联 “世上几百年旧家无非积德,天下第一件好事还是读书”,孙中山、宋庆龄、何香凝、于右任、陈布雷、蒋介石等民国要人与张静江之间的手札,张的小夫人朱逸民与蒋介石前妻陈洁如的许多闺蜜生活照等等,使这一看似寻常的富人宅邸洋溢出非常的政治气息。辛亥革命时期,张静江是孙中山密友和革命活动经费提供者,国民党四大元老之一,浙江省政府主席。晚年,与蒋介石生隙,皈依佛门,移居美国,了却残生。东风西风次第吹。

西风吹动由小莲庄、藏书楼、两处张宅作为核心的南浔古镇。外围,是南浔新城、经济开发区、大街、住宅区、五星级酒店、度假村、G50高速公路……格局和细节均雷同于其他现代新城。核心,内部,溪流纵横,大致形成十字形水系,溪流两岸依靠桥梁沟通。我在广惠桥、通津桥、洪济桥这三座最著名的古石桥上坐、望、走。明清时期南浔 “辑里丝”享誉海内外,通津桥畔就是当年的丝市中心,蚕丝由此通过水路运往上海、海外。目前,游船缓缓,欸乃桨声似乎是从船尾俯仰划桨的男女身上发出来的,船上是举着相机、摄像机的中外游客——相机、摄像机在为回忆收集素材。一开始就是回忆。三个少年在洪济桥旁稍微开阔的水面上轮番摆弄一个崭新的皮划艇。岸上,两个漂亮少女在注视,使得少年们平衡身体和呼吸的难度加大。皮划艇不幸侧翻,一少年落水然后游泳上岸,窘迫,在两个少女漂亮的注视之下,这窘迫就尤其显得严重。傍晚,西风更凉,我像溪流上缩着脖子的鸬鹚一样缩着脖子,裹紧衣服,沿石板路走过刘氏梯号 (一幢西式房屋。主人刘梯青,小莲庄主人刘镛的第三个儿子。金庸 《鹿鼎记》开篇讲述的“庄家冤案”、即清朝初年第一大冤案 “明史案”的发生地),走过颖园 (南浔 “八牛”之一清朝商人陈熊的住宅花园),走入百间楼 (江南罕见之沿河逶迤数百米的民居建筑群,已有四百多年历史,明代礼部尚书董份专门为女眷而建——他家有那么多女眷需要建立秩序,这是管理学上的一个难题呵。挑檐画栋,错落有致。如今,百间楼成为民居、商铺、旅馆、茶室、咖啡馆、酒吧……),止步,我在帽檐一般伸向溪流的廊棚内坐下喝杯咖啡,看太阳在古镇一片参差起伏的屋顶上垂落、消失。灯笼早已迫不及待地亮了。漫长的具有遮日、避雨、阻挡外界视线等等功能的廊棚,让我想起沉浸于 “巴黎拱廊研究”的本雅明,他通过巴黎拱廊来透视一座城市的现代化进程,充满赞美和疑虑。南浔廊棚与巴黎拱廊的相似处在于:不同于屋顶、墙,在遮蔽中敞开,让风、空气、光线穿过。我走过的江南名镇有周庄、同里、甪直、朱家角、乌镇、西塘等等,大同小异,但南浔是另类的、拼接的、奇异的,解构中重新建构,持守间隐秘开放。我很想在这个小镇上与那些近百年前的男女相遇并成为至交,一起逛后花园、谈恋爱、读禁书、做生意、跳舞、革命。在咖啡的气息里,我的脑海泛起廊棚外溪流上的类似波纹,东风西风次第吹……

7.扇面:莫干山

夏,上海38度。开车,摆脱高速公路的纠缠,进莫干山。

山路细瘦、盘旋,车反复转身、拐弯,像性感女人在反复转身、拐弯,让男人们柔肠百转。一侧山崖,一侧竹海,我只能盯准前面曲折的山路而不敢走神。

海拔上升,温度逐步降低。我停掉空调,打开全部车窗包括天窗,让吹过竹林的风再吹进来。路上没有行人,偶尔有来车谨慎擦肩而过。安静得可以听到鸟鸣和引擎的细微博动。

在开阔处停车,眺望山巅和山下。发现眼前竹林中竟夹杂若干无名的树木。少数的树,在多数的竹林中生长,感觉自己该是多么优秀而孤独,像人群中的某些少数的人。

终于到达山巅,小镇。入住小旅馆。在此驻留三天时光。

看了剑池,想象了传说中为楚王铸剑的莫邪、干将二人,以及为干将复仇的少年眉间尺。以及鲁迅由此演绎的小说 《铸剑》。莫干山周围是江南、南方,产出笔 (湖州)墨 (徽州)纸(宣城)砚 (端州),也产出刀枪剑戟 (吴越)。文人转身成为武士,闺秀步出闺阁绣楼成为侠女,甚至连一个少年都愿意献出比剑更尖锐的头颅。南方江山多娇但也多难。南方本身就如一柄深藏的剑,用剑柄、剑匣的华美外饰迷惑着看客和对手的视线,而兀自于阴影里醒着、冷着——长江随风飘动,剑柄上的长穗随风飘动。

看了蒋介石与宋美龄度蜜月的别墅。两人合影,一同眺望未知、未来。一张来路可疑的双人床,虚拟着民国时代的温存。游客纷纭而过。再显赫的历史人物,也仅仅是某个地址的过客、游客。蒋、宋到此一游。站在别墅外的阳台上,透过姿势优雅的两棵松树,看雾中的山区犹如一杯牛奶,无法被眼睛饮尽它的滋味。

门票上的其他景点一概未进。大部分时间在竹林里坐着,听虫子鸣叫,喝山泉,吃农家饭,看书。读到宋人孙少述的诗 《栽竹》,抬头看看竹海,在双重的竹子之间生活,集水声和山色于一身,甚好。诗中一句:“更起粉墙高百尺,莫令门外俗人看。”讲的是庭院栽竹,清,雅,但格局毕竟小了。若把眼前蜿蜒群山看做粉墙百尺,则竹海里穿行浮动的农夫,以及屋檐下的我,则都不算是 “门外俗人”了吧?

俯瞰深涧中溪水旁边的凉亭里,有三两青年男女席地而坐,打牌。旁边拴着的两只大狗,在绳子决定了的狭小范围内散漫地走、站、看。避暑的人、狗,像一幅山水画。古代的人、狗进山消夏,也是这样的景象吧?变化的是人的衣装。狗的外形没有变化。山、水、竹、云、风,没有变化。

在山间小镇上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发现扇子作坊。一位老匠人埋头在台灯下制扇。他用山中的竹子做扇骨。他说,竹质扇骨比木质扇骨经久耐用,把握愈久,愈显明净。忽想到“风骨”一词——扇骨就是一场小风的骨头呵。那么,扇面,纸质的绘有图画、题有诗词的扇面,就应该是另外一个词:风韵。

下山。一路听江南人刘半农作词、赵元任作曲的 《听雨》:“我来北地将半年,今日初听一宵雨,若移此雨在江南,故园新笋添几许。”他们也应该上过莫干山吧。

回到上海,回到摄氏38度沸腾的生活,重新成为 “门外俗人”。在空调嗡嗡嗡嗡的质疑声中,盯着一把莫干山折扇发呆。想想莫干山三日,感觉如同扇面。

一把折扇,可收缩、暗藏画卷于体内,周围的人一无所知;可打开,风吹竹叶的声音和颜色就来了,绿的声音和颜色,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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